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序言

重生是重來的兒子,重來過世有八年了。

重來過世的那一年,重生滿了十八歲,鋼鐵廠就讓他頂了他爸爸的職位,做了一名煉爐工人。

重生剛進廠時,覺得工作辛苦,又只有兩百來塊錢一個月,他就不想做這工作了,跑回家跟他的媽媽說,他媽媽名叫何英,還沒等他說完,媽媽就打斷了他的話。

「生伢子,你不要日想雲南,夜想四川了。你現在工資是少了點,以後還會漲的,以後退休了還有勞保吃,這樣的國家正式工作你不做,怎麼對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爸爸呀……」

說到重生的爸爸,何英低聲哭泣起來。重生很怕媽媽哭泣,趕忙答應會好好在鋼鐵廠幹下去。

鋼鐵廠雖然有過一段效益不好,發不出工資的日子,可現在紅火了,何英說的沒有錯,重生的工資年年都在漲,到如今他能拿一千一個月了。

時間也過去了七年。這七年來,重生幾乎每天都回家陪何英吃飯,而他媽媽隔三岔五就會做他愛吃的紅燒肉給他吃,他也會陪媽媽說說話。

「想想當初過去過苦日子,飯都沒得吃,那象現在想吃肉就敢做紅燒肉吃喲,生伢子,你趕上了好年頭,這真是享天子福哦……」

「媽,如今這年代,哪還有人將吃肉作為人生追求啊,人家有錢人都將搬到月球上去住,當人生理想了呢。」

「去月球上住?還真敢想呢。生伢子,我們呀,能有一套象樣的房子住,媽也就滿足了。這房子還是你爸爸和我結婚時分的集體房呢。」何英說到重生的爸爸,有些神傷地望了望掛在牆壁上的遺像,重來在那上面嚴肅地望着對面的牆壁。

「媽,別想太多了,房子會有的,麵包會有的,什麼都會有的……」

「唉……對了,生伢子,你也不小了,在外面處了對象嗎?帶回家給媽瞧瞧……」

「媽,又來了……找了還不帶回來你給你瞧呀??」

「生伢子,都滿二十五了,找一個吧。就我們這家境,姑娘誠實可靠就行了,眼光別太高了……要不,改天媽叫我同事給你介紹一個……」

「媽,一到吃飯就嘮叨過沒完,還讓不讓吃飯呀。再說了,時代不同了哪還興介紹,沒有愛情又怎麼能結婚呢?」

「愛情,愛情……愛情還不是一起過日子過出來的。我和你爸爸當初也是別人介紹,不是照樣愛出了個你來?」

何英說到重生的爸爸時,已很少哭泣了。而重生聽着媽媽的嘮叨,也不會表現得太不耐煩。重生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可人是會變的,重生就變了。最近一個多月,重生不再按時回來吃飯。不是說加班就是說和朋友玩去了。何英一個人吃飯的時候覺得寂寞,會對着牆上掛着的照片說話:「他爸呀,孩子也大了,家留不住了,沒準還在外頭,給咱們找兒媳婦呢……」

照片里的重來是不會說話的,他已經死了。如果他會說話的話,一定會告訴何英她錯了,重生不是在給他們找兒媳婦。

重生再次回來陪母親一起吃晚飯時,何英相當開心,跑去超市買了三斤多重的大魚頭,特意做了剁辣椒蒸魚頭。她給重生夾菜,笑呵呵地問他:「重生呀,有個把月沒在家好好陪媽吃頓飯了,是不是在外頭找了對象了,可不能瞞着媽……」

重生低頭吃飯不做聲,何英有種不祥的感覺,關切地摸了摸重生的額頭,說道:「生伢子,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沒……沒呢」重生笑得很勉強。

「生伢子,是不是在外面闖禍了,是不是被領導批評了?」

「沒……沒呢……」

「說。你想急死媽嗎?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何英想這孩子一定出了什麼事了,一急,緊張地望着重生。重生被他媽望得額角直冒汗,眼睛盯着盤子裏還冒着熱氣的魚頭。

「生伢子,你倒是說呀」何英厲聲問到。

重生全身一抖,抬頭望着自己着急了的媽媽,淚水在他眼眶裏打着轉,哽咽著說:「媽……我錯了……媽……我我我……在外面輸了三萬塊的高點……」

「什麼——」

接着,母子倆陷入了沉默中。大約過了十分鐘,何英用手支撐著桌面,站起來,有點走不穩的樣子走向了自己的卧室。

這一宿,母子倆在各自的房子裏,一個輾轉難眠,一個眼淚擦了又流出。

客房的那張小方桌上,一桌沒吃幾口的飯菜,慢慢冷了。

十二月的天空也冷了,星星也冷了,黎明的光也是冷的。

何英六點不到就起來了,做了熱飯,把先夜的菜熱好,才去叫自己的兒子起來吃飯。

重生走到小方桌旁,象個有罪之人一樣緊低着頭。

何英語重心長地說:「重生,打牌押寶害得死人的。你年紀不小了,也會思考事情了,不用媽媽再多說什麼……唉……」

「媽……我知道我錯了……」重生滿臉悔意地說。

「崽呀,這個家還指望你呢……這些年來,媽容易嗎?媽掃那麼多的廁所,還要撿破爛賣……容易嗎……你爸……他死早了……」

何英這個女人,再說到重生的爸時,那滾落下來的淚珠子有黃豆那麼大一顆。

「媽……別哭……別哭……」重生替他媽擦淚,自己的淚水卻流了出來。重生心裏悔呀,恨自己,當時頭腦發熱,該斷的手怎麼就去碰那該死的賭博機。

「媽……別哭了……從今以後,我再不會碰賭博了……」

何英用哭紅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兒子,說道:「吃飯吧,吃了飯快去上班。」

這頓飯菜,重生吃在嘴裏。儘是苦澀的味道。

在那旺旺的煉爐前,重生心裏亂呀,三萬的高點,周日就要還,這可怎麼辦?跑是不能跑,自己跑了,媽媽怎麼辦?

下班后,重生硬著頭皮去找了幾個同事借錢,多數人乾脆說沒錢,也有人推說錢被家裏管了拿不出,也也答應借一兩百的。重生想一兩百也不解決問題就沒有要。

重生不怨這些人,換成自己,也未必會對一個欠了賭債的人,傾囊相救。重生只是為沒有一個真正願意幫自己助這難關的朋友,而失落。

重生怏怏地回到了家裏,何英把放在爐火旁熱著的飯菜端上桌子。重生木木地吃着,心裏除了懊悔,還是懊悔。懊悔有什麼用?錢還是要還的。

「不爭氣的,輸的高點要好多利息,什麼時候還哦……」

「啞巴了……生伢子,你這是在媽的房心上狠狠刺了一刀呀……你看看,你看看,你爸在看着你呢……」

「拿去吧……這是我們家能拿出的全部錢了……遭千刀的哦……不想活了,就取出這些錢再去賭一把,我知道,輸了的人都想贏回來的……」

「密碼是你的生日年月日,戶名也是你的……我怎麼這樣命苦啊,辛辛苦苦攢了些錢,說沒了就沒了……你年紀這樣大了,拿什麼娶婆娘……我怎麼向你死去的爸爸交代呀……」

「媽,我會改的,我會掙錢還這些錢的。」重生說的很小聲。

第二天,重生取出摺子上所有的錢,三萬零六十。

重生用這些錢換回了自己立的高利借據,撕得粉碎,將那碎紙片裝在口袋裏,心裏默默地說:「重生重生,你這條豬,以後再去碰賭博機,你就連豬也不是了……」

天空是冬天的,陰沉沉地讓人感到呼吸不暢快。重生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了家。

重生又每天回家陪着媽媽吃飯了,重生又每天坐在那張飯桌旁,聽何英的嘮叨了。只是這幾天來,飯桌上再沒出現過紅燒肉,也不知道為什麼,何英對重生賭博輸了的錢也隻字不提,好象只要提起一個字,她就會再次難過一樣。

何止是難過。重生深深知道,自己輸光了家裏的錢,等於是用這些錢買了一把鋒利的刀子,在媽媽心窩上刺里一個傷洞,只要一碰,這傷洞就會流出血來,還會很痛。

是傷,總會癒合的,只要還活着,重生常常這樣安慰自己。是錢,就能掙回來的,重生在廠里加倍努力工作,一個星期過去了,重生的努力工作並沒有增加多少收入,頂多多掙了個加班錢。儘管如此,重生仍然覺得賣力工作了,心裏會好受些。

重生心裏也不好受。輸了那麼多錢,他放不下。還有重生認為會在煉爐工這個崗位上干到老,然後拿着一份退休工資度過晚年。普通工人很多,他們這一生就這樣碌碌,結婚生子,養大孩子,供他們讀書,自己也老了,很多人會連一套象樣的房子也買不起。當然,也有兒女爭氣的,父母跟着能享福的。自己呢?拿什麼給母親享福?

越想重生越恨自己輸了那麼多錢,越覺得往後的日子沒多大奔頭。他鑽進了死胡同。這一天,重生胸前口袋裏裝着兩千元的年終獎金,來到了地下賭博機室的門外。他想用這些錢,把輸掉的錢贏回來。他甚至幻想用這些錢,把象樣的房子,象樣的婆娘,象樣的車子都贏到手,給媽媽一個安詳的晚年。

重生推開了那扇半掩的門,重生進去了。重生的眉頭鎖得很緊,重生的手心都握出汗來了。

重生出來了,重生的額頭儘是汗水,冷風一吹,重生忍不住打了個冷戰。緊接着,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露出了一個蒼白的笑容。媽媽一遍一遍在他耳邊呼喚着他的名字,終於喚住了他,沒有再一次走上那條不歸的路,兩千元的的獎金在口袋裏安安穩穩地,可以交給媽媽置辦些年貨,還能存一些錢,有個嶄新的開始。

重生走得輕鬆,而街上也熱鬧得很。汽車聲音,人的聲音,交混著,象都在歌唱。生活的小城原來這樣可親,可愛。小城的人們正忙碌著購置年貨,馬路兩旁的商店裏裝有許多喜慶的笑臉。

天也變了,太陽雖然離得很遠,卻有光芒撒向小城。

二十五歲的重生,劍眉挺拔,鼻樑高高,眉目間自有幾風英俊帥氣。看他虎背熊腰,活脫脫就是一個硬漢子。

重生以為自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

重生突然站住,轉身專註地望着馬路中央,象那裏有神秘的吸引力深深地吸引了他。

「哧」地一個緊急剎車,一輛飛馳的「廣本」停在了他的面前。停在那裏,象在等待着什麼發生。

一位挑着一副魚盆擔子的中年男子,從重生身後慢吞吞地走到「廣本」前面。看他身形瘦小精悍,重生懷疑他的慢吞吞是故意的。

果然,他將魚盆擔子放在車前,輕巧地一躍,一屁股坐在了小車的引擎蓋上。雙手雙腳交叉,竟象個和尚打起坐來。他那目空一切的眼睛,象遙遠的星星一樣發着光芒。重生懷疑他的眼睛就是兩顆北極星。

「幹什麼,幹什麼,不想混了,是吧」從車的后坐走出的彪形胖子,氣勢洶洶走到了男子面前,這胖子的身材足有那打坐男子的兩倍有餘。

「喂,裝聾做啞……知道老子是誰嗎?老子就是王老虎,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彪形胖子的嗓門很高,立刻引來了路人的觀望。

「下來……給老子下來,別要我動武啊,我們南山武館的拳頭可不是吃素的……」胖子邊說邊把西服的衣袖挽起,雙手握成拳頭互相撞擊著,撞得砰砰直響。

「別太過分哦……不是怕你吃不起我一拳,老子早把你打到九宵雲外去了……你下不下來……你再不下來,可別怪我不客氣,我可撥打111報警了……」胖子用拳頭示著威,卻並不真打向那男子。聽胖子這樣叫着,重生忍不住笑出了一聲,那胖子立刻轉身,瞪圓一對鱷魚眼睛,象要把重生撕成碎片一樣死盯着重生。

長這樣大,還沒打過架,這南山武館的大快足足還高自己一頭,還會武功,重生心裏有點緊張。

「啪,啪……」兩聲清脆的耳光聲傳來,人群齊齊地驚嘆了一聲,耳光打在那坐在車頭的男子臉上,出手的是一面色慘白的少婦,這少婦大冷的天,還穿着一條短皮裙,高高的,可是,她實在太瘦了,象根長長的火柴棍。她的眼睛就象兩個火柴頭擦著了,燃燒着火焰。

「大令,不用生氣喲……氣壞了我的小寶貝可如何是好」胖子一手摟着那少婦的腰,笑嘻嘻地說。

「滾……給老娘滾下來……」少婦叫得有點歇斯底里。那男子紋絲不動,十道手指印清晰地留在他兩邊的臉頰上。

「好好好……算你狠……老子打111來收拾你……」胖子掏出個翻蓋手機,撥了電話,他對着電話吼著:「喂喂喂,我是王老虎……城南市場邊上……多帶些人……我在這裏遇到了個瘋子……他娘的他賴在我引擎蓋上不走了……」

打完電話后,胖子象氣消了一樣,和少婦親密摟抱着進了車艙,摔緊了車門。

重生心想,這不知死活的男子,怎麼還不快跑。哪有報警這樣報的,人家一定是叫人來教訓他了。

「叔叔……咱們回家吧。」出於好心,重生走上前去大聲地說,拉了拉那男子的衣襟,對他直使眼色。那男子看了他一眼,聽話地跳了下來。重生想拉着他的手快點離開,也想裝的親密點,免得有人說他多管閑事。

重生剛一抓到那男子的手,心裏就是一驚,怎麼回事,這男子的手冰冷得可怕。重生趕忙鬆開,將手抽回,不料,自己的整個身子象中了邪一樣地飛起丈許來高,落下……

不偏不斜,重生重重地跌坐在那男子原先打坐的車頭上,「砰砰」兩聲巨響,車窗的玻璃被震碎了。

從車廂走出的胖子,緊摟着還在顫抖的少婦,不肯相信地望着自己的愛車,那車的兩個前輪車胎已經爆裂,氣已走完,幸運的是車窗的玻璃碎片沒傷到他懷裏女人慘白的面容。

重生的屁股火燒火辣地痛,心猶驚恐未定,他想從車頭上下來,卻使不上力氣,全身所有的力氣,象這麼一摔全摔沒了。他只能茫然地望着那男子,從容地挑起魚盆擔子,事不關己地沿着馬路邊上向前走去。

胖子生氣了,咆哮著:「干你娘的……日你娘的……叼你娘的……」

十幾輛摩托車團團圍住了小轎車,那些從摩托上下來的人,個個手持兩尺來長的鋼管,頭戴頭盔,圍住了轎車,準確地講,他們圍住了全沒力氣的重生。

胖子一不將重生拖下了車頭,看着被重生坐凹了的引擎蓋,傷心欲絕地說:「我的原裝「廣本」哦……我的娘喲……給我往死里打,這小子是剛才那瘋子的……侄子……」

他的胖手指指着重生,十多根鋼管奔着重生的身體打去。重生想爭辯,想說剛才那人不是自己的親叔叔,想說光天化日之下暴打好人,還有沒有王法……

重生什麼也說不出,他的舌頭髮不出任何聲響了,連喊痛都喊不出。重生失去力氣后,又失去了語言的能力。鋼管也不容許他喊痛,它們象暴風雨一樣地迅猛,籠罩住了重生,密密麻麻。

「兄弟們……搞死他,這賣b的,還逞硬,不打得他喊饒,就不要給我停手……」胖子狠狠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后,號令他的小弟們不要留情。

鋼管打得又狠又密,胖子大哥疏忽了重生眼角的眼淚,重生早就象在求饒了。

打打打……

眼淚啊眼淚,重生想到口袋裏給媽媽買年貨的兩千塊錢還沒交到媽媽手裏,眼淚就放肆地湧出了。

重生的天,越來越黑,深不見底的黑,不停旋轉,旋轉,狠著心要把重生轉出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越來越冷,人間的溫暖正在遠逝。

重生覺得自己的身體在下墜,往下墜……

這一天是2005年大年二十九。

還有一天就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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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也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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