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桃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又是一年春,又是一年夏。

去年的事情似乎早就被人們遺忘了,雖然還是比不上之前的小順子,但是新來的小祿子和太子的相處,也不能算壞。

南夢喬以沒有可教的東西為由,不顧皇上的再三挽留,辭去太傅的官職,在翰林院供職,當今聖上在宮外另外賜了府邸,也因此,和太子見面的機會少了許多。

也許是他明白他的一舉一動都關係到更多人的生命,太子在那一年,像是突然間懂事了很多,不再和那些王孫公子哥們玩樂,開始輔佐皇上處理政務。太子的聰慧機敏,屢屢令殿上大臣們都為之讚歎。

這也令南夢喬感到很自豪。

不過麻煩的事也有,在這年裏,當今聖上又幾度想要賜婚,然而都被他以各種理由婉拒了。

這一年的夏天,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七月的時候,駐邊疆府尹傳來蠻夷作亂的消息,於是皇上派兵出去鎮壓。十五歲的太子主動請纓,聖上准奏。

心中擔憂的南夢喬也向聖上請求隨軍,然而,並沒被批准。

在出發的前一日晚上,太子突然跑到南府,二話不說,將一個小小的鐲子塞進他手裏,便逃走了。

正是七年前夜晚,南夢喬夜訪長興宮,還給太子的那串福祿珊瑚鐲子。

望着手中猶帶着少年體溫的鐲子,南夢喬有些訝然地望向少年跑開的背景,然後,像是發覺了什麼似的,沉思了許久最後嘆了一口氣,還是將那串鐲子納入袖中。

菊殘橙黃的時候,天上開始下起了雪,戎馬邊疆的太子沒有任何消息,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將整個京城都裝點得粉妝玉砌,下了早朝,南夢喬匆匆往朝後議事的萬華殿走去。

青石地上全是銀白的雪,一片碎瓊亂玉,萬華殿硃紅色的鐵門緊闔,皇上還沒有回來,南夢喬立在屋檐下,無意識地將目光投向雪中的一枝湘竹。

「很想念他吧。」耳邊突然想起了一個聲音。

南夢喬回頭,這才驚覺皇上不知在何時站到了他身邊,連忙參拜,起身之後,發現皇上也望着他之前看的方向,「這一個月,傳回來的捷報里,都沒有提到他的消息呢,那孩子也真是的。」

「太子為人機敏,不會有事的。」天下父母心,南夢喬不知為何突然心有戚戚,安慰道。

「今年他像是突然間長大一樣,讓朕心裏是喜憂參半啊。總覺得他在朕心裏面一直只是一個愛撒嬌的小男孩,卻沒有想到,突然間就變得懂事起來,突然間就向朕請命去沙場。」

「男子當馬革裹屍,太子有如此豪情,是百姓之福,國之大幸啊。」

「如果朕沒有記錯的話,南愛卿快到而立之年了吧。」

「臣今年也是二十有八了。」

當今皇上望着那枝佈滿斑斑淚跡的湘竹,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不知為何,朕總覺得,你同朕都是那個孩子的父親一般,興許,是朕和你都看着那個孩子這麼多年吧。

「臣愧不敢當。」

「凌兒一轉眼就長大了,而一轉眼,朕也有白髮了。」皇上回過頭來望了望自己的臣子,「南愛卿早上又遞了要辭職回鄉的奏摺吧,朕還是將它壓下了。」

「皇上——」

「總之朕是不會放你走的。」皇上沉思了一下,「這麼多年來,朕一直想要給你賜婚,就是一直想將你留在京里,可是你千辭萬辭,朕也不想強迫於你,但朕還是想要你知道,這一件事,朕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的。能告訴朕,這麼多年,你都沒有要走,為何偏偏在太子離去之後,屢屢要辭去呢?」

「皇上多慮了,」南夢喬道,「這與太子並無任何關係,實在是臣這一年裏感覺到身體欠佳,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這麼年輕就要告老還鄉,朕會准許嗎?」當今聖上苦笑,「無論如何,等到凌兒回來再說吧。」

「……」南夢喬沉默地轉過頭,望着那紛揚的雪花。

「過了這個年,太子也有十六歲了……也該是納妃的時候了……」耳畔,傳來皇上悠悠的嘆息,不知為何,南夢喬總是覺得他的話中,意有所指。

***

臘月的時候,突然間捷報頻傳,每日上朝的時候,總會傳來諸如「太子又攻下了涼州」、「太子已達雍州」、「太子於并州殺敵八千」這樣的好消息,一時間所有人瞼上都喜氣洋洋,皇上更是眉開眼笑,大臣們也更是加緊讚歎,每當這個時候,南夢喬總是若有所思的,望着手中的那福祿鐲。

自從皇上有意無意的說了那句太子也該納妃的話之後,他也就再沒有遞過辭職的奏摺,要離開的想法一取消,佔據腦中的,就是對那少年的無限思念之情。

下了朝,從翰林院出來,南夢喬低頭往自己府上走去,遠遠的,似乎傳來馬蹄聲,不由得讓人在心中勾起另一個飲馬邊疆的人。

一別如斯,太子,你可還好……

忽然間感覺那馬嘶聲近在耳前,南夢喬無意識的抬頭,不由得驚呆了。

馬上,分別近半年、成長得令人感覺有些陌生的青年,正是十五歲的慕凌淵。風塵僕僕的臉上,帶着在邊疆磨練出來的風霜。眉眼間那屬於少年的青澀早就褪得一乾二淨。臉也開始變得方正起來,稜角分明。額前的黑髮上,飄落着幾片雪花。

因為喜悅而揚起的濃黑的眉下,是一雙澄燦的星眸。

「南夢喬!」

伴隨着一聲驚喜的叫聲,他被人抱了起來,一時間感覺到天旋地轉,眼前儘是飛飄的雪花,然後,在他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的唇突然間就印上了另一張略嫌乾冷的唇,腦中,不合時宜的突然冒出來:太子的力氣,何時變得這麼大了……

***

年還沒到,太子就凱旋歸來了。

然而,在迎接班師回朝的隊伍時,卻並沒有看到太子,令一堆大臣們啞然。而後,一個個心驚肉跳地回去稟報皇上。本以為迎接他們的,是皇上的責備。卻沒有想到,當今聖上卻是笑呵呵的,「沒事,沒啥事,太子在昨日就已經回宮了。」

下了朝,南夢喬心急如焚地往長興宮走去。昨日黃昏,突然間遇到太子,被他抓起來狂吻一通,之後,慕凌淵突然間又一拍頭,「糟!要去見父皇!」

然後,就把他丟在原地,也不等他說什麼話,那冒冒失失的太子就策馬狂奔而去,留下一個啞口無言的南夢喬站在雪地里,無意識地撫著滾燙的雙唇,瞪着太子離去的背影。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當朝太子的耳根……可是有些發紅?

可是今日剛下朝,就被太子近身侍從小祿子急急攔住,「南大人,太子受了重傷,讓你快去看看他。」

「什麼?」南夢喬大驚失色。

「太子中了一箭,又風雪兼程的趕回京師,結果昨日回來,就倒下了。」小祿子憂心忡忡,「南大人,您快去看看他吧。他燒的厲害,一個勁的說胡話呢,奴才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慌忙跑到長興宮,以為會見到病殃殃躺在床上的青年,結果卻只看到一個興高采烈,正與一千王孫指手劃腳講著沙場征戰講得眉飛色舞的慕凌淵。

「你……怎麼……沒受傷?」

「呀!南夢喬你來了!」當朝太子急忙趕人,「好了好了,你們快走吧,我有話要和南太傅講講。」

那一群私交好友剛離去,就又聽得有人喊道,「皇上駕到——」

慕凌淵摸摸頭,皺起了眉,「怎麼父皇又來了。」

當今聖上憂心如焚地趕過來,「凌兒,朕突然聽到你受了重傷,在哪裏?昨天怎麼沒有和朕說呢,快讓朕瞧瞧!」

「父皇,哎呀!小祿子你做的是什麼事!」慕凌淵怒瞪小太監,轉過頭來又對着當今皇上推推擠擠,「父皇,這隻不過是騙南太傅過來我這裏的小花招,您跑到這兒來幹什麼?快走,快走啦!」

「你你你——」皇上被推得倒著走,怒瞪兒子,「朕還以為你長大了,居然又在耍這種花樣——」

「好了好了,兒臣也沒有想到,父皇的耳目這麼靈啊,兒臣什麼事都沒有,父皇您就快去書房批閱您的奏章吧。」太子將皇上推推推,推出房外,「讓兒臣和太傅說幾句悄悄話嘛。」

「悄悄話?你跟朕怎麼就沒有悄悄話好說?」被推走的皇帝佯怒道。

打發了意外跑來的皇上,慕凌淵回過頭,對着身後的男子展開燦爛的笑容,「南夢喬!」

呀!不好!面前的這個男人,看上去烏雲密佈,難道這麼快就生氣了?

「你明明沒有受傷,為什麼騙我說你受了重傷?還昏倒在床上?」南夢喬怒氣沖衝要離開,被身後的青年一把抱住,「別,別走,你聽我說呀——」

「我是真的中了一箭呢!」怕眼前的這個男人真的拂袖而去,十五歲的青年急急拉開衣衫,「看,這兒!有個傷疤!」

南夢喬氣得有些發抖,「勝敗兵家常事,無論是勝也好,敗也好,你都該讓人傳個話過來啊!怎麼可以光報喜不報憂呢!」

「那怎麼可以,簡直太丟臉了,再說了,我不想讓父皇和你擔心嘛!」慕凌淵不以為然道,「再說後來我不是沒事了!」

「你——」面對着如此理直氣壯的太子,南夢喬啞口怨言,半晌,終是嘆了一口氣,幫他拉好衣襟,「下一次,不可再如此胡來了,無論是出了什麼事,都不要想着一個人偷偷的解決,好歹,你把消息傳回來,皇上可以派援軍前去啊,我和皇上,還有殿上百官,都可以幫你想想克敵之道啊。」

「他們能想出什麼好主意來!」年輕的太子對那群官員嗤之以鼻,「一個個只會說,太子真是英明,太子真是睿智,太子真是過人之才呀,其實有時候我故意說的很濫,結果那些人都還是會這樣說。」

「那也只是少數,再說你年輕,大臣們這樣說,都是為了鼓勵你。」南夢喬諄諄教誨,「你也不可驕傲自滿,不過這次你也吃過虧,也算明白了。」

「哎呀,不談這個了。好不容易回來,提這些老傢伙幹嘛。」慕凌淵突然抓住他的手,緊張,而又突兀地開口,「南夢喬,這半年裏,你有沒有想我?」

「……」南夢喬啞然,過一會兒,方才抬頭看向熱切的望着他的青年。

僅僅只是半年,原本長到與他同樣高的太子,個子就已經超過了他,他這個當年的太傅,只到他的眉心,需要略抬頭看這個曾經的小男孩了。

不同於昨日的風塵滿面,今日太子穿的甚是華貴,用純金線織成的綢衫,襯著裏面的黃緞中衣,顯得格外的神采煥然,黑髮束成一束,長長的垂帶甩過肩頭,十五歲的俊俏面龐瀟灑帥氣,一雙烏眸清亮有神,其中洋溢着熱情的光芒,挺直的鼻樑下,是兩片含着笑意的溫潤雙唇,紅潤得像塗了一層薄薄的胭脂,寬闊的肩膀看上去是那樣的英挺,腰帶上,掛着金柄短劍和玉佩。

「有沒有想過我?」太子熱切的,期待的,一眨不眨地瞅着他。

「我……」對上那樣熱情的雙眸,南夢喬有些不知作何回答,「我……」

然而激動中的慕浚淵卻並沒有察覺到他的猶豫,不等他回答,又緊張地說道,「在出征前,我就給自己下了一個決定,如果這一次我打了勝仗過來,我就要問你一句話,如果打了敗仗回來,那我也就不要回京了,根本沒有臉面回來見你嘛。」

南夢喬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太子……要問我什麼話?」

「我八歲那年,那一天,你說,在你心裏的女子,是我。」慕凌淵目光炯炯直盯着他,「是真的嗎?」

「……」南夢喬訝然。那麼久遠的事,只是一個玩笑,卻沒有想到,眼前的這個青年,卻一直記到現在。

「是真的嗎?」慕浚淵有些焦急地問道。

「……太子……」南夢喬沉默著。

青年那漾著健康紅潤色澤的臉開始發青,又開始變白,他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艱難,澀然問道,「……還是……只是一個玩笑?」在不知不覺中,慕淺淵的拳頭慢慢的捏緊了。

「……」說不出否定的話,然而,也沒有勇氣回答出真相,南夢喬低下了頭,慢慢的,從袖中掏出一隻鐲子,「太子……請將此物收回吧。」

「你!」慕凌淵臉色鐵青。

「這……本就是太子身邊的東西,下官帶在身側,多有不便,太子出征在外,下官就代替太子保管半年,如今太子也凱旋歸來,下官在此………奉還太子。」

「南夢喬!」當朝太子突然拍案而起,氣喘吁吁地在房內走來走去,轉了幾圈,突然又回來,站在南夢喬面前,一把扳過他的肩膀,銳聲叫到,「我不要你還!」

「這是我的東西!我送給你了!就不許你還回來!」慕凌淵對着他大叫,「聽到沒有?」

「太子……」

慕凌淵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七年前,七年前,這隻福祿珊瑚鐲子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就是一串看上去挺可愛的刻的是小娃娃的珠子,所以被我拿來陷害你,當時,這串珠子還不算是我的!我把它賞給了七皇叔的小兒子。我,我有什麼不能戴的,有上貢的東西,太后第一個把最好的讓給我,父皇也是,更不用提向我獻媚的大臣了,這種破爛東西,我根本就沒有把它放在眼裏。可是,可是——自從你把它還給我之後,我根本就沒有戴別的鐲子,只戴它一個!連七皇叔那兒,我都不給他!胡亂的把別的東西丟了幾串給他,硬是要霸佔這串!現在,現在你說要把它還給我!」

「太子,我——」

「為什麼?真的只是玩笑嗎?我不信!我根本不相信!」慕浚淵大喊大叫,「這麼多年,這麼多年難道你就對我沒有一點感情?」

「下官對太子所有的,只是師徒之情。」南夢喬咬了咬牙,其實,在太子出征的前一夜,在他將那鐲子塞給他的時候,聰明如他,又怎麼不知道,這個在自己心中一直如兒子般的少年,對自己抱着的感情,恐怕早就有了變化。

然而……晚凝……怎麼會變成這樣?

有很多話,一直說不出口,也不能解釋,想掛冠而去,然而私心裏,還是因為離不開這個還年輕的少年吧,不然,怎麼會在每一次的求去的奏摺被聖上打回的時候,會有一種說不出口的喜悅,又怎麼會在聖上那句狀似無意的「太子也該納妃了」的話之後,心中,突然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呢?

「不是的!根本就不是!你關心着我,愛護我,重視我!」慕凌淵氣極敗壞,「不然,你怎麼會一聽到我受了傷,馬上就跑過來看我呢?我,我——」不知是急的還是氣的,太子臉上漲紅一片,「我對自己說,再捉弄你一次,如果你急切的跑過來,那就證明你也是喜歡我的!」

「下官急切的跑過來,只是因為下官擔心太子身體,這種關心,也只不過是師徒之情。」

「不要說了!你走!你給我走開!」十五歲的太子掩著耳,「我不要聽這些!」抬起頭來,經歷了戰火風霜的年輕的臉上,不怒而威的氣勢有凌駕於一切的威嚴,慕淺淵咬了咬牙,帶有幾份強迫與霸道地宣佈,「我不管你怎麼想!總之!我就是喜歡你!可能我說的急切了點,你現在什麼話都不要多說,回去給我好好想想!」

「……」南夢喬張了張口,最後,還是無言,「那下官先行告退了……」

慕凌淵的黑眸一直盯着他,看着這個男子離去,在門掩上的那一刻,一個描金花瓶,突然被他掃到地上,「嘩啦——」一聲巨響,撞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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