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這天打烊的時間比平時晚了一些。很多時候酒吧的顧客專註地聽他唱,竟然像聽劇場演唱一般安靜,一曲終了,掌聲如潮。在一次又一次謝幕,然後一次又一次被喊「ENCORE」后,徐秋華唱了差不多兩個小時。但是他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因此而興奮起來,反而顯出一些倦意。童悅達看在眼裏,沒有拉他多和客人說話,打烊后就叫了計程車回家。徐秋華匆匆洗了一把澡,在床上抱着枕頭趴着聽音樂。

他們的卧室相當大,把半圓形的室內陽台計算在內差不多有十二坪,朝西北的一面有一扇門,通向帶浴缸的大洗手間。和很多人家的傢具擺設不同,他們的床放在屋子正中間,屋子瑞安裝着昂貴的環繞音響。經過調試,使收聽的最佳位置正好在床上。CD唱機里放着四平八穩的巴洛克音樂。童悅達洗完澡走出浴室,只見徐秋華伏着身一動不動,背部隨着呼吸有規律地起伏,米白色的高級提花被輕柔地包裹着他身體的輪廓。他伏下身,伸手在徐秋華眼前撩了幾下。徐秋華的睫毛隨着他的手掌撲閃了幾次。

童悅達笑道:「我猜你就是裝睡呢。今天那麼多人鼓掌呢。聽着開心吧?」

「唔......」

「哎,今天聽說在日本和香港的旅遊雜誌的自助游指南上提到『眠火',其中還特別說酒吧的歌手水準非常高,推薦大家去聽。呵呵。怪不得最近日本客人多了起來。你已經出名到日本了呢!」

徐秋華仍然只是輕輕地「恩」了一聲。

童悅達在他的後頸吻了一下:「還在生我的氣嗎?我知道你很喜歡演戲。你不用着急,機會還多著呢。這一次不行,下一次再來!如果要拍就要拍好的。單純為了過癮而委屈自己拍些沒水準的商業片,何必呢?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說不定好機會就要來了呢!」

徐秋華抿著嘴唇縮了縮脖子,緊緊抱住了枕頭。童悅達起身換下巴洛克音樂的CD,從CD架上取出一張雨果的「地水南音精選集」,推進CD機的片倉,按下播放鍵。一個蒼老的男人的聲音在孤寂的竹板和悠揚的椰胡聲中,不緊不慢地響起,一字一字地落地。

借酒消愁添愁一江秋,

幾番夢回紅豆暗拋。

悲歌奏。

往景依稀。

知否淚珠為誰流............

在充滿哀愁的吟唱聲中,這千般思緒萬般柔情,便如細沙自空中簌簌流下,在床腳邊一攤一攤地堆了起來。

童悅達爬上床,雙膝跪在徐秋華身體兩旁,伏在他後頸上,沿着他的脊骨一點一點地吻下去。徐秋華輕輕地側過身體,拾起肩膀仰起臉。童悅達趁勢把一個個越來越深的吻印在他的臉頰和唇邊。熱力逐漸在被子底下燃燒起來。徐秋華翻過身,捧住他的臉頰,熟門熟路地含住他的唇舌,在齒頰間吮吻。

童悅達幾乎完全聽不懂粵語,也不確定為什麼徐秋華喜歡在做愛的時候聽南音。徐秋華的身體特別敏感,童悅達對他的身體也已然諳熟,一旦插入,轉瞬就能使他達到高潮。南音那屬於一個逝去了的時代的聲音,充滿了熱帶的慵懶和閑適,會把慾望的烈火層層包繞,小心地培植著,既不熄滅也不過快爆發。隨着它的節拍行動,如在烈火上烘烤魚乾,越烤味道越濃烈醇厚。他們聽着南音做愛成了習慣。以致到了後來,兩人獨處時,只要聽到徐秋華仿若無心地哼唱起南音的曲調,手指輕輕撩過他的襯衫鈕扣,銷魂蝕骨的熱意便會瞬間點燃。

高潮過後,當腦海一片空白時,隨着音樂散播的孤寂惆悵,瀰漫在空氣中的同時,也深深地浸入了他們倆的骨頭。他們會在不知不覺間越躺越覺得冷,越冷便越擠得緊,近到兩顆心可以結結實實地抱在一起取暖,直到心裏有了暖意,然後才沉沉地入睡。

晨光微曦的時候,徐秋華睜開了眼。睡意似乎只是一層薄毯,輕輕一掀就沒有了。自從那天面試以來一連幾天都是這樣。因為不想引起童悅達注意,他忍耐著蓋着被子裝睡。他想可能是這見鬼的天氣讓他睡不安穩。昨天他特意換了一條較薄的被子,可是卻在幾乎同一刻醒來。他煩躁地翻了個身,膝蓋不小心碰到童悅達的大腿,生怕吵醒身邊的愛人,他放輕了動作,悄悄轉向另一邊。童悅達仍然在熟睡,平穩的呼吸隨着蓋在他身上的那部分被子節奏均勻的起伏傳導到徐秋華身上。他心裏默默地數着童悅達呼吸的次數,越數便越沒有睡意,頭腦卻仍然空白茫然。他想起的第一件煩惱事情就是今天是星期一,不用去上舞蹈課。那就是說今天他沒什麼特定的事情要去做,完完全全是一個閑人。他轉頭看了看鐘,只有七點,他才睡了三、四個小時。他再次閉上眼睛,抱住枕頭,強迫自己再次入睡。然而全身上下千百條神經末梢里,一絲絲無名的酸痛躁動在皮膚下,糾結纏繞,攪得他不停地翻身,總是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姿勢。他小心地抬起頭,看了看身邊,童悅達仍然如嬰兒般酣睡,後腦的頭髮里,有一根短短的白髮。

他重新倒回枕頭上,開始不由自主地回想童悅達少年時的模樣--瘦瘦的,穿着白襯衫和藍色短褲,黝黑的膝蓋上方,一雙精瘦的大腿,肌肉隨着靈巧的跑動一鼓一鼓。頭髮短而硬,摸上去甚至有點扎手。被摸到頭,便回過臉來咧著嘴笑着。現在想來,那似乎就是昨天的事。歲月就這樣無情地稍縱即逝。也許再次縱身回望,便是大限已到的那一刻。

想到這裏,徐秋華陡地打了個哆嗦。那種被攥緊的感覺直從胸腔里湧向咽喉和大腦。他「哼」了一聲,突然從床上爬起,坐在床沿捂著胸口大口喘氣。

童悅達在夢中咂了咂嘴。

徐秋華努力吞咽下堵在喉嚨里窒息的感覺,心跳着,匆匆穿上衣服,走到大洗手間門前,回頭看看熟睡的童悅達,拿了東西折轉身出了卧室的門去小洗手間洗漱。他刷過牙,先洗了把臉,然後用電動剃鬚刀刮著鬍子,一邊刮一邊看着鏡子裏的人--頭髮蓬亂,眼睛充血而無神,臉上的皮膚每一寸都沮喪地耷拉下來。他放下剃鬚刀,盯着自己的臉出神,怎麼看怎麼不像記憶中的自己。

他打了一個冷顫,急忙再洗一把臉,抓一把零錢出門去買早點。馬路上往來的上班族行色匆匆。天色灰濛濛的,既沒有成片的雲彩,也沒有燦爛的日光。他的心,也像這天色一般,灌了鉛似的,隨着每一次脈搏一點一點往下沉。

買完生煎饅頭走向童家洋房時,他聽見手機響。那聲音聽上去有點陌生。開始他愣了一下,掏出褲子口袋裏的手機,才發現起床時隨手揣進去的不是自己那線條優雅的鑲紅殼NOKIA,而是圓頭圓腦拙樸可愛的藍色SIMENS。怎麼會拿了童悅達的手機呢?簡直像魂靈出殼一樣,不但拿了,還煞有介事地開機,然後放進口袋。況且,現在熒幕上跳動的是完全陌生的電話號碼。

他心煩意亂地按下「通話」鍵,「喂」了一聲便愣住了。眼前街頭IC卡電話機旁,穿寬鬆牛仔褲騎在山地車上的武志擱下電話聽筒,正笑得一臉陽光地向他揮手。

「徐先生早!」那大男孩推著車,抹著汗問候說,「徐先生這麼早起呀!」

「你早。」徐秋華微微點頭,「是你打手機找老闆?」

「是呀!」他指了指徐秋華手裏的手機,「哎?老闆的手機怎麼在你這裏呢?」

徐秋華尷尬地把手機往口袋裏一塞:「他......還沒起床,讓我先拿着。」

「咦?」武志的嘴巴張成半圓形,「你和他住得很近?」

「恩......我現在住在他家裏......是借住在他家裏。」徐秋華慌亂地回答。

武志笑呵呵地問:「那就好了。我正愁怎麼找到他呢。我聽說在這一帶,卻不知道到底是哪裏。」

「有什麼事情嗎?」

「有!」武志從褲袋裏摸出一張卡片,「昨夜碰上一個熟人,介紹了一個做水產批發生意的,從他那裏進貨可以便宜點,而且他的倉庫近,不管數量多少都可以隨時送上門。我想找老闆到他攤位上去看看,如果他滿意就訂個協議。」

「那......你跟我來。」

武志一踏進院門,便大聲感嘆:「啊!好漂亮的房子!」他指著底樓的文具廠門市部說:「為什麼有這樣一個店?是租給他們的嗎?」

「不,只有二樓和三樓是住人的地方。」

他們走上側樓梯,武志眼睛骨碌碌地四下轉着,一邊看一邊感嘆:「喲!院子裏還有鞦韆椅!真是會享受啊!老闆果然是不一樣!」

正在這時,恰好童悅達鬍子拉碴披着外套匆匆推開門,迎面撞見徐秋華,這才松下口氣:「嚕......」

「童先生,」徐秋華適時打斷他,「『落櫻'店裏的小武找你有事。他找到個魚販,想要你一起去看一看。」

「哦,是嗎?」童悅達理了理頭髮,「裏邊坐一會兒。」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光着的雙腿,抱歉地說,「幫我招待一下。我去穿上衣服,刮刮臉。」

徐秋華到廚房把豆漿往碗裏分裝的時候,童悅達伺機湊近他埋怨道:「這麼一大早你去哪裏了?怎麼一聲都不吭?嚇了我一大跳!」

「看你睡得像只豬一樣,我吭一聲有什麼用?」

「那就吭兩聲。」童悅達眼角掃了一下走廊,確定坐在起居室里的武志看不到這邊,伸手撫摸徐秋華的嘴唇,「或者多吭幾聲,隨便你吭多少聲......你怎麼會突然這麼早起床?嚇人倒怪的(滬語:嚇人)。」

徐秋華用肩膀支開他的手,默不做聲地看着潔白的豆漿從塑膠袋裏慢慢倒出。末了,滿不在乎地說:「醒了么,所以就起床。」

「怎麼這麼早醒?睡不好?還是哪裏不舒服?」童悅達關切地問,「是不是昨晚......」

「哎呀!你怎麼這麼煩吶!」徐秋華提高了聲音。

童悅達忙望向起居室的方向。

徐秋華放緩了聲音說:「快點吃早飯吧!吃完好出門去辦事。」

童悅達和武志出門的時候,一邊問:「在什麼地方?」一邊向起居室的視窗望了一眼--徐秋華放下了全部窗帘。他反常的舉動多少有點讓他不安。

「不遠的,他的攤位在進賢路菜場,就在新錦江附近。」武志說。

「那你把自行車停了我們坐車去。」

「好的。」

「報價確實低一些,不過數字準不準?會不會魚便宜但後面有附加費用,什麼運輸費之類的?」

「這個熟人很可靠,應該沒問題。童老闆,那邊的路你熟嗎?」

童悅達會心一笑:「新錦江么,去過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

那是他第二次重逢徐秋華的地方。

無論徐秋華演出多麼繁忙,他總還有回到他出生成長的這個城市的時候。他家住在離童家只有十五分鐘步行距離的另一條街上。這個人口密度極其高而半殖民地烙印深重的城市有一道奇特的風景:在優雅迷人風情萬種的老式洋房不遠處,就是大片難看的火柴盒式的公房和亂七八糟的平房,兩者之間距離可以近到只是隔街而望。生存的壓力永遠蓋過愛美的要求。和童家精緻的洋房不同,徐家住在一幢灰色的方形五層建築的套間里,朝南的房間帶着一個小小陽台。所謂陽台,可不是供人倚著曬太陽或看風景的地方,而是早就用木窗和磚塊封起來作為額外卧室用。北房間只有兩坪,洗手間由三戶人家公用,各家的煤氣灶在走廊里一字排開。徐秋華的兩個姐姐陸續離婚後帶着孩子回到娘家和徐秋華母子一起居住。在這套房子裏,最多時擠進過五口人。徐秋華回家來,連睡午覺的地方都沒有。

所以在那些年裏「回家」對於徐秋華來說,只不過是回去吃一頓飯,給母親和姐姐一些錢,然後就得起身離開。其它時候只能想辦法住同事和朋友家,或者住招待所。即使在短暫的一、兩個月休息時間裏,他也會斷斷續續地工作,包括接受一些私人演出的邀請,其性質相當於舊時的戲子到有錢人家裏去唱堂會,但形式上要時髦很多,請帖上常常標著「某集團雞尾酒會」之類洋派抬頭。

童悅達也接到過徐秋華寄給自己的這類請帖。此前他和徐秋華之間的聯繫仍然止於電話。一般民眾對明星和大款聚集的場所抱着既妒忌又鄙視的態度,只從街頭小報上讀些燈紅酒綠的片鱗只爪來一窺其奢靡,填飽自己的好奇心,卻不敢也不願深入其中。直到今天童悅達也說不準為什麼連續幾次把請帖丟進垃圾桶里后,突然鬼使神差般悄悄把那一份請帖揣進了自己的口袋,也許是為了滿足愛玩的女友小蝶,也許是城市的夜色越來越五光十色迷亂人眼,也許只是命運安排他在那一時出現在那一地。不管到底是什麼,童悅達只要想起那次的出席,至今仍然倍感慶幸。

雞尾酒會安排在新錦江大酒店的一套KTV包廂中。當時卡拉0K仍然是昂貴的新鮮玩意兒,特大的帶酒吧和休息室的KTV包廂無異於另一個世界。小蝶在良家婦女的底線內把自己打扮得儘可能地濃艷,按捺住激動地跳蕩著的心,汗津津的手略帶恐慌地牽着童悅達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和他並排坐在角落的位子裏,以合乎公德的方式小心地左顧右盼,儀態端正地為大型電視熒幕前的歌手鼓掌。

那也是童悅達第一次仔細看徐秋華表演。

徐秋華外套水紅色漆皮西裝,黑色絲絨寬鬆褲,內穿閃亮的白色高腰背心,拿着無線麥克風,嫻熟地轉身,甩手,拋出一個個標準的港式魅眼,配卡拉OK伴奏碟的音樂,唱着最新的港台歌曲。自他起了一個頭,氣氛漸漸熱烈起來。被古怪名稱的洋酒壯了膽,想加入合唱的來賓開始搶話筒。徐秋華很耐心地在人家高歌時收低自己的聲音,在人家走調拖拍接不上時接過樂句往下唱。情歌對唱時,唱得動情的女賓得意地把飛吻印在指尖,朝着他的臉頰貼上去。徐秋華並不避諱,微笑着,神清氣定地接着唱。童悅達的胃裏,卻不知怎麼的翻騰起來。

過了一會兒換一個女歌手演唱幽怨的情歌。來賓開始雙雙對對起舞。有人向小蝶伸出了邀請的手。童悅達略一遲疑便放開了自己的手指。小蝶低頭猶豫了一陣,終於向他投來混合著感激和激動的一瞥,含羞把小手交到邀舞的男人手裏。那人才請小蝶跳完一曲,又有人向她發出邀請。童悅達靜靜地交叉著兩手坐在角落裏,目光始終落在混入賓客中談笑風生的徐秋華身上,不安地看他從這一桌到另一桌,童悅達深知他的酒量也就一、兩瓶啤酒而已,卻見他端著晶瑩的高腳玻璃杯,姿態優雅地和人乾杯,然後一杯接一杯地仰頸喝下。

徐秋華和每桌都碰過杯,臉上浮起桃紅的春色,眼神中卻添幾分不安。他靠着凹陷在包廂角里的休息室門上,四下望着,像是等待着什麼,同時一手拿着酒瓶往酒杯中倒了半杯,湊到唇邊一氣喝下。他的目光終於像是鎖定了什麼人,朝着那個方向舉了舉酒杯,露出一個標準的誘惑式微笑,轉過身推開休息室的門,搖搖晃晃地走進去。不久,一個穿絳色真絲西裝的雙下巴中年男人也跟進休息室。

童悅達悄悄站起身,繞開擁抱起舞的賓客,裝作不在意地在休息室門口徘徊一陣,偷偷向里望。休息室靠外放着一對座椅和木茶几,地上鋪着猩紅色的地毯。內里放着巨大的黑色真皮沙發和配套的玻璃茶几。徐秋華脫了外套,半倚在沙發里,雙腿擱在玻璃茶几上,迷朦的醉眼帶着笑望着眼前的人,一邊不時舉起酒瓶嘴對嘴地喝。一隻手把一隻高腳酒杯放到他面前的玻璃茶几上。徐秋華彎下身去拿那隻酒杯,那隻手卻握住了他的腳踝。徐秋華笑着倒進沙發深處,任憑那人剝光了他的鞋襪,露出圓潤赤裸的腳趾。他用腳趾夾起酒杯,倒上酒,顫顫巍巍地伸腿遞上。那人接過酒杯沒有喝,卻捉住他的腳踝含住他的腳趾舔吮。醉中的他仍然怕癢,咯咯地笑着縮回腿。那人的手就趁勢沿着他的腿摸上去。

童悅達強忍住撲上去扯開那人痛毆一頓的衝動,輕輕帶上休息室的門,腦海中飛快地轉過一連串念頭。他首先向一個服務生問清那中年人的身份。原來那是雞尾酒會主人的朋友某集團經理某總。然後他借口有業務聯繫,從主人那裏問得某總呼機號碼。接着打電話給自己廠里做採購的同事,假稱自己偶爾聽說某總那裏有一批緊俏原材料物資可買,把某總的呼機號碼報給他,並特意提醒同事某總的呼機是中文機,一定要留言說明需要購買些物資。然後他找了個離休息室門最近的位子,不動聲色地坐下。

不一會兒,只見休息室的門開了。某總一邊撫平剛扣上的褲子一邊大聲招呼女秘書拿她的手機來。女秘書端上一個磚頭大小的包。他接過手機,往前幾步,站在人群可以看到的地方大模大樣地撥號。他背後休息室門怵目驚心地大開着,徐秋華仰頭昏睡着,像一隻被揉捏過的洋娃娃般隨便地丟棄在沙發上,衣褲凌亂地解開,露出大片泛著緋紅的肌膚。

童悅達悄悄上前,迅速扣好徐秋華的衣扣,架起他往外走。沒料到徐秋華已然爛醉如泥,軟軟地直往地上沉。童悅達乾脆伸手攬住他的腰,把他往肩膀上一扛,藉著眾人羨慕地看着某總打手機的當口,搖搖晃晃地拐過彎,從緊靠休息室門的側門走出去,腳跟一帶關上門。矇著厚厚皮革的門「撲」地合攏,轉瞬隔開那個聲色泛濫的小天地。

童悅達扛着徐秋華走了一段,在安靜的走廊拐角無人的地方靠着牆一點點把他放下。他大口地喘著氣,掏出手帕擦額角的汗。徐秋華軟軟地癱在地上,盤成一團。童悅達看着徐秋華,他卻始終緊閉着眼睛,醉死了一般一動不動。

「其實你醒著,是吧?」童悅達說。

徐秋華沒有睜眼,卻抿緊了嘴唇,下頷微微顫動。終於,大滴的淚珠從他眼角湧出來。他抱着自己的膝蓋,把頭埋進胸口,雙手不住地顫抖。童悅達站在一邊沒有說話,靜靜地等着他哭暢。突然他翻過身爬起來,撲到不鏽鋼垃圾桶邊。童悅達眼捷手快掀掉垃圾桶頂鋪着白色細砂石的煙灰碟。徐秋華俯著身緊閉雙眼大口地嘔吐起來。童悅達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以免他跌倒。徐秋華吐了又吐,吐到沒什麼可吐,便低着頭邊哭邊乾嘔,躲避著童悅達關切的目光。

「酒這東西,你越是急着想喝醉,越不容易醉。」童悅達說,「但是等你想清醒起來的時候,反而越要你難受一陣。」他遞上手帕輕輕擦徐秋華的嘴角。

徐秋華接過手帕,閉着眼睛扶著牆慢慢在地上坐下。

童悅達蓋上煙灰碟,在徐秋華面前跪坐下,上下打量了他十幾秒鐘,猶猶豫豫地說:「我已經盡量快了......希望他還沒有......」

「當然是沒有!這下你滿意了吧?」徐秋華粗暴地打斷他的話,「我樂意和男人做,關你什麼事?幹什麼壞我的好事?」

童悅達微微一笑:「只要你是真的做得高興,當然不管我什麼事。你要做就做到爽,不要事先用力喝到沒有感覺,然後硬著嘴皮子說真的很爽。這樣不光是你自己不好受,我心裏更不好受。」

聽到他的話,徐秋華已經平息的眼淚一下子滾滾地湧出。童悅達從他手裏拿起自己的手帕,發現已經弄髒,便丟在一旁,拉起自己的衣襟去擦他的眼睛。徐秋華整個人撲在他胸膛上哭出了聲。童悅達下意識地緊緊抱住他的肩膀,低聲安慰他說:「不哭,不哭!來!回家吧......」

此後徐秋華閉口不談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然而童悅達旁敲側擊地知道他當時正在努力討好某總,尋求加入某劇組的機會。這部電影終於拍成,童悅達和徐秋華還一起到國泰電影院裏去看過。

電影拍得像英雄主義主旋律影片和台灣式悲情片的奇怪混合物。當劇中男女主角痛斷心腸相擁而泣的時候,觀眾席上爆發出一陣陣抑制不住的笑聲和不屑的倒彩。童悅達和徐秋華兩人各自翹著二郎腿,腿彎里擱一桶爆米花,以預備點評的嚴肅態度手拉着手邊吃邊看。看到實在忍不住,便跟着一起爆笑。童悅達趁機調侃他說:「還好你沒有去成。」徐秋華沒有答話,只是緊緊握住童悅達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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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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