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宋知秋因斷劍失利,便被她遠遠逃開,但這一回,卻未緊迫不舍,只是神色幽冷,站在原處,仰頭看著馬上就要逃去無蹤的絳雪。

絳雪在夜風中疾掠,心中卻奇怪宋知秋為什麼不追上來,才一動疑,立生警兆,在半空中的身體及時一側,躲過了在黑暗裡悄悄襲到的三把飛刀。心中已知來敵何人,絕不能再在無可借力的空中迎戰,情急中連換三種身法,四種輕功,又避過五種毒釘,擋開七拔鋼珠,閃過六道飛鏢,架飛八枚銀針,這才毫髮無傷地勉強落到地上,但步伐已亂,氣息已急。

任何人在半空飛掠時遇上唐門的暗器,都不可能應付得比她更好了,但她也使盡了渾身解數,吃力已極。

響亮的拍手聲和清脆的笑聲同時響起,「不愧是地獄門的高手,在半空中又全無防備的情況下還能避開我的突襲。」

一身紅衣的唐芸兒帶著冷笑,自夜色里黑暗的最深處出現了。

與她同時現身的是白衣仗劍的何若松,「不但武功夠強,人也夠狡猾,竟能從我們布下的天羅地網中逃出來,不過天網恢恢,竟被宋兄發現你的行蹤,這一次,我倒要看你還能不能逃出我們的掌心。」

絳雪在夜風中持劍凝立,縱然身陷三大高手的合圍中,神色依舊冰冷,不見絲毫變化。

半月前,宋知秋助她逃過這兩個人的追蹤,半月後,宋知秋卻要借這二人之手來殺他,天意弄人,莫過於此。

地獄門以殺戮手段入世,也從不強求公平,以一敵三也罷,以寡擊眾也罷,殺人者,人恆殺之。該做的事已經做過,不該做的事,也還是做了。到頭來,若能死於……他……的復仇之劍,也好過被什麼正道人物殺掉以「除魔衛道」。

她徐徐轉身,全不理會身後的兩大高手會否出手暗襲,面對宋知秋,靜靜揚起了劍。

劍冷霜寒,眸光無波,一顆心,亦已如萬年冰封。不必哀嘆,無需氣怒,更不用呼天搶地加以後悔解釋,就這樣漠然以對。不要他傷心矛盾,無論如何,殺死一個冷漠的仇人,總也應該比殺死一個後悔傷心的女人要心情舒暢吧。

宋知秋也同樣看到了絳雪眼中的沉靜。遇上這樣的包圍與突襲,亦不見她動怒喝罵卑鄙。而他面對這樣平靜至極的神色,本來無需解釋的話卻終於出了口:「我不會讓人介入我們的決鬥,但你們地獄門的殺手太會逃跑了,若沒有他們相助困住你,你根本不會甘心與我堂堂正正一戰。」

話出了口,心卻微微一陣緊縮,為什麼,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為什麼還不想被她誤會成卑鄙之徒?為什麼,在最後還要解釋這樣的話?

已經是非要分出生死不可的仇敵了,為什麼,為什麼還會有不甘心、不情願被她誤會的想法?

一剎那間,宋知秋漠然的神色微變,暗中咬牙痛罵自己的愚蠢。

夜風中寒意無盡,絳雪的長發在風中飄拂,而劍卻在夜色里閃耀著更冰、更冷、比霜更寒的光華,「一起上也沒有關係,我多年行刺,從來沒有講究過堂堂正正地出手,也並不認為別人必須一對一地與我決鬥。」

任何解釋說明都已不必,任何堂皇行動都不重要,在那血淋淋的殺戮之後,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沒有了分量。惟有血才能還血,只有命方能酬命。

何必再多說,何必去考慮報仇的方式是否公正是否合理,何必再讓本已傷痛到連痛苦都已失去了感覺的心,再受矛盾煎熬。

宋知秋握著斷劍的手猛然一緊,宋知秋啊宋知秋,你怎麼做,你怎麼想,這個女人根本全不在意,就像她當日殺死你父親而神色不變一樣,她根本什麼都不在乎!地獄門的殺手,原來早已絕情斷義,根本沒有任何事可以讓她們受影響。宋知秋啊宋知秋,你好天真!

深沉的痛苦與凌厲的殺機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為了對抗心頭這強烈的鬱悶之苦,宋知秋高聲道:「二位請為我掠陣,何兄的劍可否借我一用?」

何若松抽出寶劍,拋了過來。

唐芸兒輕笑揚手,指間夾著幾顆鐵蓮子,「何必與這樣的惡徒客氣,宋少俠攻近,我打遠,倒要看她能撐到……」

聲音戛然而止,任何人被一把冷森森的劍指住喉頭,都不可能再繼續無事一樣地說下去。

「我與她公平對決,誰要插手,便是與我為敵。」冰冷的語氣,強烈的殺氣,讓人絲毫不懷疑他會毫不猶豫地一劍刺下來。

唐芸兒一時怔在當場,說不出活來。

在下一刻,宋知秋已撒劍回身,與絳雪戰在一處。

唐芸兒平生未曾受如此輕視,臉色漸漸青白了起來。

何若松以大局為重,忙著打圓場,「唐姑娘請息怒,宋兄為人,向來溫和客氣,極能得人好感的,今次如此激切,必有緣故。我看他與這地獄門殺手必然另有深仇,按江湖規矩,仇人之間要親自了斷,旁人也不能插手。我們只要聯手提防那女子逃走即可,只要能除了地獄門的殺手,消了江湖各派的心腹大患,斷然不會有人忘掉姑娘的功勞。」

「這姓宋的分明是要利用我們,成就他親手格殺地獄門殺手的大功,怎能叫他如願。」唐芸兒一邊說,一邊再次揚起了手。

「姑娘請三思。」何若松急急阻止,「這宋知秋平日雖以好脾氣出名,但說出來的話,從無做不到的。姑娘此刻如以暗器攻擊,必定平白結下這一死敵,還是稍安毋躁。再過半個時辰,其他各路人馬也都能趕到,到時大家一起將這女子擒下,宋知秋一人,也不好和所有人為敵。」

唐芸兒見眼前劍氣縱橫,寒光飛閃,也暗驚於地獄門殺手和宋知秋的武功造詣,手裡的暗器雖扣得緊,一時倒也不敢發出去,但受此大辱,若不報復,此恨怎消。

心中早盤算定了,口裡只悻悻然說:「好,我就看他能有什麼本事。」

恨恨地斜倚在身後大樹上冷眼旁觀戰局,甚至有閑瑕取出一隻短笛,吹著不成調的曲子。

何若松只道她對宋知秋不滿,所以才如此消極,卻沒有看到唐芸兒眼中的冷意越來越濃。

天下人都知道唐芸兒是唐門的小姐,卻不知道她的生母是最擅馭使毒物的苗女。她以笛音悄悄地招來各種毒物,至於這些毒物會否分不清敵我而錯誤攻擊到宋知秋身上,她卻毫不在乎。

在呼嘯劍氣之中,沒有人注意到這斷斷續續不成調子的低沉笛聲。

宋知秋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絳雪身上,劍氣如潮,劍光似虹,一波波的劍勢如驚濤怒海,湧向絳雪。

絳雪武功並不高於宋知秋,而且心中沒有殺意,許多絕招殺技都不能使出,但仗著打鬥經驗遠勝宋知秋,仍能周旋於無邊劍影中,每在間不容髮時,躲開必殺的寒鋒。

如果宋知秋的劍是驚濤,那地就是濤尖浪頂的一葉輕舟,隨著風浪起伏,卻總不被風浪輕易吞噬。只是她心中很明白,這種局面再持續下去,自己只有敗亡一途。惟有儘力以殺招將宋知秋擊得非死即傷,才有脫身的可能,可惜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宋知秋同樣震驚於絳雪武技的精湛,自己所有的凌厲攻擊,全被她的綿密防守所擋住,如果再不能將她擊殺,等其他各路圍殺她的武林中人趕到,只怕也由不得自己單獨決鬥了。心中一急,攻勢更加狠了幾分,而絳雪竟在這時忽然劍網一亂,露出破綻。宋知秋乘勢一劍刺入,絳雪本該極力后躍以求退避,誰知竟不退反進,手中青霜劍疾往下刺,而左肩於同時中劍,鮮血剎時染紅了黑衣。

宋知秋一劍得手,不喜反驚,不明白絳雪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幾乎是一種武者的本能讓他向後退開,以防有詐,也因此放棄了趁勢進攻的機會;身形一退間,眼睛忽看到了絳雪的青霜劍,劍尖上正挑著一隻蠍子。心中一震,大驚低頭,不知何時,腳下多了許多蛇蠍一類的毒物。在這樣的暗夜之中,全心決戰之時根本不可能被發現,剛才如果不是絳雪的一劍,被毒蠍咬的那個人就是……

這一可怕的發現,讓宋知秋全身一僵,手中的劍忽然之間重如泰山,一時竟無力揮出。

當他在全心全意想要殺絳雪時,卻被絳雪所救,而絳雪甚至為了救自己而受傷?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不幹脆讓這一切因這隻蠍子了結了?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要讓這一切繼續下去?

為什麼在我眼前殺了我的父親,卻又在我的劍下救我的命?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無數的問題,不必出口,也不需要答案。

一切的答案都如此清楚明白,也正因為明白,才更覺痛楚至恨不得生命從此消逝,讓意識化為飛灰,來躲避這樣的傷和痛。

絳雪還是這樣靜靜地站在眼前,青霜劍依舊鋒利而無情地映著月華霜意,只有她的左手正捂著肩上的傷口。血一直在流,順著指縫流出來,滴落下來。怎麼會有這樣多的血,怎麼會有這麼紅的血,那一劍刺得到底有多深,為什麼她的眼中沒有痛苦之意,而我那本該麻木冰冷的心卻忽然這樣痛了起來。

痛得想要狂叫喝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只是,最終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靜靜看著絳雪。一直以來,麻木得沒有生氣,也不見怒火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感情,不是感動,不是悲傷,不是矛盾,而是仇恨!

火一般想要燒盡一切,毀掉一切的仇恨。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把焚燒著整顆心的仇恨之火表露出來,在這樣的仇恨火焰下,一切的溫情恩義再已沒有半點可容留存,只要可以讓這火焰有個發泄之所,他不會介意被火焰毀掉的,也包括他自己!

絳雪手按著傷口,但卻似全無痛感一般,只默默凝望宋知秋。

終於……

終於,他的眼睛里有了恨了,終於,他不再當他自己是一個只需要殺人報仇的活死人,終於,他可以有正常的感情表現,終於……是的,至少現在,他終於恢復成了一個人。

有了恨也罷,有了仇也罷,只要仇恨的對象消失在他劍下,他的心靈就可以自由了吧。

只是,為什麼心會這樣得沉?為什麼呼吸變得這般困難?

那樣的一雙眼,那樣一雙充滿了仇恨烈焰的眼睛。

兩年前,深秋霜華下,驚艷的眸光,少年意氣飛揚的眼;兩年後江流之上,多情的眸子,溫暖的目光,是否永遠永遠不能再得見,無法再尋覓。原來,最溫暖柔和的眼睛里,一旦有了最純粹的恨,竟會叫人如此痛徹心扉。

是的,發生了的事,已經發生;流出來的血,那樣紅得叫人心死,一切的一切,都不該再回憶,不該再想起!

只是,被想起的,又何止是那樣的一雙叫人一生不能忘懷的眸子,還有那江流上,燦爛溫暖的陽光,柔和醉人的秋風,舒捲自如的白雲,以及開滿了整個河岸、讓深秋都變成了最美之畫的白芒花。

想起的,為什麼偏偏都是這些不可再想、不該再想、不能再想的一切呢?

在心頭對著自己凄然一笑,無聲無息地輕輕呻吟嘆息,然後,飛退,全心、全意、全身,全神、全速地退往黑暗的最深處。

宋知秋舉步欲追,卻又覺步子重有千斤,心也沉如鉛墜,一時間竟不能動彈。

唐芸兒因在專心吹笛,一時不及追趕,只有何若松一直在防備著絳雪逃走,絳雪身形一動,他也立刻飛撲面至。

絳雪青霜劍一揚,劍上的毒蠍在內力催動下,竟化成碎片,卷向何若松。

何若松深恐有毒,手中又沒有兵刃,大驚之後,撲到半空的身子硬生生往下落去,待能站穩腳跟時,絳雪早已逃得無影無蹤,甚至連她逃往哪個方向,一時也不能確定,不由又氣又怒,「宋兄,你怎麼不追?」

宋知秋鐵青著臉,運劍狂斬,轉眼間,這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一大堆毒蛇毒蠍全被斬成許多段。但連續揮劍猶不能消他心中憤怒懊惱,咬牙回答:「方才她救了我一次,我也放她一次,以後再見,必不能饒。」

何若松不滿意地還要再開口,宋知秋已疾說:「她受了傷,也未必能逃遠,就算逃,也會露出痕迹來,我們分頭追吧。」也不等何若松點頭,他自己已先行追了下去。

何若松沒有辦法,只得回頭,與唐芸兒一起,往另一個方向追去。

——>>>※<<<——

宋知秋在暗夜中疾掠,寒風陣陣,吹得他衣襟獵獵飛揚,是風太冷太寒,是這個霜降太肅殺了吧,所以握劍的手是冰冷的,整個身體是冰冷的,就連眼中的痛苦、心頭的仇恨也是冰冷的!

冷的手,握著冷的劍,必殺的決心在心頭,為什麼還會情不自禁,在無人看到的地方悄悄顫抖?

就算能騙過何若松又如何?卻還是騙不了自己的心啊。

不想追,不願追,所以任她去了。

怎能不追,怎可不追?

殺父的深仇。

生身的父親,至死仍念著我的父親,我親眼看著他被她親手所殺?

這樣的深仇,豈能不報。

十三天前的一切,還鮮明得直如方才發生的一樣,絳雪身上的血叫我痛,那爹爹呢?那流了一地的血,那爹爹至死仍記著的糖葫蘆……

「爹!」

深沉的暗夜,有一個悲愴的呼聲,傳出很遠很遠。

那樣絕望的呼喚,已不再期待被呼喚的人有所回應,已不期待這一生還能有救贖,還能有歡樂。

只能在這樣深、樣冷的夜,對著無情天地,發出這般絕望的狂呼。

往另一個方向而去的何若松聽到這樣的狂呼,心中只覺一寒,腳下踉蹌了一下,而唐芸兒手中的笛子也幾乎落到了地上。兩個人驚駭地互看了一眼,忽然明白了,宋知秋為什麼那樣拚命要取絳雪的性命。那樣的哀號狂呼,是一頭受了傷的狼,在最孤寂最絕望最悲傷時,才會失去自製,對著整個世界發出的哀嘆怒吼吧。

即使是他們兩個半局外人,聽得入耳,亦覺心驚,那麼當局的那一個呢?

是備加震撼,還是漠然無視?

絳雪在全速逃離時,聽到了這一聲由夜風送到耳邊來的哀呼,那懷著無盡絕望、悲涼,無力掙扎的矛盾苦痛。而她只是稍稍一頓腳步,就立刻如方才一般急速逃走,沒有感慨沒有傷懷,只是一直到受傷還保持平靜的眼睛,忽然變得空洞一片,空蕩蕩不再有任何感情,沒有了冷漠,沒有了沉靜,沒有了比霜更清比霜更冷的寒,什麼也沒有,只是一個空,整個天地,在這一刻,也不過,是一個空。

——>>>※<<<——

琴亂弦斷的那一刻,舒俠舞及時收回了撫琴的手,美麗的眉鋒微微一皺。出了什麼事嗎?為什麼心緒這樣不寧?為什麼琴韻里會有如此不祥之音?

身後砰然一聲,深秋的冷風立刻侵入了溫暖的小樓,吹得桌案上燭光猛烈搖蕩,急速得黯淡下來。

舒俠舞並不慌張,輕笑一聲,一手執起燭台,一手掩著燭火,姿態無比曼妙地轉過身,然後臉色卻迅速變了,「你怎麼……」一邊問,一邊上前欲看看滿身是血從窗口跌進來的絳雪傷在何處。

才走出一步,忽然尖叫一聲:「你是什麼人?」聲音里充滿了恐懼驚慌,而不斷顫抖的身體,也完全表達了她此刻的驚恐。在這樣強烈的顫抖下,燭台理所當然地往下落去。

燭火微微一黠后,又復閃亮了起來。

燭台被一個身著青衫的俊美男子接住,這男子的出現全無徵兆,就像是忽然在空氣里變幻而出似的。

但舒俠舞卻看得很清楚很明白,在絳雪跌跌撞撞逃進來之後,一道閃亮的劍光也跟著追了過來。絳雪站立不住,就地一滾,躲過了劍光,而那御劍而來的男子也就此現身在樓內,還順手接住了她有意脫手丟落的燭台。

是什麼人,有這樣快這樣強的劍,有這般高妙的身法?她心中千百種念頭轉動,口裡卻盡職地發出尖叫,身體抖做一團,完全和任何平凡女人遇到這種突如其來之事的反應一模一樣。

宋知秋微微皺了皺眉頭,再怎麼心切報仇,也不能不顧忌到可能會驚嚇到普通人。

相信若非一路奔逃,失血過多,絳雪也不會迫於無奈,隨便躲到妓院里來吧,可惜,還是被我追到了。

心中忽一陣悵然,也不知是真的應該為絳雪可惜還是該為自己慶幸,只覺心猶如被一把極鈍的刀不停地在切割一般,痛得令人幾不欲生於人世。

這一刻,一切的感覺都變得遲鈍了,那近在咫尺的美麗女子所發出的刺耳尖叫,也似遙遠如自另一個世界傳來。

「你們是什麼人……若是要錢,只管拿去,千萬不要傷害我!」

宋知秋有些僵硬地開口:「姑娘不必害怕,我們不是惡徒,只不過偶然到了這裡,馬上就會離開的。」說話的時候,沒有回頭,眼睛依然緊緊追隨著絳雪,小心地注意她的每一個動作。

無論心中有如何撕裂的疼痛,該了結的終需了結,再拖下去,除了更添折磨也別無其他意義。

倒不如就這樣一劍刺出,毀了她,也毀掉自己這顆本已麻木的心。心已死已僵,就算再化飛灰散盡,也再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絳雪仍然跌坐在地上,沒有再站起來,長時間的負傷狂奔,血已流得太多太多,多到她已虛弱至無力反擊了嗎?

宋知秋不願想,不能想,甚至於盯緊絳雪的雙眼有意無意中不肯再細看絳雪清明沉靜的眸。

劍揚起的那一刻,心猛然一抖,劇烈的顫抖令得他整個身體也幾乎戰悚了起來。揚劍之時,就似親手拿著一根長滿倒刺沾滿鹽水的長鞭狠狠抽在心口上。

為什麼還會這樣痛啊?

不是在那個夜晚,看到劍自爹爹體內抽出時,自己也同時死去了嗎?

已經死了的人,已經死了的心,為什麼竟還會痛?

痛得這樣厲害,傷得這樣沉重,劍卻還是沒有遲疑地揮了下去。

即然天意要我親手為自己建造這樣的血池煉獄,除了認命,還能怎樣?

揮下去的劍並沒有沽到絳雪的身體,劍勢才揮到一半,宋知秋身後七處穴道同時一麻,再也不能有絲毫動彈。

那本來嚇得花容失色的女子,卻已然轉到了面前,笑得嫵媚多姿,光照小樓。

這樣美麗的笑容,足能銷魂蝕骨,宋知秋此刻卻半點欣賞之意也沒有,只能在暗中咒罵自己的愚蠢。早該知道,以絳雪的性子,再怎麼危險,再怎麼慌不擇路,也不會連累普通人。既然她逃到這裡來,自然這裡有他的同黨,可恨自己一進來,就被這女子的驚叫慌亂所騙,先入為主地以為她只是個無辜被連累的普通人,以至於根本沒有防範,平白叫她偷襲得手。

舒俠舞一笑之後就再也不理會動彈不得的宋知秋,轉身扶正勉力站起的絳雪坐下,撕開她肩上的衣衫看她的傷勢,美麗的臉上冷肅之氣一閃而過,隨即又是笑意如風,一邊微笑一邊為絳雪上藥包紮,一邊口裡還是數落:「平日里瞧你心高氣傲不將我的話聽到耳朵里,這一回可是吃了苦頭吧。」

絳雪沒有再看被制的宋知秋一眼,垂眸靜坐,任憑舒俠舞處理她的傷口,只淡淡說:「你這邊已暴露了,待會兒我們一起離開。」

「離開?」舒俠舞就算是驚愕的表情,也一樣美得讓人窒息,「何必要離開,把他殺了,天下還有何人知道我與地獄門的關係。」

說殺的時候,她依然沒有看宋知秋,神情淡然平常,不帶半點殺氣,渾似捏死一隻螞蟻一般。

宋知秋清楚得聽著二人的對答,很奇怪得竟也不覺氣恨悲涼,反倒有種解脫的輕鬆。死了,似乎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沒有為爹爹報仇,實在不孝得很,不過,如今也已沒了辦法。

宋知秋沒有太大震動,絳雪卻豁然抬頭,「不行!」

因這一動作太快太激烈,舒俠舞慌得急急說:「有什麼話只管好好說,別又牽動了傷口。」

絳雪還是沒有看宋知秋,只是望定了舒俠舞,「不能殺他,他不是該死之人,殺了他是違背門規。」

「原來你是為了門規才不想殺人啊,不過,我雖負有在必要時為地獄門監法傳燈之責,卻並不能算是地獄門的人,我不受門規限制,你不殺,我來殺好了。」悅耳的聲音說著冷酷的話,竟仍有一種曼妙的餘韻。

宋知秋聽著二人對話,竟有一種想要失笑的衝動。這兩個女子就這樣討論起自己的生死來了,爭執的時候,誰也不曾看自己一眼,就似自己不是一個活人,只是一樣東西罷了。那個美艷女子或許根本不在乎我,所以才懶得看一眼,那麼絳雪呢?

是真的已不將我看重,還是,刻意不想再多看我一眼呢?

苦澀一點一點自心頭泛起,自從那個決定一切的霜降之夜后,什麼都變了。十餘日的追蹤苦戰,幾十次的生死交戰,總是把全部的心神放在注意對方的任何輕微動作上,卻都一樣刻意不想細看不願細看她的眼神表情。

為什麼不肯殺我?為什麼不讓我死?

為什麼不叫這可笑的仇恨、可悲的死結就此結束呢?

何苦、何必?

還要讓這煎熬持續到幾時?

絳雪沒有看宋知秋那在一瞬間複雜至極點的眼神,她只是望著舒俠舞搖頭。

無言地搖頭,沉重地、緩慢地、甚至有些僵硬,但絕對堅持地徐徐搖頭。

舒俠舞輕輕地笑了起來,在這樣肅殺的深秋霜降時節,在這樣沉重的氣氛里,她笑得美且媚,一笑百花開,再笑滿樓春,只是此時的絳雪與宋知秋卻只感霜寒不覺春暖。

「你不殺他,他要殺你!」輕描淡寫的聲音,直接點出最重要的關鍵。

「只因他要殺我,我便一定要殺他嗎?」不是反問,而是陳述,陳述這一刻心中的平靜與堅持。

這樣平靜的語氣,叫宋知秋在一瞬間失去了呼吸的能力,只覺那強烈的酸澀又開始極速地湧上來。

舒俠舞回眸,第一次正正式式、認認真真看了宋知秋一眼,也看到了宋知秋複雜目光中那極力掩飾但仍然明顯的震驚激蕩以及更多更多深得叫人看不清卻猜得出的東西。

「不殺他,後患無窮!」

「我自第一次開始刺殺以來,恨我入骨想殺我的人數不勝數,我從未顧忌過後患無窮而想斬草除根。」

「你的仇人很多,不過能把你逼到這種地步,能追上你的,只有這麼一個。」

兩個人的對答都極其迅速,舒俠舞素來是能言善辯之人,絳雪又向來不喜多言,這一次難得如此固執地爭執,其意愈是堅決,舒俠舞眼中奇異的光彩愈是炫目。

「師姐!」低沉的呼喚令得舒俠舞微微一怔。

自從背離師父的願望不肯接掌地獄門而加入「無名」組織之後,這個冷性子的師妹就不曾再喚過自己師姐了,這一次卻為這個人叫了,甚至語氣里還有這樣軟弱的懇求之意。這樣驕傲而倔強的小師妹,就是被人萬刃加身,受地獄十八般酷刑,也不會向人低頭求懇的啊!

應該為她高興嗎?高興她終於不再用堅硬的外殼來掩飾她血肉的心。可是,這個男人,到底是誰呢?

笑意斂去了,神色也在一瞬間變得肅穆,「他是誰?」

舒俠舞的語氣令得絳雪心中一驚,這個師姐向來遊戲人間,談笑間覆雨翻雲,向少如此肅容正色,可是一旦她有這樣的表情,這樣的話語,天地間,就絕不再容人抗拒。

「宋遠楓之子,宋知秋!」

舒俠舞的心猛然一沉,好不容易有這樣一個人,可以融化絳雪霜封雪凝的心,為什麼竟是宋遠楓之子?為什麼竟有這樣殺父的深仇?生平第一次後悔,如果時光可以倒轉,斷然不會再接下那筆生意。

無論宋遠楓有多麼該死,出手的人,也絕不應是絳雪啊。只可惜,發生的事,永遠沒有扭轉的可能,後悔亦是徒勞。不過——這也倒要看看,我有沒有這扭轉天地的手段了。

美麗的眉鋒一揚,動人的身姿一轉,正面對著宋知秋,嫣然一笑,無限風華,「原來名聞江湖的玉劍客,竟是兵部侍郎的愛子,今日真是幸會了。素來聽人說玉劍客宋知秋,風華如玉,才智過人,儒雅風流,氣質高華,今日一見,竟是個無知蠢物了。」

宋知秋如刀鋒般銳利的眼毫不退縮地回望舒俠舞,「我確是愚蠢,才中了姑娘暗算。」

舒俠舞失笑,「但凡是男人,不在我面前吃虧的,還真找不出幾個,誰又和你論這個了。我說你蠢,是你追著絳雪要打要殺,太過愚蠢了。」

「為父報仇,是天經地義之事。」宋知秋眼中的銳芒殺氣因著舒俠舞這般輕視的笑意而越發強烈了起來。

舒俠舞閑閑地坐下,曼聲道:「話說張三與李四有仇,張三有一天,拿了把刀子,殺了李四,李四的兒子氣急敗壞地來報仇,不過他不是去殺張三,卻對著那把殺人的刀子又踩又打又踢,你說他蠢是不蠢呢?」

「師姐!」絳雪失聲叫了起來,語氣中有明顯的不贊同。

宋知秋眼睛里的鋒芒卻剎時變得幽深了起來。是的,殺手只是僱主手裡的工具,地獄門就算以殺救世,也必定要有人出面委託,才會接生意。那麼,僱主是誰?或者,要報這樣的深仇,不一定非要殺了絳雪。

心猛烈地震動一起,無比黑暗的前方彷彿出現了一絲微微的光芒,

「是誰,是誰要你們殺我爹的?」聲音里已經有了說不出的急切,自被制以後一直都鎮定平靜的宋知秋第一次失態了。

「師姐!」絳雪提高了聲音,又叫了一聲。生意不是她接的,她不知道僱主是誰。但無論如何不願其人與宋知秋為敵,出賣別人縱然換來生命的安全,這一生又如何心安。

舒俠舞沒有理會絳雪的叫聲,笑盈盈說:「宋遠楓之死確是有人委託我們的一單生意,只是我們也有我們的規矩,若是將他的名字告訴你,只怕祖師地下有靈,也不能饒了我們。不過,我雖不能直接告訴你名字,倒可以給你一些可能的線索讓你查。要知對方是誰,你只專往與你父有仇的人身上去找便可,比如……」

美麗的眼睛帶點兒譏嘲之意,看了看正專心凝聽的宋知秋,「比如八年前,你父任地方官時因貪錢財,強判民女賣入煙花之地,那女子懸樑而死,其母傷心瘋狂,其弟被賣往遠方抵債,說不定就是那可憐的孩子長大成人,前來報仇。」

絳雪心頭一驚,明白了舒俠舞的意思,只是,這樣的話,真的,真的,太過傷人了!

宋知秋本來毫不畏懼死亡的沉靜臉色也立時變得慘白一片。

舒俠舞猶似看不見一般,接著又道:「又比如七年前,王趙二家因祖墳生起爭執,你父受了王家百兩黃金,便將趙家花重金買來的風水寶地判給了王家,趙父死後的屍骨都被王家挖出來拋開,趙子至孝,拚命阻攔反被枷銬示眾,趙母吐血而死,趙妻從此失蹤,焉知不是這忍辱偷生的女子,前來為夫報仇?」

宋知秋眼中獵獵升騰的仇焰變做幽深的毒火,只是這一刻被焚燒的是他自己的心。

舒俠舞卻全無半點憐憫地繼續說:「你父任職兵部后,一再主張邊城重將雲飛揚將軍調任京師,後來蠻族犯境,邊城無主將,大敗於蠻夷,死傷遍野,血流成河……這無數死傷的將士,人人都有家人,都有至親,其中未必沒有幾個有手段有能為的,至今不忘深仇。」

心中的絞痛越來越厲害,痛到宋知秋的臉上再也沒有了絲毫血色,甚至連被制了穴道的身體也因那劇烈的痛而微微顫抖起來。

舒俠舞眉目生輝,眼波動人,語音清柔,但說出來的話,卻句句如刀,毫不留情地直刺人心,「又或者是當年鐵面御史程大人的親友故交吧。程御史向以不懼權貴直言敢諫而聞名,當初原本要參你爹貪贓枉法,被你爹事先得了消息,先一步栽贓陷害,抄了這位清官的家,害得一位直臣含冤而死,一家老小皆被流放。如此深仇自然不會有人忘記,你不妨多找找程家的後人吧。」

宋知秋的臉慘白得直如一個鬼,無意識下用力咬破了唇,讓自心頭流出的血,從下唇的傷口一點點滴落。眼中全是深深的絕望,恨不得天地萬物與自身皆化飛灰而去。

這樣濃重的悲傷絕望卻不能叫舒俠舞稍稍心軟,她笑盈盈又說:「你要報仇,實在不該找絳雪,倒該去尋那些被你爹所害的可憐人才對。你的真正仇人,必然在他們之中,啊,比如三年前……」

「住口!」忍無可忍的聲音,強烈的怒氣,以及劍鋒上滿布的嚴霜鋒寒。

說話的人不是已經滿心傷痕再也無力反擊只能任人一刀刀直刺心頭的宋知秋,而是受傷的絳雪。

她已坐不下去,聽不下去,縱然舒俠舞是有苦心要以宋遠楓的惡行來打破宋知秋的報仇決心,但這樣的話,也太過殘忍,太過傷人了。

說話的時候,她已猛然立起,閃身攔在舒俠舞與宋知秋之間,甚至連青霜劍都已拔了出來,劍鋒森寒,凌厲的劍氣逼人而來,竟擺出如果舒俠舞再說下去,她將不惜一戰的姿態。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絳雪挹青霜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絳雪挹青霜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