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在那個深秋月下,霜降時分,鐵石川被刺身死。一個本來無名於天下的少年卻最先發覺不對,最先主張追擊,也是最先把被制住穴道的鐵家之人解救出來。雖然後來始終沒有抓到地獄門的殺手,不過他本人卻給各方的英雄好漢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當時赴宴的幾位老前輩大人物紛紛誇獎他、讚許他,而他們那些頗有分量的話一傳出去,宋知秋在江湖上立刻變得小有名氣。

以後每到一處地方,投帖拜見各處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又或者是頗有名氣的大英雄時,都能被客氣接見,再加上他容貌俊秀,進退得當,言談有禮,更是給人極大的好感。一來二去,玉劍客之名就傳得沸沸揚揚了。

江湖歲月容易過,轉眼間,兩年的時光就靜悄悄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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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深秋,又近霜降,當日滿腔熱血滿懷豪情的少年,而今卻懶懶散散地坐在一葉輕舟上,即不操舟也不運槳,任舟隨江水順流而下。他一邊喝着酒,一邊靜靜賞著山青水秀兩岸峭壁懸崖的奇峻景色。

舟頭水聲微微,濺沫飛花,微微沾濕了他的衣角。

天空很遠,江水蒼蒼,給人一種無窮無盡的蒼茫與空曠之感。

宋知秋仰頭又喝了一口酒,隨隨便便抬手拭了拭唇邊的酒漬,心中忽升起一種說不出的滄桑感覺,然後又自嘲般一笑。

如此年輕的自己,心竟似老了一般。

果然是江湖歲月催人老。僅僅在兩年前,自己還是一腔豪情滿胸壯志,渴望做些轟轟烈烈大事的熱血少年,而現在卻是整日裏除了喝酒便是悶頭睡大覺的無聊閑漢了。如此年輕,卻已了無生氣,無心爭強了嗎?

兩年的江湖歲月,看到了太多,學到了太多。原來所有的傳說故事,都只是傳說故事;原來在如今的江湖,會做人遠比會做事更重要。要揚名立萬首先是取得各方老前輩大英雄的點頭認可,出言讚許。無數的應酬酒宴,無數的談笑風生,如今的江湖,竟是這樣可笑的名利場。

微微嘆息一聲,嘆聲未止,又化做臉上無所謂的笑容。他盤膝坐在船頭就這樣笑看浪轉濤生,魚躍鳥飛。

輕輕地敲敲船板,帶點兒關切笑語悠悠:「閣下的內力深厚,在下深深敬佩。今日風和日麗,山青水秀,你我即有緣相遇。與其大煞風景地閉氣附在船底,倒不如上船來共飲一杯美酒,同賞這兩岸山景如何?」

除了微微水聲,並無其他回應,但宋知秋看似漫不經心,帶着淡淡醉意的雙眼卻清楚地發現水面上那小小的漣漪正往前方遠去。

「真是個倔犟的傢伙啊。」宋知秋輕輕地笑了一笑,身體己然躍起,投入水中,竟然不曾帶起一絲水花。

沒有了主人的小舟依舊順流而下,轉瞬間已在數丈之外。

隨着嘩啦一聲,水花四分,宋知秋右手扣著一個黑衣人自水中一躍而起,落在小舟上。

只不過是自水中躍起的短短一瞬,宋知秋空閑的左手和那黑衣人未被扣住的右手已然交換了至少四十招,雙方都在最小的距離內、最短的時間裏做出最精妙正確的判斷來應付彼此的攻擊。

宋知秋心中暗暗讚歎這不知名的黑衣人精湛的武功,明明身受重傷,又屏息閉氣附在舟底這麼久,疲累之下竟還能這樣精準迅速地發出給人如此之大壓力的攻擊,若非自己佔了以逸待勞的優勢,只怕還應付不來。

雙足一踏穩在舟上,右手五指猛然加力,「在下一片邀客誠意,閣下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

宋知秋五指收緊之後直如鋼鐵,黑衣人傷疲交加之下,又兼腕門被扣,低低悶哼了一聲,終於全身酸軟放棄了攻擊。

宋知秋笑笑還欲再說話,目光一掃這黑衣人,忽然「啊」了一聲,急急放手,深施一禮,「在下魯莽,姑娘恕罪。」

這黑衣人全身已被水濕透,現出玲瓏秀美曲線,分明是個女兒家。

宋知秋剛才忙於應付對方的精妙攻擊,根本沒來得及仔細看,直到現在才驚覺男女之別。

黑衣人一獲自由,本要立刻再投入水中,方欲躍起,忽又一頓,望着宋知秋低低「咦」了一聲。腳步稍一遲疑,待她再欲投水時,宋知秋出手如電,再次扣住了她的手腕。

這一回宋知秋可不敢再放手了,原本輕淡自在的眸子中神光湛然,看定了對方臉上的蒙面巾,「姑娘認識我嗎?」

黑衣人低低喝一聲:「放手,我的事與你無關。」

聲音冷若霜雪,而她的眸光也冰冷森寒,凜若霜雪。

這樣如霜似雪的眸子全無感情地掃過來,宋知秋竟沒有不悅,反而隱隱約約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姑娘方才悄悄藉著舟身掩飾身形,不就是為了避兇險嗎?而且姑娘已然受傷,長留水中,只會讓傷勢更加惡化。」宋知秋微微一笑。

黑衣人略略一掙,見掙不脫,右手立掌如刀,猛然對着宋知秋扣着她左腕的右手切下來。

宋知秋只是微笑,對這足以斬斷他手腕的一記掌刀視如不見,扣着她的手,也依然不放鬆。

黑衣人一招出到一半,忽然頓住。

宋知秋低低笑出聲來,「兩年不見,故人如舊,還是這般距人於千里之外,卻也還是這般不肯傷害無辜。」

黑衣人眸中異色一閃而過,伸手取下蒙面巾。

兩年歲月彈指間,伊人卻似遺世獨立於紅塵外,不曾叫無情時光在身上留下絲毫痕迹。

雪膚霜眸,清到極處冷到極處,偏又艷至極處。

縱然宋知秋不是第一次見到她,卻仍然有極度的驚艷之感。這世間,竟有人可以同時讓人感受到清與艷這兩種絕對不同的美。

「怎麼認出來的?」霜眸中儘是森然冷意。

宋知秋只是嘻嬉笑,「姑娘先答應我不走,我再一一奉告。」

雪眸中稍現愕然,兩年前風度翩翩豪氣萬丈的少年,如今怎麼變得如此怠懶無賴了。還不及思索,宋知秋忽然飛身撲來,那張英俊的臉猛然在眼前放到最大,彼此之間氣息可聞,而自己的身體也因這一撲而身不由己往後倒去。

多年訓練的本能使她在瞬間攻出六腿五拳七掌十三指。

宋知秋左手迅速解開自己的外衫,右手倉促接招,難以全部應付下來,終於還是當胸被劈中三掌,縱然對方無意殺人,但臨危自保,出手也絕對不輕。宋知秋低低悶哼一聲,勉強咽下喉頭忽然升起的一股甜意,但臉上的笑卻仍然雲淡風輕渾若無事。

他不知從哪裏抽出了一件乾爽長袍抖手罩住二人,口中又疾又快地說:「事急從權,冒犯姑娘了。」

與此同時,黑衣女也已聽出至少有十幾艘船在靠近小舟,沒有再出手攻擊,只靜靜躺在舟中,看着宋知秋,霜眸之中無喜無怒無驚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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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艘小船,一艘大船已將小舟團團圍住,五隻鐵錨同一時間落在小舟上,固定舟身。上百張強弓拉滿如月,對着區區一艘小舟,還有舟中被一件大衫罩住,正翻滾胡鬧的兩個人。

站在大船船首的一個紅衣少女秀眉一皺,立在她身旁一名錦衣佩劍青年則朗聲喝道:「我等追拿兇徒,船里的人起來答話。」

宋知秋挺身站起,口裡冷冷說:「好大的排場,捉什麼江洋大盜啊?各位把海捕公文拿來瞧瞧。」

他這麼一站起來,那紅衣少女立刻低頭後退,口裏還狠狠啐了一聲。

就在剛剛的翻滾糾纏中,宋知秋已將外衣、中衣全脫了,就是貼身的小衣也解了一大半,形象極之不雅。一看就是在要緊關頭被人打斷的情形,也難怪他的口氣極不客氣。

那錦衣青年微微一愣,「原來是宋兄。」

宋知秋也「啊」了一聲,一邊徒勞地想要整衣,一邊手忙腳亂地施禮,「竟是何兄,實在是不好意思了……天下人皆知錦衣秀士何若松是武當高足,何時竟人了公門?」

何若松笑笑,「我來介紹,這位是唐門九小姐唐芸兒。這位是兩年來,在江湖上聲名雀起的玉劍客宋知秋。」

宋知秋顯然是自知形象不佳,乾笑着很不自在地施禮,「九小姐你好。」

唐芸兒哼了一聲,沒搭理。

何若松打着哈哈,「是真名士自風流,宋兄果然有名士之風,在如此青山碧水間,難得有這番風流雅趣啊。」

宋知秋臉皮再厚,這時也有些掛不住,乾笑着說:「溫柔不住住何鄉,何兄原是解人。」

唐芸兒冷眼看小舟里,那女子躲在寬大的男子外袍下,連面也不露,倒也並不動疑。這宋知秋衣衫不整成這副模樣,那女人怕也好不到哪裏去,現在眾目睽睽,換了誰也會羞愧難當。

宋知秋見她直往舟里看,忙開口笑問:「二位還沒有告訴我,這麼大陣仗是要捉何方神聖。」

「還能有誰,自然是地獄門的殺手了。前兩天居然乘唐門三堂主娶第四如夫人時,在洞房中將他暗殺。幸得當時七公子與九小姐正準備半夜去鬧新房,所以在那殺手逃跑時與之撞上,這一交手立時驚動了一眾道賀的高手,誰知那殺手狡猾至極竟自逃脫。我們隨即分成數路,連日追殺,我與九小姐剛剛追丟了這惡毒兇手。不知宋兄是否發現可疑的人?」

宋知秋有些難堪地笑笑,「或許那兇手已經借水遁走了,方才那種情形,小弟實在,嘿,實在無心旁顧,並不曾注意到什麼。」

唐芸兒冷哼一聲,眼望小舟,面露不屑。

宋知秋微微一挑眉,笑說:「是了,我這小舟也該請九小姐上去,好好搜查看看,沒準人就藏在我這裏,沒準我身旁的人,就是地獄門的殺手呢。」

唐芸兒剛要接話,何若松忙打哈哈道:「宋兄玩笑了,宋兄請繼續……繼續欣賞這湖光山色,我們到別處去搜吧。」話音未落,急急揮手,四周的小船立刻散了開去。何若松對着宋知秋稍稍一抱拳,便指揮大船離開了。

唐芸兒猶自心有不甘,低聲說:「兩個狗男女,何必對他們客氣?」

「宋知秋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又頗得各方好評。當初就是為追拿地獄門殺手之事而成名的,也算是正道中人。縱然有些私德不修,那也無妨大節。這時若強要搜舟,讓他身邊的女子在人前出醜,平白結下冤讎,也是無趣。縱然我們並不懼他,不過此時追人要緊,無渭橫生枝節。」

唐芸兒聽他說得有理,便也點了點頭,不再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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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秋站在舟頭,拱手相送,眼見殺氣騰騰的大小船隻漸漸遠去,方才臉露笑容。他迎著江風,眼望奔流,悠然負手,緩緩說:「這個時候各處都是追拿你的高手,八成都知道你在這條江上被迫丟了,必會沿江布伏。你現在就算離開,要想脫身怕也有所不能了。」

原本悄悄起身退到舟尾,正想一躍入水中的黑衣女子眉鋒微微一皺,停止了動作。

宋知秋眼睛只望着前方江天一線處,閑閑地問:「我相信你行刺時一直是矇著臉的吧,他們沒看到你的真面目,對嗎?」

黑衣女眸光一閃,神色卻依舊如止水不波。

宋知秋沒有得到她的回應,笑着轉過身來,「你不必擔心連累我,反正他們也不曾見過你的面目,倒不如脫了這身礙眼的黑衣,換上我的衣服,和我大大方方遊山玩水。若見着了他們布伏的人,不但不躲,還迎上去寒喧一番。就算他們看出你是女兒身,也只道你是為了方便出外行走,才女扮男裝的。他們斷然想不到一心想殺的人,居然敢這樣光明正大出現在他們身邊。」

黑衣女冷冷看他一眼,「我沒有擔心連累你。」

「是嗎?」宋知秋只是嘻嘻笑,「若不是為了怕連累我,何必這樣急着走,總不成是怕我吧。」

黑衣女根本不受他的激將法,但到底還是沒有再次躍進水裏。

因為在二人對話之間,已經被宋知秋在不知不覺間欺到近身處。雖然他沒有任何特別的行動,卻已擺明了只要自己身形一動,他必會出手阻止。現在自己身上受傷,不是他的對手,她也無謂再做多餘的事,只是打定了主意,對這多管閑事的無聊人不加理會。

「名字?」宋知秋一點兒也不介意她的冷淡,幾乎臉貼著臉地湊近過來,「姑娘可以將芳名賜告嗎?」

作為地獄門久經訓練的殺手,黑衣女倒並不在乎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但是有一個並不了解的人如此接近,絕不會讓人覺得愉快。可惜舟上窄小,根本沒有迴旋閃避的餘地,她心中不悅,只冷冷看着宋知秋,一個字也不說。

宋知秋像是完全沒查覺她的不快,依舊笑得陽光燦爛,「你我還要在江上相處一段時日,姑娘不肯見告芳名,又叫我如何稱呼姑娘呢?」

黑衣女從十三歲執行殺手任務以來,曾無數次在生死線上徘徊,定力早巳磨練至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動的地步,可是此刻看到這燦爛得有些過火的笑容,竟覺有一股怒意不受控制地上涌。這無聊男子,口裏說得文縐縐,但這笑容神情行動,無一不顯出無賴本質。兩年前還算個頗有壯志雄心的熱血男兒,而今卻怎麼變得這般言行可厭、面目可憎!這兩年的江湖歷練,真的越混越下流了。

宋知秋見她不理自己,反而用那雙冰眸狠狠瞪了自己七八眼,眸子裏除了冰霜寒意之外,更有着較明顯的怒火,心中不怒反喜,暗暗為自己能挑起這女子的情緒波動而高興,「姑娘若有困難,不便見告也就算了。只是我總得有個稱呼姑娘的叫法,不如我給姑娘取個名字吧。」

黑衣女聽出他語氣中的戲謔之意,才驚覺自己的情緒波動不正常,暗中一震,神色再度變得漠然冰寒,再無其他喜怒。

宋知秋暗暗嘆了口氣。他真是搞不明白,為什麼當殺手就一定要板着臉,像是千年不化的冰霜做出來的假人那般呢?既然是人,自然就有喜有怒有哀有樂,何必非強迫自己變得不像人?好!你越是要裝做冷若冰霜,我就偏不叫你如意。

於是認認真真看定了她,張張口正想嬉笑幾句惹她氣惱,然而這一望之下忽覺眼前這近得衣袂相連,氣息可聞的女子靜若止水的,容色清冷到極處,偏又艷美到極處。竟忽然之間,宋知秋就忘了想說什麼,忘了想做什麼。不自覺只想到了兩年前,深秋霜降時節,鐵府花園中,紅衣起舞的倩影。

衣紅如火,發黑似夜,膚白若雪,眸寒勝霜。

那火紅的艷,清白的雪,叫人一生一世都忘不了。這兩年遍歷江湖,也見多南國美人,北地脂粉,但那一身如火的紅衣於月色華燈輕煙中起舞的霜意女子纖纖身姿,不但不見淡漠,反而日漸深刻。

沒有原因地,不受控制的思想忽然間就沉溺於回憶之中,神思仍悠然於兩年前的月夜,口裏已忍不住輕輕道:「絳雪,我就叫你絳雪吧!」

話音未落,喉頭一冷,不知何時,這漠然而立不言不語的黑衣女子手中出現了一把匕首,直點在宋知秋咽喉處。

原本以宋知秋的身手,就算是心思恍惚,也不可能這樣全無反擊能力地束手被制。但是沒有理由,沒有原因,他原本還來得及使出來的小、巧、騰、挪、借力、打力、閃退、趨避的工夫,竟是半點也施展不出來,明明可以躲開的攻擊,他偏偏就是躲不開,只是愣愣站在原處,看着對方霜眸中,那比喉間的鋒刃更加冰寒的殺機和冷意。

「你沒有可能知道的,是誰告訴你的?」縱然是刻意加強殺氣與壓迫力的逼問聲中,也有着無法掩飾的驚疑。

宋知秋怔怔望着她半日,再低頭看看架在自己脖子上,隨時可能要自己小命的匕首,好半天腦袋才轉過彎來,心頭一陣歡喜,若不是脖子上架著把匕首,簡直就要跳起來了,「你真的叫絳雪?」不敢置信的語氣,卻有着隱隱的歡喜與肯定。

絳雪冷冷哼了一聲,沒有答話,卻已然是最明顯的答覆了。

宋知秋大喜之下,恨不得手舞足蹈一番,「你竟然真的叫絳雪,哈哈,我竟然說中了,這可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們果然有緣……哎喲,你幹什麼,真要殺人啊?」

絳雪聽他越說越是荒唐,又氣又惱,忍不住匕首一沉,在宋知秋脖子上劃出一道血口子來。

宋知秋驚覺一痛,摸了一手血,嚇得忘了匕首還架在脖子上,頓時跳了起來,殺豬般大聲驚呼。

絳雪被他這誇張的表現倒反嚇了一跳,為了避免再傷到他,只得收回匕首,冷冷低罵一聲:「江湖上的漢子,這樣膽小怕事,見血如見鬼的倒也少見。」

宋知秋一邊手忙腳亂地給自己止血,一邊驚魂未定地說:「憑什麼江湖上的人就不能怕死,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你懂不懂?……算了,我料你也不懂。」

絳雪聽他沒正經地胡說八道,偏又怒不得惱不得發作不得,沒好氣地扭轉頭去,在宋知秋眼光看不到處,卻微微地笑了一笑。再迴轉臉來時,神色又恢復成霜雪冰寒。

宋知秋還在一邊包傷,一邊嘮叨埋怨,樣子叫人發笑,但絳雪眸子清寒深冷,卻沒有絲毫輕視冷嘲之意。回思方才那一瞬,宋知秋的反應看似膽小怕死,卻偏偏輕易地瓦解了自己的殺機,不著痕迹地用這等不傷和氣不必出手的法子輕輕鬆鬆化解了方才的危機。這男子看來懶怠胡鬧,但比之兩年前,卻有了更深的城府與心機——幸好與他不是敵人。

並沒有再多加考慮自己為什麼認定他是友非敵,絳雪已盤膝在舟中坐下,「衣服!」

宋知秋一臉傻乎乎地看着冷冰冰瞪着自己的絳雪,又發了半天呆,才跳起來,打開放在角落的包袱,取出一套乾爽的衣衫,雙手遞給絳雪。

絳雪也不去接,只是冷眼看着他。

宋知秋這回沒有發傻,乾笑兩聲,把衣服放下,自己乖乖地退到艙外,轉身去看眼前江水濤濤,兩岸青山如黛。

身後傳來窸窣的換衣之聲,宋知秋髮覺眼前這如畫美景忽然間一點吸引力也沒有了。腦子裏轉來轉去全是些很不君子的念頭,但想想那嚇死人的匕首,只好拚命地提醒自己好好欣賞這一片水秀山青,卻怎麼也無法把精神集中起來,心頭只是暗罵自己。這兩年也不是沒見過風流陣仗,自認雖不能坐懷不亂,卻也差不了多少,今日卻怎麼定力差到這個地步了。

偏偏任怎麼咬牙切齒罵自己,身後的每一點聲息仍是清清楚楚傳入耳中,叫人心魂皆動,神思不定。直到身後低低一聲:「好了。」他這才全身放鬆下來,轉過身來時,竟驚覺在方才短短的時間內,自己居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再一看到穿了男裝的絳雪一身淡淡青衫,長發隨便地扎在身後,卻別有一種清冷的俊俏,他又是一陣恍惚失神。

呆了一呆,他才進得船來,盤膝坐下,一改方才的嬉皮笑臉,望着絳雪徐徐道:「兩年了,你竟一點也沒有變。」

難得這一回絳雪沒有沉默冷對,「你卻變得很多。」

宋知秋見她言好語地回答自己,竟有些喜出望外,笑嘻嘻地說:「人不能老一成不變啊,改變代表成熟和成長啊。」

對這樣的嬉皮笑臉綽雪卻很不以為然,「至少兩年前的你,還有點君子之風,還有熱血,還有想要揚名天下、仗義行俠的遠大理想。」

宋知秋一本正經地回答:「我現在也很君子啊,至於血熱不熱,呵呵,你剛才一刀下去,流出來的可都是沸騰的血啊。說到理想,我現在的理想可比當初更遠大了,以前只想着揚名,現在早把名聲看得如同糞土……」說到這裏,自覺清高地乾咳了一聲,「我如今最大的願望是哪天發一筆天外飛來的大財,帶着用不完的金銀珠寶,或花天酒地,或修橋鋪路,怎麼打發日子都行。」一邊說,一邊沖絳雪眨眨眼,「最好能找個花容月貌的紅顏知己朝夕相伴,要是一時半會沒找到,到青樓里喝花酒,聽小曲,也是一樂。成日裏只管吃飽睡足,不高興的時候,可以借酒澆愁,可以賦詩高歌,可以感懷涕泣;高興的時候呢,就去騎馬打獵,划拳賭錢,就是看看書下下棋釣釣魚,甚至什麼也不做,只坐着發獃,也比累死累活在江湖上風裏雨里地闖要好。」說到後來,憧憬未來幸福生活的宋知秋簡直兩眼都發了光,「你說,這理想是不是比兩年前,實際得多,也光明得多?」

絳雪聽他將這種不像樣的大志毫不羞慚地一一道來,臉上的笑容燦爛得連陽光都比不上,素來不會感懷外物的她,竟覺心緒一陣不寧,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叫她心中一陣莫名地恐慌,一時竟不能開口答話,甚至連冷冷瞪一眼過去也有所不能。心頭猛然震動后,忙收拾起紛亂的心情,垂眸閉目,似將身外的一切,全部忘懷。

宋知秋張大了眼在等絳雪的答話,見她閉上眼,竟是連看自己一眼也是不肯,無趣地嘆了口氣,才要找別的話題,忽然發覺不對,雙眸看定了絳雪,神色漸漸嚴肅……

直到半炷香時分過去,絳雪徐徐睜眼,神情依舊漠然無波,不見喜怒,但宋知秋卻已緊皺了眉頭,「你除了內傷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傷?」

「除了被武當何若松的綿掌打中之外,還中了唐門七公子的一記『情絲』。」淡漠冰冷的口氣,說的像是與己全無干係之事。

宋知秋卻如自己中了一掌般叫了出聲:「『情絲』?在哪裏?被射中哪裏了?」一邊說,一邊伸出手去,想將絳雪拉入懷中來,好好查看傷處。等手沾到了絳雪的衣裳,他卻忽然想起不妥,急忙收回來,雙手亂搓,臉上已急得變了色。

「情絲」是唐門劇毒暗器,非金非鐵,還是透明的。在空中發出去,除了隱約破空之聲,卻全然看不到暗器的形狀,只是聽說其細如絲,且極短,因為太細了,就是射進人的身體之後,都不會有血流出來,也不易發現傷口。又因其即細且短,就是射中了人,也沒有太大不適,很容易被忽視。但「情絲」纏綿不去,很快就成滔天之勢,毒勢一旦擴散,就再無抑制之法。千傾情浪,萬斛相思,斷腸銷魂奪命而無可抵禦,也難怪宋知秋當場就變了顏色。

絳雪冷冷看他一眼,神色間對他感同身受的焦慮大不以為然,自然就更加談不上領情了,「我一直用內力壓着毒力,但現在也快壓不下去了,必須把『情絲』挖出來。」一邊說,一邊重又將匕首取了出來。

宋知秋又是急又是驚,「你到底哪裏中了『情絲』?」

絳雪一言不發,只是用匕首尖端沖着自己雪白的左頰輕輕點了一下。

宋知秋根本沒有思考,猛然伸手,一把扣住絳雪的手腕大喝:「不能挖。」

「『情絲』用磁石吸不出來,我的內力不能長時間壓住毒性,如果不挖出來,必然後患無窮。」絳雪用看白痴一樣的眼光冷冷掃了宋知秋一眼,口氣里有明顯的不耐煩。

宋知秋又氣又怒,跺足叫道:「你怎麼能在自己臉上動刀子,還這樣冷冷冰冰,好像刀子是落在別人身上一樣。」因着心頭怒極,手上力度不知不覺加強,令得絳雪不適地微微皺眉。

「你一點也沒想過你會被毀容嗎?」

絳雪被他扣得手腕生疼,心中不耐,冷冷問:「那又如何呢?」

冰冷的話語,冰冷的聲調,冰冷的眸光。

宋知秋心中一陣劇痛,更有一股無名之火暴起,忍不住大喝出聲:「我不明白你們地獄門是怎麼回事,以殺止殺也罷,以修羅手段行救世之實也罷,為什麼要對自己如此殘忍?難道要以殺行道,就必須對自己也同樣殘忍嗎?難道你的師父除了教你殺人之外,就從不教你如何愛護自己,如何在意自己嗎?」一連數問,一句比一句叫得大聲,氣勢洶洶之下,竟是連神色也兇惡了起來。

絳雪聽他怒問,竟也按撩不住往日漠然對世事的心中生起無由怒意,聲音里也帶了火氣,「這又與你何干?」

宋知秋氣得漲紅了臉,兩眼冒火,大喝一聲:「你的事當然與我有關!」

一句話用所有的力量吼出來,將風聲水聲全部壓倒,整個世界似乎都只剩他這一聲憤然大喝。

這一聲喝,似是震動了天,震動了地,震動了這一江秋水兩岸青山,震動了那冷劍救世的殺手,也震動了這遊戲人間的浪子。

天地間轉瞬一片寂靜,再無半點聲息,只剩下兩個同樣受到極大震驚,以致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只能怔怔相對發獃的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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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默然相對了多久,宋知秋才輕輕抬起左手,極緩慢,但也極堅定地輕輕撫上絳雪的臉。

絳雪眼睜睜看着他的手伸過來,心中知道不妥,明白要躲,卻覺自己竟不能動一指,發一聲,只能坐在原處,默然無聲地感受着那忽然落在臉上的輕柔溫柔。

宋知秋以一種從不曾有過的珍惜與溫柔輕輕撫過絳雪清而冷的臉,這女子臉上竟也有些清寒冷意,讓人情不自禁想用自己的一切來溫暖。這一刻心頭一片寧靜,聽任一顆心引領着自己的手,聽任全身的真力自然而然化做絲絲縷縷柔和的暖流,自指間流出。

從不曾有過這樣的珍惜,從不曾有過這般的溫柔,手指徐徐移動,而這美麗得似是天地間最晶瑩動人的冰霜雕刻而成的臉上,漸漸也感覺到暖意了。

手指終於頓住,宋知秋輕輕鬆了口氣,臉上現出欣喜的笑容。

終於找到了,小心地將真氣放出去,探查絳雪俏臉血脈中的每一點細微動靜,終於找到了!

「情絲」,唐門的「情絲」。

五色無相,劇毒入骨,纏綿不去,是為「情絲」。

滿懷喜悅地微微嘆息,宋知秋徐徐地俯身垂首,不自覺間,讓自己的氣息與她的呼吸融為一體。

絳雪直到此刻才意識到將會發生什麼事,身子本能地一動欲掙,卻又覺手上一緊,左手又被宋知秋按住。

「別動!」低沉的聲音,有着說不出的溫柔,那聲音似輕嘆似哀懇,又似有着無限關懷之意,「相信我!」

絳雪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真的沒有再動,真的沒有再掙,無由地聽從了這低低沉沉似從人心最深處發出,也傳進了自己心靈最深處的聲音。

相信我!

相信他?

相信他!

身體與心靈同時放棄了掙扎。

在下一刻,溫熱的唇已覆上了她的臉。

百變不驚的地獄門超一流殺手全身無法自制地猛烈一顫,然後身子一緊,被一雙強健的臂緊緊抱住,本能地放鬆身體,再不動彈,本能地將生命,將一切交託予他。

不夠慎重,太過荒唐,但已不能思考,無法遲疑,心跳與呼吸在最後一刻似是完全停止,血液像是也不再流動,整個身體在這一刻僵木。

最後惟一的動作,只是輕輕地合上了眼,於是,整個世界,只剩下這溫暖的懷抱,整個天地,只剩下他那輕而柔、徐而長的呼吸。

天地間一片靜寂,只有他溫熱的唇覆在臉上時的動魄驚心,那一股暖意,從臉上直達心頭,叫人無所適從,迷茫一片。

惟有這肌膚相貼男子的心跳聲,忽然清清楚楚地被感受到,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這一顆心,在如此劇烈地跳動着,激越著,彷徨著,驚亂著。

另一個人狂烈的心跳,竟如此清晰地通過身體傳達到自己的心中,原來,這嬉皮笑臉間掌控一切的男人,內心之慌亂竟也不亞於她啊。

不知不覺地,在心之深處,這冷若霜雪的女子微微地笑了,一顆心不可思議地安寧起來,忘記了一切,放下了一切,自然而然地將一切交給了他。

相信我!

是的,相信他!

在絳雪心靈平靜的這一刻,宋知秋的心卻跳得幾乎從喉中蹦了出來。這兩年來,浪跡江湖,什麼風流陣仗、脂粉紅顏不曾見過,卻從不曾有過這一刻的激越情懷、混亂心思。

唇下是佳人柔滑的肌膚,手中,是伊人纖纖皓腕,陣陣冷香輕幽,他雖歇盡全力驅散腦子裏種種綺念專註到正事裏來,卻還是剋制不住身體微微地顫抖和那似要將一生力量用盡而狂跳的心。

他拚命克制種種胡思亂想,全郎心思放在氣息血脈的遊走上,追隨着那細而短、透明若無物、如情絲難斷的毒針,在最後一刻,運內力猛力—吸,針脫膚而出,穿過齒縫直劃破舌尖,方才停住。

忙不迭地鬆手後退,儘管在放手的那一刻有一縷淡淡的失落,卻更加清楚若再不鬆手,只怕自己心思紛亂,就連應即刻吐針迫毒這樣的大事都會忘記。要是就這樣糊裏糊塗被毒死,只怕天下武林人都要將大牙笑掉了。

他放手的這一刻,絳雪卻又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急問:「可曾傷到?」依舊冰冷的語氣,但有明顯的焦慮,依舊清冷的霜眸,卻難掩這一刻的關切。

宋知秋微微一失神,只管怔怔瞧着她。霜眸雪靨,依舊清華絕世,或許是因這針太細太小,自肌膚中吸出來,竟也還看不出傷痕,瞧不到血跡。

他本能地吐出—飛針,然後疾說:「別問我了,針雖吸出來,但餘毒未去,你快坐下運功逼毒。」

絳雪臉上終現怒色,惱怒之下,連語氣也不再冰冷,「你這個瘋子,就算用內力封住了咽喉,被『情絲』入口,也要即刻逼毒才是,倒有閑情來管我。」

宋知秋怔了一下,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和她在剛才的那一瞬,都只顧關切對方有沒有運功逼毒,倒忘了自己也處在同樣的境況當中。

於是他輕輕地笑了一笑,「好,咱們各運各的功,各逼各的毒。」深深地看了絳雪一眼,便不再言,只是盤膝坐下,瞑目運功。

絳雪略呆了一下,也驚覺自己方才大失常態,心中隱隱約約的危險感愈加強烈,想到方才宋知秋那深意無限的眼神,心中亦是一動,但也僅僅只是一動,便自排除雜念,進人物我兩忘的天人之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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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雪挹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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