第三章 大笨蛋俠義入門篇

第三章 大笨蛋俠義入門篇

第一節

一般人聽到「黑道」這個詞會聯想到什麼呢?頂着一頭電棒卷、理著大光頭或頭髮全往後梳,眼神兇惡還戴着淡色太陽眼忄,一年四季身上都穿着花襯衫或顏色詭異的西裝或印有標章的T恤,不小心擦肩而過就會挑起眉靠過來挑釁的男人——大概是這樣吧?

然而那些不過是電視或電影造成的偏頗印象。

雖然我是個就讀普通都立高中、而且極為普通的高二生——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我認識的人里卻有一大票是黑道。無法斷言認識他們是件不幸的事……或許就是最大的不幸吧?因為我經常受他們幫助,也經常幫助他們,所以也深明一些不為常人所知的黑道實態。

……我一直很想寫寫看這樣的前言,不過這段話的用意並不在於說明「真正的黑道不會打扮得讓人一目了然」這樣的小常識。畢竟我所認識的黑道……恐怕也和全國平均值相差甚遠。

說起我對於黑道的觀感,其實就是——

非常單純的一群笨蛋。

為什麼我年僅十六歲就認識了這麼多沒用的傢伙?一切都是因為那年冬天開始打工的關係。

從我家飆腳踏車到打工的地方還不到十分鐘。那裏就位在離車站不遠的住宅區一隅,可以望見林立在副都心天空的商業大樓群;通風不良的死巷旁有一棟五層樓高的建築,一樓正面還掛着豪華的紅色布簾——這家連我也已成為熟面孔的拉麵店,店名就叫作「花丸」。我工作的地方位於同一棟建築的三樓。暑假明明只剩下兩天,我的僱主仍然不放過我,所以我才會在這種熱死人的日子滿頭大汗地飛車趕來這裏。

我在拉麵店入口旁停下愛車,走進大樓之間。緊急逃生梯前的陰暗空間里瀰漫着廚房噴出的雞湯味蒸氣,彷彿將八月底殘暑餘威絲毫不減的熱氣都壓縮凝固了。光是馬路上的熱浪就讓我受不了,看到這幅情景的瞬間甚至讓人想掉頭回家。但要是真的這麼做後果可不堪設想,我只好無奈地邊擦汗邊快步走向樓梯。就在這時,拉麵店的後門開了。

「喔!鳴海你終於來啦?外送就麻煩你了。」

探出頭來的大姐身穿挖背背心、腰系圍裙、綁着馬尾,一副健康到不行的打扮,光滑的雙肩一覽無遺。這位大姐就是「花丸拉麵店」的店主,大家都稱呼她「明老闆」。

「喏,你把這個端上去給愛麗絲。」

「……不會吧?我被叫過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應該就是這樣了吧?」

儘管我的肩膀因忿怒而顫抖,還是從明老闆手中接過了托盤。明明就在同一棟建築的三樓,真想叫她自己下來拿就好了。這個叫愛麗絲的人就是我的僱主,不過她是個如假包換的繭居族,就連這種雞毛蒜皮的雜事也動不動就把我叫來。再加上她的偏食兼小鳥胃超乎常人所能想像,所以老是點什麼拉麵去面、中華井不加飯這種冒瀆料理精神的食物。她今天又點了什麼呢?我邊想邊看了看托盤裏的碗公——結果裏頭什麼都沒有,害我忍不住貼在碗邊又仔細看了一次。

……不對,飠格說起來不算是什麼都沒有。

明老闆一臉不關我的事地這麼說了:

「她點了去面、去奶油、不要叉燒、不要筍乾、不要海苔也不要湯的鹽味奶油拉麵啊!」

「那不就只剩蔥花了嗎!」

「還有放鹽啊?」

「不是這個問題吧!」

我差點把碗公翻倒在水泥地上。就算只有蔥花也是食物,不能任意浪費。但這也太……

「我一直都忍着不吐槽愛麗絲之前點過的各種珍奇食物,但這次實在忍不住了!去面、去奶油、不要叉燒、不要筍乾、不要海苔也不要湯的鹽味奶油拉麵到底是什麼鬼啊!那就好像隨便在路邊抓個明明不帥、沒錢、沒知名度而且老婆也不是工藤靜香的男人,卻硬要說他是木村拓哉啊!那根本不是木村拓哉,只是個普通路人啊!」

一向冷靜果敢的明老闆這回也傻了眼,半張嘴巴盯着我瞧了好一陣子。

「……呃……你幹嘛突然這麼生氣啊?因為天氣太熱嗎?還是你肚子餓了?」

「並不是!」

「別生氣嘛!鳴海你很會唱歌,臉蛋也長得不錯,只要戴上太陽眼忄不說話就像Gackt(註:日本知名歌手)了喔!」

「GaCkt也是會說話的!」能不能拜託你不要用這種奇怪的說法來安慰我啊!

「好啦,少在這裏啰哩叭唆的,快點端上去!」

於是我被揍了。

「我也很想讓她吃些有營養的食物啊!可是她最近好像中暑了,所以一點食慾也沒有。」

「那傢伙也會中暑啊……」

話是沒錯,這幾天的確酷熱到連呼吸都覺得煩躁。

「要是再不讓她吃點固態食物,胃袋說不定會縮小到整個消失啊!讓她吃點蔥花總比什麼都不吃好吧?」

明老闆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到廚房關上門。我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踏上緊急逃生梯。

三樓的8號房門上掛着小小的銀色看板,上頭以奇特字體寫着「NEET偵探事務所」幾個字。這個房間就是我僱主的住處兼工作場所。

「愛麗絲,我進去啰?」

最近我也習慣不按電鈴就直接進去了。一進房間就是一條右手邊兼作廚房的狹長走廊,從走廊就能窺見裏頭的寢室。冷氣的強風從內吹來,瞬間凍結了我身上的汗水。

「熱到我快融化了啊……嗚嗚……」

微弱的少女聲音傳來。圍繞二面牆的層架高達天花板,電腦、熒幕和各種周邊器材滿滿地排列在架上,亂七八糟的電纜線全卷在一起。這個四周滿是電腦網絡風情的寢室里還有一張床,幾乎佔據了地板上的所有面積。床單上散落着大量的布偶,有個嬌小的女生理沒其中。她那一頭幾乎跟身高差不多長的黑髮、露出淺藍色睡衣袖口的纖瘦手臂和包覆在白色大腿襪之下的細腿,全都無力地癱在床上。

「為什麼春夏秋冬每年都如此規律地變換呢?都是因為冥府之王老是乖乖地送老婆回娘家才會這樣啦!」

愛麗絲只抬起了頭,一邊亂抓床單一邊說着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不然你搬去南極住吧?」

「我不要!我一步也不想離開這個房間。你去把南極給我搬來!」

這個小不點睡衣少女非常怕熱,所以一年四季都窩在這個開着冷氣的房間里上網搜尋資料。

而且正如門口看板上的字樣,她還自稱「偵探」,於是我就成了偵探助手。至於這個繭居族究竟靠什麼方式當偵探,就留待之後再詳述。

「好啊……南極那種東西也不是真的搬不過來……」

「你說什麼!」愛麗絲猛然彈了起來,眼裏閃爍著期待的光芒。「你確定它的大小剛好可以放進我的房間嗎?」

「是啊,那當然。它和愛麗絲最喜歡的布偶……有點不大一樣,比較像是洋娃娃喔!而且還有1號和2號之分……」(註:傳說中山日本政府出資為南極越冬觀測隊員製作的情趣娃娃)

話一說出口我便壯烈地感到後悔。我什麼時候變成這種會開黃色玩笑的人了啊?完全不知道我在說什麼的愛麗絲疑惑地歪著頭,接着敲打起后側桌上的鍵盤上網搜尋。

結果她滿臉通紅地轉過頭來——

「鳴海你……你這個不要臉的傢伙!」

接着是大量的空罐飛了過來。

「對不起、對不起啦!我是開玩笑的!」

為了保護托盤上的碗公,我只好以背部承擔集中的炮火。

「反正你連與生俱來那兩毫克品行也掉在襁褓里了吧?不如現在爬去把它撿回來吧!」

「對不起啦!真的……」

本來只是想小小逗弄她一番,慷慨激昂的愛麗絲卻氣得肩膀上下起伏還不停喘大氣;過了好一會兒又「啪噠」一聲趴回床單上。

「真是的,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如果只是來嘲笑我怕熱,那我就立刻解僱你並且這輩子都和你絕交!給我滾出去!」

「居然問我是來幹什麼的?不就是愛麗絲你叫我來的嗎!」

「我叫來的是忠於職責的偵探助手!並不記得叫過愛開低級玩笑而且腦袋不好的高中生!」

「所以我剛才道歉了嘛……還幫你把飯端上來了。」

非常悲哀,照顧愛麗絲的飲食正是偵探助手的主要工作。除此之外還有洗衣和打掃房間,就像是沒有醫師執照和知識也沒有社會地位與人生經驗的華生——是說那根本不算華生,不過就是我而已!我一邊在心裏自己吐槽自己,一邊將碗公放在邊桌上。臉上帶着黑眼圈的愛麗絲斜眼瞪着我。

「因為彈劾了你的低劣行為,害我現在連用餐的活力都不剩了!」

「……這樣啊?那我喂你吃吧?來,張開嘴巴,啊——」

「不要再說這種白痴話了!」

氣到長發為之震顫的愛麗絲撐起上半身,從我手上一把搶過湯匙。

愛麗絲嚼著只灑了鹽的蔥花,房裏一時之間回蕩著充滿寂寥的聲音。那種東西……好吃嗎?

「鳴海,拿Dr.Pepper來!」

受命令的我從冰箱裏拿出了深紅色的鋁罐遞給她。明明沒有食慾,卻有辦法一口氣喝完這種味道噁心的碳酸飲料。愛麗絲的飲食生活真的幾乎都建構在Dr.Pepper之上。

「呼——」

清空碗公和鋁罐里的內容物后,愛麗絲長嘆了一口彷彿連魂魄都吐出來的氣,再次潛進布偶堆成的山裏。

「這副身軀有時真讓人感到厭惡啊……」

愛麗絲將下巴埋在被單里,喃喃地這麼說道。

「真希望自己生為浮沉於網絡之海中的一群電子訊號。這種肉體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既無力又老是犯錯……」

她是認真的嗎?我不禁有點哀傷。因為愛麗絲的個性如此,說不定是真心希望自己生為網絡中的虛擬人格程式。可是……

「……這麼一來,我就沒辦法和愛麗絲相識了。」

愛麗絲睜大了眼睛,依然噘著嘴盯着我瞧。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就算你是個足不出戶的繭居族……但還是因為實際生活在這裏,我才有機會和你相遇啊!現在這樣也並非全都是壞事啊,不要說那種寂寞的話啦!」

「你……你怎麼了?剛才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的反應明明是一聽到我的聲音就煩啊!」

「嗯,這個嘛……那是因為天氣很熱不想出門啦……」

就實際情況而言,我倒是並不討厭照顧這個生活能力完全是零的小小偵探。

「我沒有理由討厭你啊!而且我還是你的助手呢!」

雖然我這番話完全沒有其他意思,愛麗絲卻突然面紅耳赤,一直往後退到布偶山之中,只剩一顆頭露出來。

「……你、你又說那種話了!」

「呃?對……對不起,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就是不算不該說的話才有問題啊!你怎麼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

愛麗絲的激忿震垮了布偶山,布偶們紛紛滾落到床底下。

「你給我稍微思考過後再說話!而且要對自己說的話負責!你又不是聊天機械人!」

「嗄?呃……我當然不是光憑個人好惡而當你的助手喔?畢竟有領到薪水,我也認真地把這件事當成工作……」

「這和那沒有關係!算了!」

愛麗絲氣呼呼地轉頭背對我,發出削岩機般凌厲的聲音敲起鍵盤。我嘆了口氣,拿起碗公放回托盤。總之先閉上嘴巴默默退下,等一下再向明老闆拿雪糕來討好她吧!偵探和助手的一天通常就這樣糊裏糊塗地過了。

然而這天的事情卻沒有如此就結束。我正要走向門口時,忽然有人不停地猛按門鈴。

「真是稀客啊……」

愛麗絲看着床邊六個並排的小型熒幕喃喃自語。這個事務所四周佈下了監視器的天羅地網,能夠透過清晰的彩色影像確認來訪者的身分。一看到熒幕,連我也嚇了一跳。

監視器畫面上沒看見任何人的臉,而是一片漆黑。我立刻發現那是穿着黑T恤的胸膛,也同時明白了那位看不見臉的來訪者是誰。這麼龐大的身軀絕不可能是別人。

「大姐,打擾您了!」

「打擾您了!」

我一打開門,宏亮的聲音就隨之響起。踏進屋裏同時深深一鞠躬的,一個是身高超過兩公尺的縱向巨漢,一個則是肩寬幾乎要卡住房門的橫向巨漢。兩人的胸膛、肩膀和手臂上都是隆起的大塊肌肉,幾乎要把黑T恤給撐破了。

「原來大哥也大駕光臨了嗎?」

「您好!您辛苦了!」

發現我站在門口,兩人立刻以彷彿要施展頭槌之勢向我立正敬禮。

「下次進來的時候安靜一點!我的事務所可是聖域!」

「大姐,非常抱歉!」

「下次一定注意!」

結果這次回答的聲音比進門時更大。反省過後,兩人在廚房前的地板上跪坐了下來。

縱向巨漢叫電線桿,橫向巨漢叫石頭男——我一直都是這麼稱呼他們(話說回來,我好像一直不知道他們的本名)。至於他們為什麼稱愛麗絲為「大姐」,而且連我都被稱為「大哥」——

「唉,沒有壯大哥坐鎮,幫事務所就亂成一團啊!地盤裏的店家還說幫主不在就不交保護費……真是的,沒一個像樣……」電線桿擦了擦額上的汗水。

「對啊……是不是看不起我們幫派啊?大哥,這次還得勞煩您到處走一趟,好好管教管教這些傢伙!」石頭男說得口沫橫飛。

這兩個人——都是黑道。

他們口中的壯大哥(我們都叫他第四代啦)集結了街上的眾多不良少年,組成這個「平坂幫」。通常時下都市小孩組成的團體大概都會取些洋文名字,這群傢伙卻不知為什麼很愛搞行俠仗義、幫會禮儀和結拜兄弟那一套,花了不少心思在模仿黑道。

我和愛麗絲認識他們的幫主壯大哥——也就是第四代,才會受到這令人困擾的尊崇待遇。

「如果你們只是來抱怨,我可以出借廁所,你們就對着馬桶傾吐吧!」

愛麗絲以不屑的眼神瞪了兩人一眼,冷冷地這麼說道。我連忙出聲緩頰:

「呃……這個嘛……出了什麼事嗎?第四代還在住院,我也不是很清楚幫里的情況,可能幫不上什麼忙……」

他們口中的幫主正因為前陣子發生的案件而身負重傷。關於事情的前因後果,就等有機會的時候再說吧!

「是!已經變成大姐或大哥不出面就收拾不了的局面了!」

電線桿這番話讓我和愛麗絲面面相覷。當我心想這聽起來好像不妙時,石頭男接着開口:

「電腦現在連不上網絡啦!」

愛麗絲的眼神瞬間無比冰冷,冷到讓我覺得全世界在未來三十年內恐怕都不需要開冷氣了。

「那種低等級的問題去拜託我那個既不知性也沒品行的助手就好!我還要忙着處理其他更重要的問題!」

愛麗絲的聲音里彷彿夾雜着冰粒,我默默地嘆了一口氣。話說回來,我也很能理解她傻眼的原因啦……

「呃……我明白了。不過這種事只要打個電話來說一聲就行了吧?」

「不,怎麼可以勞駕兩位前來呢……」

「所以我們把電腦帶來了!」

石頭男從T恤下取出了PC。

「……幹嘛搬來啦!而且只搬主機來是要我怎麼弄啊?天氣熱得要死,你居然還把電腦放在肚子前搬來,到底在想什麼……」

「電腦這種東西不是要溫著比較好嗎?而且它平常一直很熱啊……」

「你們給我跪下,向以克勞德?香農為首的電腦發明先驅們謝罪!加熱電腦可是萬惡不赦的行為!」愛麗絲氣到神經斷線了。

「香農先生,非常抱歉!」

「非常抱歉!」

「而且我剛剛查到無法連上網絡的原因了,是因為沒繳網絡費!」

我按著額頭嘆了一口氣。原來如此,因為第四代一直到月底都還在住院啊……一開始就設定自動轉帳不就好了……

「所以並不是故障啰?真不愧是大姐。我們煩惱了兩個鐘頭,對它又敲又打的都修不好,您卻在一瞬間就發現了原因……」

「不要敲打電腦啦!」要是真的故障了怎麼辦!

搞定這件根本不值得跑一趟的事,局促不安的兩人立刻準備回去。我有點不放心地在石頭男背後問道:

「那些被你們拔下來的配線……裝得回去嗎?」

「大哥您不必擔心啦!」石頭男自信滿滿地向我展示電腦主機的背面。「我們仔細地把什麼顏色的導線要接在哪裏都記下來了。」

主機背面的所有插孔全都以油性筆寫着「黑」。

「……怎麼全都是『黑』啊?」

「因為所有的導線都是黑色!」

「……這樣就算都記下來也沒有意義吧?」

「啊啊啊真的耶!」「真不愧是大哥!」

真不愧你個頭啦!這些傢伙到底是吃什麼長大的,居然可以笨成這樣!

第二節

結果不出所料,我還是得跑一趟平坂幫事務所把電腦接回去。要是放任那群黑T恤肌肉笨蛋自行處理,只怕會把網絡線給插進電源插座里。

現在回想起來,那正是毀掉我最後兩天暑假的事件開端。

平坂幫事務所位於一棟低矮的樓房,就在鄰近車站的辦公區後頭。我探頭看了看信箱,裏頭塞滿了從各個單位寄來的帳單。只因為幫主到月底都不在就搞成這副德行,看來那個人還真是不相信銀行的自動轉帳功能啊……

正要轉身上樓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事務所的房租……也還沒交吧?」

「是!幫里的錢只有壯大哥一個人可以動用。」

……我想也是。我帶着電線桿和石頭男繞到後頭。聽說屋主以前在一樓開了間批發商店,現在卻不見她拉開鐵卷門做生意,大概是只靠房租收入生活。得先向人家道歉才行。

「唉呀?這位不是……代理幫主先生的……?」﹒

一位很有氣質的中年婦女出來應門,這位姓陣內的太太正是房東。雖然幾乎沒和她說過話,但她似乎認得我是誰。

「房租嗎……沒關係啦,晚幾天交也無所謂。聽說幫主先生住院了啊?他也真辛苦呢!」

「房東太太,真是非常抱歉!」

「要是我們付得出來一定馬上付,不巧現在身上一張鈔票也沒有,真是非常抱歉!」

電線桿和石頭男分別從我的左右後方大聲說道。

「啊,對了……可以幫我送慰問品給幫主先生嗎?雖然不算什麼貴重的東西,不過對身體還滿有益的……」

房東太太回到屋裏,不久之後竟拿出了高麗人蔘蜂蜜茶。

「……呃?不好吧?這個不是很貴嗎?」

「別客氣啦!白從我的腰不好以後就一直沒辦法開店,本來就打算要讓給女兒經營啦……正好她也說想開店做進口雜貨生意……」

對方都說成這樣了,實在無法堅持拒絕。

「房東太太,非常謝謝您!」

「非常謝謝您!」

明明是來道歉並解釋房租遲交的原因,結果卻收到了對方送的慰問品。我們三人不停鞠躬致謝,沒想到房東太太又從屋裏拿出了許多應該很貴的中藥材。

「不不不,這些我們真的不能收下……」

「沒關係啦,別跟我客氣了……」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時,救星從走廊裏頭走了出來。

「媽,一下子送人家這麼多慰問品,病房裏也放不下吧?而且要一次搬過去也不容易啊!」

走出門口的,是一位穿着水藍色背心配米白色超短迷你裙的大姐。記得她好像叫作香織,是房東太太的女兒。看到香織姐正準備穿鞋,我連忙把電線桿和石頭男趕出屋外。兩個大塊頭擋在門口實在妨礙進出。

「小壯要住院到什麼時候?」

走出屋外的香織姐問道。

「醫生說完全康復大概要兩個月,不過壯大哥是不死之身……」

「所以再過一個禮拜就回來了!」

「哈哈哈,他還是老樣子呢!小壯不在就沒人負責打掃和整理了吧?要不要我去幫忙?」

「不不不不這太不敢當了!」

我斷然拒絕了香織姐的好意。這種事一定得教育幫眾們自己動手。

「我們有十分可靠的代理幫主,沒問題的!」

電線桿洋洋得意地看着我這麼回答。你所謂的代理幫主是指負責掃地的人吧?

「代理幫主?你這麼厲害啊?話說回來,你不是還在念高中嗎?跟人家混黑道是無所謂,要是不好好念書,可是會像我一樣畢不了業喔!」

香織姐戳了戳我的額頭,走出外頭。這番話讓我不得不銘記在心。

回到樓梯口時,電線桿和石頭男正有感而發地喃喃自語。

「那對母女真是好人啊!」

「也從來沒嫌棄我們這種無所事事的傢伙呢……」

真是不像話,如果我是房東早就請你們搬家了啦!我心裏一邊這麼想,一邊爬上三樓的平坂幫事務所,拉開鐵門。

「大哥,您辛苦了!」

一走進事務所的接待室,原本在閑聊打屁的一群壯碩黑T恤男立刻一齊起身,向我鞠躬行禮。他們每次這樣都讓我很不習慣,更別說所有幫眾都比我年長了。

我們穿過眾笨蛋之間,走進裏頭的書房兼休息室兼電腦室。正如香織姐所言,幫主不在的期間根本沒人會動手整理環境;不但床上堆著紙箱,連書架上也放着喝了一半的寶特瓶飲料,實在是亂七八糟。算了,待會兒再整理吧!我先撥開桌上的垃圾,開始裝回電腦配線。

「好強!真不愧是大哥!簡直神乎其技!」

「竟然光憑一隻右手就接好了線!」

「連說明書都不用看!」

吵死了!有空在那邊鬼叫不如去打掃房間啦!

結果完全沒有人表現出要動手的樣子。重新接妥電腦配線后,我還是得自己打掃休息室。

就在整理房間里的藏書時,外頭傳來電話鈴響的聲音。我連忙打開門探出頭,電線桿卻已接起了電話。他沒問題吧?打到事務所的電話大多是工作上的要事吧?

「……你好!嗄?是啊,這裏是陣內大樓。」

陣內大樓——就是這間事務所所在的建築物名稱。聽到之後的應答時,電線桿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兇惡。

「剛才那個女人的聲音……是怎麼回事?你是混哪裏的?」

我嚇了一跳,立刻要身邊喧鬧的黑T恤幫眾們安靜,接着靠近電話機旁,開啟錄音功能。

「……我們家的小姐?床上?難道是大姐?喂!你這傢伙想要對我們大姐幹嘛!什麼……要五百萬?開什麼玩笑啊你這混蛋……不,等等……混帳,我明白了啦……少啰嗦……喂,這樣就要掛了嗎?你這混蛋要是敢動大姐一根汗毛,老子絕對饒不了你!」

在場眾人屏氣凝神地聽着這段充滿危險氣息的對話,只見電線桿最後用力掛上了話筒。

「大姐被綁架了!」

電線桿環視眾人這麼說道。

「你說啥!」「是誰幹的?竟敢瞧不起我們!」

「五百萬是贖金嗎?」

我站在議論紛紛的幫眾之間,一時間啞口無言。愛麗絲——被綁架?不對,你們這些傢伙先等一等,給我冷靜點。我在怒吼的漩渦中心拿出了手機。

「……愛麗絲?是我。呃……我問你喔……」

儘管心裏覺得這問題實在太蠢了,還是想確認一下。

「你應該……沒有被綁架吧?」

『你到底在說什麼蠢話啊!』

電話那頭傳來偵探極度傻眼的聲音,我不禁嘆了一口氣。

「愛麗絲被綁架了?是真的嗎?」

一位渾身結實肌肉的大哥邊說邊難掩興奮神色地闖進平坂幫事務所,他就是曾經就讀我們高中的阿哲學長。明明每天持續進行運動員等級的體能訓練,職業卻是打柏青哥——其實就是個尼特族罷了。阿哲學長偶爾也協助愛麗絲調查案件,是偵探團成員之一。

「阿哲大哥,您辛苦了!」

「您辛苦了!」

由於阿哲學長和平坂幫幫主——第四代是老朋友,所以幫眾們都如此尊稱他。只是阿哲學長和我不一樣,能夠面不改色地接受這種致敬。

「我去了拉麵店一趟,結果聽到愛麗絲自己說什麼『我好像被綁架了呢』,感覺很有趣嘛,所以就來看看啰!」

「不是啦,這個……可不是在開玩笑啊!好像真的有人被綁架了。」

阿哲學長仍舊是一臉興味盎然的樣子,走近書桌邊坐了下來。我按下電話錄音播放鍵,學長才聽到一半就毫不掩飾地露出憋笑的表情——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因為錄音內容是這樣的——

『……你們家的小姐現在在我手上。給我聽清楚了,不準報警。要是鬧到警察那裏,這小姐在床上做過的事可就人盡皆知了!』

「我們家的小姐?床上?難道是大姐?喂!你這傢伙想對我們大姐幹嘛!」

『你……你是她弟弟不是她爸爸?沒錯!總之這女的現在在我手上,你剛才也聽到她的聲音了吧……啊啊可惡,你那邊吵死啦!叫那些人閉嘴!聽好,我要五百萬,應該馬上可以準備好吧?』

「五百萬?開什麼玩笑啊你這混蛋……」

『你不管這女的死活了喔?』

「不,等等……混帳,我明白了啦……」

『我說你啊……那個……我才是綁匪耶,你講話就不能客氣點嗎?』

「少啰嗦!」

『算了算了,反正你趕快準備錢,我待會兒會再打電話。』

「喂,這樣就要掛了嗎?你這混蛋要是敢動大姐一根汗毛,老子絕對饒不了你!」

「這莫名其妙的對話為什麼接得起來啊?」

聽完錄音的阿哲學長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二通電話也打到這裏來了啊……」

綁匪指定由電線桿負責交易,還指定了交易地點和時間。阿哲學長笑到差點從桌上滑下來。

「可是……這應該不只是個笑話耶!似乎真的有人被綁架了。」

「這麼說來,後面的確是有女人尖叫的聲音啦……可是怎麼聽都不像愛麗絲的聲音嘛!」

……的確是這樣沒錯。

「而且為什麼搞錯對象了還能繼續對話啊?第一通電話里沒先確認名字嗎?」

「啊——有是有……對方問『是陣內家嗎』,結果電線桿回答『是啊,這裏是陣內大樓』。這應該是一開始造成誤會的地方。」

學長歪著頭表示不解。

「這棟建築的一樓老是拉着鐵門,但其實是房東經營的藥材批發店。房東太太就姓陣內。」

「所以……被綁架的是那家的女兒?」

不久之後我便接到愛麗絲打來的電話。

『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快點給我說明清楚!到底誤會了什麼又是怎麼誤會的,一個非親非故的女人被綁票怎麼會牽扯上你們?』

「做人要講道義啊!大姐,我們不能坐視不管!」「香織姐和房東太太平時很照顧我們,怎麼能說非親非故呢!」

電線桿和石頭男分別在左右兩邊對着電話鬼叫,我得把他們趕走才能勉強向愛麗絲解釋。

「這個嘛……一開始弄錯的其實是綁匪……」

大概是因為不知道陣內家的電話號碼,只好以地址或大樓名字去查,結果才會誤撥到位於三樓的平坂幫事務所。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錯誤……』

「後來的發展更令人難以相信啊……」

『那些在後頭鬼吼鬼叫的假俠義之士為什麼不直接報警處理?難道還繼續卝那個綁匪?』

「正如你所猜測……」

『……該不會根本沒告訴陣內家的人吧?』

「實情就是如此……」

向來伶牙俐齒的愛麗絲一時之間也啞口無言。雖然我也是剛剛才得知而且大吃一驚,不過還是得向愛麗絲說明原因吧……

「呃……說起為什麼不報警處理呢,其實是綁匪們的要求啦……至於香織姐是怎麼被綁架的……據說是打電話約她去賓館,然後就直接把她擄走了……」

『嗯?』

「也就是說……香織姐的職業其實是……該怎麼說呢?就是那種比較特殊的按摩工作……」

『色情按摩應召女郎這種工作我也知道,你不必特地委婉說明!』

啊,原來你聽說過啊?真是抱歉。大概是因為南極1號和2號那件事不小心變成言語性騷擾,害我現在有點神經緊張。

『也就是擔心萬一事情鬧大,遭綁架的女性從事性服務業這件事也會眾所周知啰?真是夠了,老是在這種不必要的小地方講義氣,就跟你一樣!』

被人拿來和平坂幫眾相提並論,實在是深深地傷了我的心。

『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本來以為這年頭已經沒人會幹綁票勒贖這種高風險低報酬的勾當了,原來是算準了對方不會報警啊……』

「我是覺得別管這些,直接報警比較妥當啦……」

『我也有同感。先報警處理,就算事情鬧到媒體聞風而至,也不至於連被害人從事特種行業的事都報導出來啊!光以被害人顏面要脅家屬就以為保險,綁匪的想法也實在太天真了。』

「不行啦!要是知道自己的親人偷偷從事特種行業,這種打擊很大耶!」

「是啊!大哥要是得知愛麗絲大姐偷偷從事特種行業也會很受打擊的!」

『我……我怎麼可能會做那種事!有那種無聊的想像力不如先擔心自己比月表沙漠更幽暗絕望的未來吧!』

愛麗絲暴怒的吼聲刺進我耳里。還有電線桿和石頭男,拜託你們不要貼在我的臉頰旁邊插嘴好不好!

『然後呢?你也要去幫他們嗎?居然丟下助手職責不顧!』

「嗯,事到如今也不能置身事外了……愛麗絲……你……應該不會幫忙……對吧?」

『如果正式提出委託並支付費用,我願意當成工作接下來。不過我話說在前頭,搜尋GPS訊號不但耗時而且不保證絕對成功,就算找不到我還是會要求支付調查費用。』

這個繭居族偵探最大的武器就是卓越的駭客技術。只要由外部強行讀取手機的GPS訊號或基地台資訊,就能鎖定對方位置瞬間解決這種綁票案件。可是誰會為了這種愚蠢的案件出錢啊?

拿不出錢來我就不管,隨便你們——愛麗絲沒好氣地這麼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沒辦法了。這裏只有包括阿哲學長在內的一堆武鬥派,搜集不到情報什麼事都做不了。

只好拜託宏哥了。

「這件事好像很有趣嘛!」

一個小時后,宏哥邊說着這種話邊踏進事務所。他穿着泡泡紗材質的合身西裝外套,一副笑容可掬的颯爽好青年模樣,一走進來就彷彿吹散了滿是黑T恤男的狹窄接待室中那股蒸騰熱氣。

「我先問問認識的女生們,大概就能掌握到線索了。」

宏哥拿出四支五顏六色的手機晃了晃。這個散發不知是藝人或模特兒還是牛郎氣息的人——其實是個到處靠女人養的小白臉,也是個尼特族。和阿哲學長一樣,他也是替愛麗絲四處進行調查的偵探團員之一。

「宏二哥,辛苦您了!」

「辛苦您了!」

這套問候似乎已成了慣例。然而宏哥一看到電線桿和石頭男,卻忍不出噗哧笑了出來。

「那個名牌是怎樣啊?」

「噢!我現在扮演人質的弟弟,負責電話接洽!」

電線桿的T恤胸前貼著一張厚紙板裁切而成的手工名牌,上面寫着「陣內﹒弟」。

「我負責進行交涉!」

石頭男的胸前則貼著「盼談專家」的牌子。他大概以為那是個表示盼望跟綁匪談條件的工作吧?由於他實在笨得可憐,讓我無法吐槽其實應該是「談判專家」才對。

「然後呢?為什麼阿哲是『SAT(註:特殊奇襲部隊)』啊?」

「當然就是在發現人犯時負責突破闖入啊!我好像還是隊長呢!」阿哲學長彈了彈胸前的名牌並露出苦笑。

「只要阿哲大哥一聲令下,我們也會跟着闖進去!」

「要將人犯全數殲滅啦!」

「居然敢擄走房東太太的女兒,怎麼能讓他活着走出去!」

四周的黑T恤男們熱血沸騰,讓我真的很想丟下他們回家去,偏偏胸前卻掛着「搜查本部長」的名牌。看到我的時候,宏哥只是淡淡地一笑置之。拜託你隨便說點什麼都好啊……

明明遇到了綁架事件,為什麼幫里的氣氛還這麼輕鬆呢?我仔細想了想——

首先是因為綁匪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年輕,電線桿只是在電話中稍加威嚇就讓他明顯地有些退縮。而且他似乎是個不輸給平坂幫這些黑T恤男的笨蛋,實在不像有膽傷害香織姐的樣子。再加上綁匪每次打電話來,後面都能聽到疑似香織姐的女生大吼大叫,說什麼想上廁所啦、不要綁住我啦、不要做傻事了快放我回去之類的。

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被怎麼了,或是依然平安——一點這樣的緊張感都沒有。

「怎麼啦?鳴海小弟好像沒什麼幹勁喔?」

第三節

宏哥坐在沙發上這麼問我,態度冷靜沉着到令人厭惡。

「綁匪到目前為止提出了什麼要求呢?」

「是!剛才在第三通電話里和對方針對贖金金額進行交涉!」

石頭男挺胸說道。

「我殺價到兩百萬成交了!」

「就算只要兩百萬也付不出來吧?結果還是只能找出地點把人救出來啊!」

臨時組成的SAT隊員一起點頭。

「陣內香織小姐……對吧?我稍微調查過了。她的確在一家叫作『東京滑菇俱樂部』的色情按摩應召站上班,花名叫『優花』。」

只是打個電話約人出來時順便提一下,獲悉的資訊量就完全超越了我們。這個人在街上女生之間佈下的資訊網還真是不容小覷。

「這麼一來很快就能找到綁匪啦!」阿哲學長這麼說。「今天指定找她的客人就是嫌犯了嘛!太容易了!」

「也未必啦……要問出人家客人的資料不是那麼容易啊!」

「不過是開色情按摩應召站的,狠狠揍一頓就什麼都招了啦!」

「千萬不行!應召站的人和這件事沒關係,不能給人家找麻煩啦!」

被宏哥責備的電線桿十分泄氣。我也開始認真地考慮要不要將「搜查本部長」的名牌送給宏哥算了。

「要是愛麗絲願意幫忙查出手機的發訊位置,就能立刻搞定這件事了啊……」

「可是就算我們拿出身上所有的錢,也請不起大姐啊!」

此話一出,阿哲學長立刻不發一語地看向我,接着宏哥也對我投以欲言又止的目光。之後誰也沒講話,幫眾的視線紛紛集中在我身上。喂!你們想幹嘛?到底在期待什麼?別這樣好不好!

「呃……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喔?」

「但如果是大哥您開口拜託,大姐應該什麼事都願意幫忙吧?」

「對啊!如果是大哥開口,大姐應該很樂意……」

「因為大姐對大哥百依百順啊……」

「對我?不不不你們在說什麼啊?愛麗絲從來都沒聽過我的話啊?等、等一下,宏哥你這是什麼意思?就算露出爽朗的笑容拍我的肩膀也沒用啊……!」

連阿哲學長都把手放在我另一邊肩膀上,還向我豎起大拇指咧!

「好啦好啦,你就像平常那樣哄哄她就行啦!這不是你的專長嗎?」

能不能不要把人家說得跟卝子一樣啊?我可是非常介意耶!

「不付錢就要她進行調查,這種要求愛麗絲怎麼可能答應啊!」

「所以你的工作就是想辦法讓她願意免費調查啊!你不是偵探助手嗎?」

你把偵探助手當成什麼了啊?不可能的事就是不可能嘛!

「沒辦法,暫時還是只能靠自己調查吧?那……我先去找房東太太,假裝什——么事都沒發生地問問她女兒的事。」

宏哥說完便站了起來。

「那我來想想宏仔的名牌好了。你喜歡怎樣的頭銜?」阿哲學長接着這麼說。你沒別的事能做了嗎?

「CIA怎麼樣?宏二哥消息很靈通嘛!」

「你知道CIA是什麼的縮寫嗎?」

「超贊點子的縮寫啊!」(註:日文的超贊以羅馬拼言表示時開頭字母為CI)

點子的第一個字母並不是A!不對,不是這個問題吧!我竟然只能在心裏吐槽別人又吐槽自己,感覺超差的。由於實在無法繼續待在原地,我一把抓下名牌,跟着宏哥走出事務所。

「咦?鳴海小弟也來啦?」

「繼續待在裏頭大概會被傳染笨蛋病……」

這句話雖然惡毒,卻是我毫無虛矯的心聲。宏哥聽完笑着走下了樓梯。向房東太太打聽時當然儘可能不要驚嚇到她,要直接說明她女兒被綁架的事嗎?那麼一來她一定會報警吧……

「我剛才和少校說了這件事,他興高采烈地說要搬各種器材過來呢!」

這位少校也是尼特族偵探團的一員。大家都這麼閑啊?

「我說啊……偵探團的成員們不都號稱是硬漢,沒有委託就不行動的嗎?」

「沒有啊?因為這件事感覺根本不像重大案件嘛!第三通電話里一下子就降價到兩百萬了耶?綁匪怎麼看都像是新手,搞不好還是學生呢!」

「所以……宏哥你只是覺得有趣玩玩而已啰?」

「沒錯沒錯!」

這樣還叫我怎麼拿出幹勁啊……

「那搜查本部長就請宏哥你來當吧!」

我將握在手心裏的名牌塞進宏哥外套胸前的口袋。

「我不適合扮演那種操控全局的角色啦!鳴海小弟你倒是很適合喔!」

「我也不想當啊!」

「我這種人啊,就只會和女人愉快地聊天啦!」

然後我立刻就見識到這種絕對不僅是「只會」的能力了。

「唉呀呀,連小宏都來了啊?今天來的人還真多呢,有聚會嗎?」

房東陣內太太立刻就出來迎接我們了。明明只見過一、兩次面,她連宏哥都記得啊?

這回的待遇和領着電線桿及石頭男過來時大不相同,還被邀請進客廳里。這就是女性殺手力量的第一階段。

「聽說您送了很多慰問品給第四代……雖然還沒有送去給他,我還是想先帶個回禮過來。」

居然立刻就想出前來拜訪的理由,實在太厲害了。而且東西都準備好了。

「這是第四代親自做的刺繡。就是……套在捲筒衛生紙座像蓋子那個東西上的罩子。」

「哇!好漂亮!幫主先生的手藝真不錯呢!真的可以收下這個嗎?」

「我想女性應該比較注重這些小地方吧?平坂幫里都是男生,好不容易綉好了也用不到。房東太太家裏好像都是女生,窗明幾淨的感覺真是舒服。事務所里又悶又熱的,可以讓我偶爾來這裏打擾您嗎?」

「隨時都歡迎你啊!老伴過世之後就只剩下我和香織兩人,家裡冷冷清清的啊……如果有哥哥或弟弟應該就不會這樣了,可惜她又是獨生女。人多一點也熱鬧些啊!」

「咦?對了,怎麼沒看到香織姐?今天是假日,她還要上班嗎?」

「是啊……那孩子經常出差去幫人家按摩。自從我的腰受傷之後,她就找了這個可以常在家陪我的工作。聽說薪水相當不錯,真是幫了我大忙呢!」

聽到宏哥如此輕易地把話題轉向房東太太的女兒身上,我的心情不禁有點複雜。香織姐……就是為了這個原因而從事特種行業嗎?房東太太知道事實之後又會怎麼想呢?

或許電線桿和石頭男的擔心是正確的。而我居然認為報警處理就好了,想想真是有點丟臉。

「不過啊……過一陣子我家也會變熱鬧呢!」

房東太太的聲音突然開朗了起來。

「香織她今年就要結婚了,對象是一位叫美津夫的先生。你們知道米切爾玩具公司嗎?他就是那家公司的社長。」

我吃了一驚,同時看向宏哥。宏哥的表情雖然沒變,視線也仍停留在房東太太臉上,卻顯然稍稍往前挪動了身子。

「聽說是從瑞典和其他國家進口可愛雜貨的公司……我也去看過一次,他們在東京都內有好幾家不錯的門市呢!所以美津夫先生才和香織商量,打算將這棟建築的一樓連同我們家整個改裝一番,弄成他們的門市。」

原來如此,就是這個原因嗎?我不禁這麼想。

綁匪們恐怕也知道這件事吧?這也是無法讓警察介入的最大理由。

得知未婚妻遭到綁架,那位社長先生一定也會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吧?如此一來,陣內香織真正的工作內容也會暴露出來。

那樣的事實就算讓兩人的婚約化為泡影也不奇怪。

「香織也一直希望有間屬於自己的店啊……真是遇上了好人家。美津夫先生還問我願不願意和他們一起住呢……」

聽着房東太太作夢般的喃喃自語,讓我覺得冰冷的不安一陣陣襲上來,只能一直低着頭緊盯自己的膝蓋。

「總覺得自己說什麼只是玩玩而已……好像有點丟臉啊!」

離開陣內家回到三樓時,宏哥在樓梯上這麼低語。

「再怎麼微不足道愚蠢至極的案件,還是可能粉碎一個人的幸福啊!我居然忘了這點……」

其實我也忘了——忘了這世界上善意、惡意和慾望之間的平衡是多麼搖搖欲墜。

即使在旁人眼裏滑稽無比,大家還是使盡了全力——無論陣內香織或平坂幫幫眾,就連那些獃頭獃腦的綁匪們都是如此。

「宏哥,我想……」

在連接二樓和三樓的樓梯轉角,我對着面前穿西裝外套的背影開口了。宏哥停下腳步回頭看我,雖然臉上沒有笑容,眼神卻好像完全看穿了我的心意——這大概只是我的被害妄想吧?

儘管如此,實際上要把心意化為言語還是需要很大的勇氣。

「……名牌……還是還給我吧!」

聽到我這番話,宏哥這回真的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我知道啦,本部長!」

……聽起來還是很丟臉,可不可以不要那樣稱呼我啊!

傍晚六點,最後登場的少校終於出現在已然成為搜查本部的平坂幫事務所。

「空氣真好,充滿了舊日本軍大本營的氣息呢!」

一打開鐵門走進來,眼前這個渾身迷彩裝扮的小個子娃娃臉男生便環視大家如此說道。雖然外表看起來不過就是個小學生,但他可是還在學的理工科大學生。由於他打從骨子裏就是個軍武宅,所以大家幾乎都喊他「少校」取代本名。

「我大致分析過通話錄音了。」

少校從背包里拿出耳機揮了揮。

「嫌犯應該有三個人。」

「聽得出來嗎?」

我實在佩服萬分。少校在尼特族偵探團里是機械方面的專家,透過電話錄音這麼單薄的媒體也能調查出驚人的大量資訊。

「打電話的男人身後可以聽到一個人叫另一個人讓那女人閉嘴的吼聲,然後是女子的聲音,還有被罵那個人的聲音。除此之外就聽不到其他人的聲音了。三次通話都是這樣,不會錯的。」

「只有三個人,很容易搞定嘛!快攻闖進去狠揍他們一頓,事情就結束啦!」

就算阿哲學長不說,我也打算這麼做。綁匪們已經失去耐性了,我們也同樣焦急。

「知道地點在哪兒了嗎?」少校問道。

「大概是在哪家賓館訂了房間,叫來應召女郎之後就直接把她關在房間里了吧?」

畢竟從香織姐出門到綁匪第一通電話之間的空檔實在太短,只有這種可能。

「不會是叫到自己家嗎?」

「不會,那不可能。」宏哥接着回答。「那家應召站只接在旅館的生意,算是介於色情賓館和色情應召之間吧?這也是為了讓女孩子們能放心工作。」

「唔……可以讓三個男人人住的一定不是賓館而是商務旅館,範圍縮小了很多呢!」

少校在宏哥身旁坐下,正式加入討論的陣容。

「不過……只要在東京都二十三區內,無論哪裏都能請那家應召站派小姐去吧?」我開口問道。「這麼一來完全無法鎖定地點啊!」

東京這麼大,要把所有旅館都搜過一遍不曉得要花幾天。

「沒有其他關於嫌犯的情報了嗎?那些傢伙對人質的背景瞭若指掌對吧?應該至少有一個人認識人質吧?沒辦法從那方面着手調查嗎?」阿哲學長如此詢問。

我在胸前交叉起雙臂,陷入沉思。

正如宏哥所說,倘若嫌犯們對人質不夠了解,這個案子就不可能發生。對方必須知道香織姐在特種行業上班、應召工作的型態是小姐直接從家裏出發前往指定地點,還得知道她最近要結婚——否則就不會特地挑她下手。

問題是追查這條線索實在太花時間了。

「太強了,大哥們的對話好深奧,我們完全跟不上……」

「完全聽不懂在說啥……」

排排站在牆邊的黑T恤男們竊竊私語的聲音傳了過來。

「反正我們是負責闖進去揍人的啦!」

「能不能讓我們早點出場啊?」

「對了,關於這件事——」

我突然想到這件事得先說才行,於是看向電線桿和石頭男。

「就算找到他們所在的地方,實際上闖進去救香織姐的人數也是越少越好。可以的話,阿哲學長一個人就夠了。」

「大哥,那樣不行啦!」

「為什麼?那樣我們不是一點用都沒有了!」

正是如此。你們現在才發現嗎?

「我們本來打算連旅館一起破壞掉耶!」

「還要把那三個人一起打成肉泥耶!」

「我的意思就是你們不可以那樣啊!」

我忍不住扯開了嗓門。

「要是把事情鬧大了,旅館的人報警怎麼辦?」

眾多黑T恤男同時泄了氣。

畢竟我們的目的在於不讓為人母的陣內太太有絲毫擔憂,並且在完全不讓她知道女兒被綁架的情形下解決這件事。話雖如此,現況也不容我們仔細地籌畫再行動。要是女兒太晚沒回家,房東太太還是會擔心,說不定還會報警尋人;要是聯絡不到人,應召站那邊恐怕也會起疑。

必須迅速確實地解決這件事。既然如此——

我從桌邊的椅子上站起身,再次取下本部長的名牌。宏哥似乎立刻明白了我接下來的行動。

「要回去當偵探助手了嗎?」

「暫時回去一下。幫里就麻煩你看着了。」

我騎上腳踏車,向「花丸拉麵店」疾馳。太陽剛下山沒多久,熱氣就像傍晚成群的飛蚊般纏繞着皮膚。一騎進大樓間的陰涼處,汗水更化為黏着在身上的不快感。儘管如此,我卻立刻爬上逃生梯直奔三樓,連停下來喘口氣都沒有。

「籌到錢了嗎?」

我急急忙忙衝進偵探事務所,愛麗絲劈頭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你怎麼知道我是來委託的?」

「平常打混摸魚的助手突然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我大概也想像得到是要做什麼。而且宏仔剛才打了通電話過來,把大概的經過說明了一遍。我明明沒有拜託他這麼做……」

「所以你才特地等我來嗎?真是太好了!」

「誰說我在等你了?拜託你好好聽別人說話!」

愛麗絲突然從床單上跳起來看着我。我走到床邊,抓着床架慢慢靠近愛麗絲面前。

「呃……我實在付不出調查費,真的不能拜託你嗎?」

因為我的步步進逼,愛麗絲有些畏懼地往裏邊縮了縮,仍然強裝出不合作的態度。

「幹什麼?你不會又打算用偵探助手的薪水分期付款吧?要是你敢打這種如意算盤,我一定會訂個超高利率,讓你一輩子都被帳單追着跑——」

「啊啊,不……呃,我不是那個意思啦!你聽說過米切爾玩具公司嗎?好像是一家進口雜貨的公司……」

愛麗絲似乎愣了一秒,接着雙手便下意識地滑向鍵盤,開始上網搜尋。

「被綁架的香織姐就是要嫁給那家公司的老闆。聽說等他們結完婚,就要在平坂幫事務所那裏的一樓開店。」

「……所以呢?那又怎麼樣?」

從愛麗絲的語氣聽來,似乎連勉強裝出來的辛辣都消失了。

「他們家有進口北歐制的布偶啊!聽說別家都買不到呢!要是附近開了這麼一家店,不是很方便嗎?」

尼特族偵探小小的臉蛋上一一浮現各種表情,又隨即消逝。不等這輪盤般的變化停止,我又繼續開口。

「但如果香織姐在特種行業上班的事被未婚夫知道了,說不定那間店也開不成了。所以才要趁還沒有人知道時趕快把她救出來啊!」

愛麗絲的雙頰染上緋紅,生氣地鼓起腮幫子。

「……真是低級的激將法!要是以為我這樣就會上鈎,那你也太小看我了!」

「對不起,可是……不過我真的沒有小看愛麗絲,只是不忍心看到房東太太難過……」

「算了!」

愛麗絲轉頭背對我,不停地敲打鍵盤。長長黑髮將她的表情和嬌小的背影完全遮住了。我嘆了一口氣,是如意算盤打得太美好了嗎?姑且不論這一回,我之前就欠過她一次,現在才會在這裏當偵探助手慢慢還債啊!

沒辦法,只能以人海戰術地毯式搜尋這一帶的商務旅館了吧?可是這樣來得及嗎?我邊想邊打算走向偵探事務所門口,就在這時——

「綁匪集團使用的手機持有人是一名叫松永耕太的大學生,恐怕是集團中的一員吧?他住的地方離平坂幫事務所很近,很可能和陣內香織有所接觸。」

猛然回頭的我差點一腳踩空滑倒在地,連忙撐住廚房的地板。

「……咦?什麼?」

「手機沒有GPS功能,所以只能查到基地台的資料。不過光憑這些就能鎖定範圍並找出他們可能藏身的旅館了吧?我剛才把資料寄到平坂幫事務所了。」

「……你都先調查好了嗎?既然這樣早說不就好了?」

「這是我剛剛查到的啦!」

愛麗絲猛地甩動長發回過頭來。

「但你之前不是說調查通聯記錄很花時間嗎?」

「你的腦髓明明比雲母的解離面還要平滑,為什麼老是記得這些細枝末節呢?這種事怎樣都無所謂吧!快滾回事務所演你的搜查本部長去!」

宏哥,你連這麼丟臉的事都告訴愛麗絲了嗎?不過那也無所謂了。我只覺得彷彿一口乾掉烈酒般的灼熱喜悅在胃袋底部躍動。

「呃……那個……愛麗絲……謝謝你。」

「不必向我道謝。聽好,等那家雜貨店開幕當天破曉,你就靠那副油嘴滑舌向陣內香織討人情,務必要來滿滿一輛凱迪拉克的北歐布偶。我可不接受做義工這種事!」

「……嗯,這我明白。」

「話說回來,救出人質之後,綁匪集團會交給平坂幫處理吧?」

「是啊,應該是這樣吧?」

既然不能交給警方處理,也只能藉由平坂幫之手加以懲罰。

「那麼我想要一樣東西。」

「……什麼?」

「綁匪集團用來和你們聯絡的手機。」

我不解地望着愛麗絲的臉。

「手機?為什麼?」

「這件事有幾個疑點,我想知道答案。」

疑點?

這不就只是——起因於笨蛋綁匪集團好死不死又打錯電話碰上笨蛋少年黑道,但就快要結束了的一件事嗎?

愛麗絲看着我,不發一語地搖了搖頭。

「那支手機恐怕才是一切的關鍵,還沒到手以前都無法得知確切的實情。」

就憑這句話,我這個偵探助手也無法再多說什麼了。偵探比任何人都能深深體會言語的危險,無論是真實的酸澀或謊言的苦楚。

因此,在一切謎題都解開之前,偵探都只能以那彷彿刻在石板上的台詞來拒絕助手的疑問。

『現在還不能說。』

所以我只能默默地退出事務所。走下逃生梯時,我打了通電話給少校。

「……是我。檔案收到了嗎?那麼請開始調查吧。還有,請飠厲地告誡幫眾們,找到之後千萬不可以輕舉妄動。嗯,好的,拜託你了。」

我將合起的手機塞進口袋裏,跳上腳踏車。太陽下山後的風越來越冷,我的身體與其成反比地越來越熱。

第四節

回到平坂幫事務所向大家說明情況后,石頭男開口了。

「我認識那個叫松本的傢伙啊!」

一旁的電線桿也點了點頭。

「我也知道他!」

「對啊對啊,他之前還說想加入平坂幫呢!}

「咦……?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一一看着幫眾們的臉。偵探團的三人和半數以上幫眾都上街找尋綁匪巢穴了,本部內的情報搜集與整理只能由我自己來。

「而且很煩人地來過好幾次!」

「上個月還來過一次。壯大哥說過不收學生入幫的,他也不聽。」

「說什麼只要加入我們,以後就不會再受欺負了……」

「真是個隨便的傢伙!」

「還寫好履歷錶帶來呢!加入幫派又不是打工!」

其中一個幫眾跑進書房東翻西找了半天,我正覺得奇怪,便看見他拿着一張B4大小的紙張出來了。還真的是履曆書咧!照片上的松永耕太看起來就是個文弱書生,雖不能說完全不可能,但實在不像會綁架別人的樣子。而且應徵動機那一欄還認真地寫着「看到在事務所工作的各位自由自在且天真爛漫的模樣,令我十分嚮往」——其實他繞了一圈在嘲笑幫眾們是笨蛋吧?

「嗯……所以說……他來過這棟大樓很多次啰?」

若是如此,那個熟知香織姐生活背景的人——就是松永耕太嗎?

「一定是這樣!」

「原來他不只是普通的跟蹤狂?」

「對啊……如果能進出這個事務所,就有辦法在不被懷疑的情況下接近香織姐了……」

跟蹤——很有可能。這麼一來也能解釋他為什麼明明很清楚香織姐的背景,卻還犯下綁架這種愚蠢的錯誤。

「但打電話來的那個人不是松本啊?」電線桿提出疑問。「聲音不一樣。」

「那傢伙看起來就沒什麼膽子,大概是讓別人用他的手機吧?」

「也是啦,他也不像一塊當得上主謀的材料。」

就在這時,事務所里的電話響了。室內的緊張感瞬間升高,我對電線桿使了個眼色,無言地指示他告訴對方贖金還沒準備好。

「……喂?我是陣內……」

電線桿拿起話筒,低聲說道。

『兩百萬準備好了嗎?』

綁匪的聲音從揚聲器里傳了出來。我戴土耳機,仔細地聆聽對方背景雜音中的聲音,看看是否能聽出任何蛛絲馬跡。

「還沒有,沒辦法那麼快,至少要下禮拜……」

『喂!別開玩笑了!這女人做色情按摩的錢全給了家裏不是?區區兩百萬隨便領一下就有吧?』

我咬住嘴唇——連這種事都問出來了嗎?難怪他這麼強勢。看到電線桿的太陽穴爆出青筋,我連忙揮手制止,並在手邊的記事本上寫下「告訴對方,錢大多拿去定存了」幾個字給他看。

「那些錢都拿去定存了啦!我也——」

『啥?你還沒跟爸媽說這件事嗎?跟你講話真是浪費我的時間啊混蛋!』

糟了……要卝他爸媽現在不在嗎?但如果對方事先調查過,一定會被揭穿……怎麼辦呢?就在我拚命想辦法時,綁匪的態度又更兇惡了。

『喂!別以為我們會乖乖地等!』

下一秒鐘,女人凄厲的慘叫聲刺進耳膜上讓我反射性地一把抓下了耳機。

「你幹了什麼好事!」電線桿對着話筒大吼。

『不過是打斷她一兩顆牙罷了。別忘了這女人還在我們手上!再慢吞吞的我就殺了她!』

丟下「我明天會再打電話,在那之前給我把錢準備好!」這句話,綁匪就掛斷了。

「混帳東西!我砍死你!」

電線桿緊握著話筒大聲怒吼,其他幫眾也站了起來,有人沉不住氣地捶打沙發,也有人忿忿地對着地板大吐髒話。

我們的確太小看對方了——我吞下滿口苦澀。那些傢伙不但笨,而且開始焦急了。他們真的是學生嗎?雖說松永耕太是大學生,但就絕對不至於撕票嗎?這種想法會不會太天真了?松本可能只是個跑腿的,其他兩個人還不知道是什麼身分。

不知道房東太太認不認識這個姓松永的男生?但我有辦法像宏哥那樣若無其事地問出來嗎?我一邊思考着這些事一邊走下樓梯,結果就在一樓和剛好從後頭出來的房東太太撞個正著。

「唉呀?對了……你們……剛才跟香織在外頭聊了一下對吧?她有沒有特別說什麼啊?她出門前明明告訴我今天只有一個客戶,傍晚就會回來……可是現在連電話也打不通啊……」

房東太太的臉上浮現一絲不安。糟了……

「咦?沒有耶,我不清楚。現在才八點,應該不必擔心吧……」

多餘的關心之語不經意地從我嘴裏漏了出去。我是白痴喔!要是被她察覺了怎麼辦?

「可是……美津夫先生也打電話來了啊!說他們約好要打電話討論明天的事,現在找不到人讓他很傷腦筋啊……」

「……明天的事?」

「我們店裏不是要改裝嗎?所以要先勘查啊……」

這下不妙了。香織姐的未婚夫要來嗎?

「那……那他什麼時候過來?」

「嗯?」

房東太太歪了歪頭。我在幹什麼呀?快冷靜下來!不能問得這麼直接啦!太不自然了!

「呃……這個嘛……我、我們明天打算大掃除整理二樓倉庫,社長來的時候可能會不大方便吧?不但會很吵,又要把東西搬出來……」

我拚命地胡說八道加以掩飾。

「唉呀,那不要緊啦!不必那麼介意啦!美津夫先生說只是早上上班前先繞過來看一下,然後就直接去公司了。可是香織還沒回來……真傷腦筋啊……」

不能再拖拖拉拉的了。要是香織姐明天還回不來,綁架事件就再也瞞不住了。

「那個可以顯示所在位置的……叫什麼功能來着啊?那個功能也沒辦法使用。不曉得是不是關機了啊……」

綁匪為什麼不再笨一點,直接拿香織姐的手機打電話呢?否則這種愚蠢的綁架案就能瞬間解決了啊!我心裏忍不住這麼想。

「這個嘛……香織姐的工作是替人按摩嘛……應該只是因為突然多出其他的客人吧?而且這個時間人手也不大夠……再說,工作時間通常都必須暫時關掉手機啊……」

面對尚未察覺自己是受害者的受害者,我只能拚命地安慰她。雖然非常無奈,但這也是身為搜查本部長的重要工作。

接到少校的聯絡時已是深夜。我一直在事務所的接待室痴痴等待,結果聽到手機鈴聲時反應太過激烈,還差點把手機給折成兩半。

『找到對方躲藏的地點了!在新南口某間旅館的六樓。阿哲哥馬上就來跟我會合了。』

留在事務所里的幫眾紛紛站了起來。我再次確認了手錶上的時間。

「那家旅館的登記入住時間到幾點?」

『晚上十一點。』

真糟糕,這下時間所剩不多了。約莫二十分鐘后就不能再合法地進入旅館,要是拖到明天,房東太太一定不會毫無動作。最大的問題是——如果一直到天亮都放任綁匪不管,香織姐不曉得還會遭到什麼毒手。

「大哥,阿哲大哥打電話來了!」

石頭男遞過來另一支手機。

『我到少校這裏了。怎麼辦?要闖進去嗎?萬一對方挾持着人質,就算是我也沒把握瞬間撂倒他喔?』阿哲學長的聲音傳了出來。

「少校,有辦法偷偷潛進去嗎?至少想辦法讓香織姐離開綁匪身邊……」

我一隻手拿着兩支手機,勉強地進行三方作戰會議。

『沒辦法現在立刻潛入。不過我準備了震撼彈,要硬幹的話……』

「不,千萬不可以!」那玩意兒一爆炸,旅館的人馬上就會發現並報警了吧?怎麼辦呢?還是聽天由命,讓阿哲學長闖闖看?也不行,綁匪一共有三個人,而且從剛才的電話聽來,香織姐就在綁匪身邊。只要綁匪稍微離開她身邊一秒鐘……不對,要是抓不準那個時機也沒有用,現在也沒時間裝設竊聽器來打探最佳突破時機了……怎麼辦?我下意識地伸出左手摸了摸胸前的名牌。我是搜查本部長,大家都在等待我發號施令。不能再繼續發獃了,總之得立刻決定現在該怎麼做才行——

就在這時,我的視線再度觸及攤在桌上的B4紙張。

那是松永耕太的履歷表。

起初我並不知道那張紙為什麼如此吸引我的目光。然而就在我試圖將專註力轉回少校和阿哲學長的聲音時,耳中又響起另一件讓我覺得奇怪的事。

愛麗絲說過的話——

這件事有疑點。

件數不齊的一塊塊拼圖在我腦海里相互碰撞,漸漸組合成形。

沒錯,松永耕太知道平坂幫的存在。

而我便將話語放在這幅以假設鋪滿其餘空白的拼圖上。

行得通嗎?

我不知道。不過,只有一試了。

『……喂!鳴海?喂喂!』

『藤島中將你怎麼了?再不快點就……』

我終於回過神來,阿哲學長和少校的聲音同時灌進我耳里。

「……啊,對、對不起……」

我咳了兩聲,清了清乾澀的喉嚨。

「直接闖進去吧!」

『可以嗎?』

「對。請立刻登記入住,上去綁匪們所在的樓層。但別立刻闖進房間……呃,要等到十一點整。早一分晚一秒都不行!」

『為什麼——』

「我之後再說明,動作快!學長只要考慮如何把香織姐帶出來就好,少校撬開門鎖之後就立刻逃走。還有……宏哥到了嗎?宏哥負責讓其他幫眾待在外面,等綁匪出來請務必抓住他們。」

『了解!』

我將沒掛斷的手機放在耳邊,走向休息室的電腦旁。打開信箱、確認松永耕太寫在履歷表上的手機郵件地址,然後輸入了最後的賭注。腦海中浮現的短訊內容流暢到令我自己都難以置信,直到按下送信按鈕都沒有一絲猶豫。

接下來——已經沒有本部長能做的事了。我抓下胸前的名牌握在左手手心,將兩支手機緊緊貼在右耳,傾聽着嘈雜背景音里的腳步聲、電梯運轉聲、阿哲學長的心跳聲和少校的呼吸聲,靜靜地祈禱。

電腦上的時間顯示為22:59時,少校喃喃地說了最後一句話:

『作戰行動開始。』

我用力握緊兩隻汗涔涔的手,如此回應:

「預祝成功——」

時間變換為23:00的瞬間,金屬音和骨折的聲音伴隨着凄厲的慘叫形成一種可怕的聲音,從手機里迸落四散並刺進我耳里。

第五節

漫漫長夜結束,翌日到來。

八月三十一日。對於一個幾乎沒空休息也沒空玩耍的暑假而言,如此結尾真是適合得可惡。這天的清晨,我是在平坂幫的沙發上迎接的。

左右各有一具足以讓沙發變形的龐然巨軀,還很有默契地一起張大了嘴打呼——那就是電線桿和石頭男。

寫着「陣內﹒弟」和「盼談專家」的名牌早已撕了下來。

對面沙發上還有留守事務所的幫眾們十分不像樣地睡成一堆。模糊的熱氣盤踞在玻璃桌上,早晨的陽光透過窗子射了進來,落在地上形成一個清晰的菱形。

高溫與汗臭緩緩地爬進我的意識,逐漸聚焦。

然而我卻遲遲沒有站起來的力氣。

我只能移動視線看一下時鐘。已經是早上九點了。

行動結束到現在還不到十個小時。

雖然覺得全身的毛細孔都充滿睡意,但夾在兩名低智商巨漢之間睡回籠覺也實在令人不敢領教,我只好強行從沙發上剝離身軀,站了起來。

樓下傳來汽車停在大樓前的聲音。我輕輕推開鐵門走到外面,盡量不吵醒沉睡的黑T恤男們。馬路邊停著一輛熠熠生輝的LEXUS轎車,一位身穿淺灰色西裝、年約三十五歲的優雅男子正走出駕駛座。

「美津夫,昨天真是抱歉!害你擔心了。我上班的時候不小心受了點傷,不過不要緊。」

一陣輕柔的聲音傳來,眼前正是香織姐跑出馬路的情景。

從整件事結束到現在——還不到十個小時耶?香織姐真了不起,竟然一臉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的確,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們堆疊了無數謊言和不智之舉,就是為了迎接這樣的早晨。

回到家時因為徹夜未歸而被姐姐狠狠訓了一頓。我沖了個澡洗去黏在身上的汗水,衣服換到一半就倒在床上昏睡不醒,結果直到傍晚才出現在「花丸拉麵店」。

「我在五秒內擊倒兩個人耶,兩個人!少校,你有拿攝影機幫我拍下來嗎?」

「沒啊,撬開門鎖之後我就忙着逃離旅館了……」

「我也很辛苦啊!平坂幫那些傢伙個個都興奮地想衝進去,我可是拼了命才擋下來……」

夏季的太陽明明還掛在西邊,阿哲學長、少校和宏哥卻已圍在逃生梯前快爛掉的木台邊,堆著高高的啤酒空罐聊起各自的英勇事迹了。

「喔喔!搜查本部長上班了。辛苦啦,本部長……」

「呃,拜託別再那樣稱呼我了啦……」

我搖搖手揮開阿哲學長半開玩笑的話語,坐在少校與宏哥之間那箇舊輪胎堆成的座位上。

「鳴海小弟好像真的很累耶?大獲全勝的隔天早上怎麼會這樣?」

「本來應該在昨天夜裏辦慶功宴的,因為藤島中將說想睡覺我們才延到隔天耶!你該振作一點才行啊!」

你們幾個明明也沒怎麼睡,為什麼還這麼有精神啊?

「要說大獲全勝是沒錯啦,我也不是完全不覺得高興……」

「什麼話!多虧了你事先安排的那個什麼計劃耶?我闖進去的時候,人質就分秒不差地剛好進了廁所,在廁所門口把風的還是那個叫松永的小嘍啰……」

原來真的是這樣啊?也就是說,我傳的那封短訊生效了。

隨然那只是一場毫無根據的賭博……

「鳴海小弟,你到底做了什麼?」

「只是寄了封短訊到松永的手機里……」

三人同時瞪大了眼晴。可是……真的只是這樣而已。

「我用幫里的電腦假裝成第四代寄了封短訊給他,內容是『八月二十三日晚上十一點舉行入幫測驗,讓我看看你的決心!』」

「……那是什麼鬼?」

阿哲學長十分勉強地擠出了這句話。

「這個嘛……如果寄短訊到松永的手機,三個綁匪都會看到對吧?所以我就用只有松永能看懂的方式,告訴他平坂幫會在晚上十一點展開行動。」

而松永也確實有所回應——

所以才會在那麼剛好的時機把香織姐帶去廁所。

「嗄?啥?等一下……」

宏哥一臉訝異地看着我。

「所以……這麼說來……那個叫松永的傢伙是幫我們的?」

「就結果而言是這樣沒錯。」

我只能萬分心虛地這麼回答。

「不過請不要問我為什麼,因為我其實也不大明白。那個作戰方式只是我憑直覺決定的。」

老實說,我的決定其實基於某個更為愚蠢的根據。說是憑直覺或許還好一點,所以我沒有說出那個根據。

「完全聽不懂啊!」

阿哲學長鬍亂抓着頭上的短髮。

「所以也就是說……還是和往常一樣……」

宏哥邊說邊伸手在口袋裏翻找東西。

「只有愛麗絲一個人明白一切嗎?」

從口袋裏出現的是一支沒見過的手機。

「呃……那是綁匪們之前使用的手機嗎?」

「對啊,愛麗絲不是拜託過你嗎?」

的確是這樣,只是我完全忘了這回事。我接過愛麗絲稱為「一切的關鍵」的手機。

空虛的知識碎片。

除了滿足偵探的饑渴之外毫無任何用處。

「宏仔,那三隻綁匪現在怎麼處置?」

阿哲學長突然問起這件事。

「押進平坂幫的倉庫啦!大概今晚會舉行什麼神明的裁判,一個個揪出來揍一頓吧?」

「那只是浪費時間和勞力吧?昨天就該扒光他們的衣服流放到鬧區大街去的!」

少校十分乾脆地如此直言。

「還是得做個了斷啊!那些傢伙可是講義氣的,當然要以幫派的方式解決啦!」

阿哲學長拍了拍少校的肩膀說道。

沒錯,還是要做個了斷。就算最後一切都順利進行,所有人都得到幸福,盡情地歌舞歡笑舉杯慶賀,偵探卻沒有被喜悅沖昏頭,即使在盛宴的高潮仍注意清點人數、餐具或邀請函的數目。

那就是愛麗絲追求的結果。

所以我拿着手機轉身走向逃生梯。

窩在床上棉被堆里的愛麗絲從我手中接過手機,盯着液晶熒幕操作了一會兒,最後點了點頭。接着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不發一語地轉向電腦熒幕。

「結果……發現什麼了嗎?」

我小心翼翼地提出疑問。

「嗯,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偵探的工作也到此結束了。這次的工作對愛麗絲而言幾乎沒有收入,唯一實質上的報酬應該就是刻在那支手機里的事實真相……

「可是你看起來好像不大高興耶……?」

「是啊,我現在非常懊悔。」

愛麗絲居然沒有否認,真是嚇了我一跳。還說她非常懊悔?

「因為我辛辛苦苦地堆疊起瓦礫,像毛毛蟲般一步步慢慢爬到的地方——居然和你閉着眼睛跳傘降落的地方一樣!」

我嘆了一口氣,輕輕地在床邊坐下。

愛麗絲以理論導出的答案和我憑感覺瞎蒙的答案是一樣的,但是以愛麗絲的做法卻來不及解決問題。

我很清楚偵探的無力感。

「……不能告訴我嗎?」

黑色長發左右搖晃。

「告訴你一個人也沒有意義。至少——」

門鈴就在這時響了起來。愛麗絲閉上嘴巴,注視着床旁的監視器畫面。

「——來了。你去迎接他們吧!」

我起身的同時看了熒幕一眼。事務所門外的監視器畫面和這件事的開端——也就是昨天的那個時候一樣,被穿着黑T恤的胸膛整個遮住了。然而今天卻出現了另一個昨天沒有的東西——

咖啡色的瀏海、纖細的眉毛,還有一雙眼睛。

「香織姐……?」

喃喃自語的我被愛一麗絲推了一把,慌忙走出去開門迎接。

香織姐把電線桿和石頭男留在走廊上,一個人進了事務所。

「對不起,我不請自來了。我說想向你道個謝,他們說你在這裏,就帶我過來了。」

她邊說邊走進卧室,結果就和所有第一次進去的人一樣,看到床上的愛麗絲便愣住了。

「呃……」要說明這件事實在很麻煩。「這傢伙叫愛麗絲,她……可以說是我們的智囊啦。我們能找到你所在的旅館,也是靠這傢伙的力量。」

愛麗絲聳了聳肩開口了。

「不需要說明得那麼複雜,只要說我是偵探就好了。」

「……我不是很明白耶?」

香織姐發出極度困惑的聲音。

「所以……我也該向這個小妹妹道謝嗎?」

「那也不需要。這件事大多是那位搜查本部長的功勞。」

能不能拜託你別再那樣叫我了啊!然而香織姐一直看着我,低下了頭。

「……謝謝你救了我。其實……昨天是我最後一天上班。我本來打算早點辭職的,但應召站那邊說人手不足請我務必幫忙,結果……沒想到會遇上那種事。你們……特地不去報警,也沒有讓我媽媽知道對吧……」

「沒有啦,這……不算什麼……」

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

畢竟我們拚命守住的秘密並不是什麼好事,所以香織姐才會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愛麗絲打破了沉默。

「……其中一位犯人是松永耕太,你之前就認識他吧?」

香織姐沒有出聲,視線猶疑了一陣子之後才略顯猶豫地點了點頭。

「他是經常指名你的客人嗎?」

「你好像什麼都知道呢……」

「唯有這部分只是我的推測。但我想不出其他讓你和松永耕太扯上關係的因素了。」

香織姐嘆了一口氣,點頭承認了。

「那傢伙明明還是個窮學生,卻好幾次都指名要找我。可是他什麼都不做,只是坐在床上和我聊天。雖然這樣很輕鬆,但他也的確是個怪客人。結果我也太過放鬆而向他說了很多事,他不但開始跟蹤我,居然還做出昨天那種事,真是不可原諒!」

究竟是為什麼呢?我不禁冒出這樣的念頭。

現在理應說出所有事實並彈劾幾名犯人的偵探——為什麼會露出如此溫柔而迷濛的眼神呢?

「昨天我到旅館時就看到兩個躲在浴室里的人出來,本想逃走卻被抓住了。聽說他們是松永就讀那所大學的校友,也知道……知道我快要結婚的事。一開始好像只是那兩個學長覺得好玩,所以才叫我過去……」

「所以並不是一開始就打算綁架你嗎?」

「對。那兩人都老大不小了,還像小孩子般瞎起鬨,慫恿松永趁我結婚前上一次。結果松永一直退縮,他們沒多久就厭倦了,後來竟然說要威脅我家的人拿錢出來。真是差勁透了!」

香織姐緊緊交抱着雙臂,肩膀還不停顫抖。我忍不住開口插嘴。

「那個叫松永的人……只是被那兩個學長強迫加入的吧?」

「或許是這樣,可是……!」

香織姐瞪了我一眼大聲叫道。

「可是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和其他人有什麼差別?要是他們沒打錯電話,我還不知道會被怎麼樣呢!真是的,早知道不要和那種人扯上關係就好了!」

「他並沒有默默地看着喔!」

愛麗絲突然這麼說。香織姐捂住嘴巴,一直看着偵探的臉。

「他一直想要救你。雖然沒有勇氣直接忤逆兩位學長,他還是努力奮戰了喔!」

「……你說……什麼……?」

「你對松永說過自己是獨生女這件事嗎?」

香織姐的表情有些僵硬。

「……嗯,可是……」

「那麼松永應該知道你沒有弟弟。但我們的部下第一次接到恐嚇電話時卻自稱是你的弟弟。如果松永是站在綁匪那邊的,一發現這個錯誤時就會指出來了吧?」

「那……怎麼可能!」

香織姐臉色大變地加以反駁。

「他可能只是因為太害怕而不敢說出來而已啊!」

「連那種可能也沒有。因為那通電話根本不是不小心打錯的。」

香織姐的表情彷彿凝固了。

「就算位於同一棟大樓的三樓,也不可能像那樣打錯。那是松永設下的陷阱,他把手機電話簿里記錄平坂幫號碼的名稱改成了『陣內』。」

「……怎麼可能……」

「這是真的。你要看看嗎?」

愛麗絲打開松本的手機,遞到香織姐面前。香織姐的目光轉到了液晶熒幕上。

「……說、說不定是松永在查我家的號碼時不小心輸入錯了啊?不是因為這樣嗎?」

「並不是那樣。他的確改掉了名稱的部分。你看標示讀音的地方。」

愛麗絲指著液晶熒幕的下方,那裏顯示著標音。

『HIRASAKAGUMI(註:平坂幫)。』

香織姐倒吸了一口氣。

「這支au的手機在輸入人名資料時會自動加上標音。但如果後來修改輸入的名稱,標音的地方卻不會自動更正。雖然是個不好用的爛功能,這次卻發揮了作用。」

證明了一個沒用的傢伙拚命擠出的一絲勇氣。愛麗絲喃喃說完,將手機塞進香織姐手裏。

一開始按錯的按鍵——其實並不是弄錯,而是一個小小的陷阱。但那樣的陷阱並不是枉然,因為陷阱的另一頭正是

「……為什麼?這種事……明明可以更……」

香織姐顫抖地喃喃自語。

「是啊,或許還有其他更好的做法。甚至可以設下陷阱讓他們打到警察局,那樣更能幹脆俐落地解決問題。不過……」

愛麗絲在床單上挪了挪身子,抬頭窺視香織姐的臉。

「松永選擇了平坂幫。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沒有其他人能夠原封不動地守護住你想要的幸福。能做到這件事的不是偵探也不是警察,只有那些愚蠢的俠義之士。」

香織姐似乎想說些什麼,卻沒能成聲。所有話語彷彿都被她手裏緊握的手機給吸了進去。

「松永是衷心期盼你能幸福的。你手裏的那個就是證據。」

過了好長好長一段時間,香織姐的話語才滲透了沉默落在床單上。

「……就算真的是這樣……」她的目光仍在偵探細瘦的大腿間徘徊。「給我這種東西……又要我怎麼辦才好?」

「你自己選擇吧!」

愛麗絲的聲音毫無溫度,彷彿連溫柔都被漂白了。

「那是傳達給你的心意。要拋棄或踐踏它,都是你的白由。只是你無法放棄選擇這件事。」

香織姐的下巴微微顫抖。

看起來像在點頭,也像是在搖頭。

直到她離開事務所,我還坐在床邊認真地思索這件事。

現在的松永應該正和其他兩名共犯一起接受平坂幫的暴力制裁吧?不過制裁完也就算了,沒多久就會被放走。然後他會開始找尋遺失的手機,於是撥打現在香織姐手裏那支手機的號碼吧?

到時候香織姐會怎麼做呢?會拋棄它,或是踐踏它呢?

或是把它丟回去呢?

我不知道。畢竟那是她的選擇。

因為偵探和沒用搜查本部長的工作早已結束了。

那麼——我也回去當我的高中生吧?暑假只剩下不到十個鐘頭,暑假作業一個字也沒動,更沒做好開學的準備。正當我想起這些事並走向門口時,愛麗絲開口了。

「還有一件事我想問你。」

因為她的聲音聽起來萬分不愉快,我只好在冰箱旁停下腳步,膽戰心驚地回過頭來。

「呃……什麼事?」

「當然是——為什麼你能和我導出一樣的結論啊!你不是早就看出松永會協助救出人質的行動了嗎?而且還比我更早發現!我無法接受像你這麼愚昧的人居然領先我兩、三步!你到底發現了什麼?」

「這個嘛……我沒有發現什麼啦!只是憑直覺而已啊!」

「就算是直覺,你也太相信松永了吧?」

「哦……我相信的不是松永啦,而且我根本沒見過他啊!我只是相信『不可能有人跟平坂幫那群傢伙一樣笨』而已啦!」

愛麗絲半張著嘴巴呆掉了。

雖然十分不好意思,我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你想想看,這件事起因於有個白痴打錯電話,然後接電話的白痴電線桿又會錯意,再加上白痴的石頭男等人在旁邊起鬨……可是怎麼可能有這種奇迹發生嘛!」

放着牛奶和咖啡的托盤掉在地上,不但杯子沒破還剛好變成了咖啡牛奶——有如這種情形的事件根本不可能發生。

但如果有人深知這些人的愚蠢並且算計好了……

那份履歷表。松永知道平坂幫的存在,也知道平坂幫里都是笨蛋。

倘若真是如此——

我只是在這個可能上下注罷了。

或許這就是愛麗絲無法跨越的極限吧?賭在一個「可能」上並不是偵探的工作。

不經意地回頭一看,只見愛麗絲趴在床單上,長長的黑髮像泡過水的海藻般披散開來。

「你、你怎麼了?沒事吧?」

「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失敗……」

這……你也不必這麼受打擊吧?不過就是個直覺而已啊!

就在這時,事務所的門在我背後打開了,兩人份的大嗓門傳了進來。

「大哥,香織姐自己回去了,我們現在沒事幹了!」

「大哥,今天是你暑假的最後一天吧?我們繼續玩搜查本部遊戲嘛!我覺得自己說不定很適合當盼談專家咧!」

「你們兩個,統統給我在那裏跪下!」

愛麗絲從床上跳起來大叫。

「這個空間實在沒辦法!」

「隨便你們要疊起來還是怎樣都無所謂!鳴海,你想逃去哪裏?你也給我跪下!我從現在開始要徹底研究所謂笨蛋的思考迴路,你要幫我翻譯!」

拜託你饒了我吧,然而背後有電線桿和石頭男的龐大身軀擋住,站在床旁邊的我連一毫米都動彈不得。

「立刻進入第一題。說說看宮城縣的縣政府在哪裏?」「就在那個東邊!」

「笨蛋,那是宮崎縣的啦!」「什麼宮崎縣,那根本不是地名!」

結果我還是忍不住吐槽了。於是我就這樣陪着愛麗絲進行笨蛋研究課程,直到當天深夜。

這個紛擾到不行的暑假——最後一夜還是如此紛擾地度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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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記事本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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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笨蛋俠義入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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