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匕首真的太鋒利了,以至於刺進血肉竟然會這樣快,快得讓人一個念頭也來不及轉,快得讓人來不及悔,來不及恨,來不及思考,就在手輕輕一送間,刺進了絳雪的身軀。

匕首刺中的感覺,竟令得宋知秋像個膽怯的孩子一般猛然鬆開了手,身體也完全僵木了。

這是怎麼了,明明是早已想好的計策,明明是早已決定的行動,為什麼一旦付諸實施后,竟覺得整個世界都毀滅了。天地廣大,紅塵無限,卻已不堪這殘心死軀活於人間。

將近三個月,費盡心血,找不到她半點蹤跡,不得已訂下這樣的計策,為防被人看穿,所有的衝突打鬥都是真的,身上受的累累傷痕也是真的,只是在刀光劍影,暗器漫天中,卻不知真正期待的是什麼。

是盼她來了,好親手復仇,還是寧可她不來,乾脆就死在暗器之下?

分不清辨不明,只知道當那青霜劍影從天而降將自己護住時,匕首就那樣完全不受控制地遞了出去,然後更清楚地聽到了自己手中的匕首刺進自己心臟的聲音。

再然後,所有的意識都已化為雲煙,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就讓這一切從此結束吧。

眼睛看着絳雪清明澄澈純凈得容不下人間任何醜惡臟骯的眸子,身體完全僵木了,而他自己,也放棄了控制自己身體的權利。

眼前青霜劍光華閃爍,滿空唐門暗器呼嘯,他忘了防備隨時會反擊的寶劍,忘了躲閃在混亂中,可能會將他一起射死的暗器。

只是默默凝望絳雪,只想在這最後的一刻,最後再看她一眼,所有的愛和恨,情與仇,在那至危至險至無情至卑鄙的一記暗算中已然用盡。就讓他,最後再看一眼,將她的容顏就此銘記,直至來生。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殺戮無情的殺手,會有這樣純凈平和的眼睛?為什麼遭受了這樣的背叛傷害,還可以有這樣清澈寧靜的眸子?沒有了冷意,沒有了霜華,比冰霜更晶瑩,比星光更璀燦,劃開了心頭的重重黑暗,照耀一切,溫暖一切。

為什麼青霜劍再次劃出美麗至叫人屏息的光華時,不是為了催魂,奪命,復仇,傷人,而是再次布下一層又一層的劍網,將自己已失去行動力量的身體重新守護,擋下了無窮無盡的奪命暗器。

發暗器的人,是他事先約定的盟友,如今為了建功,完全不顧忌是否會傷害到他。本來也是預料中的事,所以也並不覺傷心失望。

救自己性命的,偏偏是自己的殺父仇人,是自己一心一意想要殺死,並已遭自己卑鄙暗算的人。可她竟還要救自己,如此執著,如此不悔,如此出乎他的意料,如此叫他粉碎的心再受折磨。

他有難,她來救。

她出劍相護,他偷襲暗算。

用的,竟還是那把匕首,那把江流之上,小船之中,臨別相贈的匕首。

他用她送他的匕首暗算她。

她卻在匕首插在胸膛上后,仍不惜燃盡所有的生命想要保護他!

匕首深深刺入身體時,絳雪並沒有憤怒之感。

是計謀嗎?有陷阱嗎?多年的江湖經驗,讓絳雪有充分的小心,不會輕易陷進任何圈套。

只是,事即關宋知秋,絳雪便再難保持冰霜般清明寧定的心緒。

放下顧忌,無需懷疑。只要事情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便不敢冒險,不能冒險。

挺身出劍時,並不是不知道有可能受襲,但是,劍仍然一無反顧地揮出去,躍到他身旁時,依舊下意識地不作任何防範。

匕首刺進了胸膛,那原是她的匕首,而今,自他的手,以這種方式還給了她。

很奇怪的,心中一片寧靜平和,眸子裏霜雪盡化,孤寂不再。終於可以清還了,終於,讓他報了這仇,了了這怨,但願他從此,不必再受這等恨火煎熬。

劍光只是一滯,隨即重布劍網,只是,眼卻已不再去看身外的無數強敵。回首凝眸,望向他。

終於可以不再迴避他的眼,不再躲開他的眸,終於可以這樣坦坦蕩蕩、清清楚楚地凝望他。

人生一世,歲月如煙,到頭來也不過得這一回首,一凝眸,從此便可銘記世世生生,萬載輪迴。

但是為什麼,你的眼神如此絕望悲哀?為什麼你的神情這般凄苦傷懷?為什麼你整個身體都透著絕望的氣息?

不不不,請不要。

我沒有錯,你亦沒有錯。

天意弄人,與人無憂。

我不怨天,不憂人,只希望,自此以後,你不必自苦!

可是萬語千言,終是來不及訴,來不及說。

受傷之後,再也無法同時保護兩個人,不需思考地把劍網移向宋知秋,而將自己的身體暴露在暗器之下。

只要我死了,他們就會停手了,也不必傷及於你了。

手上,腳上,腰間背上,不知中了多少細針,多少鐵沙,不過,並沒有殺傷力較大的刀和鏢,傷處並不很痛,但是麻且癢。

絳雪心中忽然一凜,不對,他們是想生擒,所以才不射要害。

劍影猛漲,同時一腳踢了出去。

完全沒有任何反抗意念的宋知秋被踢得跌倒在地,也同時脫離了暗器的攻擊範圍。

絳雪身隨劍走,疾掠而起。

不過,不是往外沖,而是往後方的斷崖上去。

此時此刻,傷重如此,是斷然沖不出去的,但要被人所擒,卻也是萬萬不甘,便不如從此葬身崖下,也免得受小人之辱。

唐門眾人沒想到她會投往死地,一時攔阻不及,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一道青色的劍光,裹着一個無限美好的身影,疾往斷崖投去。

山頂狂風獵獵,吹得她衣發飛揚,令人恍然間以為是九天玄女歷劫重歸天府,在這山之顛,崖之頂,人劍皆飄。

只有原本一動不動,就是被人一刀砍在身上也不會有聽反應的宋知秋,忽然像豹子一般躍起,以驚人的速度追了過去,一直衝到山崖,腳步也沒有停一下,挺身一躍,直撲自空中往下落去的絳雪。

唐門眾人,圍到崖邊,也只來得及看見半空中的絳雪一掌劈向宋知秋,宋知秋回掌一迎,二人同處死地,同落斷崖,竟仍然不理身外一切地要拼個生死。

這兩個人到底有什麼樣的恩怨糾葛?為什麼宋知秋誓殺這女殺手?為什麼宋知秋以自己的生死可以將她引出來?又為什麼,她飛身落崖宋知秋仍不甘心,竟然舍了性命也要撲下去,繼續在半空中纏鬥?

為什麼?

——>>>※<<<——

絳雪自斷崖下飛蔣時,心頭一片寧靜安詳,卻又在發現頭頂陰影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飛墜時化為焦慮驚惶。

想也不想,在半空中為防傷到宋知秋而還劍回鞘,同時不顧身上的傷勢毒性,強提真力,一掌劈過去。

宋知秋下意識地躍起,下意識地追來,下意識地跳下斷崖。沒有時間去思索,更來不及去理清自己的心思,只是本能地做着一切,只有內心的最深處有一個不停呼喚的聲音在催促他,追上去,伴着她,莫叫她一人獨葬斷崖深處。

於是,放任了身體去追尋她,哪顧得一躍之下,便是盡滅生機。

身子飛快落下,驚見絳雪一掌劈米,本能地回手一格,然後發覺一股強大的力量自絳雪掌中打進自己體內,卻並不傷害身體,只是反將他正往下落的身子震得高高飛起,往崖上落去。

這裏才驚覺絳雪—掌擊來的用意,而絳雪在最緊要的關頭,運出全部的力量打出這一掌,自身也因反震之力而加速下落,在宋知秋的視線里迅速地下墜遠離。

狂風呼嘯,她衣襟飛揚,秀髮飄舞,而她美麗清絕的臉上,竟綻出了笑意。

那樣明媚燦爛的笑,將太陽的光華都已奪盡,那樣多情溫柔的笑,仿似紅塵人世間一切美好,都到了這樣的笑容里。

這樣的笑,本不該出現在一身霜雪氣息的殺手臉上。

但,今天不同。

她終於可以了結了這段情仇糾纏,她終於可以在最後關頭,把他送上斷崖。她終於做了最最想為他做的事,所以釋然一笑,無限安慰,無盡歡喜。

所有的冰霜已化盡,所有的面具都拋卻,只想在這最後的一瞬,對他溫柔一笑,傾盡一生一世的情懷。

只望這一笑還算美麗,可以讓他稍稍銘記,再過若干年後,偶逢深秋霜降時節,偶有月色清明之夜,他會偶然地想起她來,然後,輕輕地為她嘆息一聲。又或是許多年後,他可以帶着他生命中的紅顏,來到這鬼愁崖上,告沂對方,曾經認識過這樣一個女子,曾經思念過她。

宋知秋身不由己被絳雪以全部力量擊出的一掌震得高飛,眼望着飛速遠離的絕美身姿,看着那美得似已極盡紅塵一切,也根本不該是人間所有的笑容,心頭一震之間,一切豁然開朗,所有的一切矛盾痛苦悲傷絕望都只剩下了那美麗得像不是世人可以擁有可以抓住的笑容。

是的,愛她!

或許從兩年前霜寒雪冷的殺戮之夜,看她紅衣起舞時,便已愛上了她。

或許在三個多月前,明月清風,江流小船中,看她盈盈微笑時,便已愛上了她。

愛她,所以助她,護她,所以也因此害死了爹爹。

但是,仇比山高,恨比海深,卻從不曾悔過愛她。

因為愛她,所以更恨她;因為救過她,所以不能不殺她。

而她,也愛着他。

殺了爹爹,是為地獄門的原則;不肯束手就死,是為不讓自己更添負擔。

因為愛,所以屢屢退避,時時回護,不惜對手是拔劍,不惜在重圍施援,不惜在受他暗算后仍然救護他,不惜在落崖時,仍然歇力為他求生。

我心中惟有你,你心頭也惟有我,偏偏天意弄人,情仇兩難。

你殺人無數,縱都是該殺之人,亦背負了殺劫罪孽。我救了你,卻害你殺我生父,明知你殺我生父,卻仍難斷情愛,這份罪孽更深。

你我皆有滿身之罪,同懷難解情仇,舍不下放不開,倒不如就這樣選擇最好的結局吧。

我不能不殺你,否則怎對得起被我間接害死的父親,怎對得起我自己的心;我若任你就這樣孤身墜入死地,卻又怎對得起那一夜的霜華月影彩燭明輝,那一日的清風白雲兩岸飛花。

在絳雪綻開生平最寬懷欣慰的笑顏之後,宋知秋也笑了,自宋遠楓死後,他第一次笑得這樣坦然這樣無悔,這樣平和,這樣舒暢。

微笑的時候,他在半空中勉力一移身體,雙掌同時拍出,擊向斷崖一處突起的山石,擊在石壁上的力量之大,竟硬生生將山石打得粉碎,而他自己的雙手腕骨也同時折斷。

因為這樣驚人的大力撞擊,使他身體受力飛彈下落,速度奇快,竟在極短的時間裏,就追上了飛落的絳雪。

絳雪驚見這本來應該已安然落回山崖上的人竟會用這樣激烈自傷的方法來追上自己,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滿眼都是驚惶焦慮,但此時此刻,卻再沒有辦法可以讓宋知秋脫險了。

這一刻,她早忘了自己正在飛快下落,死亡只是彈指間的事,整個心靈都因宋知秋的險況而焦急得幾乎暈過去。

她急,宋知秋卻不急,在落到絳雪身旁的時候,他張開了雙臂,用盡平生之力,抱住了絳雪。兩個人就此一同往斷崖深處直落下去。

身體在下墜,風在身旁呼嘯,兩個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已忘記了一切的情仇,本能地彼此緊緊擁抱,讓心跳撞擊著心跳,呼吸應和著呼吸,就連血與肉也已融在了一起。

你和我都有這樣深這樣重的罪與孽,這一路飛落,不知是否會直落進地獄的最底層?但只要彼此相擁,只要每一分血肉皆相融,無論天上人間,九重地獄,都可無懼無畏了。

斷崖下,兩個人相擁直落,山崖上的一干高手卻只能隱約看到一個黑點,誰也不明白真相,只是彼此驚嘆,到底是什麼深仇,才會這樣至死不休。

——>>>※<<<——

拔開重重的黑霧,睜開無比沉重的眼睛,在整個身體的劇烈疼痛中努力地想要看清什麼,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四肢百骸,每一片血肉每一根骨頭似乎都在呻吟悲叫。

強烈到不堪承受的痛苦以最激烈的方式考驗著人的意志,讓人恨不得躲進黑暗的探淵,放棄所有的知覺來逃避這樣的傷和痛。但因過度的疼痛而迷糊昏沉的腦子裏卻總有什麼放不下,扔不開,於是歇盡全部的意志來抵擋肉體上重重的傷痛,以極大的力量睜開雙眼,努力想在這一片迷濛中分辨光明,尋找一個熱悉到牽動整個心靈的身影。

身上越來越痛,奇怪的是,頭腦卻漸漸清醒了起來,眼前的一切也越來越清楚,本來模糊的光線逐漸明亮,等到雙眼終於可以正常視物時,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雙清冷美麗的眸。

身上疼得如此之厲害,可是卻還是忍不住笑了一笑。

沒有死,居然兩個人都沒有死。

當他努力地與疼痛和黑暗作戰,努力將意識清醒地帶出無知無覺的深淵想要尋找她時,她卻在同時凝視着他。

當他與所有的傷痛作戰時,她想必也不輕鬆。

無數次幾乎支持不住,放任自己沉睡於黑暗的深淵,卻只為這一線牽念而睜開眼尋找她,但她的眸卻早已凝視他。

忘記了傷痛,忘記了恩仇,在這山崖之底,絕境之地,也只記得思念彼此,牽掛彼此,在意彼此。

兩個人相隔不過數尺,宋知秋很自然地移動身體想要靠近絳雪,才一試着移動,便覺劇痛入骨,悶哼了一聲,額上立時溢出一層冷汗。

「別動,我們這一路跌下來,幸虧不斷有大樹承接,才緩了下墜之力,但身上的骨頭不知斷了多少處,根本動不了了。」絳雪聲音里早沒了平日的鎮定冷靜,焦急關切溢於言表。她自己的手腳都跌斷了骨頭,以致於剛才想要靠近宋知秋查看他的傷勢這麼簡單的動作也做不到。而方才一路下落,刻意將她抱在懷中的宋知秋所受的衝擊傷害,肯定更大。

宋知秋此刻咬着牙略試着移動手腳而不能,很快就清楚地知道雙腿上不知斷了多少骨頭,此刻再也動彈不得,而手腕早已折斷,身上也多處受傷骨折,這一回竟是四肢俱廢了。

跳下來時,本已有了求死之心,如今沒有死,卻又是個半死不活的局面,蒼天果然弄人,就是死,也不肯由人自作主張。

有些苦澀地笑笑,看向絳雪,「你怎麼樣?」

「左手摺了,右腿的骨頭也斷了,右臂中了毒針,雖然暫時被我用內力封住,但整個右臂也失去了知覺,左腿,自膝以下脫臼了。」

宋知秋輕輕地笑了起來,「也就是我們只能在這裏等死了。」

絳雪默然無語,

宋知秋低沉的笑聲漸漸輕快,躺在地上,看着斷崖上方廣闊高遠的天空,似將心中的所有愁緒死結都忘懷了,「這樣很好,不是嗎?」

「你不該也跳下來。」

宋知秋坦然望長空,絳雪卻只凝眸看定了他。

宋知秋微笑。身在這必死的絕境中,將一切恩仇放下,他又變回那一日大江之上,隨性自然的男子,「絳雪,殺手不是應該明快決斷的嗎,你怎麼竟變得這樣婆媽拖拉?」

語音里有隱隱的笑意,儘管笑聲也因疼痛而有些走調,但內心的輕鬆卻是如此自然地表現了出來。

絳雪靜靜看着宋知秋,一遍遍看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每一個神情變化,良久,柔和的暖意如春風吹過大地,似驕陽化盡嚴霜,漸漸在她美麗的眸子裏蕩漾了起來。

是的,那真是一句婆媽拖拉愚蠢的話啊。

他知她,她亦應知他。

原來,當黑暗戀上陽光時,陽光卻也永遠記住了黑夜。

所以,他必須要復仇,卻也不能捨棄她。

他要殺她,卻也必要陪伴她面對一切,無論天上人間、黃泉地獄都相伴相依,不舍不棄。

只有這樣,才是他。

只有這樣,才不負此心不負情。

他與她,都是蒼天造化捉弄的一介凡人,面對這樣的情仇矛盾,也惟有這一條路可走。

即然已入絕境,惟有同死,便可不必再記掛種種的恩仇矛盾,情怨交煎了。將一切放開,坦然面對一切,只因為可以同死,便不再遺憾,無需傷懷。

可是……

為什麼心間還有這樣深的隱痛與不舍。

縱然他一心求死,心頭卻寧身受萬死也不忍他損及分毫。

殺人的是我,負罪的是我,為什麼到頭來,卻要累及與他。

愛上了他是罪嗎?

為他的情歡喜,為他的愛欣慰,卻寧可他對我只有恨而沒有愛,寧可他怨我十世三生,恨我入骨入髓,至少不必累他矛盾痛苦,不必害他共赴死地。

今處絕境之中,你我共困死地,你可坦然無悔,我卻終是不甘不願,心傷情傷。

只是至此絕滅之境,卻也再不能稍有流露,在這最後時刻添你悲涼傷懷。

「也許唐門的人會找過來,江湖上有那麼多跳崖不死的傳說,不曾見到屍體,他們未必會放心。」

「絳雪,你何必為我難過。就算唐門找來了,救了我,難道我這一生就可以歡喜安樂而過了?更何況,我縱不得不殺你復仇,卻也不願你落到別人手中,受小人侮辱。」

這樣溫柔的眼神,這般平靜的語氣,絳雪心中縱還有千言萬語,此刻也悄然無聲地化為雲煙,只是幾近貪婪地凝視他,看他眉眼神情,便似可以將身上的傷痛盡皆忘懷了。

宋知秋臉色有些青白,不但身上奇疼越來越厲害,寒風呼嘯,那徹骨的冷也叫人難以禁受。

在手足折斷,身受內傷的情況下,真力早已不能自如遊走,無法驅寒,嚴冬最寒酷的寒風無情地襲來,似要將人的每一分血肉都凍做霜雪。

很努力地控制着打戰的牙關,很努力地微笑,「這樣其實也很好,不是嗎?打打殺殺的事不必再理,倒可以在這裏看藍天白雲的勝景,好好聊聊天,」

像刀一樣割在身上的寒風也令得絳雪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自從修成高深武藝以來,早已寒暑不侵,卻是第一次在冬天如此畏寒。

看宋知秋躺在地上,衣服早巳破爛不堪,頭髮上也滿是灰土,在寒風中,身形備覺瑟縮,忽然間—陣衝動,伸出手,想往宋知秋那邊爬過去,可是右手早已不能動了,左手摺斷,才一用力,已痛得全身顫抖,根本不可能幫助身體前進。

眼前的宋知秋,相距不過數尺,卻已是天涯般遙不可及。

這樣的絕地中,相伴共死,卻無法觸到他的身體,無法握住他的手,無法在最近的距離凝視他的眼眸,無法讓彼此的身體去溫暖對方,只好在這樣的凄凄寒風中,看着彼此生命的熱量,一點一點被無情的冬風帶走。

在如斯寒冷的冬風中,宋知秋卻笑得一派輕鬆,「冷香!」

「什麼?」絳雪茫然不知所指。

溫和的笑容,淡淡的聲音,「雖然我們都動不了,風把你身上的冷香吹過來,便也算我們靠在一起了吧,算起來,這冬風也不是沒有功勞的。」

絳雪越發莫名其妙,「什麼香,我從來不熏香。」

「你不知道嗎?你身上一直有一種幽幽淡淡的香,就是香氣,都帶點霜雪的冷意。」宋知秋眸中含笑,語音溫柔,「前些日子我追殺你時,你之所以總也甩不開我,就是因為我一直是循着冷香的氣息找你的。」

寒風呼嘯,襲面生寒,柔和的語聲,消散於風中,卻迴響於心頭。

冷香?

是淡到幾乎沒有的體香嗎?連自己都沒有查覺,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凝眸望他溫和帶笑多情的眼。

是了,只有情人多情的眼,才會有這樣溫柔的眸光,只有情人多情的心,才能查覺那樣細微的清香。

只因情人多情的愛,這無情寒風,也化為傳情的使者。

那溫柔與酸澀一點點在心間化開,溢滿了心頭,便自如霜雪清澈的明眸中流瀉了出來。

宋知秋也靜靜回望她,看風掠起她溫柔的髮絲,看因為寒冷和受傷而沒有血色卻更如冰雕雪琢般美麗的臉,輕輕的嘆息自唇齒間溢出,「對不起!」

「你我之間,何必再有這三個字。」絳雪淡淡微笑,如霜雪初融,雲開月明。

「我知道,地獄門從不殺不該殺之人,我也知道,我爹的確做過許多天理不容的事,你對我一再退避維護,我卻步步緊逼,甚至利用你對我的情義來殺你。」

「那本是身為人於應該做的事,更何況若非你救我,你父就不會死,若不殺我,你不能對你的父親交待,也不能對你的心交待,更無法立身於天地之間。」絳雪的笑容,輕柔寧靜,人世間的一切美麗,都到了她這不沾紅塵的笑意中,「我從小沒有爹娘,做夢都想要真正的至親,如果我能有我的父母——縱然,他們是天下最大的惡人,我也一樣會毫不猶豫地偏向他們。若是有人傷害了他們,我也會歇盡所有的力量,為他們復仇。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有這樣的骨肉天性。」

宋知秋微微一笑,笑容乍現時,又深深嘆息,「我知道你不會怪我,但我不能不責怪我自己。我對父親盡孝,卻背盡了道義,更負了你的情義,只是,天下人都可以恨我爹,我卻不能不在意他。因為,我也同樣是他最在意的人……我爹,也不是生來就是貪官的。我家中窮苦,爹苦讀成才,一心想求功名,當年娘生我時,正逢霜降,夜寒風冷,家中無錢無米沒有好衣裳。只有爹娘整日抱着我用身體來溫暖我,我長大了,稍稍懂事,爹便抱着我日日疼寵呵護,晚上對着月亮給我講種種故事,人說嚴父慈愛母,我爹疼愛我卻猶勝娘親。他一字一句教我說話,牽着手帶我走路,把着我的手,教我識字,我生病時,他抱着我步行十幾里路冒着風雨去求醫。每逢娘責罵我時,就一定為我說話。一直以來,爹都是我心中的神,是我最親的人,直到有一天,他終於高中,可以做官……」

沉湎在往事中的宋知秋,語氣之中,皆是孺慕之情,但聲音卻漸漸苦澀了起來,「那個時候全家都很高興,都以為有好日子過了,爹也說可以施展抱負了,可是一個小小的地方官,行事處處被制肘,根本沒有想像中的快活自由。大明的官俸向來奇低,全家人白菜蘿蔔,娘親荊釵布裙,仍覺時時不夠用。爹初時還一意想做清官,直到那一年,我大病一場,必須用各種貴重藥材續命,可是爹貴為父母官,卻連買葯救子的能力也沒有。爹娘守在我的病床邊,娘哭得嗓子都啞了,爹幾日幾夜不睡,紅着眼在房裏走來走去,最後抱着我大哭一場,然後就出去了……再然後,家裏有就錢了,我每日裏人蔘燕窩地養著,身體漸漸好了,可是娘卻一直不笑,爹也總是板着臉;只是那裏我年紀小,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覺生活越來越好,衣服越來越光鮮,吃的飯菜越來越好,心裏十分高興,認為爹爹必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絳雪靜靜地聽,心頭卻為這樣略帶苦澀的平淡語氣激起了驚濤駭浪。

「後來漸漸長大,漸漸懂事,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知道老百姓都罵爹是貪官,知道娘親為什麼終日不展顏,卻已沒有立場去責備爹。如果不是我,爹不會踏出第一步,踏出了那一步,就再也回不了頭,一個久受窮苦的人,享過富貴滋味又哪裏捨得開、放得了?當了貪官,做了虧心之事,又怎敢不為維護權利去承迎上司,用的銀子又怎能不從百姓身上取,有時貪銀愛利,偏幫偏判,卻又惹得受屈的人喊冤狀告,甚至鬧出意料之外的人命,到那時,惟有繼續以官府勢力彈壓,同時上下打點,不叫被人扳倒。就這樣一步步越陷越深,無力抽身,也無心抽身了。看着爹身上的罪孽越來越重,娘苦勸無效,只得帶着我離家而去,最最自私的人是我,明明知道爹是受了我的累,卻不肯接受一個貪官之子的身份,拋下了爹,隨娘遠去。爹失去親人,惟有拚命斂財,才能略略平復心中的失落,而我得異人看中,收為徒弟,修習武藝,轉眼間,就是十年歲月過去。整整十年,爹一步步高升,卻不曾再娶妻生子,每逢霜降之夜,必如往年一般,在花園裏置酒獨酌,還要買來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糕餅、點心、糖葫蘆。縱然他千毒萬惡,待我與娘親卻是真心真意,縱然他負盡天下,卻也不曾負過我與娘親,所以,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負他,不能眼睜睜看他被殺,而當做什麼也沒有發生。」

絳雪聽他一句句述說,聽那語聲由苦澀轉為悲涼,看他雙眸因不堪苦痛而微微閉上,看他眉宇間濃濃的悲苦,心也因他所說的每一個字而牽動隱痛。

好想靠近他,想捏他的手,想撫平他眉間的傷,想對他說一聲「對不起」,卻連移動分毫的力量也沒有,卻連開言發聲的勇氣也沒有。

這麼多年來,仗劍殺人,以血衛道,從來不曾覺得不對,縱然為宋遠楓之事而後悔,也只是因為那是宋知秋的父親。可是,這一刻重重的懊悔悲傷都在心頭,第一次開始反思所有的作為,卻已經是離死不遠的時候,現在,已是再也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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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雪挹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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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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