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

十八歲,我從河校畢業,分配到長航南京分局的船上做一名水手。

和我分到同一條船上的,是一個名叫曹志高的輪機班學生。亂鬨哄的分局大院裏,開完分配會的同學們,根據帶眼鏡的人事股長宣讀的名單相互找尋同伴。

我和曹志高此前尚不認識。我們那一屆駕駛和輪機各有三個班,二、三百號人,是大個子馬軍介紹我們認識了。馬軍初中和我同班,在河校與曹志高同班,在他的引薦下,我們同時喊出了對方的名字:

「呵呵,你是曹……」

「嘿嘿,你是楊光!」

曹志高十分熱情地和我擁抱,這個胖墩墩非常結實的傢伙把我抱得很緊,讓我感覺到自己瘦而硬的骨頭。這麼強烈的表示,讓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個靦腆木訥的人,但我馬上就喜歡上了這個活潑快樂的夥伴,有這麼一個人和我分到同一條船上,讓我心裏對陌生的前程有了一點底氣。

馬軍外號「馬臉」,人長臉也長。他很帥氣地伸著食、中二指夾着煙捲,把胳膊肘搭在我的肩上,對曹志高說:

「志高,楊光是我的老鄉,也是駕駛一班的才子喲。」

「我知道,我知道,五四青年節,詩歌在全校獲過獎的。」

「過獎,過獎。」

「不是過獎,是獲過獎。」

「哪裏,哪裏。」

「你就不要老頭過河拉鬍子――謙虛(牽須)了。」

大家都笑起來。我有些冒汗,頗不自然。我害怕別人當面誇獎,因為不知道如何恰如其分的,說那些應景的話。

周圍是興奮的人們,喧鬧的暖流直逼得嚴冬流露出小陽春的氣象來。

傍晚,我們三人到河校後門外的河漫灘去散步,沿着河堤信步走去,帶着年輕人畢業時常有的那份矯情,追逐青春易逝的感覺。

江堤下的河漫灘里種著一些柳樹,夏天柳樹們泡在水裏長出許多紅色根須,到了冬天水退下去,那些根須暴露在空氣里,好像柳樹長出的紅鬍子。江水退了,通往碼頭的浮橋不再浮動,橋身下的浮鼓擱置在龜裂的黃泥地上,彷彿還夢幻著在水面上自由蕩漾。眺望西天,太陽像一團鹹鴨蛋的鮮紅蛋黃,散著氤氳熱氣,給水中的蘆葦叢罩上一層紅亮的紗幕。

這是一個蘊籍的時刻,風景美麗得好像一幅畫。比畫更生動,它絕非一成不變,而是悄悄流轉生滅,暗自幻化出新的美景來。

江堤上我們遇見四個戴校徽的大學生,兩男兩女,從三汊河匯入長江的河口埠頭迎面走來。馬軍挨近他們,歪著頭想認清他們戴的校徽上的字,結果卻惹起誤會。

「看什麼看?」一個女生嬌氣地睨視馬軍,以為他居心不良。

馬軍擰起脖子,不屑地說:「神氣得你!」

一個男生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你,幹什麼的?」

馬軍說:「不就是大學生嗎?有什麼了不起。老子們是船員,水手!」

我和曹志高已經跟對方錯過身去,回過頭來拉馬軍走。馬軍犟著脾性不肯讓步。

另一個男生輕蔑地譏咕了一句:「嗬,原來是水和尚。」

這句話引得四個大學生一齊笑了起來。

馬軍的性子一下子爆了。他伸手揪住那名大學生的衣領,把他推搡得連連倒退。

一場打鬥猝不及防地生了。準確地說,是兩名男生圍毆馬軍。即使是二對一,對方也沒佔多少便宜。因為一來馬軍身高臂長,二來我和曹志高名義上是勸架,嘴裏大聲喝道:「住手,都住手。」在拉架上難免有所偏向。這一點比那兩名光會喊「別打啦,別打啦。」的女生強多了。

大學生畢竟意志薄弱,當我抱住馬軍,把他推開火線,對方明明吃了虧,也沒再衝上來。只是嘴裏依然不肯善罷甘休,罵個不停。

曹志高心平氣和地跟他們講道理,說:「你們是有知識,有涵養的,大學生嘛,何必跟我們一般見識。」

那兩名女生應道:「哎,這話說得還差不離。」

馬軍的拳頭又捏緊了。我趕忙把他推得老遠,說:「你不至於去打人家女生吧。」

好不容易制止了這場鬥毆。檢點一下,雙方除了衣衫不整,氣息粗重,並沒有明顯挂彩的痕迹。既然損失都不太大,雙方分頭走自己的路。

走出很遠,回頭看看那四名遠去的大學生背影,我們三人――曹志高、馬軍和我一時間都陷入了沉默。

「哎――水和尚。」曹志高嘆息道。

「和尚怎麼啦?和尚本來是師傅的意思。」我說。

「你就不要打腫臉充胖子了。」馬軍說。

我們三人嘿嘿地笑起來,那是一種無奈的假笑,皮笑肉不笑,自己摸摸臉好像能揪下一層皮膜來。

馬軍和我一同考入河校,原本也分在駕駛專業,可是他執意改學輪機。為了證明他的選擇正確,馬軍曾眉飛色舞地跟我轉述過一個笑話:輪機老師在課堂上講解動機工作原理,說汽缸壓縮到一定程度,火花塞就點火了。因為全班是清一色的男生,老師講課比較風趣,愛用男性的yangJu做形象比喻。他說:「這種過程就像你們的小鋼炮,在夢裏翹啊翹啊,翹到一定程度,就噴油了!」馬軍講這笑話時,興奮得抓耳撓腮,那種淋漓盡致的暢快,把他那張長滿青春豆的馬臉完全點亮了。

很不幸,「馬臉」沒有像我和曹志高一樣分配到拖輪上,而是被分配在駁船上。

「哎呀,馬臉,駁船上人少,太寂寞了。」我說。

「無所謂。」馬軍說,把手裏的煙頭彈了出去。「反正我是要調回去的。」

馬軍的父親是軍隊團職轉業幹部,在我們那座江畔小城人武部當着官,好像是負責挖防空洞的。他是一個很帥的高個子男人,保持着良好的軍人風度。我們班主任,一個穿着洋氣的大連籍女教師邀請他來班上來做過幾次報告,講福建前線抓空降特務的故事,講得很精彩,把我們都迷住了。馬軍轉到我們班上來年齡最大、成績最差,班主任安排我們「一幫一,一對紅」,結成幫學對子。別的對子都是男女生搭配,馬軍的父親特別關照班主任,要求找一個成績好的男生幫助馬軍,班主任就安排了我。這是事後聽馬軍說的。馬軍時常邀我到他家做作業,學習成績竟慢慢趕上來了。到河校來上學,也是馬軍父親陪送我們一道。到了學校安頓好行李,他帶我們去新街口逛街,給馬軍買了兩條手絹,竟然也給我買了一條。總之,那是一個很有魅力,很會來事的人。

「其實,駁船有駁船的好處。」曹志高說。

聽曹志高這樣一說,馬軍的長臉變得短了一點。雖然馬軍對上駁船無所謂,曹志高也說不出駁船具體好在哪裏,話還是順耳的中聽。我感到曹志高說話水平就是略高一籌。

「你們那條船多少號來着?」馬軍問。

「長江2o57號――」我說。

「別忘了跟我們通信。」曹志高說。他的語調真誠而熱情,總是恰到好處地表示自己的親善和友誼,這種能力讓人暗生欽佩。

第二天,馬軍出前往儀征的駁船基地。我們與馬軍握手道別。馬軍扒上了卡車,在車上朝我們招手。我和曹志高站在分局大院的門口,把手舉過頭頂,搖晃着,有一種惜別的情意在年輕人的頭頂盤旋。

大院門口是一片沙土地,卡車捲起一陣灰塵,拐上大路。我們被罩在揚塵里,沙土迷住了眼睛。

長江2o57號還沒有到港。我們住在分局大院的招待所。分局剛剛草創,大院是舊的汽車場改造的,牆角旮旯還能看見許多廢棄的舊輪胎和生鏽的汽車殘骸,掩埋在半人高的荒草里。所謂招待所只是幾排紅磚砌的簡易平房,像建築工地上的民工宿舍似的,供趕船的船員臨時借宿之用。

此時已是一年的歲尾,因為天冷我受了風寒。一個人坐在宿舍里讀書,到了晚上九、十點鐘,感覺頭疼,嗓子餱,人懨懨的,顯然是感冒的徵兆。

這時,曹志高從外面串門回來,看見我打不起精神,渾身無力的樣子,一轉身又出去了。他不知從哪裏借來一隻水桶,打來熱水,又提來幾隻暖瓶,一併放在宿舍的床前,要我跟他一起燙腳。我覺得無功受祿,擔不起這份人情,不肯聽他的。曹志高逼着我非燙不可。我只好把腳伸進那隻鐵桶,讓滾燙的熱水漫過小腿肚子。

我們敘了年齒,我是年終歲尾生日,剛過去沒幾天。曹志高是轉過年來正月里出世。雖然相差不足二個月,我卻比他大了一歲。但我這做哥的其實遠不如老弟生活經驗豐富。他跟我一邊燙腳,一邊絮叨:

「我們家鄉有句俗話,叫做:『富人吃藥,窮人燙腳。』傷風感冒什麼的,沒有條件買葯,燙腳非常管用。」

我時常記得他說這番話時的模樣。他說「腳」,不念「JIao(角)」,念「Jue(橛)」;「葯」字不念「yao(要)」,念「yue(閱)」。大概是他們老家的土音吧,聽來別有一種特殊的味道。

他還跟我說起他們家鄉「趕肉」的情景。小時候跟着大人們到山林里去圍獵野豬,婦女和小孩把住山口只管敲盆打鑼地起鬨,不叫野豬從這邊逃跑,寂靜的那面埋伏着手持獵槍的山民。有一次他們打到了一頭野豬,從野豬的胸腔里扒出熱乎乎的豬肝,父親逼着他吃了一碗,鬧得他從此以後看見豬肝就翻胃。我疑心那是極營養的東西,養成了曹志高小牛似的體格。

我沒有他那樣有趣的生活,便跟他講屠格涅夫《獵人筆記》中的故事。書上看來的畢竟不如生活中的鮮活,可是曹志高依然聽得很認真,友好地笑着。

我們面對面坐在各自的床沿上,兩雙腳插進面前的同一隻水桶里。水溫不夠了,曹志高一遍遍地拎起暖瓶往桶里續水。續水時我們把腳架在筒沿上,翹起腳上的大拇指頭,好像要給對方一個誇獎似的。熱水直燙得我們從腳趾尖到小腿肚子都紅彤彤的,從額頭上到脊背上都滲出一層細汗。說來還真靈驗,燙了腳,睡醒一覺,我的身心豁然清爽了。

在那個寒冷的冬夜,曹志高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記憶之中。他那張圓圓的臉上,左頰有一個酒窩與疤痕疊合著,我總疑心是先有那個疤,皮膚不夠用才?成了酒窩。他總是在笑,飽滿的嘴頭子翹起,露出兩隻整齊的板牙。頭一順的朝前,像山坡上的茅草一樣。他的個頭比我矮一寸,體重卻篤定比我重。因為他胸脯鼓鼓就像一枚銅光鋥亮的小炮彈,而我卻瘦得好像宿舍里竹制的撐衣架子。

又過一日,我和曹志高拎着領來的勞保用品,以及用網籃兜著的大大小小的雜物來到河校後門外的碼頭上。

本來預報長江2o57號早晨就到,可是遲遲等到中午也沒看見船的影子。我留在碼頭上看管行李,曹志高又去分局大院詢問,得到的回答是:因為冬季業務量少,我們的船開到梅子洲封航了。

梅子洲在南京上游五、六裏外。這年春上,我們還是河校學生的時候,跟着水手工藝老師划著小木船,到梅子洲河灣里來練習過推槳。我們曾把小木船靠上岸,爬到梅子洲上去,在蘆葦叢中尋找野鴨窩和野鴨蛋。那是多麼無憂無慮的時光啊!想起來那麼遙遠,宛如隔着一層薄紗,因為距離而產生一種溫暖的感覺……

下午4點半鐘,交通艇載着我們,離開了廢棄在河岸邊充當碼頭的一艘破客船,駛向我們要去的長江2o57號。我站在艇外的舷欄邊,看見交通艇輕快地逆流而上,漸漸接近了梅子洲。

梅子洲上,滿目蕭瑟的蘆葦,漫無邊際地鋪展在冬季的夕陽下。洲邊的泥土被水沖塌了,留下一米多高的峭壁。站在峭壁邊緣的一支特別修長的蘆葦好像放哨的士兵注視着我們的經過。

我站在交通艇外舷欄邊,看着蘆葦們在夕陽的紅色光靄中緩緩地向長江下游移去。心裏想:啊――,生活!經濟上自給自足的生活,脫離了家庭和學校依賴的生活,令人憧憬充滿未知的生活,可以自由選擇學習科目和展方向的生活,就要開始了!

一隻野鴨子從蘆葦叢中飛起,金翠色的頭,藍翎,羽毛在陽光下燁燁生輝,呈現金屬般的顏色,彷彿一隻傳說中的金野鴨。金野鴨振翅飛過艇,「呱、呱」地大叫了兩聲,清越的餘音回蕩在江上。

我想起跟馬軍打架的大學生們,他們着裝艷麗,清高脫俗,尤其兩位女生,那漂亮的服飾簡直可以與金野鴨媲美。我以為他們才當得起金野鴨的稱號。看着金野鴨漸飛漸遠的矯健姿態,我在心裏暗暗地下定決心:

甭管金的土的,也要活出個人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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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曾青春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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