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一步---清粥小菜

第二十一章 第一步---清粥小菜

主癸——商侯——豫方方伯長——一個忠厚堅毅的男人——在憂憤中掙扎的垂暮老人。

此刻,這個老人感受到那種叫生命的東西離自己越來越遠,自己使儘力氣也追趕不上它的腳步,他只能不斷地告訴自己「站著」,不讓自己倒下去。

終於,子履回來了,老人微笑著,第一次如此安然地躺在床上,足足睡足了兩天。第三天,他醒了,子履的背影映進老人渾濁的眼睛,眼睛突然晶亮起來。「履……」

「父親!」子履恍惚中彷彿聽見父親呼喚自己,本能地轉身看父親,只見床上的父親正睜眼望著自己,臉上微笑著。

子履的心一下子激動起來,感謝上蒼讓父親醒來,父親會笑!三年前,父親嚴厲地將自己逼出家門,四處巡查,三年了,一次次夜中醒來時心頭那重重的擔憂將自己折磨得好痛,看到父親笑著躺下,接連地睡去,嚇壞了自己,生怕——這看到父親在微笑的一眼,讓子履的心終於塌實地落了地。

有父親活著,真好!

主癸的精神特別的好,晚飯吃了很多,子履陪著父親說話直至宮中燃起燭火。見父親談興正濃,有怕父親年紀大了,就陪父親說話消食。主癸談到自己的昨夜的夢道:「子履,昨夜,父親夢見天空有兩個太陽,東方的太陽落下去,西方的那個太陽升起來。真是奇怪!」

「夢到太陽是吉兆。」子履爽朗地笑著。

「唉!」主癸重重地嘆息了聲,「如果是吉兆,我情願這是夏的吉兆啊。帝履癸不僅剛愎自用,又起用奸臣,情形令人擔心啊。」

「父親!」子履見父親憂上心頭,不知道如何勸解。外出巡查三年,所見之處實在不敢直言對父親講。

「子履,你不講父親也猜得出**分。只知那帝身邊人就知道天下概況了。那趙梁做了太師,曹觸龍做了少師,侯知性是兇殘之人,武能言乃淫邪奸詐之輩,還有那樞要五鬼既,卿士於辛,夏帝身邊哪裡還有興國之士!虞公回國,無荒離朝,如今朝臣只得關龍逄費昌等人了,他們勢單力薄,如何斗得過那班宵小——」說到次處,主癸激動起來,咳聲不斷,不得不停下議論。

「父親,請保重!」子履忙亂地為父親捶背,情急之中不知道如何安慰父親。

「保重,該保重的是夏后氏啊。子履——記住,奸佞——不除,夏朝——何——以——中興——?」主癸的話夾雜在一片咳聲中象沉浮在汪洋中的一枚葉子。

直到主癸全身的力氣用光了,才慢慢平靜下來。子履將父親的被子蓋好,坐在父親的床邊,望著這個曾經威令四方的方伯長,如今只似一個孩子般地躺著,那麼無助,那麼孤單。人,都要走到這一程么?上天何其殘忍,讓一個人從無能到無所不能,到老的那一日,榨乾了他所有的精力,讓他精神無比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又歸於無能,讓人清醒地嘗盡自己所造的苦痛!

主癸終於睡著了,這一覺沒再醒來,主癸,上蒼憐你,不再讓你承受生的痛苦了。

人,總是要死的,不死的是妖精。可妖精也得死,只不過妖精的死是灰飛煙滅。

主癸死了。無怨但有憾——憾的是他所侍的夏朝沒有恢復往日的強大;憾的是他無力使夏更為輝煌;憾的是人力有限;也憾天命難違。主癸是睡著去的,帶著深深的遺憾,他無話可說。

「子履,請勿悲傷。」一個沉靜的聲音——伊摯。

「父親去世,兒子怎能不悲傷!」子履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那你如何表達你的悲傷?」伊摯依然平靜。

我該如何表達悲傷?子履,商主癸的兒子。父親去世,兒子如何表達悲傷?失聲痛苦,徹骨思念,還是情不能自已?不,父親不願意看見這樣的子履的。此時,子履才體會到放縱自己的情緒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父親走了,他給子履留下的是商族的臣民啊。如何表達悲傷?子履知道自己碰到了難題。

耳邊傳來壓抑不住的哭聲。是主癸身邊的侍從,他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宣洩內心的悲痛,壓抑的哭聲里抽噎出他們對這老人的愛戴。哭聲蔓延著,一直到宮外,繼而到整個商部,到整個豫州。

每一聲哭泣都從子履的心頭響過,每一滴眼淚都從子履的眼中走過。可是,子履不能流出一滴屬於自己的眼淚,不能出一聲屬於自己的哭泣,只因為他是主癸的兒子,只因為他已經是商主——只因為父親走是留有遺憾,父親的遺憾不為自己,而是為夏,為商,為夏不能恢復昌盛,為商族不能安居樂業。子履要彌補這遺憾。從此,子履的悲傷不屬於自己,以後,子履的快樂也不屬於自己。

在眾諸侯和部落領的嘆息聲中,子履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獨立行走——沒有父親牽引的行走。幸好,身邊有朋友——伊摯。

「子履,葛伯垠來了。」伊摯在平靜的面色下罩著濃濃悲哀的子履耳邊說。

「哦,他來幹什麼,他可以不來的!」葛伯垠,那個用賄賂的方式奪去父親方伯長的人。依據身份,他此時是方伯長,完全可以只派手下大臣來商不必親躬至此的。

這一來定有目的了!!

「此時,豫方諸侯來者十之有九,他這方伯長自然不會放過這機會的。一樹威信二耍威風。」伊摯緩緩答道。

「哦?自他做了方伯長,年年增稅,歲歲加賦,今日不能讓他白來這一遭了。」

伊摯看了一眼子履,心領神會。

「主癸啊,垠晚來一步,你我竟天人永隔!」垠似有無限遺憾,強忍悲痛,「垠不能與你共臣夏帝,深感遺憾。主癸,你好狠心啊!」

子履還禮,將垠請至客殿。

眾諸侯自然要與方伯長見禮,問候。垠收起悲傷的表情,含笑應承,心裡記下了在場的每一個人的面孔——你們都喜歡主癸那個老傢伙么?現在你們只能懷念他了。他未死,我擔心他再奪方伯長,如今,你們還抱著那個死人嗎?我要做活著的方伯長!今年的賦稅又有一大筆可撈了!想到這裡,垠臉上的笑容更盛,腮邊的一顆黑痣也歡欣地跳躍著。

子履見狀,道:「葛伯長放下沉重的公務,體恤憐下,子履感激不盡,還有一事請求葛伯長相助。」聲音足夠大足夠響,措辭足夠恭敬足夠明了。眾人皆愣住了。主癸死了,主癸的氣勢也走了么,而且走得乾乾淨淨,面前的這個是主癸的兒子么?父親未涼,這小子便向垠俯!主癸的兒子是個軟貨!?

垠的那顆黑痣停止了跳躍,他多麼想時間就此停頓,也希望主癸此時能活過來,聽他寶貝兒子說了這話再死去。

「子履,此殿內皆豫方之人,你如需幫助,儘管開口,不必拘謹。」

「謝葛伯長!父親大去,商族無主,子履想請當商主。可子履年輕識淺人微言微,望葛伯長向夏帝請命。」

「什麼?」眾人吸了口冷氣。如果說剛才子履求葛伯垠的話還算是人話,這幾句簡直是放屁不如。

什麼請當商主,你父親死翹翹了,你是他唯一的兒子,自然你是商主,還要求人,你丟不丟臉啊。原來人可以如此不要臉。眾諸侯此時覺得臉上涼颼颼的,彷彿子履丟臉皮的時候將自己的也扯去了一般。

「理當世襲,子履多慮了。」

「多謝葛伯長!」子履行禮道謝,又道:「子履理當請見夏王扣謝,只是子履為父親守孝三年,重孝不宜見帝,請葛伯長代傳謝恩。」

「哦,好說好說。」葛伯垠的心幾乎飛起來一般的快樂。

眾人心一下子落到了谷底。原指望子履能奪回方伯長之位的,看來,是爬山爬得太高了,所以現在才摔得如此之重。

「已到飯時,請諸位用飯!」伊摯的聲音平淡地傳起。

眾人看了伊摯那帥臉一眼,恨不得一拳打過去。伊摯那張帥臉還是那麼平淡,好象沒看出眾人的憤怒。伊摯心裡暗道:「現在想揍我,吃了飯你們會想殺我的。不過,明年,你們會來謝我!」

眾人跟在葛伯垠和子履的後面走進偏殿用飯,只有清粥小菜。眾人以為後面的菜還未上來,便吃了起來。等吃光了粥,有人添飯上來——可是,怎麼還是一樣的粥?眾人吃過兩碗之後明白了——清粥小菜就是子履的招待!!

眾人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這子履是怎麼了,越來越不像話。豈有如此待客之道!!

葛伯垠還在笑——子履,你也就如此而已!如此待客,眾人豈能不寒心!你啊,等著瞧吧。於是,端起清粥,吃得很是香甜。眾人見了,也將面前的清粥小菜吃光,回各處休息,只等老商主安葬,回自家補飯去!

葛伯垠將就用了飯後,回到住處,心中大喜,臉上毫無怨色。正思謀間,有人報說有仍侯和有虞侯求見。

垠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讓自己的興奮不至於泄露太多而有損自己威嚴的表情,沉吟了一下,找回了昔日的威風感覺道:「見。」

三人分賓主坐下后,垠道:「二位有什麼事啊?」

有仍侯道:「我與有虞侯想請葛伯長回葛時移步到仍、虞巡查。」

「巡查?」垠意味深長地看了有仍侯一眼。這傢伙怎麼了?

有虞侯道:「我二人有些事物想請葛伯長巡查,本來……可是,不便攜帶,所以請葛伯長貴尊移步。」

「是,是,還望那些事物能入得葛伯長的眼!」有仍侯的臉上堆著厚厚的笑容。

「哦,這樣啊。」葛伯垠笑了,「那就等明日安葬主癸后同行吧!」

「多謝葛伯長,原來只聽說葛伯長高高在上,今日方知道葛伯長平易好交,是往日人誤傳了。」有虞侯大聲道。

「哪裡哪裡。」垠親切地送有仍侯和有虞侯離開,等那二人走出門外,垠臉上的黑痣又控制不住地跳躍起來。

垠還沒從喜悅中平復過來,杞氏繒氏兩位諸侯求見。

垠覺得清粥小菜的味道真的是好極了,胃腸舒服得很呢。

杞氏和繒氏兩諸侯不是要求垠移步的,他們是代表周圍一些小的部落來請求減少賦稅的。當然,言辭極為懇切,陳情述理,恭謹有加,最重要的是他們明確地表達了周圍小部落的意思,不會讓葛伯長為難,甘為葛伯長驅使。

垠笑了,這次他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開心。自己本打算收買幾個諸侯,看來,這子履替自己把事情辦好了,清粥小菜,竟有如此妙用,哈哈哈。

夜已經深了,垠還是睡不著,明天,不確切地說,今天就是好日子呢。主癸,你安心去吧。你走了,我也就安心了。哈哈哈。

子履的殿里燭光閃爍,燭光照耀下,子履的臉色更加蒼白了,有種讓人心碎的衝動。

對面,是那個讓眾諸侯在心裡踢了千腳卻依然微笑的伊摯。

「一切按照計劃完成。估計明天葛伯垠就能宣布了。」伊摯平淡地道。

「那就好。」子履的聲音里有疲倦味道。

「都準備好了,明天你只要示意葛伯垠就可以了。他正找機會籠絡人心呢。」伊摯邊說邊起身準備告辭。

子履道:「天快亮了,你就在此將就一下吧。」

「還是走幾步吧。事辦完了再休息不遲。」伊摯邊說邊走出門去。

父親!伊摯的背影剛一消失,子履的淚便涌了出來。

兒女始終是父母的驕傲,無論兒女什麼樣的年紀,失去父母時仍覺得自己從此無依無靠。不管父親怎樣,只要想到他還在,心裡就有了依託。而不是此時,子履的心空蕩蕩地懸浮一般。

伊摯,雖然有伊摯,可子履還是希望父親還在,坐著,躺著,怎樣都成,能讓自己端給父親一口水就夠了。

可是,天,終難**願!

天亮了,主癸一點反應都沒有。眾人的哭聲再度響起來,主癸還是沒有反應。不知道他是喜是悲。生命真的是很奇怪的歷程。人是帶著自己哭聲來到世界,伴著他人的哭聲離開這世界的。如果若不計過程單聽這哭聲,生命的歷程也就沒了意義,其實呢?走完這一生,別人看著你空手來空手去,其中的樂趣是無法與人言的。各有各的活法,有啥樂趣,就不告訴你。

一掊土,埋葬了主癸的一生,而人心中的主癸卻是這土掩蓋不住的。

歷史將記錄下這個一生正直無私的名字——子主癸。

眾諸侯要離開了,子履忙著要送客。葛伯垠也告辭,子履道:「多謝葛伯長,子履還有一事,雖羞於啟齒,但不得不說。」

「子履,但說無妨。」葛伯垠看著主癸化成泥土,心情高興,語氣輕鬆。

「子履招待不周,請葛伯長海涵。今年年景不佳,父親去世,商地賦稅恐怕——恐怕——」子履此時只是吱嗚,說不出下文來。

垠略寬寬嗓子道:「子履,莫說了。不只是商地,其他各地也均有災荒,杞氏繒氏及周圍各部也是艱難度日。夏王厚德,垠定將請求夏王減少賦稅。各部也都不必憂心了。」

眾人樂樂散去,此時有人才明白子履心機之深,也有人糊塗,道是方伯長慈善。

有仍侯有虞侯與葛伯垠同行離開。

伊摯對著子履一笑,自動退下休息。是啊,這段日子以來,伊摯累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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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宮紅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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