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有一天,我附庸風雅,在善美的摺扇上用工楷寫下袁才子的絕句:「四年前贈扇頭詩,多謝佳人好護持。不是文君才絕世,相如琴曲有誰知?」善美看後面色蒼白,嘴唇抖。我嚇壞了,問她怎麼啦,她擺擺手,待到平靜下來才說,四年前她差點兒死去,這時,電話響了,是女殘疾人任希打來的(順便提一下,任希自稱皈依佛教,難道她心如止水,心病不治自愈?),善美沖我噓了一聲,竟若無其事打開了話匣子。她們一打電話就沒完沒了,我每次都不得不停下寫作聽她們閑聊。「哪呀,」善美順手拿起電腦旁一本書掂了掂,扔下,然後又來摸我的頭,翻下我豎起的衣領,說,「他也太那個了,事情是這樣:五月十六日是他的生日,我怕錯過,從月初起,便天天提醒自己,千萬別錯過了。五月十二日,我特意去郵局給他寄了一張帶金邊兒的生日卡,還是進口貨。我沒有署名,只是在信封的右下角註明『內詳』,誰知他收到生日卡后並不向我提起,也不知他安的什麼心。昨晚,我買了一個生日蛋糕,打他的女兒問他,最近是否收到生日卡。你猜,他老先生說什麼來着?他先是支支吾吾,似乎特心虛,接着他反問我和珊珊:『你們怎麼知道我收到了生日卡?』好吧,就算他不辨我的筆跡,可我連生日蛋糕都切開了,他仍執迷不悟,繼續推測是哪個男同學戲弄他,他一再強調是男同學,這不恰好說明心中有鬼嗎?氣得我大喝一聲:『什麼男同學,是你的女老婆!』他才哦哦哦,上前一步,一雙眼睛眨巴著——」

善美說着說着笑了,我明白了,原來她在笑我白痴。「男人白痴不好嗎?」我大聲抗議她還在一個勁兒地抱怨,「要是收到情人卡,善解人意,豈不壞事?」「親愛的大君,」善美放下話筒后對我說,「這是我們女人訴甜呢!明天珊珊不上幼兒園,班上有孩子重感冒,午飯麻煩你做給珊珊吃,我和任希想聚聚。」

星期五不吃魚,我的兒,這不過是英國伊麗莎白女王治下新教徒的規矩,咱不是女王子民,不信任何教,想來隨便哪天吃魚都不能說大逆不道。爸爸偏在星期五買魚吃,並非存心與誰鬧彆扭,皆因今天我記起什麼雜誌說過居里夫人一生特別愛吃魚;另外,那位連臉上也長滿毛扎扎智慧的大作家海明威不但愛吃魚,而且經常出海打魚。

爸爸當然不能出海打魚,只能去菜市場買一條胖頭魚,拿回來清燉,餵給你吃。爸爸巴望着你吃下這條魚變成神童,將來出人頭地,替周家爭一口氣。你可知道,爸爸從小吃魚無多,被人恥笑為「蠢貨」,以致三十不立,四十而惑,如今只配渾渾噩噩混一口飯吃。但咱們這個家族從前不乏文人壯士呀!

我的兒,魚兒離不開水,要吃活魚,就得趕緊回家弄。我一手提着垂死掙扎的魚,一手招呼你快走,你竟招呼不動。什麼,要買一盒「百靈鳥」?不行,又不是過年,放什麼煙花,你當老爸是財主?你,我的兒,你未免太不明理,「長安米貴,居大不易」,一盒百靈鳥能吃上一條魚呢!

你撅著小嘴硬是不肯走。我當時恨不得像魚一樣瞪你一眼。無奈我只好以家法相威脅。你哼的一摔手,氣呼呼走了,我連忙拾起奄奄一息的魚跟上。走着走着,我覺得老大不對勁,爸爸窩窩囊囊像個家丁追隨女主人上街?好嘛,小小的年紀當眾給爸咪難堪,長大做了名人不定怎樣張狂!我不能依你,不能依你。也顧不得魚的死活了,我倒要看看你會不會扔下可憐的爸爸。爸爸於是以一個特務的動作閃入一家雜貨鋪,然後貼著牆角縮頭縮腦窺視:我的兒,你好狠心喲!

我們父女倆兒就這樣一前一後回到了家。救魚要緊,我進屋便放魚入水。魚鰓一開一合,嘴裏吐出幾粒水珠,一會兒翻過身又擺起了任性的尾巴。我高興得忘了賭氣,大喊你快來看。你說你不在乎。真的不在乎?我從水中撈起魚,將另一隻手的食指**魚口。你見我痛痛痛,終於過意不去,衝上來一掌打落了魚,並且吼道:「你敢咬人,我淹死你!」

我的兒,你到底是爸爸的小乖乖,不過,魚是淹不死的,現在讓爸爸收拾它,這就做給你吃!

我把香噴噴的蒸魚端上桌,珊珊不吃!為什麼不吃!我苦苦哀求,她還是不吃,我生氣了,打了她一下**,她乘機哇哇大哭,說要去找媽媽,我嚷道:「你只有爸爸!」「大君開門!」是善美叫門,女兒跑過去打開門,撲在善美懷裏,指着我說不出話。善美問了問我,說:「我就知道我不能離開半步,你是怎麼弄的,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嘴皮都說破了,不要逼孩子,她吃不下不要勉強!這一頓沒吃好,下一頓餓了就會好好吃。你每次吃飯都弄得她不高興,跟你擰著,結果本來吃的也不吃了,得不償失,是不是?你只想到她沒吃你難受,想沒想你逼她,她更反感更難受?」

自從前妻將女兒送過來,除了寫作,我一心撲在女兒身上,原來那個充滿**、智慧、幽默的我不復存在,取而代之以敏感、膽怯、嬌氣,連維繫男女關係的性生活也是馬馬虎虎,應付了事。幸虧善美尚未喪失美好的回憶,也許這就是韓國女人的本分——一旦跟定了你,就是你家的人,你家的鬼!可是,我,究竟心中有愧,「善美,」夜裏女兒睡着后,我把她拉到陽台,「讓我像韓國男人那樣背背你吧!」

「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善美高興地趴在我的背上,「大君知恩知福了?小心,別擠傷我肚子裏的孩子!」

「奴才該死!」

「海哥哥,你是我的夫啰哦!哎,你說,我那房子沒人住,一天到晚黑燈瞎火的,會不會鬧鬼?」

「怕什麼,浴室對面牆上那面大鏡子是照妖鏡,我背你去書房看看?」

「不看不看,我怕鬼認出我,捉我回去。」

「世上只有人捉鬼,哪有鬼捉人?」

「說得也是,我這是怎麼啦,幹嗎怕鬼!」

「別是怕那款爺找你算賬?」

「他算得清嗎?不過,說句良心話,他也怪可憐的,窮得只有幾個臭錢!」

「是呀,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所以,我常常提醒自己,要知足,還要感恩,我給你講個被弄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故事。」

「可別嚇着我和孩子!」

「不會,話說從前有一個深愛老婆的男人,有一天,小倆口兒拌嘴,妻子負氣,離家出走,那個男的從此走遍千山萬水,定要尋回——」「別說了!」善美哭了,「別說了,就讓我這麼趴着!」

善美每天有做不完的家務,實在太累,一會兒,她趴在我肩頭睡著了,我輕輕放下她,轉過來,把她抱起,放到床上。我掀開她的衣服,摸摸她圓滾滾的肚皮,興奮極了,我又要做爸爸了!前妻在生產前曾經一再追問我,到底喜歡男孩還是喜歡女孩,我知道,無論怎樣回答都會招來一頓臭罵,因此給她打馬虎眼兒:「生下男孩想女孩,生下女孩想男孩。」現在,如果善美問我,我可以放開膽子表示:我喜歡女孩,巴不得善美生下另一個小善美!然而,小善美將來會幸福嗎?像我這種百無一用的書生,天曉得,是不是又留下了一筆孽債!倘若未來,她因我受苦,還不如永遠泡在媽媽的子宮!咳,人生不能承受之輕之重,輕也輕不得,重也重不得,感情這東西真磨人,還是沒心沒肺的人活得舒坦、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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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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