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酷熱的六月天,終於下了一場大雨,雨後的天空顯得格外的清澈,徐徐的涼風拂過面頰,帶來一股令人舒爽的濕意。

「逃!再逃!我看你逃到哪兒去!」芳林苑內,一片草地上,幾個衣着華貴的少年正雀躍地追逐著在雨後發現的一隻青色螳螂。

翅膀上還沾著此許雨滴的螳螂舉著前臂,東躲西藏,然而還是抵不住好奇的敵人,不多時,就被一雙手抓住,引來一陣歡呼,「喲呵——」

遠處,正往萬華殿走去的男子聽到林中傳來的叫聲,不由輕輕搖頭。

萬華殿內,當今聖上看着太子近日功課,滿意地點頭,而後,抬起頭來望望坐在他面前的南夢喬,「太子沒少給你苦頭吃吧?」

南夢喬笑了笑,「太子年少,自然是性情活潑。」

「朕今日下朝時,又看見他和幾個小太監接頭交耳,愛卿還是小心為上。」

「小小伎倆,何足掛齒。」南夢喬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謝聖上關懷。」

當今聖上咳了一下,不免有些憂慮的望着他,「南愛卿,朕並非多慮,只是擔心太子他畢竟年幼,雖然是玩鬧的心性,可是萬一過頭,出了事……」

「皇上不必擔憂,為臣會注意的。」

南夢喬唇角含笑,然而,望向窗外的湘竹時的雙眸卻是深邃的,那眸中的神色,是無比的認真的。

「哇!又一隻!這只是黃色的,好大!」芳林宛內,又傳來一陣歡叫。

「這不是螳螂,看起來像蠍子!」

「蠍子哪有這麼小的,快快,要爬走了——」

「小順子,快攔住它!」守在前面的小順子慌慌張張的撲過去,一合掌,「主子爺,抓,抓住了!」

「真的?一會兒賞你!」當朝太子豪邁道,其餘幾個王孫公子也圍了上來,「快快,張開手讓我們看看。」

「快叫人再去找個籠子來!」

正吵鬧間,就聽得小順子大叫一聲,「喲,好痛,它蟄了我一下。」

慕淺淵轉過身,就見小順子一頭栽倒在地上,嚇煞了一堆人。

「不好!它有毒?」有人大叫,膽小的靖安王之子先逃得遠遠的。

「小順子?小順子!」幾個膽大的和太子都跑到小太監身邊,居高臨下的打量著還睜着眼的小太監。

「主子爺……」小順子仰面朝天,兩隻眼珠子猶在滴溜溜的轉,但是卻是哭喪著臉的,「小順子是不是死了……」

「亂講!不過是被蟄了一下,你中毒了?」

「奴才……奴才不知道,奴才只知道自己手麻腳麻,動都動不了,可是奴才這腦子還是清靈的,也還能說話,也還能看見主子爺您……」

「那不就結了!只是麻一下,不是什麼大問題!過一會兒我叫御醫過來給你瞧瞧,那東西呢?」

「好像……好像逃了。」

眼尖的慕凌淵看到那蠍子正要從小順子的腳邊爬走,連忙大叫一聲,「哪裏逃!」說罷,撲上去就要捉。

這麼好的東西,怎麼能讓它逃掉。趕明兒帶到上書房,嚇那南夢喬一下。當朝太子盤算著。

黃色的蠍子爬得並不快,沒一會兒,便被太子抓在手裏,慕凌淵大聲地命令著幾個夥伴,「快,拿籠子給我!」

「小心,小心!別抓它的鉗子。」

「呀!它蟄了我一下。好痛!」慕凌淵叫道。

正從萬華殿出來,路過芳林苑的南夢喬遠遠的將視線投過來,忽然間大驚失色,急急奔過來,「快放手!」

突如其來的大喝聲令慕凌淵的手一抖,那隻土黃色的毒蠍從他手上掉落下來,很快的就爬到草叢中。

「啊,逃了——」有人就要伸手去捉。

「別捉!它有毒!」南夢喬大喝一聲,早已經將還愣在那兒的慕凌淵拉到一旁的青石路上,「在哪兒?咬在哪兒?」

「出……出什麼事了?」

「我問它蟄到你什麼地方?」南夢喬大吼,那因焦急而顯得有些猙獰的模樣嚇得十四歲的少年全身一抖。

「這……這兒……」慕凌淵顫顫地指著食指指腹那一點幾乎看不出來的紅色,感覺到手腳開始發麻。

極其迅速地從不知何處掏出一把匕首,在四周的驚呼聲中,南夢喬動作極其迅速地在少年的食指上劃開一個十字的血口,接着,將嘴湊上那傷口,一口一口地吮出已然變成紫黑色的血來。

旁邊的青石地上唾了一口血,又是一口,慕凌淵開始感覺到頭昏,南夢喬的唇在自己眼前晃動,那上面染著紫黑色的血,在吮了十幾口之後,南夢喬怒氣衝天的回頭斥道,「你們還愣在那兒幹什麼?還不快去找太醫!」

食指上,湧出來的血已經開始轉成正常的鮮紅,然而慕凌淵卻開始感覺到眼前發黑,心裏開始浮起不祥的預感,「太……太傅……」他大聲叫道,然而卻聽到自己發出的聲音是那樣的虛弱,「小順……小順子……」

沒等話說完,一陣暈眩突然間撲了過來,墮入黑暗的最後一眼,是南夢喬滿是焦急和憂心的雙眸。還有莫名其妙的,腦中回想起那一天課上的話。

「你心中的,是哪家女子?」

「……你。」

南太傅……可能,不是和他開玩笑的吧……是不是?

***

「小順子,小順子……」

「啊啊——」一聲大叫,太子從床上驚坐起來,全身冷汗。

「太子,太子,怎麼了?」聞聲而來的小祿子急急的進來,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幾個宮女,「太子,您又魘到了……」

「不要進來!」迎接他的,卻是慕淺淵的怒火,「滾開!滾開!你們都給我滾開!」

驚惶失措的宮女太監忙不迭地退下,誰都知道,自從太子的貼身近侍死後,當朝太子便每夜做惡夢,一驚醒,便像是發瘋一般的摔東西,歇斯底里的模樣,誰也不敢去勸。

可是人死又不能復生,這又有什麼辦法呢!守在門外的兩個小宮女,相視着嘆了口氣。

寢宮內,慕凌淵像是感覺到冷一般,慢慢的將雙臂抱在一起,然而,還是覺得冷,將床上的被子抓起來,都圍到自己身上,卻還是止不住的感覺到一陣陣的寒意。胸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沉悶,彷彿那個地方,有千斤盤石壓着一般,沉甸甸的讓人都要喘不過氣來了。

芳林苑。

不知在什麼時候出現了一條黑影,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孤孤單單的站在當中,茫然的把視線投向草地。

這兒在白天的時候,是長興宮裏最熱鬧的地方,每天都會迎接他的無數朋友,大家一起嬉戲、吵鬧,充滿了歡聲笑語。

然而他從來沒有在晚上的時候來過這裏,他也從未想到過,原來深夜的芳林苑,是那般的寂靜,靜得連蟲鳴都沒有。

遠處的寢宮突然間燈火通明,嘈雜的人聲傳了過來,從這兒隱隱可以見到那慌張跑動的人影,也許,是他們發現本應該睡在床上的太子已經失蹤了吧。

「睡不着嗎?」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溫柔的聲音,少年茫茫的抬頭,見到南夢喬的臉,黑暗中,時常帶着捉弄促狹的眸子,在此刻卻顯得那般的深邃,那眸光如水一般溫柔。

「我……」張開嘴,卻不知道說什麼,慕凌淵在草地上走了幾圈,被男人拉住手,拉到草地旁邊的亭邊,坐在石階上。

正是三更天,夜露最凝重的時候,石階上遍佈了清涼的露水,坐上去的時候,感覺到那股寒意很快的就傳到身體裏面。

「太子突然失蹤了,新來的小太監跑過來找我,我猜你大概會在這兒。」南夢喬望着坐在自己身邊的少年,少年僅披了一件薄薄的單衣,月光的清輝下,顯得那樣的孤獨寂寞,帶了幾份失魂落魄,「對不起,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南夢喬脫下身上的衣服,將蜷曲起來的少年團團圍住,然後,擁入懷中。

「是不是很難受,哭一場吧。」

自從太醫宣佈小順子因時間耽擱了,不能再救活的時候,到現在,當朝太子就沒有哭過,在一開始,還有些擔心太子的心腸是否是太過冷硬,不過也鬆了一口氣,以為這件事對他造成的傷害不是很大,可是沒想到,他會在接下來的半個月中,夜夜都睡不着覺。

也許哭一陣,發泄過後,就會比較好吧,可是無論是怎麼勸、怎麼說,這個倔強的少年就是沒有哭,只會咬着唇。

好長一會兒,懷中的少年仍然沒有什麼反應,南夢喬不由得有些無能為力,將視線投向亭側已經看不出輪廓的湘竹,他有些迷茫的在心中呼喚,我該怎麼辦……

晚凝……我該怎麼辦……

思來想去,他所能做的,也只不過是陪着這個少年坐在這兒。

亭外有幾個小宮女發現了太子,正要迎上前來,被南夢喬用手勢止住,都退後立在旁邊,燈籠的光映在草地上,一圈一圈的,都是昏黃。

袖口,慢慢的開始變涼了,原本以為是露水,過了一會兒,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那是懷中少年的眼淚。

滾燙的液體,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從眼眶裏流了出來,「小順子……」

沉默的男人所能做的,只不過是更緊的,抱住了懷中的這個其實並沒有太多朋友的少年。

先是無聲的淚水,慢慢的,轉變為嗚咽聲,最後,簡直是抓着南夢喬衣襟的嚎啕大哭,「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如果不是我讓小順子去抓那隻蠍子!他就不會有事!如果不是我不把他放在眼裏,以為他只不過是嚇昏了頭,他就不會不治身亡!這一切,都是我的原因……」

「不是的……不是的……」男人從來沒有安慰過人,對着懷中哭得一場胡塗的少年,第一次,感覺到了手足無措,腦中所有的言語,都混成了一團,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樣的話好,最後,只有嘆了一口氣,大手重重的撫上少年的頭。

「是我害死小順子的!是我害死他的——」慕凌淵哭的樣子很難看,眼淚滿臉都是,又用手亂抹,將南夢喬胸前的衣服打濕一片。

「不是這樣的,那隻毒蠍也不是你放的——」

西域的毒蠍,不可能突然出現在宮裏。已經查出來是被早就被打入冷宮的徐貴妃所為。那隻毒蠍,也已被侍衛找到,並且打死。然而,死去的人,永遠也不能復生。這場意外中,遭受噩運的只有一個小太監,對於皇上及其他人來說,都覺得是鬆了一口氣的事情。對於深切的知道和這個小太監生活了這麼多年的慕凌淵心中傷痛的南夢喬來說,卻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悲慟。

「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話,她也不會那麼做——」懷裏的少年哭叫着。

徐貴妃死前大聲的叫着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母親害死了她腹中的胎兒,她在冷宮這麼多年,終於有一天,可以逃了出來,本以為惡有惡報,結果卻沒有想到只毒死了太子身邊的一個小太監。

「我死不瞑目!我死都不會瞑目的!」被拉走的時候,那個曾經美麗過的女人用着最惡毒的話語詛咒著一臉蒼白的少年,以及他的母親,詛咒著這個世界,「慕凌淵!我會詛咒你的!我會詛咒你的!你不要以為你沒死,就是你走運!我就是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的!南晚凝!哈哈哈!你在地獄里等着我吧,我會啃你的骨,吮你的血,挖下你的眼睛——」

「都是母后,都是母后的原因——」哭得聲音都嘶啞了的少年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只是抓着這個男人,不停的叫着。

南夢喬的身體突然僵硬在那兒,少年還在他懷裏痛哭,「母後為什麼要那麼做,為什麼?都是她害的,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小順子也不會死的——」

「啪!」很輕的一個巴掌,卻讓少年的哭聲一下子就停了下來。男人全身的肌肉緊繃,隔着濃濃的夜色,慕凌淵也能感覺到這個男人撲面而來的怒氣,以及驟然變冷的聲音,「這不是她的錯!」

抓住懷裏的少年,南夢喬對着他大吼,「你聽好!這一切只是命運所註定的!你娘所做的並沒有錯!你所做的,也沒有任何錯誤!小順子會死!只是因為他註定會在這個時候死去!哭,哭又有什麼用!」

第一次被男人這樣咆哮,慕浚淵愣愣的坐在那兒,臉上,還掛着淚。

「你娘已經死了!她都已經死了!還要承受她兒子的責罵嗎?」盛怒中的男人的眉宇間,是十四歲的少年所不能理解的痛苦,「永遠不要怪罪你娘!她所做的一切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要怪的,只有拋棄她的家人,對她置之不理的人!——」

少年驚呆了,他不知男人的怒氣從何而來,也不知男人為何會如此痛苦,他只是獃獃的,望着這個男人。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天色都開始發白的時候,南夢喬站了起來,將懷中的慕凌淵交給守在一旁的人,「帶他回去吧,他已經睡了。」

接過兒子的皇上抬起頭,看到面前的男人瞼上,佈滿痛苦與憂鬱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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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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