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丸拉麵店湯頭由來

第一章 花丸拉麵店湯頭由來

第一節

這是我當上偵探助手后遇上的第三個案件——換言之它發生在「ANGEL.FIX」騷動后。對於當時剛開始記錄案件的我而言,實在很難立刻為這件事貼切地命名。整個事件就好像拉麵的細麵條和胸罩的肩帶纏在一起,雖然時間不長卻十分混亂而愚蠢。由於愛麗絲批評最早的命名實在貧乏又淡而無味,所以才改成了前述的標題。

這段期間的確發生了許多事,不過就結果而言,其實也只是拉麵湯頭完成之前的故事罷了。

「花丸拉麵店」附近的大車站,亂七八糟地彙集了山手線和其他的私營鐵路。只要從車站徒步六分鐘,就能在低矮建築之間通風不良的死巷中找到這家店。一到夜晚,上班族就會隨着高樓風聚集在此,店裏一下子就坐滿了,多出來的客人只好各自佔據店外的摺疊椅或翻過來的啤酒箱——這間店就是如此。

雖然老闆的手藝最近已大有進步,不過就算講客套話也實在很難稱讚這家店的拉麵「好吃」。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下,這家拉麵店之所以還能勉強繼續營業,其中一個原因在於老闆基於個人興趣而做的雪糕異常美味,另一個原因則是老闆的胸部很大。至少我個人是這麼認為的。

拉麵店的明老闆是個年輕女子,站在廚房裏的她總是將長發綁成馬尾,以布條纏住胸部、外面套上一件挖背背心,腰際系著長圍裙。沒有人知道明老闆的本名和年齡。以前曾有個沒禮貌的客人問過年齡,結果她二話不說就把那人揍了一頓;還有個更沒禮貌的客人問她胸罩的尺寸,結果她說「老娘沒買過那種東西」,還是揍了人家一頓。而我就是在這樣的人身邊洗碗切蔥花,每天以命換取七百日圓的時薪。

話說回來,我偶爾會思考這件事——在不知道真名的人手下工作,真的符合社會規範嗎?雖然校規明令禁止打工,所以我在學校里完全不提這件事,再加上雙親都不在家,實質上負責監護我的姐姐又是個放任主義者,就算我兩天不回家她也沒意見——說穿了,其實根本沒人在乎我在誰手下工作。

我向愛麗絲提起這件事,她是這麼告訴我的。

「我也不知道老闆的名字,但是知道她爸爸的名字。她爸爸名叫花田勝,和第六十六代相撲橫綱若乃花同名同姓呢!一開始本來要直接用名字當作店名,但不知被誰說這名字聽起來很弱,於是就去掉『Dad和『Sa』兩個音(註:日文中表示很弱或很爛的形容詞發音為dasai),成了現在的店名『花丸』——據說是這樣,不過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

拉麵店那棟樓的三樓,有個掛着「NEET偵探事務所」招牌的房間;房間主人就是這個自稱愛麗絲的奇妙少女。套房裏不論春夏秋冬都開着強烈的冷氣,四面牆壁上架滿了電腦和各種周邊器材,機器運轉的低吟聲籠罩着整個房間。房間中央是一張大床,身穿小熊睡衣、一頭長黑髮、有着人偶般大眼睛的愛麗絲總是伸直細瘦的雙腿坐在床上。

因為發生在這個冬天的那件事,讓我認識了愛麗絲。從此以後,我就負責外送拉麵到這個偏食的繭居族小女生房裏並讓她全部吃完;不知不覺間,這似乎也成了我每天的例行公事。

「你為什麼只知道她爸爸的名字?」

我估算愛麗絲吃完拉麵的時間,從冰箱裏拿出Dr.Pepper遞給她,同時問問看。

「為什麼?因為他是簽租約的人啊!合約上當然有他的名字。」

「……合約?哦……原來明老闆的爸爸是房屋所有人啊?」

所以才會繼續在這裏經營那種早就退流行的拉麵店啊……就在我稍微能理解的時候,愛麗絲開口了:

「不對不對,我才是房屋所有人。」

我差點往後翻倒。

「你為什麼那麼驚訝啊?如果我不是房屋所有人,還能這樣隨便改裝房間又到處安裝防盜攝影機嗎?這種事稍微動動腦就知道了吧?」

愛麗絲一臉受不了我的樣子聳了聳肩,伸手指了指並排在床旁的六個小型熒幕。熒幕連接着架設在大樓四周、隨時都在錄影的高性能攝影機。的確,裝在自己房間里也就算了,任意在屋外架設這種東西是有點超過……

「真是的,鳴海你實在很缺乏社會常識耶!」

你這個繭居族可沒資格說我!可是我無法反駁,只好沉默不語。

「飠格說起來,也不算是直接和花田勝先生簽約啦!我運用不合法的手段竊占這棟大樓時,他已經住在這裏了。」

這棟大樓是你竊占來的嗎……?那我還是不要問方法好了。

「……也就是說,你一直都是靠房租收入生活的啰?」

我點了點頭,表示理解。畢竟我從很久以前就覺得這個繭居族小女生的收入來源是個謎。然而愛麗絲一聽到我的話,立刻大發雷霆。

「你那是什麼失禮發言!房屋租金全都直接匯進法人名義的戶頭,我可是一毛錢都沒動!我只是需要一個事務所而已!雖然知道你那個海綿腦袋不管講幾遍都不會懂,我還是勉為其難再說一次——我的職業是尼特族偵探!也靠當偵探賺取了相當的收入!」

「對不起是我錯了,我道歉!」

眼看Dr.Pepper的空罐就要飛過來,我連忙護住頭保持低姿態。這個穿睡衣的小女孩可是個很有尊飠的(自稱)偵探。

「其實就算不收老闆家的房租也無所謂,不過她也是位很有尊飠的拉麵店老闆呀!就算不知道彼此的真實姓名,我們還是很尊重對方。所以才讓她每個月很空虛地繼續匯房租到空殼公司的帳戶里。」

這麼說來,我好像也不知道愛麗絲的真實姓名耶?只聽說過她的名字叫有子……

「可是……憑你的能力,隨便一查就能查到明老闆的本名了吧?」我看着她背後高聳到幾乎埋沒整面牆的機器架,隨口這麼問道。

「她從不說自己的名字,就表示無意讓我知道啊!你連個人私隱的概念都沒有嗎?」

「在網絡上到處破解盜取別人檔案的人沒資格說我吧……」

「就是因為這樣才更不能查啊!就算待在房間里,尼特族偵探仍然能搜尋全世界;在如此的偵探面前,所有的個人資訊都如同赤身裸體。所以必須以我堅強的意志決定應該堅守的界線。」

「是喔……」講得跟真的一樣。

「當然,也有些個人私隱是我不尊重的。例如你昨天在TSUTAYA(註:日本連鎖影視出租店)租的動畫片名,就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雖然品味還算不壞,但那樣的內容居然可以讓未滿十八歲的人租借,倫理機構的標準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哇啊啊啊你給我等一下!」

嚇了一大跳的我死命抓住床邊。

「我的個人私隱就這麼無所謂嗎!」

「你昨天不是趁出門幫我買東西的時候順道去租片嗎?因為你回來得太晚,我才着手調查的。這是明顯的怠忽職守!」

「唔……那你也不必連片子的內容都調查啊!」

「如果不徹底調查內容,就無法有效地責備你了啊!」

「這是找碴吧?而且我哪有怠忽什麼職守啊!連幫你跑腿都算是我的工作嗎?」

「你覺得不是嗎?無論古今東西,偵探助手的工作向來都是替偵探跑腿和讓偵探欺負以消除偵探的壓力啊!」

我無力地跪倒在地。沒錯,我的確是這傢伙的助手。雖說因為種種緣由不得不為,然而現在的我卻非常後悔——何況還沒有薪水。

「你最近挺會回嘴的,所以值得欺負。我可是很高興喔!因為只有你會這樣每天都來找我。」

愛麗絲說着,便將下巴靠在屈起的膝蓋上,臉上天真無邪的笑容和嘴裏說的話一點兒也不合。看到她這個樣子,我也無法再說什麼了。

當天深夜,我收起掛簾、降下一半的鐵卷門,正嘩啦嘩啦地清洗碗公和盤子時,明老闆搬著紙箱從廚房內側的出入口走了進來。

「鳴海,你今晚留下來。」

「……什麼?」

「我要改造拉麵的湯頭。今晚要通宵熬湯!」

紙箱「咚」的一聲落在流理台上。只見裏頭裝着洋蔥、紅蘿蔔、干香菇和粗大的豬大骨。接着明老闆脫掉挖背背心,上半身只剩下纏胸的布條——她進入戰鬥模式了。

「呃……可是我明天還得去學校……」

「你今天晚上就住我家吧,我已經打電話和你姐姐說過了。她還說這麼一來就省下了一頓飯錢呢!」

這種不顧當事人意願的外交手段是怎樣!

「該不會……是要我明天直接從這裏去上學吧?不不不,這怎麼可能……」

「沒關係,你可以在我家洗澡。」明老闆邊說邊指向廚房內側的出入口,拉麵店裏面就直接通到她住的房間。那個……可是年輕男女在同一個屋檐下共度一夜在很多方面都不大方便……拜託你千萬別這樣啊大姐頭!

「……為什麼突然要改造湯頭啊?」

我小心翼翼地這麼問,明老闆停下手邊剝洋蔥皮的動作,瞪了我一眼。

「你記得今天八點左右來店裏點味噌拉麵的客人嗎?坐在最旁邊的椅子上那個!」

我思索了一下,想起了明老闆說的那個客人。

「那個戴着墨忄的客人嗎?」

「沒錯。上禮拜我第一次見到他來店裏,今天是第三次了。」

「你記得還真清楚啊……」

「那傢伙輪番點了醬油、鹽味和味噌拉麵,全都只吃了一口就給我剩下耶?雖然不曉得他是何方神聖,但那種行為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在挑戰!」

如果只嘗了一口就覺得很難吃,應該不會再來店裏了才對。那個人的行徑的確是有些莫名其妙,但把這件事當成挑戰又是從哪裏想到的?

然而我並沒有反駁的餘地。畢竟我欠明老闆太多人情,就算不是如此,這人也不會好好跟我談論這件事。畢竟她是個先揍人家一頓讓對方閉嘴的動作派。

我嘆了一口氣,從流理台下拿出新的大湯鍋動手清洗。

第二節

聽到那個聲音時已是三更半夜,我正坐在開着文火燉煮高湯的大鍋前,有氣無力地攪動裏頭的材料。

我抬起頭,環視幽暗的拉麵店內。豬骨高湯的香氣濃郁得令人快要窒息,只有淋浴的水聲從身後傳來。明老闆去洗澡時把顧鍋子的工作交給我,而我卻在這段時間裏打起瞌睡。

咿呀的怪聲再次夾雜在水聲中傳來。起初我以為那是明老闆的腳步聲——可是淋浴的水聲沒有停歇,而且聲音傳來的方向也不對。

那聲音來自走廊最深處,大門的方向——

而且還越來越靠近淋浴的水聲?

我嚇了一跳。屋裏——還有其他人。

我輕輕地從圓板凳上起身,脫下鞋子從廚房出入口走向幽暗的走廊。左手邊數步之遙的前方亮着橘色燈光,是從浴室里透出來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團黑影遮住了浴室的光線,在更衣間入口蠢蠢欲動。

驚嚇過度的我忘了背後就是牆壁,想也沒想就後退了一步。「咚」的一聲,背後傳來輕微衝擊,腳邊還響起什麼東西被踢倒的聲音。是放在那裏的啤酒瓶——還沒等我想起這件事,黑影早已跳了起來。

「……什、什麼人!」

彷彿被我的聲音彈開般,黑影飛也似的逃了出去。腳步聲一下子就被走廊上的黑暗吞食殆盡,大門被粗暴推開的聲音打斷了一切。我這才終於回過神,連忙奔過走廊追逐那個人影。

大門依然敞開,外頭就是夜晚的停車場。路燈的光線幾乎照不進這個四面都由建築物包圍的空間里,而剛才那個人影早已消失無蹤。

被他逃走了。我無力地蹲在大門口的水泥地上。到底是什麼人?小偷嗎?

「——怎麼回事啊?」

背後突然傳來說話聲,嚇了一跳的我連忙回頭,卻一屁股跌坐在地。

明老闆的臉龐就在我眼前,剛洗完澡的肌膚上還泛著紅潮。由於她只圍着浴巾還彎下腰來盯着我瞧,那個胸部……呃……是說你老是用布條纏住那種尺寸的東西應該有害健康吧?不對,現在不是研究這個的時候,我得冷靜點。

「這個嘛……你、你先隨便套一件衣服吧?」

「嗯?可是最近天氣很熱嘛!」

不要一直拉起胸前的浴巾扇風啦!

我先鎖好大門,把明老闆推進走廊里,接着向她說明剛才發生的事。

「……小偷?」明老闆邊擦拭著頭髮邊挑起眉毛。「我家又沒什麼東西好偷!」

你應該先擔心自己的安危才對吧?有人趁你赤身裸體的時候闖進來耶!這個人真是一點防盜意識都沒有……

「總之得調查一下才行。還有,請你把門鎖好!」

「我有上鎖啊!而且那邊的大門平常根本沒人進出。」

說得也是。既然如此,那傢伙又是從哪裏進來的?

「啊啊啊!」回到更衣間的明老闆突然大叫。

「發生什麼事了?」

眼裏燃燒着怒火的明老闆衝出走廊,害我差點撞上去。

「我晾在這裏的纏胸布條不見了!」

隔天下午。

「鳴海?你的臉色很差耶,沒睡覺嗎?」

阿哲學長一看見在拉麵店前清掃馬路的我便這麼問。

「……會嗎?我上課的時候都在睡啊……」

最近我常常思考自己究竟是去學校幹什麼的。

「快點休學算啦!你能順利升級根本就是個奇迹吧?」

雖然很不甘心,但阿哲學長說得沒錯。因為我第三學期幾乎都沒去學校上課,能夠通過那有如暴風雨般席捲而來的補考實在是不容易。

「想知道休學的辦法可以來問我啊!成為尼特族之後每天都可以睡到中午,這樣也比較有益健康嘛!」

「學長好像每天都很健康呢……」

阿哲學長三年前從我就讀的高中休學,據說他曾經是個拳擊手。這人有着一身古銅色的肌膚、厚實的胸膛,露出袖子的雙臂更是粗壯無比。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去年十一月,之後整個冬天他都是這副短袖打扮。常出沒在這家拉麵店周遭的幾個人大多都在服裝打扮上缺乏季節感,學長就是其中之一。

「老闆,我今天餓得很,就算是失敗作我也會滿心歡喜地嗑掉喔!來點什麼吃的吧?」

阿哲學長得意洋洋地走進還在準備中沒有客人的拉麵店,卻被明老闆大吼「吵死了欠錢不還的無賴給我滾出去」,又立刻逃了出來。

「……喂,她今天好像心情特別不好啊?發生什麼事了?」

學長慌忙把我拖到拉麵店後方由一堆舊輪胎、汽油桶和裝啤酒的塑膠籃拼湊而成的專用座位,繼續追問。

「還有,今天老闆胸前的布是深藍色的耶?那是啥啊?」

「哦——那個啊?聽說是製作門簾時剩下的布啦。因為纏胸用的布條都不見了。」

阿哲學長歪著頭表示不解,我只好把昨晚發生的事從頭說明一遍。聽完我的話之後,學長臉上露出介於苦笑和困惑之間的表情,十分微妙。

「我說那個人……應該不是小偷而是跟蹤狂吧?」學長如此說道。「如果想闖空門,早在聽到浴室傳來水聲時就該逃跑了吧?別說逃跑了,通常看到浴室里有燈光就不敢進來了吧?」

這麼說來的確有道理。

「你看到對方的臉了嗎?」

「當時屋子裏很暗……」

若從體型來判斷,應該是個男的。

「老闆,那傢伙有沒有偷看浴室裏面啊?」

阿哲學長從廚房後門探頭進去。

「就算我再怎麼遲鈍,有人從門口偷窺也一定會發現的好嗎!」

「那應該算偷窺未遂吧?但為什麼要偷走布條那種東西呢?」

「對了,這麼說起來……」

明老闆正在分解台麗菜的手突然停了下來,接着抬起頭凝視着半空中。

「布條失蹤這種事,好像上禮拜也發生過。當時我還以為是自己不小心丟掉了。」

等一下。也就是說——

我和阿哲學長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四目交會。這種時候學長的動作就特別快,立刻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愛麗絲嗎?嗯,是我。你聽說老闆的事了嗎?還沒聽說?是啊,嗯嗯……」

學長迅速地說明了整件事。

『我明白了,現在就叫少校和宏仔過來。你轉告老闆,請她等少校他們到了之後一起上來事務所一趟。』

愛麗絲這麼說完,接着便掛斷了電話。

第三節

「藤島中將,好久不見哪!聽說你順利升級了,是真的嗎?」

三十分鐘后,騎着小綿羊來到「花丸拉麵店」的少校劈頭就對我說這種話。他口中的藤島中將就是我。

少校雖然和阿哲學長同年,身材卻比我還矮小許多,而且皮膚像小學生一樣又白又嫩。這天他穿着連帽迷彩夾克,下半身是口袋很多的寬鬆軍用褲,脖子上還掛着防風眼忄。

「藤島中將,我真是看錯你了啊!五科紅字是可遇不可求的絕佳機會哪!沒有留級經驗可是無法成為優秀的尼特族喔!」

「不,我並不打算成為尼特族啊!」

「說什麼蠢話!藤島中將未來除了成為尼特族之外沒有其他選擇,這你也心知肚明吧?」

「好啦好啦,快點上樓吧!愛麗絲在叫你們了。」

少校的屁股被阿哲學長踹了一下,這才不大甘願地走進高樓之間的峽谷,爬上安全梯。我只能嘆氣。不知道為什麼,這些人都想拉我走上尼特族之路。出席日數勉強符合學校規定、期末考還有五科要補考——這樣的我看起來就那麼前途「無亮」嗎?或許在別人眼中就是如此吧?不過這也是當然的。

「老闆和鳴海也上去一趟比較好。」

聽到阿哲學長這麼說,我和明老闆隔着一段距離互看了一眼。

「為什麼我也要上去?」

「你是被害人耶!鳴海則是目擊者啊!你們看到錄影畫面或許會發現什麼也說不定。店裏就交給我來顧吧!」

「我正在調配新湯頭啦!」

「自身安全和湯頭到底哪個重要啊?」

「當然是湯頭重要啊!」

眼看一場莫名其妙的紛爭就要展開,我連忙介入兩人之間。

我對明老闆解釋應該不會佔用太多時間,這才好不容易成功地說服她跟我一起前往愛麗絲的事務所。

少校坐在床前的狹窄空間里打開自己的筆記型電腦,和愛麗絲交頭接耳地討論着什麼。我們一走進房間里,愛一麗絲立刻抬起頭來。

「唷——老闆,你好久沒來我家了呢……哇啊!」

明老闆毫不遲疑地直接走到床邊推開少校,伸出手臂穿過愛麗絲腋下,並且一把舉起她瘦小的身體。

「你、你幹什麼!還不快點放我下來!」

「你怎麼一點都沒長大啊?真的有乖乖吃東西嗎?虧我最近還偷偷多放了一點肉呢!」

「什麼?這真是太卑鄙了!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正確尺寸,不要隨便認為只要補充蛋白質就能讓體積變大!」

愛麗絲光着腳不停亂踢掙扎,可惜她畢竟是個沒力氣的繭居族,結果還是任由人家高舉了好一陣子。

「算了,反正我以後還是會慢慢增加食物的份量。鳴海,你要負責讓她吃光喔!」

說完,明老闆才終於把愛麗絲放回床上,而愛麗絲則一臉不悅地鼓起了腮幫子。

「然後呢?到底叫我上來幹嘛?」

「我們正在搜尋防盜攝影機錄下來的畫面。」少校出聲回答,眼睛卻沒離開電腦熒幕。「你說之前也遭過小偷對吧?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很久以前了喔!那麼久以前的畫面還有記錄嗎?」

「這裏有保留兩個月內的記錄喔!」少校得意地回答。這個錄影保全系統據說是愛麗絲和少校一起構築的。

「嗯……是什麼時候呢?印象中好像是上個禮拜……?」

「你要是想不起來就得花很多時間喔!因為很難界定影像畫面的搜尋範圍啊!」

「啊!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戴墨忄的傢伙來店裏點了鹽味拉麵那天。那天晚上我洗完衣服之後又回到店裏試湯頭,一直弄到很晚。」

「戴墨忄的傢伙?他是誰啊?」

「沒什麼,只是個讓我有點火大的客人。」

明老闆是如此回答的。

我突然覺得有點奇怪。

那個入侵者——假設第一次來偷布條的人也是同一個——就表示兩次事件都發生在那個點了拉麵卻只吃一口的怪客人出現的晚上。

這兩者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呢?不對,那個戴墨忄的男人體格相當壯碩。我回想起在黑暗中迎面撞見的小偷。雖然沒看清面容,但從體型輪廓看來的確和那位客人相差甚遠。

「好像是禮拜四發生的事吧?」「大概幾點鐘的時候?」「誰知道!」「你能從影像里認出那個人嗎?」「又沒拍到店裏的情形,我哪知道啊?」

明老闆從少校身後探頭看了看熒幕,嘴裏還碎碎念個不停。

「沒有拍到明老闆家大門口……或是店裏的畫面嗎?」我試着向愛麗絲提出疑問。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可是很尊重個人私隱的。再說這些攝影機本來是為了防堵那些跑來我家的不速之客而裝的,除了外面的馬路和樓梯口附近以外都沒有拍攝下來。」

愛麗絲聳了聳肩。

結果明老闆在有限的耐性用完前只把錄影畫面大概看過一遍,並沒有什麼重要的發現。於是她丟下少校,回到了店裏。

「你這傢伙,誰准你隨便偷吃了?」

廚房裏的阿哲學長正弓著背捧住蒸氣氤氳的碗公,明老闆一看到這個情形立刻破口大罵。原來阿哲學長擅自煮了面大快朵頤……拜託!居然還放了那麼多塊叉燒肉!

「有什麼關係!就當作是顧店的薪水嘛!」

「關係大了!而且你居然偷吃了我的新作?我自己都還沒嘗過耶!」

阿哲學長輕盈地躲過明老闆不斷揮出的拳頭,兩三下就把碗公里的食物清光光了。真不愧是前拳擊手。

「多謝招待!」

「可惡……」

把阿哲學長給踢出廚房后,明老闆拿出兩個新的碗公,一一倒上醬油湯底和高湯,弄成了兩碗麵湯。

「鳴海,你也嘗嘗看。」

「啊……好的。」

我繞到櫃枱外,在阿哲學長旁邊坐下,拿起湯匙舀了一口湯放進嘴裏。

「……嗯——」

昆布的鮮味和鯖魚乾的香氣立刻在口中散開,不算難吃。可是雖然不算難吃……

「怎樣啦?說清楚!」

這實在是個很難評論的味道。明老闆也拿起碗公喝了一口,嘴巴立刻彎成了ㄟ字。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是阿哲學長。

「如果是日式口味……老爹做的好吃多了。」

明老闆的肩膀明顯地顫了一下。因為她手拿碗公又低着頭,讓人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這個新湯頭應該是模仿老爹做的吧?我覺得之前的湯頭味道還比較好。」

明老闆既沒有生氣也沒有反駁,只是倒掉了碗公里的湯。我一時之間愣在原地,只能輪流窺伺兩人的表情。

老爹的湯頭?

明老闆不是健談的人,但以前曾和我說過一次她父親的事。據說她父親某一天突然丟下女兒和麵店,就這樣銷聲匿跡了。於是明老闆放棄了成為冰品師傅的夢想,選擇繼承「花丸拉麵店」。

我來到這家店,已經是在那很久之後的事了。所以我無從得知明老闆的父親掌廚時的「花丸拉麵店」究竟是何種味道。

「——鳴海,你覺得呢?」

我的視線落至碗公里的琥珀色麵湯,然後又抬起頭看着明老闆。

「味道好像不大調和……也可能是我一直看着製作過程的關係,總覺得大概可以一一分辨出裏頭的材料。」

但卻沒有「拉麵湯頭」的感覺。

「是嗎……」

明老闆略為自嘲地噘起嘴,從爐火上拿下大湯鍋,把整鍋湯和材料都倒掉了。廚房裏頓時瀰漫着濃濃的熱氣。

「果然還是沒辦法做得像老爸那麼好啊!何況我還沒問過食譜跟作法……」

明老闆一邊將熬煮高湯的殘渣塞進塑膠袋,一邊搖著頭這麼說。

「不過老爸也沒想過我會繼承這家店吧……」

「原來是這樣啊?」

「從我進入甜點學校之後,老爸好像就放棄了,也完全不再提這件事。大概是覺得怎樣都無所謂了吧?不管是我或是店,對他來說都無所謂了……」

怎樣都無所謂了……

所以才突然拋下一切銷聲匿跡嗎?但我也不大清楚明老闆她父親失蹤的經過就是了。

「說不定哪天還會回來啊!」

阿哲學長喃喃地這麼說。明老闆卻笑着搖了搖頭。

「他不會回來了啦!已經五年了耶?應該連我都不記得了吧?說不定早就死了呢!」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明老闆露出落寞的表情。

第四節

當天晚上,就在店裏座位全都坐滿、客人開始溢出店外時,宏哥才急急忙忙地衝進了「花丸拉麵店」里。

「聽說明老闆被跟蹤狂盯上了?」

一位客人差點站起來,另一位客人把面噴了出來,還有一位客人打翻了茶杯。明老闆拿着菜刀的手停了下來,愣愣地看着站在店門口的宏哥。

這天宏哥穿着米色的合身西裝外套配POLO衫,領口系著顯眼的單色系窄版領帶。一如往常的時髦打扮總是和這個遠離鬧區的拉麵店格格不入,其實這個人不過和阿哲學長與少校同年,都是尼特族夥伴。

「……你在說什麼啊?快滾到後頭去,不要在這裏打擾客人。」明老闆沒好氣地這麼說。

「宏哥也來得太晚了吧?」

少校剛剛才離開愛麗絲的事務所,從後門探頭進來。

「抱歉,我開車送昨晚跟我一起喝酒的小姐們回千葉,剛剛才回來。啊!什麼嘛,阿哲也在啊?」

宏哥邊說邊繞到拉麵店后。

拉麵店後門外的幽暗空地三面都被大樓包圍,其間放着汽油桶、舊輪胎、塑膠籃以及代替桌子的木台,早已成為尼特族聚集的地方。

「笨蛋們都到齊了啊?」

明老闆不大高興地搖了搖頭。不過他們畢竟也是客人,於是我推開後門,出去幫他們點餐。

「鳴海也坐下吧!現在要開作戰會議。」

「哇!」

阿哲學長拉住我的圍裙,硬是讓我在汽油桶上坐下。

「可是……我還有工作……」

「因為攝影機數量有限,實在拍不到清楚的畫面……」

少校完全無視於我的抗議,逕自說明了起來。宏哥和阿哲學長也探出身子,盯着放在木台中央的筆記型電腦。

「我正在確認一個最近兩周一直在拉麵店附近閑晃的人影。他出現的時間都是晚上,差不多都在凌晨一點多左右。」

「可是看不見臉啊?」

「因為距離太遠光線又太暗啊!」

我也跟着從熒幕後方探頭窺看拍到的影像。這棟大樓周邊的影像分別出現在幾個視窗里,幾乎都暗到看不清楚。只能勉強看見站在對面大樓陰影里窺伺的人被路燈照到的腳,或是黑暗之中有幾個不自然的黑影晃動。

「真的是跟蹤狂嗎?」阿哲學長問道。

「宏哥,你對跟蹤狂很了解對吧?」

「是啊!酒店公主和特種行業的小姐常常遇到嘛!有幾次我借住在女人家裏,還直接撞見過跟蹤狂呢!」

真不愧是小白臉。

「明老闆,最近有沒有接到過無聲電話啊?或是在信箱裏看到奇怪的東西?」

宏哥從後門往廚房裏問。我說啊,如果有這麼明顯的舉動,就算明老闆再怎麼遲鈍也早該發現有跟蹤狂了吧?我才剛這麼想,就聽到明老闆乾脆地回答:

「無聲電話?啊……最近常接到喔!」

你說什麼?

「還有……好像也在信箱裏發現過很多張我的相片呢。」

這怎麼看都像是跟蹤狂乾的吧!我彷彿聽見所有人在心裏吐槽的聲音。這個人真是的,為什麼完全無視於這種異常的情形呢?

「等、等一下,你說照片……是怎樣的照片?」宏哥真的着急起來了。

「嗯?沒有啦……就是一些在店裏工作時的照片,或是偶爾出門買東西時的照片啦!到底是什麼人拍的啊?還真有些怪人會幹這種無聊的事呢!」

「看來對方的偷拍技術不怎麼樣嘛……哼!不專業的跟蹤狂!」

少校略顯得意地喃喃自語。不要因為這種事而洋洋得意好嗎!

「喂!你們這群沒工作的傢伙,不點東西吃的話就趕快讓鳴海回來工作!我這兒碗盤都快堆積成山了!」

明老闆大聲怒吼。

「可是這種情況我們不能當作不知道啊……」

宏哥壓低了聲音。他說得沒錯,這已經是明顯的犯罪行為了。

「要報警嗎?」少校不大高興地這麼問。

「跟蹤狂要是沒被當事人發現就不算跟蹤狂吧?」

「所以只能靠我們幾個想辦法了啊!」

「可是那個人不像是會對我們提出委託的樣子啊!她根本不覺得自己是受害者吧?」

這些以身為硬派尼特族為榮的人——儘管沒在工作而閑到發慌,卻偏偏非要接到委託才肯行動。否則就寧可像這樣窩在暗巷裏碎碎念,只管側耳傾聽城市裏的聲音。

所以這三個人的視線很自然地集中到我身上。

啊,又來啦……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我還不大習慣擔任偵探助手,似乎老是被分派到棘手的工作。(呃,現在好像也差不多是這樣?)

我回到廚房,外頭三個人的視線全集中在背後。我一邊拿起海綿清洗堆積在水槽里的碗公,一邊輕聲探問。

「那個……明老闆……』

「幹嘛啦!」

明老闆正以認真的眼神注視着在滾水裏舞動的麵條。

「還是請愛麗絲跟學長他們調查一下比較好吧?」

「調查什麼?」

「還問我調查什麼……你家裏不是遭小偷了嗎?」

「我會把門窗鎖好啦!要是這樣還能闖進來,再揍他一頓不就好了?」

我只能嘆氣。因為我親眼看過明老闆秒殺四個來找麻煩的兇惡醉漢,也知道「獨居女子常常遇到危險的情況」這種論調無法說服她。

所以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思考了一陣子,終於下定決心開口。

「……你纏胸的布條……不是被偷走了嗎?」

明老闆在拉面上堆起蔥和豆芽菜的小山,聽到這句話時皺起了眉頭。

「現在犯人一定正拿着偷來的布條做很不得了的事喔?」

「什麼啦!什麼不得了的事?」

「……例如拿起來聞味道之類的?」

明老闆的臉色明顯地變了。

「閉嘴啦!幹嘛講那種噁心的話!」

「什麼嘛!原來小偷只偷了纏胸布啊?」喝了兩瓶啤酒就滿臉通紅的常客大叔笑了起來。因為店面很小,就算小聲交談還是會被坐在櫃枱的客人聽得一清二楚。

「所以今天才改用有顏色的布條啊?」

鄰座一位也是常客的戴眼忄中年上班族直盯着明老闆的胸部。

「說的也是……偷纏胸布條這種東西除了拿來聞之外也不能做什麼啊……」

「要是我就會拿來聞。」

「如果是明老闆的我也會聞聞看。」

幾杯黃湯下肚后,醉醺醺的常客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這麼說。明老闆鐵青著臉大叫:

「幹嘛大家都這麼說啊!快住口啦,很噁心耶!」

「我也……」想聞聞看——我差點就跟着說出這句話,幸好及時打住。我不會這麼做喔?真的不會做這種事喔?

後來明老闆一直保持沉默,只是煮麵的同時偶爾會低頭看一看自己的胸部。看來剛才的說法似乎發揮效果了。

不過這種手段不怎麼值得炫耀就是了。

直到櫃枱座位上的客人漸漸離開、忙碌的高峰告一段落,明老闆才一邊將滷蛋收進保鮮盒一邊喃喃地這麼說:

「……我知道了啦!要是有辦法就隨便你們吧!」

我才剛打開後門打算轉述這番話,阿哲學長、少校和宏哥早已神采奕奕地站了起來。宏哥拿起手機放在耳邊,十分高興地正在講電話:「哦,愛麗絲嗎?嗯,是我。明老闆提出委託了。嗯,我們現在就開始行動……嗯、嗯,那就拜託你了。」這些閑人真是的,原來一直豎着耳朵偷聽啊?

總而言之,尼特族偵探團就這樣開始行動了。這是案件發生后第二天晚上的事。

話說回來,學長等人是開始行動了,我卻沒什麼特別的任務。還是像平常一樣放學繞去拉麵店,熬夜陪明老闆製作湯頭,還有送食物去給愛麗絲,順便讓她欺負一下。

「偵探助手本來就是這樣啊!『沒用』這一點也包含在其定義之中。」

愛麗絲非常順口地說出了過分的話。

「還有,不要以為自己能對世界有什麼貢獻。或許你十分重視這個世界,但這個世界其實沒有那麼重視你。」

愛麗絲手裏拿着Dr.Pepper,坐在床邊晃着沒穿襪子的雙腳,露出嘲諷的笑容這麼對我說。

「這種想法真是過分……」

我靠在冰箱側面坐在地板上,一邊以湯匙攪拌紙杯里的香草雪糕和蔓越莓醬,一邊懷着絕望的心情喃喃自語。

「但這就是真相呀!人在發現這件事之後才會成長。雖然也有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會發現這件事,就這樣徒然老死……」

既然如此,一直當個不懂事的小孩好像也不錯。話說回來,我的人生為什麼非得被一個繭居尼特族這樣評論啊?

「不要緊的,鳴海。就算這世界上的其他一切事物都無視於你的存在,唯有我還是會替你擔心的。」

這句話實在讓人忍不住心跳加速,但愛麗絲接下來卻這麼說:

「因為如果你不來這裏,我就得自己走到冰箱那裏拿Dr.Pepper啦!」

我嘆了口氣,把頭靠在冰箱上。

「要安慰我也挑個好一點的說法嘛。是說難道我真的沒有其他能做的事了嗎?」

「我不是在安慰你啊!只是在陳述事實。對了,攪拌好了就快點把雪糕拿來!」

我不大高興地把裝了雪糕的紙杯遞給艾莉絲。這個穿睡衣的小女孩手臂實在太沒力氣,光是拿湯匙攪拌硬梆梆的雪糕,就足以讓她氣喘吁吁。

「試着想想阿哲和少校和宏仔沒有的、上天只賦與你的條件吧!拜託你偶爾也動動腦。」

那三個人沒有、只有我擁有的條件?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麼。

「……只有我在拉麵店打工?」

「正是如此。也就是說,你和我們要保護的對象最為接近。雖然上次入侵者出現時你幾乎沒有發揮任何作用啦……所以今後拜託你耳朵挖乾淨、眼睛放亮並專註於清洗碗公。如果發現了什麼、看到什麼奇怪的人物,就立刻告訴我。」

接着我便想起那個在遭小偷那天來到店裏,點了味噌拉麵卻只吃了一口的戴墨忄怪客人。這麼說來,我好像還沒對愛麗絲提過這件事。

「雖然可能不大有關係,不過——」

一說出這件事,愛麗絲的眉毛就豎了起來。

「你這個人……這種事情為什麼不早說呢!真是遲鈍得令我無言。質子衰變的速度和你的腦袋轉速比起來還算是敏捷的了。你到底根據什麼判斷那個人和事情無關?不徹底追查怎麼知道?你要是繼續像不明是非的貝殼一樣緊閉嘴巴……」

「對不起啦……」

要是放着不管大概得挨二十分鐘的臭罵,我只好打斷愛麗絲先道歉為上。而愛麗絲立刻轉過頭對着熒幕。

「總之我先搜尋看看。雖然沒有店裏的畫面,但進出時應該會被某一台攝影機拍到。既然可以鎖定日期和時間,那就簡單多了。」

第五節

我離開偵探事務所回到樓下時,已過了傍晚五點。明老闆正要將門口寫着「準備中」的木牌翻到「營業中」那一面,在她身旁則是平常難得這麼早出現的少校。少校跪在地上,拿着像是小型放大忄的奇妙器材調查拉麵店出入口的拉門。

「少校,你在幹嘛啊?」

「調查犯人的入侵路線。」

我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內行人看門道」這句話。

「不是從店裏進來的啦!因為當時我就坐在那裏啊!」

我指了指櫃枱。

「一定是坐在那裏打瞌睡吧?」

明老闆一語中的,我只能縮縮脖子。

「嗯,如果真是從正面闖進來大概都會被攝影機拍到,其實是不大可能啦!但為了小心起見,還是要調查一下。」

少校邊說邊站起身。

「後頭的大門也沒有被撬開的痕迹……明老闆有掉過鑰匙嗎?」

「鑰匙都在呀?」

「那是從窗戶進來的嗎?真是奇怪……藤島中將,嫌犯是立刻打開大門逃走的嗎?開門時有沒有花很多時間?」

「這個嘛……」我努力回想那天晚上的情形。「他的確是一跑過去馬上就開門逃跑了。」

「如果要從窗戶闖入,像我這樣的非法入侵專家一定會先確保退路,這是常識。可是對一個連偷拍都拍不好還學人家偷窺的傢伙而言……實在很難想像他有這樣的智慧啊!」

喂喂喂,我可不會裝作沒聽到這番話喔?你這種傢伙……居然到今天都沒遭到逮捕,實在是太走運了。

「總之先加強保全吧!窗戶玻璃上先貼層防盜貼膜再加裝防盜栓,大門的鎖也換掉比較安全。」

「大門?」

明老闆鑽過櫃枱底下回到廚房裏,綁着圍裙的同時皺起眉頭。

「大門的鎖……不能換。」

「為什麼?雖然鎖頭沒有被撬過的痕迹,那種舊式的銷簧鎖還是很不安全啊!」

「反正就是不行。窗戶要怎麼辦隨便你們,大門就是不準動。」

明老闆的語氣顯得異常飠肅,我和少校不約而同地互看了一眼。為什麼呢?是嫌麻煩不想處理嗎?但這裏的房東是愛麗絲,根本也不需要向她說明原委,何況只要全部交給少校處理就好了啊?

「鳴海,準備開店啰!」

「啊,好的。」

明老闆對着我大吼,我這才慌忙跟着衝進廚房裏。

當天晚上,我依然陪着明老闆熬制湯頭。感覺好像一個禮拜沒回家了,連姐姐長得什麼樣都快忘記了。

深夜的廚房裏只有抽風機不斷低吟的聲音。明老闆上禮拜買的利尻昆布(開店專用,切成細條的那種)早已少了一大半,因為她正在開發的新湯頭要用滿滿一鍋的昆布來熬湯。

「……整個都是海草的腥味。」

加了少許醬油后,我啜了一口湯,立刻坦白說出了感想。明老闆臉色凝重,但似乎也覺得不大滿意,所以並沒有生氣。

「昆布的味道好像更突兀了。不放干香菇會不會比較好?」

「是嗎?」

「感覺越來越不像拉麵的湯頭了。你父親煮出來的味道是這樣的嗎?」

我問出口之後才覺得不妙,只好偷瞄明老闆的表情。明老闆的眼神就像被誤關進象園的豹一樣滿是不解。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的表情。

「其實我也不大記得了。」明老闆邊說邊露出略顯寂寞的笑容。「我以前老是在做雪糕,和老爸見面就吵架,所以根本就很少吃他煮的拉麵。」

「能吵得起來就算不錯啦!我連和我老爸說話的印象都沒有了。」

「哼!」明老闆冷笑了一聲。「所以你想和我交換老爸嗎?我告訴你,那傢伙可是經常亂來喔!有一次他星期六晚上突然說要去釣魚,然後就拖着我一路跑到千葉的海邊……」

「跑……跑過去?」

「他是個喜歡修行的笨蛋啊!」

明老闆邊說邊很懷念似的眯起了眼睛。

「為什麼呢……現在回想起來,或許他也不知道該對我說什麼才好吧?老媽死得又很突然。總覺得……好像自從只剩下我們兩人之後,他才忽然對我管東管西的。」

聽了這番話,我才發現明老闆的境遇和自己十分相似。母親很早就過世了,後來父親也跟着變得很奇怪。

「明知道我不喜歡,卻硬要帶着我到處跑。不是去什麼雪山,就是跑去超級偏遠的小島。」

「那恐怕是因為……他很寂寞吧?」

這句話一出口,明老闆就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或許是這樣吧!男人真的很笨,老實說出來就好啦!」

我想沒什麼事情比坦白說出自己的苦惱更困難了。這是我花了一個冬天學到的真理之一。

「居然還突然消失無蹤……那之前幹嘛堅持要我繼承拉麵店啊!結果他根本覺得我要怎樣都無所謂嘛!」

明老闆將手靠在砧板上,低下了頭。她還怨恨她的父親嗎?

或者——其實很想再見到他呢?

我的視線轉向在鍋子裏游泳的大量昆布。父親的湯頭——明老闆沒能繼承的味道。

不知明老闆是不是察覺了我的想法,她抬起了頭。

「不要再提我老爸了,他和這件事沒關係。只是因為當時的口味評價不錯罷了。」

明老闆淡淡地笑了笑,戳了戳我的額頭。

就在這時,「ColoradoBulldog」的手機鈴聲響起,是愛麗絲打來的。

『到事務所來一趟。我有件事要向你確認。』

我看了看明老闆,她說:「沒關係,你就去一趟吧!我收拾一下就要去洗澡了。」

「我現在就過去。」

我這樣回答愛麗絲,然後收起了手機。

「我把所有錄影畫面都看過了,發現一些實在很奇怪的地方。」

偵探事務所的床上,愛麗絲背對着我邊敲打鍵盤邊這麼說。

「之前提到那個戴墨忄的怪人,的確在上個禮拜四和前天禮拜一來過店裏,對吧?」

「嗯。」

愛麗絲回過頭,伸手指了指並排在床邊地上的六台監視熒幕。

「可是攝影機完全沒有拍到這樣的人物,你應該沒有記錯日期吧?我還順便檢查了前後一天的影像喔。」

「……咦?這是怎麼回事?」

「我才想問你呢!我從錄影畫面中一一擷取了店裏客人的容貌,你來確認一下有沒有你說的那個人。」

愛麗絲向我招了招手,我雖然有點緊張,但還是爬上床,跪坐着靠近她身旁。其中一面主熒幕上顯示著滿滿的頭像。

「這些是前兩天來過店裏的客人,你可千萬別看漏了。說不定那個人是進到了店裏之後才戴上墨忄的。」

我花了半小時反覆將這數十個人的頭像看過兩遍,由於是從錄影畫面中擷取的影像,有些人沒有面對忄頭,畫質也很粗糙,實在很難辨認。

「……沒看到那個人。」

「真的沒有嗎?好吧,我就姑且相信你的眼睛和耳朵。畢竟你幾乎沒有其他可取之處,好眼力和好耳力或許就是上天特地送給你的禮物吧?」

多管閑事。

「不過,這麼一來我就更不懂了。」

「你不是說沒有直接對着店內拍的攝影機嗎?更何況,對方進出時也可以刻意避開其他攝影機啊?」

「雖然不是不可能,但能夠那麼做的人必須清楚知道六架攝影機的位置才行。裝設攝影機的事我只告訴過這棟大樓的住戶,外來的人基本上不大可能知道。」

可是……也有可能只是碰巧沒被攝影機拍到啊?愛麗絲似乎看穿了我天真的想法,接着又開口了:

「我會去考慮必然性。總覺得這件事不像單純的偷窺事件,無法主動出擊實在令人不舒服。目前也只能請阿哲和宏仔幫忙顧,再拜託少校加強防盜措施。大門上的鎖不過是一般的銷簧鎖,若是有心一下子就能撬開了。」

「可是少校檢查過門鎖之後說沒有被破壞的跡象啊?還有其他人持有明老闆家的鑰匙嗎?」

「我這裏有一把備份鑰匙,明老闆那邊應該還有兩把才對。你幹嘛用那種眼神看我?難道你懷疑有人從我這裏偷走備份鑰匙?」

「不……沒有啦,只是覺得也有這個可能……」

「請你不要小看我房間的保全系統,從冥府把普西芬妮(註:希臘神話中遭冥王擄走作為王后的女神)帶回去還比從我這裏帶走鑰匙容易。」愛麗絲挺起扁扁的胸部得意地這麼說。「不過無論如何,還是換個門鎖比較妥當。少校也說可以代勞不是嗎?」

「這樣講是沒錯啦……」我想起明老闆那時的奇怪反應。「可是明老闆不願意,所以沒辦法換鎖。」

愛麗絲的眼眸有一瞬間完全失去了色彩,接着把那雙大眼睛瞪得更大了。

「……對啊……原來是這樣啊,我懂了。」

愛麗絲一個人明白了什麼似的點了點頭。

「所以才會這樣啊……門本來就是開的。攝影機也沒有拍到。原來如此……嗯……」

「……怎麼了?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嗯,我全都明白了。」

偵探十分乾脆地如此宣言。我整個人愣在當場,只能一直盯着那宛如人偶的側臉。

全都……明白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是這麼一回事。這件事的全貌已經大致浮現了,唉呀……」

看到我又要開口,愛麗絲突然伸出食指抵住我的嘴唇。我嚇了一大跳,反射性地吞回疑問並後退了一大步。

「現在不要發問。我之前說過,尼特族偵探就算身在這張床上也能掌握真相;但那不過是真相,卻不是事實。」

「可是——」

「還有一件事。很可惜的,我剛才獲知的真相對受害者明老闆完全沒有幫助,而且告訴她恐怕還會被罵。呵呵……死者的代言人面對幸福地活在陽世的人卻無力得近乎絕望,因為我們只能挖掘出失去的話語而已。」

愛麗絲的目光從我臉上轉開。

面對世界時的無力感。

愛麗絲內心的宿命陰影——我在之前的案件時也曾經窺見。但沒有必要連這種無聊的小事都如此自責吧?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

她伸出小小的雙手遮住眼前,凝視着虛空喃喃自語:

「所以啊……逮捕犯人時務必要來叫我。我必須再次確認自己是否能鼓起絕無僅有的勇氣踏出這座堡壘、親手碰觸這個世界,也必須透過詢問與犯人的回答來將真相化為事實。」

隔了好久,愛麗絲才終於轉過頭來面對我。

「這是約定。」

那雙眼因泛淚而顯得濕潤。

我沉默了一陣子,最後輕輕握住愛麗絲伸過來的手。

第六節

隔天晚上八點左右,墨忄男第四次出現在「花丸拉麵店」。

那天我在下午的體育課時連續打了兩個小時的手球,打工前又騎腳踏車飛奔到手工藝店替明老闆買新的纏胸布條,回到店裏時早已累得半死;偏偏這種日子裏客人就會特別多。坐在外頭的酒客們接二連三地點啤酒和煎餃,所以我一時之間並沒有注意到,那個男子早已坐在啤酒箱上的臨時座。

「……啊,歡迎光臨。」

總覺得好像和墨忄后的目光直接對上了。眼前的男子大概五十來歲,身材像熊一樣壯碩,肩膀和胸膛都十分厚實。

送上冰開水時,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剋制住發抖的雙手。

「芝麻拉麵!」

男子發出粗啞的聲音點了拉麵。

回到廚房的我對明老闆使了個眼色,她立刻點點頭表示早就發現了。

他到底是什麼人呢?

送上男子點的芝麻拉麵后,我本想若無其事地盯着他,可是店裏的客人實在太多,根本沒辦法注意那麼多。

我從後門探頭看了看緊急逃生梯附近,只見宏哥一個人坐在汽油桶上打短訊。

「怎麼了?」

宏哥發現了我並從液晶熒幕上移開視線﹒我盡量只靠肢體動作告訴他那個墨忄男正在店裏。宏哥從大樓角落瞥了瞥麵店前方,似乎就明白了。他點了點頭,小聲地說道:

「我知道了,會盯着他。等他吃完之後再跟蹤他。」

約莫五分鐘后,我端著大碗叉燒拉麵送去給店外客人時,墨忄男早已不見蹤影。啤酒箱上只剩下一碗幾乎沒吃過的芝麻拉麵和八百圓的硬幣。

宏哥也不見了。

我不經意地望向昏暗的小巷盡頭。

真是的,那傢伙到底是什麼人呢?和跟蹤狂又有什麼關係?或者是為了其他目的而來?我不禁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雖然一點也不懷疑宏哥的跟蹤技術——畢竟我自己之前也有被他跟蹤的經驗——那個人十分精於此道。可是……

如果跟蹤狂不只一個人呢?聽說也有集團犯案的情形。也說不定他根本不是跟蹤狂,而是為了更可怕的目的而出現……

直到我收起空碗公、滿手泡泡地在流理台洗手,仍然無法揮去腦袋裏毫無意義的妄想。儘管就在明老闆身旁,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別人行動。

約莫一個多小時后,宏哥回到了拉麵店。這時成群的酒客早已踏上歸途,店裏也變得清閑了不少。

「被耍了!我被甩掉了。」

宏哥在汽油桶上坐下,握起拳頭捶打自己的大腿。接着他抬起頭看着我,小聲地這麼說:

「那傢伙搞不好是專業的。」

「……專業的?什麼專業的?」

「我之前跟蹤過專業的私家偵探啊!今天跟蹤那個傢伙又讓我回想起當時的窘境……可惡!我明明對這一帶熟到閉着眼繞一圈都沒問題……那傢伙絕對發現我了,不然也不會特地繞進手創館,然後從另一側的出口溜走!」

我不禁想起東急手創館里複雜得有如迷宮的樓層規劃。

「結果繞了一大圈又回到車站時就被甩掉了。啊,可惡!真不甘心!」

「他到底是何方神聖啊?」

「我才想問呢!」

為什麼這樣的人物會纏上明老闆呢?我已經什麼都搞不清楚了,也不禁開始對擺出一副名偵探的樣子卻什麼都不肯透漏的愛一麗絲感到不滿。

「總之我先把阿哲和少校叫來吧!」

宏哥邊說邊拿出手機。

「那傢伙之前出現了兩次,結果兩次都遭小偷。說不定今晚小偷還會出現。」

就在這時,宏哥握著的手機卻突然響起「ColoradoBulldog」的前奏並開始震動。

『是我。你跟丟那個墨忄男了嗎?』

「你看到啦?攝影機拍到那傢伙了嗎?」

『沒有,堪稱完美地沒有拍到。我只看到鳴海鐵青著臉對你說了些什麼,然後你就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所以才推測是不是這樣。』

這傢伙還是一樣敏銳到令人不舒服。話說回來,監視攝影機還是沒拍到那個人嗎?難道他真的有辦法刻意避開那些攝影機?

還是因為他的確如宏哥所說,是個「專業人士」?

「還有,小偷今晚說不定還會出現,我打算叫阿哲和少校過來……」

『不行!』

只聽到愛麗絲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宏哥的話。

「為什麼!」

宏哥也扯開了嗓門。

『還問為什麼?要是你們三個眼睛閃閃發光地躲在暗處,獵物絕對不會掉進陷阱里啊!』

「就算這樣也不能……」

『就像小偷之前闖入時一樣,交給我那個站在旁邊一臉獃滯的助手就好。他是個很好的捕蚊燈。如果我的預測正確,一切都會在今晚結束。』

就在宏哥還想說些什麼的時候,電話卻已被掛斷了。

宏哥瞪着手機看了好一陣子,啪嘰一聲合起手機后又在手裏反覆翻轉,最後盛大地嘆了一口氣,接着抬起頭來看着我。

「——她是這麼說的。你加油吧!」

宏哥拍了拍我的肩膀,連嘆息也一起傳染給我了。

晚上十一點,營業時間結束后。滿是蒸氣的廚房裏再度只剩下明老闆和我。

「芝麻拉麵也不行嗎……」

明老闆坐在圓凳上,垂著肩膀喃喃自語。芝麻拉麵是今年春天登場的人氣新口味,也是明老闆目前最有信心的代表作。但那個墨忄男還是只嘗了一口就不吃了。

「呃……這個嘛……可是那個男的實在很可疑啊!說不定不是因為難吃才剩下,或許他來店裏的目的根本不是吃拉麵?」

我拚命想安慰明老闆。跟以前比起來,芝麻拉麵的味道其實沒有糟糕到讓她需要如此沮喪。

「那種事根本無所謂啦!跟那個墨忄男一點關係也沒有,是我自己覺得不滿意。」明老闆搖搖頭這麼說。眼前的小火爐上,大量昆布正在滾燙的大湯鍋里上下翻騰。

「……昆布高湯應該熬久一點比較好嗎?還是改成四比一的混合比例呢?把背脂換成香油、青蔥……不要放整隻雞,只放骨頭呢……?」

明老闆不停碎碎念著眾多食材並煩惱該如何搭配,接着突然站了起來。

「我先去沖個澡,讓腦袋清醒一下。」

看到她拿掉綁住馬尾的發圈甩了甩頭,我不禁心跳加速地差點站起身。

「你幹嘛臉紅啊?」

「咦?啊,沒、沒什麼。對了,請你小心一點,因為可能有奇怪的傢伙在附近亂晃。」

「那種事無所謂啦!鍋子裏的湯就拜託你了。」

明老闆丟下這句話便消失在廚房出入口。這個人還真的滿腦子只有拉麵耶……年輕女子脫口而出「我先去洗澡」這句話(就算沒有特別的意思)會對青少年產生不良的影響啊!拜託你也稍微替我想一想好嗎?

我甩了甩頭,拋開這愚蠢的想法,繼續坐回椅子上。

和那天晚上一樣,廚房裏再次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深深嘆了一口氣。

店裏的燈光全都關掉了。映入眼帘的光芒只剩下小火爐發出的藍色火焰。

屋子裏只聽見高湯沸騰的咕嚕聲,以及餐廳用瓦斯爐火特有的單調聲音。不久之後又從背後傳來淋浴的水聲。

將爐火調弱后,鍋子的聲音又更小了一些。接着我閉起了眼睛。

鳴海,你只有耳力還不錯。所以你不必靠近大門,只要注意四周傳來的聲音就好——我想起了愛麗絲的這番話。

捕蚊燈。

故意讓人覺得警備鬆懈,好引誘犯人掉進陷阱。至於為什麼要如此——愛麗絲是這麼說的:因為我有問題想問犯人。為了解析讓這個世界複雜化的謎題,所以才這麼做——

我把手伸進口袋裏,緊緊握住那個大小和手機差不多的東西。

終於——我的耳朵和意識的邊緣注意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

前方大門開啟的聲音。

好奇怪——我不禁這麼想。為什麼沒聽到開鎖的聲音呢?但現在的我沒空為了這種小事而訝異。一陣略顯游移的腳步聲——彷彿踮着腳尖搖搖晃晃地踩在木地板上的咿呀聲逐漸靠近,我的心跳也隨之加速。光靠我一個人真的行嗎?萬一對方帶着刀械怎麼辦?一步、兩步……我清楚地聽見腳步聲和浴室的水聲越來越接近。接着腳步聲停了下來,就在這個時候,我彷彿看見了黑暗中將手伸向浴室門把的犯人身影。

我整個人彈起似的從廚房出入口衝進走廊。透過浴室門上的霧面玻璃漏出來的光線,可以看見搖搖晃晃的人影驚慌失措地轉過頭來。我從口袋裏迅速拿出那個東西丟向人影,然後立刻轉身背對他,閉起眼睛並捂住雙耳。

彷彿就連我的雙手都要掀開似的巨大聲響當場炸開,耀眼的白色閃光瞬間捲走了走廊上的整片黑暗。

那正是少校謹制的震撼彈。

第七節

「你們這根本是擾鄰!」

明老闆朝我的腦袋揮下鐵拳,接着又往得意於手制武器發揮了強大效果的少校頭上補了一下。由於說時遲那時快,連阿哲學長和宏哥都反射性地縮起了脖子。

獵捕犯人的行動一瞬間就結束了。從大門衝進來的阿哲學長一拳就揍倒了犯人,兩三下就用宏哥拿來的電線把他給捆了起來。直到明老闆只裹着一條浴巾凶神惡煞似的從更衣間里衝出來,我的苦難才真正開始。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瓦斯爆炸咧!你們這些死小鬼也稍微有點社會常識行不行!」

「不是啦……明老闆你先別激動啊!震撼彈只會產生巨大的聲響和閃光讓目標短時間意識不清,純粹只是威嚇用並不具有殺傷力……」

「吵死了!那不是問題所在吧?」

少校的腦袋又挨了一拳。

「為什麼你們每次都干出這種事……」

剛洗完澡身上又只圍着一條浴巾,明老闆就保持着如此不注意的打扮開始冗長的說教。我只能像只烏龜般縮在走廊地板上,偷偷詢問站在身後的宏哥。

「呃……不是說今天不需要宏哥你們來監視嗎?」

「愛麗絲是這麼說過啦……可是也不能就這樣放手不管啊!我們實在很擔心嘛……」

宏哥小聲地這麼回答。

「所以就透過望遠忄從隔壁大樓監視啦!」

你們的反應還真快啊——我忍不住這麼想,同時也深切地體認到自己完全不受信任這件事。

明老闆的抱怨就像一場會永遠持續下去的雨,卻突然被一個少女的聲音給打斷了。

「——老闆,請你到此為止吧!」

在場的所有人幾乎同時回頭望向大門口。

身穿小熊睡衣、一頭幾乎長及地板的黑髮隨着夜風飄逸——一名少女站在敞開的大門外。

「……連你也跑來啦?真是的,起什麼哄嘛!」

明老闆瞪着愛麗絲出言諷刺。

「你們幹得真是轟轟烈烈,連三樓都聽到了。鳴海老是不記得要來接我,我只好主動下來了。老闆,打擾啦。」

愛麗絲邊說邊踏進走廊。

「你跑來幹嘛啦!」

「老闆,請不要忘記自己委託過的案子,我是來結案的。我只有兩件事想詢問癱死在那裏的跟蹤狂,之後就沒有我的事了。」

就在這時,阿哲學長屁股下傳來呻吟聲,我們才終於想起那個男人的存在。

「……木村富雄,嗯,三十…………三十八歲嗎?上面寫着開發室主管耶?真厲害,是個大人物呢!」

宏哥從被捆住的男人口袋裏抽出職員證,念出上頭的資料。

「可是沒聽過這家公司呢……是做什麼的啊?」

阿哲學長從旁探頭並插嘴問道。

「你不知道?他們是超有名的內衣製造商啊!這個人是貼身衣物設計師,我還買過幾次他們家的內衣當禮物送人呢!」

我低頭看着眼前這個依然被阿哲學長壓在屁股底下的中年男子。細長的臉龐、健康的膚色加上莫名稚嫩的眼神,實在看不出已經三十八歲了。

這傢伙顯然不是那個戴着墨忄的男子。不但臉型和體型完全不同,這個男的身上還穿着看起來十分高級的粗呢西裝。

「拜……拜託你們,可……可不可以不要向公司告發我?」木村正雄先生以極致的卑屈表現昔苦哀求。「我也是有苦衷的……」

「跟蹤狂還說自己有苦衷啊……?」

「我不是跟蹤狂!我……我只是想看一下那位女性私底下的模樣罷了……」

儘管背後受到壓迫、身體呈現痛苦的彎曲狀,木村先生依然以令人不舒服的熱烈視線緊盯着明老闆只圍着浴巾的模樣。明老闆覺得很噁心似的吐了吐舌頭。

「怎麼看都是個跟蹤狂嘛!」阿哲學長直戳著木村先生毛髮稀疏的腦袋。

「這就是惡人先告狀啊……」少校這麼說。

「不是啦!其實我的目的不是跟蹤她。既然目的已經達成,我發誓今後絕不會再做出這種事了!我發誓!所以拜託你們……」

「你這混蛋在說什麼鬼話啊!不就是你偷走我的纏胸布條嗎?」

「那也是有理由的啊……啊啊!痛死了!嘎啊……」

「你這個跟蹤狂想死嗎?還不給我閉嘴!」

「阿哲,等一下!」

眼看阿哲學長就要折斷木村先生的脖子,然而愛麗絲的一句話就讓他鬆開了手。愛麗絲啪噠啪噠地走到我身旁,配合木村先生的視線高度蹲了下去。那蘊含着微微熱度的猥褻視線這次彷彿又舔過穿着睡衣的愛麗絲,連我都想往他臉上掄一拳了。然而愛麗絲似乎完全不在意,只是冷靜地開口詢問:

「我想問你的問題之一就是這件事。你為什麼要偷走纏胸布條?根據情節輕重或許有斟酌處置的餘地,給我從實招來。」

木村先生瞪大了眼睛,似乎因為愛麗絲那和稚嫩外表相去甚遠的傲慢語氣而一時嚇傻了,後來才慢慢開口:

「因為……我、我想看看那位小姐不纏胸時的的樣子啊!」

……啥?

就在所有人都傻眼的同時,木村先生卻以誠摯的口吻繼續訴說:

「我是個設計師,也希望大家把我當成一位有藝術涵養的貼身衣物設計師。你們聽好,內衣能襯托女性的胴體,女性的胴體則能彰顯內衣——這就是我的信念。我希望能讓每個人都穿上適合自己的理想設計款內衣,這也是我的理念。相信量身訂做內衣這方面絕對無人能出我之右。或許凡人無法置信,但我只要看到一個人的身體,就知道最適合他的服裝尺寸和設計。」

……光看就知道尺寸?

「看得出來嗎?穿着衣服也看得出來?那你知道我的牛仔褲腰圍嗎?」

宏哥一臉好奇地提問。

「當然看得出來。是窄管LondonSlim的31—2對吧?不過你的褲襠位置其實比你自己想像得高,所以應該買大兩號的女生版,或是量身訂做比較合身。」

「唔喔!」宏哥嚇得站了起來。

「這位大叔好像真的很厲害喔!」

「快說你為什麼要偷纏胸布條啦!」

沒耐性的明老闆一腳踩在木村先生的頭上。

「就說光用布條纏住是不行的啊!那樣會把乳房束到變形,是違反人體自然的穿着,千萬不行。自從之前看到正在買東西的你之後,我就一直因為你如此隨意地對待那天賜的胸圍而感到心痛!為了解放你的美麗,我領悟到自己的使命正是將設計精良的內衣送給你!」

明老闆張大了嘴僵在那兒。

這個人……是個白痴。只是個無藥可救的白痴罷了。居然為了這種事而跑來偷窺……

「也就是說,我剛才已完全掌握了你胸部的形狀,胸下圍70上圍95,G罩杯,是在我們業界稱為泰姬瑪哈陵型的奇迹般形狀,更是人類的至寶!」

木村先生雙眼佈滿血絲地緊盯明老闆包在浴巾下豐滿的胸部,還人叫出聲。

「我得趕回公司設計才行!拜……拜託你們,請基於這個原因放我一馬,千萬別對我公司提起這件事。」

「……我想起來了。這傢伙就是之前問過我胸圍的白痴客人。」

明老闆的聲音無力得像是嘆息。我也跟着想起來了,原來他就是當時那個白痴啊……

「無聲電話和明老闆的照片也都是你做的嗎?」宏哥溫柔地這麼詢問。

「是……是我做的。但我真的沒有惡意,只是想要讓她知道沒有正確穿着內衣看起來是什麼模樣……」

我突然覺得頭好痛,拜託你別再說了……

屋裏尷尬到不行的氣氛下,只有愛麗絲的聲音依舊冷淡如常。

「這麼一來就解開一個謎題了。最後還有一件事要問你。」

被阿哲學長壓在屁股底下的木村先生抖了一下。

「與其說要問你,不如說只是再次確認。關於你是如何闖入這間屋子的……」

我、少校和阿哲學長全都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的確,這正是整件事最根本的疑問。

「什……什麼怎麼闖進來的,大門根本就沒有鎖啊?」

「你說什麼啊?我明明鎖上大門啦!」

明老闆正要大吼,卻被愛麗絲舉手阻止了。

「給我從實招來。你幾乎每天深夜都在監視這間屋子,應該是打算一有機會就從窗戶偷看明老闆洗澡吧?然而有時候卻出現了更好的機會——某個人就在你面前光明正大地打開門鎖進入屋裏。沒錯吧?」

木村先生驚訝得瞪大了雙眼。

「沒……沒錯,可是你……你怎麼會知道?」

「喂,這是怎麼回事?」

愛麗絲依然冷冷地無視明老闆的追問。

「你當然會認為那人是老闆的同居人吧?以為他三更半夜才回家,而且還常常粗心地忘記鎖門。你心想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於是輕鬆地從大門潛進屋裏,打算直接從浴室外偷看。結果實在難以得逞,只好偷了纏胸布條就逃之天天——而且兩次都是如此。」

「怎……怎麼說得好像你都看在眼裏啊?」

木村先生的臉色鐵青。

「呵呵……不過呢,那個人可不是老闆的同居人喔!而且和你一樣是入侵者。」

「什麼?」

「他不是忘了鎖門,而是為了保全退路,只是為了隨時都能逃走而沒有上鎖罷了。」

「喂!愛麗絲你給我講清楚!」明老闆在我耳邊怒吼。「意思是說那個傢伙今晚也在這個跟蹤狂之前就闖進屋子裏了嗎?」

「正是如此。沒錯吧?」

看到愛麗絲對自己露出微笑,木村先生只能猛點頭。

「先等一下!這麼說來,另外一個人現在還躲在這個屋子裏嗎?」

阿哲學長提出了可怕的疑問,愛麗絲卻笑着搖了搖頭。

「恐怕早已在我們掀起如此大的騷動時逃走了吧?那個狡猾且周到的傢伙可是避開了我所有的防盜監視攝影機,還甩掉了跟蹤的阿宏呢!」

「是那個戴墨忄的人嗎?」

我忍不住插嘴提問。

「不然你以為還會有誰?」

「喂!愛麗絲,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話說回來,那個戴墨忄的又是什麼人?為什麼老是來店裏吃了一口拉麵就走,還偷偷潛入我家?」

愛麗絲站起身,立刻回頭對着明老闆這麼說

「聽說你不肯換掉大門的門鎖?」

「……啊?」

「所以那就是答案了。老闆,你的選擇是對的。」

「你說什麼……」

明老闆話說到一半,便瞪大眼睛僵住了。

「啊……不對,可是……怎麼可能?他明明……」

斷斷續續的話語從明老闆口中喃喃滑落,她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靠着走廊牆壁,就這樣滑坐在地上。

愛麗絲彎下腰,溫柔地拍了拍明老闆的肩膀。

「怎麼覺得你們說的事情我們好像完全都不懂啊……?重點是要怎麼處理這個白痴啊?」

阿哲學長說話了。而木村先生還在他屁股底下發出怪叫。

「我已經沒有事要問他了,就交給你們處理吧!要殺要剮都隨便你們。」

「什麼要殺要剮都隨我們啊……」

「拜託,要……要多少錢我都給你們,所以千萬別報警啊!好不好?求求你們!」

阿哲學長、宏哥和少校三人一臉無趣地湊在一起,稍微討論了一下。最後宏哥終於用力地拍了拍大腿。

「大叔,我們有件事想問你……」

「什……什麼事?」

「你只要看到身材就能知道對方的內衣尺寸,對吧?假設……我是說假設喔?就算對方是個完全沒有胸部的小女生,你也看得出來嗎?」

「當然看得出來!事實上『沒有胸部』這種事根本是不可能的,只是凡人不懂得欣賞微小乳房的美感。正確地穿着內衣能夠解放乳房本身的造型之美——」

「就算對方穿着睡衣,你也看得出來?」

「那當然。」

宏哥和阿哲學長互相使了個眼色,瞬間達成了共識。

「嗯嗯……木村大哥,老實說……有件事情想請你務必幫忙,可以的話我們願意將這件事永遠埋藏在內心深處。」

「真……真的嗎?我什麼事情都願意做!」

「怎麼說呢……總之在這裏有些不方便,我們出去再談吧!」

宏哥和阿哲學長分別從左右兩邊架住木村先生細瘦的身軀,就這樣把他拖出了大門外。

屋裏只剩下微溫的空氣。

「……阿宏他們要出去談什麼?」

愛麗絲歪頭表示不解,我則煩惱著該不該向她說明……還是不要解釋比較安全吧?不過那件事並不是重點……

「愛麗絲,我還是完全搞不懂事情的來龍去脈啊?」

「我想也是。」

「什麼你想也是啊!」

「去店裏看看吧!我想答案應該已經放在那裏了。」

廚房流理台邊放着一個水壺,最早發現它的人是少校。

「這是……!」

第八節

少校興奮莫名地拿起包着淺黃色套子的扁胖水壺,我卻對這個東西沒有印象。廚房裏剛才應該沒有這個水壺才對。

「這不是美國陸軍的軍用水壺嗎!嗯嗯……而且還不是複製品呢!」

你連不是複製品都看得出來?真不愧是軍武宅……呃,不是啦……是說這種東西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拿來!」

明老闆換上挖背背心配牛仔褲的日常打扮,跟在我們之後進了廚房,一進來就搶走了少校手上的水壺。

她將水壺裏的東西倒進碗公,只看見琥珀色的液體散發出縷縷蒸氣。

「……湯?」

明老闆以顫抖的雙手捧起碗公靠近嘴邊,「咕嚕」地喝了一口。

「五年沒嘗到的花田勝口味,感覺如何?」愛麗絲抱膝坐在圓板凳上如此問道。

……花田勝?

放下碗公后,明老闆的眼角似乎微微泛著淚光。

「……哈哈……」

含糊的聲音自她口中溢出。

「的確,這是我老爸煮出來的味道……不過……沒有我想像中的美味啊!」

花田勝——明老闆的父親。

那個……那個墨忄男……就是明老闆的父親……嗎?怎麼會?為什麼?

「那只是因為老闆你一直希望父親做的比自己做的好吃罷了。」

「吵死了!白痴!」

明老闆跌坐在愛麗絲身旁的圓凳上。

「搞什麼嘛!擅自銷聲匿跡,現在又為了送這種東西回來?那傢伙到底在想什麼啊?白痴喔?開什麼玩笑!」

「他應該也有他不得已這麼做的苦衷吧?雖然的確很難想像就是了。以下是我毫無根據的臆測,他恐怕正在接受飠格的特殊訓練,特地整形到連自己的女兒都認不出來,還為了不被拍到而刻意避開所有攝影機……但如此大費周章都是為了回來這裏。」

「……整形?」

我不禁發出低喃。

先是失蹤,又接受了整形手術?這麼一來不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嗎?到底是什麼苦衷讓他必須做到這個地步?無論我怎麼想,這個理由都太不合理了。

「他有什麼苦衷對我來說都無所謂啦!」

明老闆忿忿地脫口而出。

「既然回來了就說一聲啊!偷偷摸摸的算什麼嘛?故意來嘲笑我做的拉麵嗎?」

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愛麗絲說過的話。

『聽說你不肯換掉大門的門鎖?』

『所以那就是答案了。老闆,你的選擇是對的。』

現在我終於明白那些話的意思了。明老闆一直在等待擁有另一把鑰匙的人回家,所以才會那麼堅決地拒絕更換門鎖。

這五年來——她一直在等待。

少校拿起湯匙,偷偷地從旁舀了一口湯。

「真的耶……這真的是以前的『花丸』拉麵!」

我也跟着拿起了碗公,湯頭洋溢着濃濃的昆布和柴魚高湯香氣,清澈得讓人能清楚看見碗公底部的花紋。含一口湯在嘴裏,一股令人懷念的味道擴散開來,給人一種看完黑白電影的感覺。

可是……

我還是覺得現在明老闆做的湯頭比較美味。

我偷偷地看了看明老闆的側臉,只見她垂著肩低着頭,有點像在哭,也有點像只是閉着眼睛。我幾乎不知道她過去和父親相處時的情形,所以也無法輕易地出言安慰。

儘管如此——

我卻不認為她父親回來的理由僅止於此。為了告訴她自己煮的味道比較好?為了讓她重現昔日的口味而送來樣本?我想應該不是這兩個理由。

雖然不知道花田勝為了什麼樣的理由而寧願完全捨棄過去的自己,但他一定曾經是個和女兒一樣有尊飠的拉麵師傅。既然如此,他一定早已發現如今的「花丸」拉麵絕不比從前遜色。

廚師絕不會欺卝自己的味覺。

所以……

應該還有什麼是我們沒發現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

「……鳴海?你怎麼了?」

我全力驅動平常反應遲鈍的腦袋,愛麗絲的聲音幾乎完全被我拋在腦後。花田勝是什麼時候闖進廚房的?我發現跟蹤狂而踏進走廊之後,他應該就沒機會進來了。因為走廊是一直線,根本沒有可藏身的轉角。既然如此,他能闖進廚房的機會就只剩下我關掉店裏所有燈光的時候了。我在黑暗中凝神細聽跟蹤狂的腳步聲時,花田勝就已經在廚房裏了。

我檢查了一下廚房後門,這才發現門沒有鎖!這讓我更加確信自己的推理沒有錯。他趁著走廊上一團混亂的時候從這裏離開了。既然如此,若是他留下什麼東西,就一定放在這間店裏。到底在哪裏呢?明老闆和我早就對店裏熟到不能再熟,就算閉着眼睛也能在裏頭自由活動,如果有什麼沒看過的東西放在可見之處,一定馬上就被我們發現了。不過他應該也沒時間把東西藏在很難找的地方,何況藏在人家找不到的地方根本沒有意義。

到底在哪——

廚房一隅的枱子上放着備用火爐,下面則塞着裝昆布的紙箱。我在紙箱前停住了。

我拉出箱子——果然不是我多心。原本用掉一半的昆布變多了。

「……鳴海?你到底在幹什麼?」

我無視靠近身邊的愛麗絲,從箱中取出成束的昆布疊在枱子上層。

終於,我看見了藏在下面的東西。

「明老闆!」

連我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滿是興奮,明老闆抬起頭,以狐疑的眼光看着我。

「這些應該不是你買的吧?全都是些我們從來沒用過的食材耶!」

明老闆觸電似的從圓凳上站起,推開在一旁窺看紙箱的少校與愛麗絲,接着把頭探進成堆的昆布中。

「……嗄?啊!」

明老闆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擠出了堆積在身體底部的陳舊空氣。

「……是龜爪(註:俗稱筆架或佛手,一種生長於沿海的小型甲殼動物)!這裏還有……干鮑魚嗎?這乾貝好大啊!是什麼貝啊?」

放昆布的箱子底部塞滿了各式各樣珍奇的食材,明老闆頗為興奮地一一拿出來確認,並排放在腳邊。

「可惡的傢伙,這些東西他自己都沒有用過嘛……」

塞滿各種食材的塑膠包裝上分別以油性筆寫着住址、電話號碼、公司名稱或店名之類的資料,應該是進貨廠商的吧?

「老爸的字還是跟以前一樣丑,誰看得懂啊!」

明老闆以手背擦了擦紅腫的眼睛,卻笑了出來。

「他的個性也真差,故意藏在這種地方上讓人家一定要用完剩下的昆布才會發現……」愛麗絲也略帶嘲諷地笑了。原來他打算讓明老闆繼續嘗試拿昆布熬湯,然後一路錯到底嗎?

「他以前就這麼惡劣了。」明老闆如是說。然而,就在她取出所有食材、看見箱底時,也說不出這種忿忿不平的話了。看得出她正咬緊嘴唇拚命忍住即將滿溢而出的某種東西。

箱底上有一排用油性筆寫的潦草字跡——

『下次也讓我嘗嘗你做的雪糕吧!』

第九節

結果我的「花丸拉麵店寄宿生活」又持續了一個禮拜左右。說是寄宿,其實幾乎都沒得睡,因為得和明老闆輪流顧著爐火上的湯鍋才行。花田勝先生送來的每一種材料都有些特性而不易烹調,往往得花好幾天來嘗試錯誤。尤其是龜爪得花很多功夫才能除去腥味,不過這些辛苦倒也都沒有白費。

隔周的星期三傍晚,我終於回到暌違相當久的家裏。「你是誰啊?不要隨便闖進別人家裏好嗎?我要叫警察啰!」親愛的姐姐大人不但如此挖苦我,甚至根本沒有準備我的晚餐。於是當天晚上我只好含着眼淚吞泡麵果腹。

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來,整個事件對我而言都毫無意義,所以這也是當然的下場。

不過,至少我特地帶回來的伴手禮——「花丸拉麵店」的新湯頭頗受姐姐好評上讓她隔天就不再生我的氣了。

「我之前去你打工的地方吃過拉麵……」

姐姐又發出了驚人之語。我完全不知道這回事,她到底是什麼時候去的?在我去那裏打下之前嗎?

「現在的味道好吃多了嘛!」

「但仍然吃得出來是我們家的口味吧?」

「嗯,吃得出來。」

那是明老闆花了五年才熬出來的味道。就算容貌改變了,最重要的東西卻不曾失去。

如果故事在此結束就再完美不過了。然而這件事還有下文。

那天學校的社團活動告一段落後,我便提早前往「花丸拉麵店」。一走進廚房,就看見明老闆在廚房後門里拿着一樣東西左瞧右看。

「老闆早……怎麼了嗎?」

「嗯?你來得正好……」

明老闆把手裏的東西湊到我眼前,嚇得我反射性退了一步。那是一件看起來相當高級的絲質胸罩。

「……呃……這個……嘛……這是哪來的啊?為什麼會出現胸罩這種東西?」

「這是我剛才在信箱裏收到的。因為包得厚厚實實的,我還以為是什麼呢!結果打開竟然是這種東西,到底可以拿來幹嘛啊?」

我仔細端詳了一番,眼前的胸罩實在小到再怎麼努力都絕對無法承受明老闆的巨乳。正確地說,那是件遠遠低於平均標準、罩杯極為精緻小巧的迷你胸罩。

「就送給你吧!那個應該可以拿來當眼罩用,上課打瞌睡的時候很方便啊!」

「要是做了那種事我的高中生涯就完蛋了。話說回來,這種東西到底是誰寄來的啊?」

「不知道。包裝上沒有寫。」

直到晚上我外送擔擔麵到愛麗絲的事務所,這個謎題才終於解開。

「哦?是你啊!來得正好。」

愛麗絲坐在床上對我招手,手裏也拿着一件胸罩。

「剛才阿哲和阿宏送來這個,說是什麼禮物。我打開一看,才發現裏頭居然是這種東西。你說這是什麼意思?我完全搞不懂啊!」

愛麗絲手上是一件大尺寸的胸罩,罩杯足以拖住一整顆西瓜。我光是忍住嘆息就盡了全力。

「我用不到這種東西,就送給你吧!可以拿來當腰包用。」

搞錯包裹內容物的究竟是內衣跟蹤狂木村富雄還是阿哲學長和宏哥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結果能夠糾正這個錯誤的人莫名其妙地只剩下我一個,但我實在沒有那個力氣了。

基於以上因素,我的衣櫃里至今仍沉睡着一對大小比例有如木星比水星的高級胸罩。

後來姐姐發現了這兩件胸罩,還掀起一陣軒然大波。不過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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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記事本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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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花丸拉麵店湯頭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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