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3、苦)

第二十六章(3、苦)

在東九,我曾參加過挖艙作業。在黑暗的艙底,手持鏟刀,像犁田一樣鏟刮艙底板上的油泥。這是一項非常吃力的活計,幹不了多久就渾身流汗。開始還戴著防毒口罩,慢慢感覺遲鈍了,又喘得厲害,就顧不上有毒無毒,把口罩摘掉了。這樣子幹上半個小時左右,上來換換氣,然後再下去。

上了艙面,才感覺是十一月的深秋季節,一陣寒風立即把背上的汗收幹了。因為艙里用蒸汽蒸過,溫度較高,我們都穿得非常單薄,在艙面上感覺冷,渾身油漬麻花的,又沒法添衣服。只得深深地喘幾口氣,又下到艙里去勞動。不一會兒,背上又汗津津地濕透了。

挖艙的活計一連持續了一個多星期。最明顯的不適感覺是幹了重活,吃飯卻沒有胃口。汪汪挖艙后,累得害了眼病,眼睛腫得像爛桃子。我天天晚上幫他用白紗布蘸淡淡的鹽水敷眼,中午休息時陪他到東九的船員醫療室去看醫生、拿葯。

就是害著眼病,汪汪也堅持下艙挖艙。只是在雙眼紅腫得睜不開的時候,政委左拐子才假惺惺地裝出關心群眾模樣,讓他留在艙面上提桶。說左拐子假惺惺,是因為這時候他去幫廚了。從來沒見過他幫廚,這時候卻穿上一件白大褂子,在甲板上飄過來飄過去,說是要為我們搞好後勤。其實是以此做幌子,逃避下艙勞動。因為連船長池老闆都下了幾回艙嘛,他政委為什麼不能下艙呢?

東九給我留下苦的回憶還不是挖艙作業這回事,而是跟這場作業有關,我生平第一次參與賭博的渾事!

挖艙作業一結束,就下來九塊錢營養補助,讓我們好好歇一歇,買點補品。那天吃過午飯,我決定上棲霞山,去看那座從船上遙望過無數次的山頂上的黃色亭子――碧雲亭。

午後的棲霞山風清日暖,我沿著一條羊腸小道爬上山來。翻一道山樑,下一個淺谷,驀然來到一條挺寬的山路前,循著山路上去,前面就是那座多少回從江上矚目的黃色亭子了。

在亭子里,遇上一群大學生,有男有女,約莫二十來人,帶著照相機在「咔嚓、咔嚓」地照相。我的心裡悄然泛起一縷淡淡的惆悵,他們和我年紀彷彿,卻絕不知道世間還有一種叫做「挖艙」的勞動吧?但我沒讓思緒停留在自憐的意識里,我用自食其力的驕傲營造起心理防衛:你們和我一般大,卻動輒還要問媽媽要錢吧?這樣想著,心裡就釋然了。

我從碧雲亭探望山下盆地里的棲霞寺,打算到寺廟裡觀光,再到棲霞鎮的街市上買點什麼。也許,也像那些大學生一樣照個相吧!再過幾天就滿二十歲生日啦!還要,買一點酒。想到酒,我有一种放縱一下自己的衝動。畢竟,這些天勞作太辛苦!

我漫不經心地思忖著,沿著曲折的山路往下走。前面出現了一片開闊地,一座小小的水泵房坐落在山腰上。我拂開蹭臉的松樹枝葉,走過去看見水泵房的牆角下蹲伏著三、四個人。

他們圍著擺在地上的一張畫報,畫報的中央扣著三張牌,每個人手裡都捏著一把錢。賭博!剎那間我就明白了。因為我長這麼大還從沒有見過賭博場面,好奇心使我停下來,想看個究竟。

圍成一堆的一共有四個人。擺牌的莊家是一個矮小的長得僵怪的小鬼,猜不出他的實際年齡,可以肯定絕對沒有我大。旁邊兩個小夥子在跟他賭,不住地出錢下注。一個四十歲左右鑲著金牙的女人站著看,不掏錢。我看見那個小鬼把三張牌不住地掉來掉去,鈔票在三個人之間飛來飛去,看得人眼花繚亂的。

「這是怎麼玩呢?」我站了一會,脫口問道。心裡並沒有要玩的意思,只是想把它弄懂。

「呶,簡單的很。」做莊的小鬼熟稔老練地亮開三張牌:「兩張紅方5,一張黑桃J,抓住黑桃J就贏錢,押5就輸錢。下多少贏多少。」他有意把黑桃J讓人看清楚了,然後翻過去,放在了左手邊。一個小夥子立即用手摁住那張黑桃J,說:「這張,這張。」

做莊的小鬼顯得慌張地說:「下錢,下錢。」

那個小夥子下了二元錢,另一個小夥子卻在中間的一張牌上下了五元錢。底牌亮開,下二元錢的小夥子果然贏了。

「嗬,好簡單!」站著看的鑲金牙女人嚷道。

我想起從書上看到過的賭博秘訣:莊家總是吃大賠小,覺得這裡面有空子可鑽。但是,我還是拿定主意不參與賭博。

「哎,大哥,君子只看不動口,有錢你下……」那個小鬼忽然抬頭向我說道。我詫異:我並沒有說話呀!鑲金牙的女人不停地叨咕,問幾角錢可不可以賭?小鬼回答最低一元。鑲金牙的女人又問:把手錶脫下來下注,可償付的起?那小鬼滿不在乎地說:

「下多少贏多少。現付走路。贏了不要笑,輸了不要跳。」

我一時看得耳熱心跳,漸漸地理智淡薄下去。我現每回我都能準確地判斷出哪一張是黑桃J。我根據自己的判斷指點那個輸錢的小夥子下注,果然贏了兩次。那個小夥子慷慨地抽出二元錢塞給我,說:「我借給你,你也來!」

我糊裡糊塗地把錢攥在手裡。潛意識裡有一種模糊的想法:我幫你贏了錢,這二元就算是犒賞我的吧?這一念之差毀了我。我想反正不是我自己的錢,我就拿它下小注,等莊家吃大賠小,我贏了把本再還他!

我下的一元小注,也被莊家賠給下五元的人去了。兩次,我就輸掉了別人借我的二元錢。連一次僥倖保本的機會都沒有。就在我想洗手不幹的時候,借錢給我的小夥子嚷著說輸凈了,說著翻出所有的口袋來給我看,要我把借他的二元錢還給他,好再賭一把。我無話可說,只得從前胸口袋裡掏出剛的錢,抽出一張二元遞給他。

這時我本該看出裡面的貓膩。可是,我的心在膨脹,頭昏腦漲,不服輸的勁頭逼迫著我,讓我孤注一擲。我掏出一張五元的鈔票,只想瞅準時機博它一記。所有的道德箴言全都置之度外了。

「下!這回跑不了了。」我把五元錢拍在那張我看得真真切切翻過去的黑桃J,一巴掌定住。

做莊的小鬼抬起頭來,做出驚慌的嘴臉來說:

「我們講好。贏了不要笑,輸了不要跳。你下好了?」

這時旁邊有人擠了我一下,借錢給我的小夥子幫我搡了那人一把,罵道:「你幹嘛,你幹嘛?」情勢亂了一下,又正常了。

牌一揭開,又是一個紅方5!

轉眼之間,我就輸掉了七元錢。我的口袋裡攏共有九元錢,是我挖艙一個星期的保健津貼。我輸紅了眼,把最後二元錢又賭了一把,終於輸得凈干!

這個結果是你早就料到的,可當時的我卻蒙在鼓裡。看著他們走散了,我才恍然大悟般地猜想到:他們原來是一夥的!

我覺得窩囊透了。想想自己一文不名,再到棲霞鎮上去已沒有什麼意義,只得原路返回。爬上山來,在碧雲亭畔的草坪上坐下來。我恨不能揀一塊石頭把那幾個傢伙砸死。念頭一閃,我便后怕:難道我要為九元錢甘願去犯殺人的重罪嗎?九元錢,也許不算很多,但是掙得那樣不容易,又輸得這麼窩囊,簡直讓人連跳崖的心思都有。

這件事換一個時空或角色,也許就不算一件事。可是,擱在二十歲不到的我身上,卻讓我的心理承受力達到了極限。此後有一個短暫瞬間,我的道德良知幾乎瀕臨崩潰的深淵。

回到船上,我像撞了鬼一樣精神恍惚。下午剛剛生的事此時宛如隔了一重世界,變得朦朧和難以想像。我怎麼竟然會賭博呢?而且一下子就輸掉了九元錢。這個念頭久久地盤旋在腦海里,啃噬著我的心,浸淫著我的人格。我在房間里不停地踱步,忽然,我停在了汪汪的衣櫥前。衣櫥的門把手上掛了一件用衣架撐起的呢制服。我知道,呢制服的內口袋裡有錢。因為汪汪不只一次當著我的面從裡面掏出錢來。有一個邪惡的聲音慫恿我從那裡偷回我失掉的九元錢。

賭博是如何強烈地敗壞一個人的品格,就像剎那間冒出瓶子的魔鬼。當我意識到那個可恥的念頭,我的精神受到極大震動。難道經過短暫的一個下午,我就墮落到將要去「偷」的境地嗎?這種事情確實有可能在一念之差下生。一旦生,就會導致一連串惡果。一個好端端青年就可能因此全毀了。

從氣急敗壞的躁動中,我漸漸地冷靜下來。打住!我必須打住。九元錢輸掉就輸掉了,如同扔進水裡一樣,絕不要再想從別處得到它。忘掉這事,就當它是一個夢魘。

我在寫字檯前坐下來,提筆記敘下午以來生的一切,包括面對汪汪的呢制服,那一瞬間魔鬼的誘惑。我仔細反省頭腦中每一個隱秘的念頭,意識到賭博是多麼深刻地影響一個人。我還現所有的人上當受騙都是因為心裡揣著一個如意算盤,都自以為比別人高明一點。真正老實到徹底的人,騙子是無法得手的。

晚上,我給母親寫信。信中說:兒飄泊在外,不善理財管錢,倘有積蓄,便生事端。故決定自今日起,每月工資獎金所有收入,悉數寄回家中。……為了免得母親擔憂,我在信中不便將賭博的事情和盤托出。而在當天日記里卻對整個事件過程以及心理活動做了淋漓盡致的記敘。

汪汪看完電視回來,見我一個人還扒在寫字檯上振筆疾書,他自己用一隻白瓷藍邊碗兌了鹽開水,躺在床上用鹽水紗布敷眼。我臉色鐵青,只顧埋頭疾書。不知過了多久,偶爾回頭看見汪汪已經睡著了。我拿開掉在枕頭上的濕紗布,面對汪汪睡熟的臉,想到站在他的呢制服前那一瞬間閃過的荒唐念頭,陡然感覺一陣臉紅。

那一夜,我嘴裡分明品嘗到苦澀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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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曾青春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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