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像許多年青人一樣,聽多了少年英豪春風得意馬蹄輕,在多彩多姿的江湖揚名立萬的故事,嚮往著英雄歲月慷慨高歌的宋知秋也選了一個春意正濃的日子踏足江湖。

春風起,百花開,正是英雄意興飛揚時,偏偏人也無名,劍也無名。但少年的心正激揚,少年的血,正沸騰。

他年正少,志正高,人俊秀,藝精湛,從不相信自己會害怕什麼,亦不考慮會有失望敗仗與打擊。

一路春風動,一路百花艷。

年少的心在春風裏飛揚,恨不得好風借力飛輕雲。縱是偶逢曉風殘月的凄涼景,在他看來,也有無限憂傷的美,萬里山河,沒有什麼可以阻礙他闖蕩江湖的雄心壯志。

懷着無限的憧憬嚮往,踏上這有着無盡傳說故事的江湖,恨不得化身為所有傳奇中的英雄,讓動人的故事在自身重演。

就這樣,一路行,一路游,一路激揚地盼望着一層身手,行俠仗義。

路旁偶有人群聚集,就忍不住想過去看看,是否有人當街賣藝,可曾有惡霸強收保護費。若是真碰上當街賣藝的,更要細細瞧好好看,其中是否有個年輕美麗的姑娘,像無數的傳說那樣,要藉著比武招親尋找她的夫君。

若是路旁高樓偶爾有女子憑欄遠望,他也會忍不住駐馬疑視,看看可有命定的女郎拋下綵球。

可是,一路行來,不知過了多少山,多少水,多少城市,卻什麼也沒有遇見。沒碰上強盜,沒遇着惡霸,沒有強搶少女的惡公子,沒有欺凌孤寡的毒債主,沒有綵球專打少年郎,沒有比武招親待少俠,甚至連小偷也沒碰上過一個。

傳說故事裏的英雄只要一下山,就總會遇上無數的爭殺,無數的不平,甚至是無數的美女。可是他,行行復行行,全沒碰上任何一展伸手的機會,依舊人無名,劍無名,轉眼已深秋。

一個無聊的人,騎着一匹懶懶的馬,伴着一路蕭索秋風,披着一身飄飛秋葉,就這樣進了揚州城。

——>>>※<<<——

大城市自有大城市的熱鬧非凡處。店鋪林立百貨俱呈,茶館中坐着口若懸河的說書人,戲棚里走着唱念做打的梨園戲子,路的兩旁更有擺攤的、算命的、測字的,就連抱拳走場打把式賣藝的人都比別處多出幾幫來。

只是真正吸引了宋知秋的,卻是這滿街佩刀掛劍的江湖人。

自辭師以來,這些個身背武器的江湖人物只偶爾碰到過幾次而已,怎麼揚州城裏滿大街都是呢,更好玩的是他們全是向一個方向走的。

宋知秋兩眼發亮,急急忙忙找了一處客棧安置了行李馬匹,跟上去一打聽,卻原來是揚州武林大豪,有鐵肩擔道義之稱的鐵石川六十大壽,大宴江湖同道,而且無需請帖,江湖朋友只要肯聞訊而去便算是賞臉給面子了。

鐵石川家業豪富,威重武林,天下間自有朋友無數,更不知有多少人以攀附他為榮,雖說多少也會有些人夾在賀客之間打秋風吃白食,不過鐵石川家大業大,也渾不介意。

宋知秋正愁在千山萬水中飄流了足半年,江湖還不知他宋知秋是何人,碰上這種機會,自然要湊湊熱鬧,乘機認識些有頭有臉的江湖人物也是好的。

掏銀子隨便備辦了一份壽禮,拿著名帖便登門拜壽。

門前迎客的下人一口一個宋少俠,一迭聲地叫久仰。宋知秋看着人家滿臉的笑容卻覺心裏一百個不是滋味,憑什麼自己這般年少俊秀志大才高,偏還要龍困沙灘,不能高飛九天。想起師父曾斷言自己的武功足已闖出一片天地,更加不甘,心裏暗下決心,總有一天,要叫天下人真箇久仰他宋知秋。

雖然迎賓下人口口聲聲喊久仰,但主席是絕對沒有宋知秋坐的分。大得驚人的花園裏,宋知秋和許許多多江湖無名人士被安排到邊僻角落中入席,看到主席上某某大俠、某某門主、某某掌門的氣派,不知有多少人羨慕驚嘆。

好在,鐵石川的家人門客上上下下都招待周到,處處笑臉對人,並不因他們無名而冷淡無禮,倒也避免了讓人生起不自在又或者如坐針氈的感覺。

於是滿席的人都在交口稱讚鐵石川的孟嘗之風。

宋知秋原是存着結交天下英雄的心進來了,可進來之後被遠遠安排在偏席,身旁全是些三教九流談吐粗俗之人,真正的英雄豪傑大人物,全在主席之上,個個光芒四射。想要靠近,亦是不能,心中鬱悶,只管低頭喝酒,並不抬頭說話。

四周的雜耍歌舞助興節目,也並不能叫他稍稍愉悅,直到眼前一陣迷濛,宋知秋才微微皺了皺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酒量,絕不可能這麼幾杯,就有了醉意。

四周的其他賓客,也紛紛低呼。

宋知秋放下杯子,舉目四顧,不知何時,滿園都是淡淡輕煙,把個錦綉花園映得如夢似幻。

四周操琴彈箏吹簫的樂手全被煙霧所掩,不見蹤影,只是樂聲越發輕柔婉轉,動人心魂。

不知輕歌起於何方,不知佳人來自何處,火也似的艷紅在煙塵中時隱時現。

紅的衣,黑的發,白的膚,紅得越如火,黑得更似夜,白得愈勝雪。

宋知秋一眼看到那自煙霧中揮袖旋舞的身影時,就再也移不開了目光。

紅衣如火,裙裾飛舞,映亂了每一個人的眼,醉倒了每一個人的心。

歌悠悠,舞翩翩,如夢似幻在煙塵中起舞的女子,也像一個夢,無法看清,不能接近。纖纖身影,柔柔腰肢,令人只疑身在夢中,見着了夢中的仙子。卻原來,塵世間,真有這等人物,輕歌曼舞待夢醒。

宋知秋忘了夢忘了醒,忘了天地忘了塵世,四周叫好喝彩聲不絕,而他,只是靜靜凝望那夢幻中的佳人。

長長水袖飛揚,淡淡煙霧如夢,絲絲縷縷垂在額前的珠串掩去了真容,但那明珠間偶一閃現的閃亮眸光,卻清如霜冷如雪,與這樣的明月、華燈、盛宴、歌舞,完全不相襯。

在這華燈異彩笑語歡聲的壽宴之上幾乎所有人都被這夢幻般的美麗所迷惑,可是宋知秋卻只看到了那樣冷如霜雪、清如霜雪卻又麗如霜雪的眼神,這樣清絕艷絕偏又冷絕的眼神,叫宋知秋一生一世都不能忘懷。

這紅衣佳人且歌且舞,在煙霧蒙蒙中如凌波虛空般輕盈盈幾個轉身到了鐵石川的面前,紅綾翻飛中,誰也沒有看清一個碩大的壽桃如何出現在她掌中的。她在鐵石川面前雙手高捧壽桃,盈盈拜倒,姿式優美如仙,引來一片驚嘆艷羨。

鐵石川備感驕傲成功,微笑着伸手接過壽桃。壽桃忽然從中裂開,一道濃煙湧出,原本一切若隱若現的花園即刻伸手不見五指。

不過這一回誰也沒有驚訝慌張,全都屏息閉氣等待下一個驚喜。

主席之中還傳出幾個宏亮的聲音——

「鐵老兄,你可是真有巧思,叫我們飽盡了眼福。」

「這一回,又有什麼新鮮玩意兒給我們看嗎?」

「哈哈,鐵老弟不但武功蓋世,為人原來還如此風雅。」

迷茫茫的煙霧中說笑之聲不絕,但鐵石川卻一直沒有發聲,大家也不驚奇,只道他不肯早早泄露機關巧妙之處。

大家都敬重鐵石川,佩服鐵石川,所以都沒有想到其他方面,除了宋知秋!

不過是短短半炷香的時間,宋知秋心中不祥之感已經越來越強烈了,最終忍不住躍起大喝一聲:「鐵前輩!」

沒有回應!

宋知秋再不遲疑,大喝道:「不對勁,各位,出事了,請各自坐在原位不要擅動,以免迷霧中彼此互傷,但請小心防範。主席幾位前輩請以掌風把煙驅散,快,鐵前輩遲遲不加回答,怕是真出事了。」

在場的有不少老江湖,因為身在名重一時的鐵石川的壽宴上,才失了警惕之心,但聽宋知秋這麼一說,立刻明白過來。主席上都是些江湖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驅散煙霧並非難事,當下各自發掌,轉眼間,花園裏又自月明星亮,燈光輝煌,壽燭高燒,紅綾垂掛,一派喜氣洋洋,只是這場壽宴的主角鐵石川卻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坐在椅子上,靜靜地垂著頭,胸前的鮮血早已染紅了衣襟,在場的老江湖,只看一眼,就知道剛才的壽星公,現在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每個人都僵在那裏,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鐵石川居然在自己的壽宴中被刺殺!鐵石川居然就在他們之中被刺殺!而他們全都沒有發覺,這種事傳揚出去,足夠叫他們丟盡面子。

別人僵著不動,宋知秋卻以極快的速度衝上前去,查看鐵石川的傷勢,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冷氣,「一劍斃命,好凌厲的劍法,只怕鐵前輩死的時候還沒有來得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在一大堆前輩中他這無名小卒表現得雖稍嫌造次,不過好在大家都受到極大震撼,也沒來得及對他有什麼不滿,再加上聽出他的聲音便是方才出言提醒之人,所以不但沒有人生氣,反而頗為欣賞他的機警敏銳。

宋知秋迅速地觀察眼前的情況,腦子轉得飛快,「殺手是剛才那個紅衣舞女,她趁著獻壽桃之時藉著煙霧突然出劍,鐵前輩事先毫無防範,所以才被刺身亡,而殺手也在我們查覺之前,就先行溜走了。」一邊說,一邊撿起落在地上的那個裂開的壽桃,往裏一看,忽然咦了一聲,伸手在裏面掏出一張字條來。

坐主席的幾個大人物一起湊過來看,字條上寫着十個字:「地獄本無門,惟人自投來。」字跡秀挺奇峻,白紙黑字間,竟也隱隱透出冷冷的肅殺之氣。

宋知秋劍眉深鎖,陷入凝思,而身旁的幾個人幾乎一起驚呼出聲——

「地獄門!」

——>>>※<<<——

地獄門是江湖上一個極神秘的殺手組織,在江湖上已有上百年的歷史。地獄門殺手行刺,從來沒有失過手,每次行刺完,總會留下「地獄本無門,惟人自投來」十個字。地獄門所刺殺的人,有強梁大盜,惡霸豪匪,也同樣有大俠英雄,正人君子。有朝中大員,風流名士,也一樣有江湖英雄,各派門人。

百餘年來,江湖上各門各派、各大組織幾乎都有人死於地獄門的刺殺。

本來又驚又怒的大人物們一看到地獄門三字,就更加驚怒交集了。

宋知秋眉鋒一揚,少年的豪情也在這一刻飛揚了起來,「殺手借煙遁走,這時未必逃遠,大家分散出去追,說不定就能找到。」話音未落,他自己當先就飛身追了出去。

鐵石川的弟子親族,無不怒形於色,當即便懇求在場的江湖朋友出手相助。

席間各大幫派首腦、各方高手無論是為報過去的宿仇,還是為保自己如今的聲名都不能叫在他們面前殺人的兇手逃了,各自打聲招呼,也分往不同的方向追去。

其他的江湖人,或想藉機揚名,或仗人多勢眾,也一迭聲地喊著為武林除害、為鐵老報仇的口號,揚刀揮劍往不同的方向追去。

轉眼間,熱鬧的花園壽宴就空空寂寂,只有一具屍體、幾個嚇得面無人色的家人和正哭得昏天黑地的三個鐵石川的妻妾。

沒有人發覺一個與黑夜似溶為一體的身影倏地出現,揚手連彈,輕而易舉,將在場僅有的幾個人,全部點暈在地。

皎潔秋月下,那人一身黑衣,面蒙黑巾,但窕竊的身形卻將她女兒家的身份盡露無疑。

低頭看了看這一方泰山北斗如今卻了無生氣的屍體,她的眼神依舊清而冷、冷而俏,可是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卻悄悄消逝在夜風中。

她沒有再遲疑,足下運力,姿式曼妙地飛掠而起,意圖儘快離開此地。

劍光在這一刻亮起,那麼亮的光芒,照亮了整個暗夜,那麼急的光芒,似是千百年時光也因這一劍而流轉。

這蒙面人不曾防有人偷襲暗算,此刻身在半空,舊力已盡,新力未生,難以換氣借力。就是拔劍,也是不及,百忙中在無可借力處強行側身一躲。即使是在這種措手不及的情況下遭遇暗算,她的動作,竟也曼妙美麗如一場多情的舞。

這一側身,勉強躲過了劍鋒,但她在半空中力道已盡,不得已飄飄落地。

宋知秋一劍出手,本是師門絕學「陽關三疊」,一連三劍九式二十七個變化,綿綿不絕,必要叫人應付得喘不過氣來。對付這暗殺者,縱一劍不成,還有二劍三劍,無數變化跟在後面,總要叫那半空中不及借力的人中劍就擒。

可是第一劍刺出,雖不曾刺中人,卻偏偏挑開了她蒙面的黑巾,連帶着頭上的束髮帶也斷落下來。

在如斯動人的秋月下,乍然入眼的是一張容清如水的臉,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滿頭黑髮如瀑布般披落。星光下,黑髮白膚,這女子清華絕世;月華下,明眸清姿,這女子姿容絕代。

她自半空中徐徐落下,黑髮飄飛,眸光清冷,直如月中謫仙隨風降世。秋風徐來,淡淡幽香襲人,就連香氣,竟也是冷的。

宋知秋在半空中隨她一起落地,手上的劍再也沒能刺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放過了最少三次殺死敵手的機會,他也不知道,這一刻失神,讓他的敵手有最少五次將他反制刺殺的機會。

如此明月,清風,寒星,繁燈,還有那叫人沉醉的淡淡冷香,宋知秋忽然想起了許多許多美麗動人的傳說與故事。

紅燭照華容,執手同偕老,美麗女子出嫁的時候,多情的丈夫用小巧的金鈎子掀起了一生相伴愛侶臉上垂掛的鳳冠流蘇。

江湖風波惡,武林傳奇多,少年英偉的俠客,用手中的寶劍,挑開神秘莫測的女子蒙面的黑紗,剎那的驚艷,註定的情緣,命定的誓約,在這一刻開始。

而今夜,他也在這明月下,用手中的劍,挑開了這神秘女子的面紗。

驚心驚艷驚情,也不過是這半空中落地的短短一彈指間而已。

卻已註定了一切的一切,是緣是劫還是孽,在這一刻,他與她,都不知道。

——>>>※<<<——

女子美如霜雪,女子清如霜雪。然而忽遇暗襲,一時猝不及防幾乎重傷,她的眼中多了幾縷驚、幾分駭,但就連這樣的驚與駭,竟也更加麗如霜雪。

她恨自己大意,惱自己失算,但就在這又恨又惱間,她的劍已出鞘。明月下,劍上霜華一片,冷意侵人。半空中一劍刺出,就連劍光也美如夢幻,偏又冷如霜華。

宋知秋卻在這一刻失了心失了神,渾忘了天地人間、忘了身在險境、忘了對面大敵、忘了死生之劫……等他醒過來時,腳仍沒踏到實地,劍已至喉頭。

這女子幾乎被宋知秋重傷,深知此人武功高明不下任何成名人物,若要脫身必須儘快將他擊倒,所以一劍刺出已盡全力,卻萬萬料不到,對方竟似茫茫然全不知應付,眼睜睜任劍尖直刺咽喉。

這簡直沒有任何理由,莫非另有陷阱陰謀?

但是她已經沒有時間想,沒有機會考慮了,幾乎沒有思考,沉肩收力,全力撤劍。

因為力道用得太大,她的人也隨勢飄退出七八步,如霜雪般的臉上掠過一抹動人的艷紅。

直到此刻,宋知秋才站實了步子,怔怔看着她,眼中異彩連閃,關切之色溢於言表,「你受傷了?」

全力刺出的一劍要想在最短時間內強行收回,沒有人能不付出必要的代價。但這女子依舊容清如水,眸冷若霜,「方才你在半空中若連環出劍,我必然躲避不及,為什麼不刺?」

宋知秋雙目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心中還在回想方才她為避免刺死自己全力收劍而受內傷時,臉上那一抹叫她添了無限風情的紅暈,不知不覺有些沉醉之意,「你被我看破行藏,就該殺我滅口,早早逃去。但剛才那一劍,又為何寧受內傷也不刺下來?」

女子沒有回答,手中青鋒遙指宋知秋,一股凜然的劍氣立刻將他鎖定,「你怎麼知道我在此處的?」

宋知秋面帶微笑站立原處,沒有絲毫運氣對抗的意思,悠悠閑閑儀態從容,便如在與多年好友敘舊一般。

「這次有許多江湖人參加壽宴,其中應該有不少都是輕功極高明之輩。到時他們分路追拿搜尋,你未必能及時逃走,倒不如換上夜行服,悄悄隱藏起來。別人只道你行刺后逃走,急急忙忙追拿你去了,又哪能料到,你竟然膽大包天仍留在鐵府之內。」

女子美麗的眉鋒微微一揚,臉上忽現肅殺之氣,手中寶劍竟然嗡嗡作響,劍上青氣大盛,光華懾人,「你料到了!」

宋知秋像是對她明顯的殺機全無感覺一般,滿目讚歎地望着那隨時會催魂奪命的劍鋒,「我久聞地獄門中有一把青霜劍,劍性奇冷。為此劍所傷者,全身冰冷,血行變緩,武功大打折扣……想必姑娘手中所持,便是這把寶劍吧?」

女子臉如霜眸似雪,神情不變,但心中驚疑已生。地獄門中青霜劍,此事除了師父、師姐和自己,就只有師尊以往的故舊好友知道,這人怎麼會……

宋知秋看她雖神情不變,但料她心中已被自己震動,忽覺一陣欣喜,瀟瀟灑灑施了一禮,「在下宋知秋,今年春天才剛剛辭師下山。原想闖蕩江湖,做一番英雄事業,誰料半年時光虛度,竟是什麼事也沒有干成。所以方才雖料准姑娘行藏,卻不說破,有意引大家一起追出去,我再悄悄返回,是想獨力將姑娘拿下,在眾人面前建此大功,必可名傳天下。」

女子神色寧靜,並不吃驚。

江湖上的少年誰不想建功立業,誰不渴望有所成就,這也是正常之事,惟一反常的是……這個人現在卻一點敵意也沒有。

宋知秋等着她發問,可是女子靜靜凝立,任夜風吹起她身後飄飛的長長黑髮,在月下,形成一副絕美的畫面。

宋知秋無法掩飾眸子裏的沉醉,微笑說:「現在姑娘對我劍下留情,我若再對姑娘不利,便是忘恩負義,這樣的事自然是做不得,姑娘來去皆請自便就是。」

女子微微一挑眉鋒,第一次認認真真打量宋知秋。

這男子身形頎長,容貌俊雅,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長衫,穿在他身上,卻是說不出的妥帖悅目。月華如水,落葉飄飛,他臨風而立,自有看不完的倜儻,道不盡的瀟灑。粗布的衣裳,平凡的長劍,卻絲毫不能掩蓋住他那逼人的神采,就像是破舊的劍鞘不能遮掩住絕世名劍的輝煌一樣,這個少年的鋒芒和光華,直如黑夜裏最奪目的閃電。縱然如今寂寂無名,終有一日,卻定會讓每一個人都為他震撼。

這初出江湖的少年,與所有年少武者一樣,有大志有熱血有飛揚的豪情有無數的理想,為什麼白白放過這般揚名立萬的機會?為什麼白白放過自己這個暗殺行刺的兇手?難道僅僅是美色所迷嗎?

女子神色冷俏,「你對得起鐵石川?」

「我本來就不認識鐵石川。」宋知秋微笑着看向她的眼光,有着說不出的柔和關切,「更何況,我師父曾經告訴過我,地獄門雖世代做殺手,卻從來不殺一個不該殺之人。地獄本無門,惟人自投來。每一個死在地獄使者刺殺之下的人,都做過足以讓他下地獄的事。地獄門的第一門規便是劍下絕不可染上不該殺之人的鮮血。

我原本還不相信,一個以殺戮立世的門派會有這樣的門規,但方才你寧可承受內傷也不殺我,正是因為你不知我是否是該殺該死之人。」

看到眼前女子眸中漸露震驚之色,宋知秋的神情也漸漸肅然了起來,眸子亮得如同深夜繁星,「師父說得對,地獄門是個以殺人來救人的組織,地獄門的每一個門人,都是以慈悲之心行修羅手段而人世,背負着卑鄙殺戮之名,卻以劍行道,以殺止殺,縱集天下罪孽殺伐於一身亦不悔。如此人物,我敬之愛之尚且不及,若再以敵相視,以武相對,用捉拿姑娘來求名搏利,豈不是豬狗不如?」

女子的容色依舊清明如水,但本來冷如霜雪的眸子在這一刻,竟如春風吹過大地地溫暖起來,偏又別有一種叫人神為之奪的美麗,「令師是哪位高人?」

宋知秋笑着欠欠身,「家師不過是一山林隱逸,也許多年前,與貴門有過故舊之情吧。」

女子點點頭,也不再追問,收回劍,轉身便要離去。

宋知秋忽想起一事,大聲叫:「慢著!」

女子腳步一頓,微微側首,沒有問話,但眸光卻似已問盡了天下所有的話。

月光照着她半側過來的臉,愈發顯得膚白如霜雪,叫人一陣目眩神搖,宋知秋張了幾次口,才把話問了出來:「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明月下女子靜靜看了宋知秋一眼,眼神寧而靜,清而深。然後回頭,迎風掠起,再也沒有回首。只有秋風,吹起她身後秀髮,在夜色中飄然如凌波飛仙。

宋知秋看她身姿飄逸,發飛如瀑,回思她方才回眸,那一瞬間的默默無言,又似感覺到萬語千言,一時竟覺痴痴狂狂,不知身在何世,人在何地……

良久良久,方才收回隨着伊人飄飛到天邊的心思。想到最終她還是沒有留下姓名,不覺一陣懊惱,暗自嘟噥:「我這麼大方放你走,你竟如此小氣,連個名字也不留。」

一邊埋怨,一邊忍不住微微地笑起來。

想起方才那短短一瞬間清如霜雪的眸子裏所閃現的柔和,心頭只覺說不盡的甜美喜悅。便是這蕭瑟的秋夜冷風拂面侵衣,他也再不覺絲毫寒意,反感快慰無限。

片片落葉隨風飛,落了他一身,他也不煩燥。隨手拈起肩上一片落葉,只覺指尖一涼,注目一看,卻是落葉上露珠瑩瑩,心中一跳,忽想起伊人晶瑩眸光,低頭看地上一片銀輝,仔細一瞧,卻是深夜寒霜,便越發憶起佳人霜雪容顏來。

已是深秋霜降時分,夜寒難挨,偏偏宋知秋卻見露心喜,觀霜心悅,早將這秋意深深忘懷了。

便這樣,在漫天繁星,高空朗月下,站了足足有半個時辰,確定那女子已然走遠,他才帶着心滿意足的笑容蹲下身子,為幾個昏迷在地的人解穴。

這幾個人事不知的人醒來時,就看到方才挺身而出,喝破迷霧,最先領導大家追敵的少年正蹲在他們面前,滿臉驚訝地問:「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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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雪挹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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