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漆黑的海水

13、漆黑的海水

當然,宮乃晟是沒有聽到,在他落海的剎那,有一個人從起錨用的卷揚機房的陰影里跳出來,一邊大聲喊著:「有人落水了!」一邊往船艙里跑去。他後面,一位胖胖的女士,手忙腳亂地整理衣裙,也隨即跟過去。

那個人是馬行空。

馬行空躲在卷揚機房後面,正舒舒服服地享受着黑裙女士的慰藉,忽然看見甲板上出現一個人影。他有些緊張,但他很快就現,這個人根本就沒注意到他們。人影幾乎就從他腳前擦過,因為背對客艙的燈火,使他很難看清面目。經過他們身邊后,人影突然站住,回過身子肅立,在胸前畫個十字。客艙的燈光,使馬行空清楚地認出是同艙室的省文聯的作家。他正在納悶,黑影已轉身越過柵欄。他要到船頭幹什麼去呢?難道是要觀察輪船在夜晚的海面上是如何劈波斬浪的?作家可真***不容易。可他看那人卻像瞎子似的一直朝錨眼中走去,轉眼便掉了進去。馬行空大驚。黑裙女士還怕他的喊叫暴露了兩人不可告人的行為。馬行空熱血沸騰,人命關天,爾等豈能坐視?他馬行空不是個見色忘義的人!況且他對同房間的那位老兄印像不錯:明知他和黑裙女士關係暖昧,也不出來多事。他掙脫黑裙女士的手,跳起來跑艙里報訊去了。

宮乃晟在墜下錨眼的時候,盪起的一隻胳膊重重地刮碰到一件鐵器上,可能是錨鈎。落到水裏時,他暫時喪失了意識,可是很快就清醒了。

事情並沒有像宮乃晟預料的那樣。因船體擠壓而產生的洶湧波浪把他彈丸似的推向一邊。平時好像行駛緩慢的客輪,此時卻飛快地從他身邊掠過,像一堵迅移動的巨大黑牆。他被海浪挾裹着,翻滾起伏。從鼻子裏嗆進的海水似乎進了頭顱,又準備從兩個太陽**迸出。流進肺腔里的海水如同高質量的辣椒油。他開始了本能的掙扎,一切都不由他大腦做主。到處是無邊無際的、跳躍晃動的黑暗。他剛剛在吞進海浪飛沫的同時吸進一絲氧氣,又一個浪頭砸下來,他感到身體迅下沉、再下沉。黑暗如同堅硬的固體,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他的眼珠突出,腦漿子極力要衝破顱骨,身體就要像氣球一樣被擠暴,七竅幾乎同時進水。又一股力量湧來,將他飛快地推升。黑暗的顏色在變淺,他幾乎又見星光。他被翻卷到輪船的螺旋槳犁過的航道上,身體直橫在水面上打旋兒。他奇怪自己竟然沒有完全昏迷,最起碼的下意識是清醒的。他已經後悔自殺了。怪不得人們談死色變,原來死亡的通行證是這樣難以取得。他手腳並用、全力而又機械地划著水。海水漸漸地恢復平靜。他的頭腦遂漸清醒,恐懼也隨之而來。茫茫的海面如同巨大的圓,他就置身在圓的中央。黑與淺黑使他能夠分辨出海平線。由於視線低,他已看不到某一處海平線上的隱約燈火。他只看見扔下他的那條客輪如同仙境中的樓台亭閣。琥珀色的燈光使整條船玲瓏剔透,上面似乎正在歌舞昇平,觥壺交錯。它是那樣地溫馨親切、飄渺虛無、可望而不可即。那裏就是人世間,雖然有痛苦和欺詐、貧窮和罪惡。他這裏就是陰間,凄冷孤獨,絕望無援。黑色的海水尤如粘稠的瀝青,他正像一隻掉進瀝青鍋里的小蟲。巨大的蒼穹如同鍋蓋,將他嚴嚴實實地扣在裏面。

宮乃晟知道自己註定要死去,只不過改暴斃為凌遲了。他不可能游出浩翰的海面,掙扎和等待都是同樣結局。可是,除了那隻因刮到錨鈎上而受傷的左臂以外,其他三肢都不服從大腦的指揮,還是朝客輪方向拚命划動。彷彿它們都各自有着獨立的生命,不肯跟主人共同殉難。

宮乃晟絕望地望着遠處的客輪:假如我還有新生,任何痛苦、哪怕宮刑和車裂,我也再不會主動自殺了。他為自己的假如感到可笑和悲哀。他閉上眼睛,一種昏庸欲睡的感覺使他舒服。他漸漸地沉入水中,像飄浮在雲朵上。可是他剛一嗆水,雙腳雙手便拼力蹬划,頭腦也隨之清醒。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有馬丁•伊登的意志了,只有將身體的每一絲力氣全部拉出后,才可能隨波逐流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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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從黎明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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