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2

楔子2

三月的天氣就像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剛剛還是晴空萬里,可轉眼就下起了瓢潑大雨,街上的行人頓時寥寥無幾了。

雨越下越大,這時,從街的另一頭走來一男一女兩個青年。男的青衫長褂,手裏撐著把傘;女的黑衣素、身帶重孝,手裏還抱着個幼小的孩子。

二人路過一家小茶社時,男的對女的說道:「姐,就在這兒避避雨吧!」

那女的陰沉着臉,而眼中卻滿是悲憤的怒火,像是要燒掉世上的一切不公,她木然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弟弟,微微點了一下頭。

二人一同走進那家茶社,坐在面對門的那張桌邊。

茶博士過來問道:「二位喝什麼茶?」

那男的道:「碧螺春。」

茶博士送上茶后,剛要走開,那男的又喊住他,問道:「請問,刑部怎麼走?」

茶博士道:「從你們來的路一直向前,走過兩條街口,從第三條街口往左走一里地,可以看到一個大黑門,門上面有匾,很好認。」那男的點點頭,塞給茶博士幾錢銀子,茶博士樂得直作揖。

那女人卻一直獃獃地看着面前的茶碗,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突然,男的臉上一陣抽搐,抬起頭看着身邊的姐姐,輕聲問道:「你為什麼不讓我殺了他?」

「捫心自問,你能殺得了他嗎?你去了也是白白送死,我不能讓你去,這個家再不能沒有你了。況且,還有個沒出世的孩子呢!你要為弟妹和孩子着想。」

「藍鳳。」那男的握著拳頭的手狠狠砸向桌子,恨恨地道:「百無一用是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呀!我為什麼是個書生?」拳頭還沒落下已被那女人抓住。「別嚇著孩子。」說着,放開他的手,輕輕撫摸著懷中的孩子。

可孩子並沒受到驚嚇,一雙大而亮的眼睛從坐下就一直盯着雨簾那邊酒樓中的一張桌子上的一隻古怪匣子,古老的花紋,古怪的文字,深沉的色彩,有誰會用這樣的匣子來裝東西?誰是它的主人?那裏面又是什麼?他的小腦袋裏裝滿了問題,但他並沒有問這些問題,因為他知道這裏沒人能回答出來。

被驚到的卻是鄰桌的一老一少,老的是位帶着幾分威嚴、年過五旬的老者;少的看來也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有着幾分英武。雖都是一身的平常打扮,沒有什麼特別,但一眼便知不是出身尋常人家。

那老者向青年遞了個眼色,青年點點頭,二人起身來到姐弟身邊。老者向姐弟二人拱手行禮。男的連忙起身行禮讓座,人雖在悲憤中,但禮數也還算周全,一看便知是知書達理之人,如不是在萬分悲憤中是也不會當眾失態的;女的也點頭作禮。

青年向二人介紹:「這位是我家老爺,在下朋海。初次見面本不該如此冒昧,但實在好奇,所以過來一問。」

那男的淡淡地道:「請講。」

朋海道:「恕在下冒昧。自二位進茶社起,我家老爺與在下就一直都在留意,聽口音二位應是江南人,而且二位一進茶館便問刑部……」他還沒說完,姐弟二人便對一眼,女的點點頭,男的深吸一口氣,儘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然後才開口:「雖與二位初次見面,但李某也看得出二位是善良之輩。雖說此事本不應與二位說,既然二位想聽,李某地就從實說起。」他一指身邊的姐姐和孩子,「舍姐李氏,外甥張紹華,在下李鑫。而此事是關於李某姐夫張青璐。」

「李某家住杭州城外的二姓村。二姓村,故名思意,村裏只有兩姓人家,一李一張。二姓祖先從很久以前就已住在那兒了。有多久?無從知道。從家譜上看,大約隋末唐初時就已在此地了。雖然二姓村裏只有兩姓人家,幾百口人,但自古就有一不成文的規矩:就是李張兩姓雖可往來、幫工,但兩姓長房不得通婚。」

「全村幾百口人都靠那二百多畝水田,五十畝旱地過活。人多地少,還有很多人家無地可耕,所以沒地的人家就幫其他人家做工。雖說是身處江南魚米之鄉,但年景好時,不過是勉強餬口;年景不好時,連飯都吃不上,更別說每年還要向朝廷交很多令人窒息的賦稅,難免不會餓死人了。」

「二姓村中,惟我家和張青璐家因都是嫡親長房,又都是幾代單傳,地多人少,所以兩家長年都請幫工,且兩家人世代交好,彼此又都是鄰居、同窗。」李鑫說到這時,看了李氏一眼。

李氏接道:「在我們這代,我和張青璐更是從小的夥伴,形影不離開的長大。所以,後來也不顧族中長輩們的重重阻擋而結成了親家,兩家的祖屋和地產合而為一,成為二姓村中惟一一家大戶。畢竟……雙方長輩也都認可,族中長輩們也就沒再反對。」說着,李氏眼中閃過一絲安慰,手輕輕地撫摩著懷中的孩子。「從此那規矩再沒人提起。」

「本來,一切都還好,可就在去年二月,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沒了……」李鑫此時變得很激動。「先是地,全村的地都被當地的滿洲八旗子弟給圈了;然後是人,張青璐——舍姐的丈夫,紹華的生身父親,被八旗子弟關進了杭州府大牢,只因他牽住馬頭與他們理論,接着是一起去耕作的十幾個小夥子也被關進大牢,就因為他們不讓八旗子弟抓張青璐。」

「第二天我們去看他,獄卒說什麼也不讓進,後來我們是用錢買通了進去的。可是人……被打了個半死。姐夫他……他是個文弱書生,而且他還是個……他怎能經得起大刑?!三天後,我們就聽說他死在大牢裏,是被他們活活打死的。聽到這消息,他的老父親當場吐血身亡,老母親哭暈過去。第二天,我們現老夫人在他們父子的靈前也過世了。當時紹華還不滿周歲,姐姐和姐夫成親才不過三年,才三年啊!在短短的幾天裏……家破人亡。」李氏緊咬着雙唇,滿臉的憤怒難遮蓋住那從心底升起的悲傷。「就這樣,他們還不死心,三天兩頭的要圈我們祖屋和祠堂,結果被村民們給打了回去。」

那位老爺一直在細聽,沒說過話,這時才問道:「圈地的是哪一旗?」

「滿洲下五旗的鑲紅旗。」

「誰帶頭去圈的地?」

「浙江滿洲提督赫倫和杭州富林剛。」

「鑲紅旗?赫倫?」那位老爺思索片刻,點點頭,「你們沒去告他們?朝廷可早有明令:江南各省禁止圈地的!」

「哼。」李鑫冷笑一聲,「明令?天高皇帝遠!告?我們這不是上京來告了嗎?」

「難道浙江沒有官員接這案子?」

「誰接?誰敢接呀?別說是滿洲提督大人,就是那林剛——這滿洲提督家的一包衣奴才——都沒人敢動。他原本不過是杭州城裏一小地痞,後來進了滿洲提督家,成了人家的包衣奴才,從此更加的為所欲為,不出二三年他便成了杭州富。

「話又說回來,就是八旗的平頭百姓也比那些漢人的知縣、知府大人們高出一頭來。誰敢接?他們見了,拍馬屁還來不及,何況是這種得罪旗人的案子。別以為我們沒去告過,虧衙門裏有漢人師爺,不然,全村人來了也都死光了!」

李氏也道:「有一個村民去告過,狀子是直接遞給知府大人的。結果,連問都沒問,就被活活打死,連屍都沒讓收。」

「啪」的一聲,那位老爺拍桌而起,大罵一聲:「豈有此理?」茶碗也被打翻。茶博士被驚了過來,連周圍的茶客和掌柜也嚇了一跳,茶博士連問什麼事,被朋海打走了。

李氏姐弟見怪不怪了,只苦笑道:「這也沒什麼,此事自古有之,就算沒有滿人,這官場中的黑暗不也是讓百姓吃了幾千年的苦嗎?只不過這七八個月來,也不知村裏人怎樣了。」

「你們出來有七八個月了?」朋海問道。

李氏點頭道:「七八個月了。我姐弟倆拋下懷孕的弟妹和全村父老,還有獄中和亡夫一起被抓進去的弟兄出來告狀。這七八個月來,雙方音信皆無。我們帶着紹華出來告狀,就是為了討個公道,討回原本屬於我們的東西,我不信這個世間真的沒有一點公理可講,不管官司輸贏,我要讓紹華親眼看着他娘去打這場官司,為他爹昭雪這不白之冤,這也是我帶他出來的原因。」

「你們知道民告官會是怎樣的下場嗎?」

「我知道。不就是當堂打五十大板嗎?下獄一個月。」

「你不怕?」

「怕什麼?只要打不死,我就告。我已是家破人亡了,又有什麼好怕的?就算那提督大人京中有靠山,通了關係,他有勝券在手,又怎樣?他能一手遮天嗎?刑部行不通,我就告上金鑾殿,我不信我連一點機會也沒有。就算為了紹華的將來和村裏的父老鄉親,我也要試試。」

「好,說得好。你應該試一試,說不定你會贏。」

「謝你吉言。」

這時,李鑫道:「雨停了。姐,我們走吧!」

李氏起身微微一禮,道:「二位,告辭了!如有得罪,還望海函。」

李鑫也施了一禮,丟下幾錢碎銀便隨李氏一起走出茶社。

李氏懷中的張紹華一直不哭不鬧依在母親的懷裏,在母親出茶社的一瞬間,忽然回頭看了一眼那位老爺和朋海,那深邃而靈動的眼睛像是要告訴他們什麼似得。那帶着同齡孩子所沒有的風霜的臉上少了本屬於他的頑皮和胡鬧天性,多了些奇異的表情,他似乎知道身邊大人們所痛苦和悲憤的事情,他和他們的心靈是相通的,不需要任何語言,只需要眼神的溝通。這一剎那的心靈觸動讓那位老爺一生無法忘記。

當李氏姐弟走後,那位老爺對朋海低語了幾句后,他二人也結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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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夢・桃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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