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手腳利落的生火做飯,發現水缸是滿的,灶塘邊的柴禾也堆了小山高,就連柴薪垛也堆滿一邊的牆,這明顯都是她那早起丈夫的功勞。

她面帶笑靨打了水,順道去老母雞窩摸來幾顆蛋,寶貝的找出剩下不多的鹽炒花生,熱鍋,舀上一小湯匙的豬油渣,打蛋,鐵鍋立刻滋滋作響,趁著這當下又隨手從小瓮里掏出醬白菜根子……忙得不亦樂乎。

「娘子。」灶間的後門探出項穹蒼的臉,「柴火夠用了嗎?」

「嗯,你別再忙了,早飯快好了,招呼爹娘來吃早膳了。」

項穹蒼抹了抹手,忙得不可開交的來喜兒已經擰了熱毛巾替他擦拭汗濕的臉,他趁機大吃自己娘子的豆腐。

「你壞,要是讓爹娘看到……」

「咳,什麼不可以讓爹和娘看到的?我說女婿啊,柴枝要是堆滿了你就趕緊出來,我是不反對小夫妻偶爾溫存一下,只是別耽誤了我的早飯。」是來老爹調侃帶笑的大嗓門。

「吃吃吃,你餓死鬼投胎,眼睛一睜開只會嚷着吃,都沒看見女婿做了多少工作,你啊……有了女婿越來越偷懶……」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曾氏一個白眼丟過去。

「知道,我知道了,老太婆,我給你梳梳頭可好?」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來老爹深明其道把老婆哄走了。

「我再烙幾張玉米油餅就好。」來喜兒把丈夫趕出了廚房。繼續磨蹭下去,會沒完沒了的。

這樣的柴米夫妻生活平淡而平凡,她卻甘之如飴。

用過早飯,丈人跟女婿帶着麵餅跟杏脯上工去了,來喜兒站在山丘上朝着親人揮手,直到兩人身影不見才轉身回家。

春去秋來,來家老舊的小屋翻了屋頂,又過一年,小兩口夫妻終於有了自己全新的小屋。

項穹蒼在屋旁墾了一小塊地讓喜兒種地瓜、拔蘿蔔、收拾玉米,生活談不上富貴,卻也衣食不缺,左鄰右舍看了只有欽羨的份。

眼看臘月就在兩天後,項穹蒼和來老爹決定趁著大雪還沒下來去一趟鎮上,平常可以縮衣節食,要過年了,敬神祭祖一樣不能少,照往例,項穹蒼負責擬寫需要採買的清單。

他的字跡工整,字裏行間氣韻天成,對原來目不識丁,這些年卻也跟着識了不少字的來喜兒來說,丈夫的能文能武就跟神是同樣的等級那麼厲害。

在這重農輕商的時代,陞官發財的途徑唯有做官,而進入仕途的主要途徑就是能識字,懂文章,這些她的丈夫樣樣都行。

她不一定要丈夫出人頭地,而是她懂得能識字就不會吃虧,能識字就不會被欺凌的道理。

她專心的磨墨。

那天,天氣難得放晴,項穹蒼披着搭褳和來老爹挺著腰桿精神抖擻的出發了。

小城茶館平常人是滿的,磕牙泡茶閑聊高朋滿座,可年關將近,路上行人如織,多是家裏頭吩咐出來買年貨用品的,茶館不若往日熱絡,放眼望去只有樓上雅座一桌的客人和樓下幾名閑來無事的熟客。

沒有客人需要添茶水,小二踅回後頭偷懶去,櫃枱只剩撥著算盤的掌柜,偶爾基於職責瞄上幾眼樓上已經坐半天的客人。

三個時辰,滴酒不沾,只叫了幾碟乾果,幾碟肉脯,安安靜靜盯着每個從茶館經過的人。

掌柜再瞄了眼他們放在桌上的利劍,然後繼續打他的算盤。

那裝扮,怎麼看都不是城裏的人,但是做生意廣納八方財,只要不鬧事就好了。

片刻后,一個深色勁裝打扮的人踏進茶館大門,飛也似的上樓。

他雙手作揖。「稟項爺,人找到了。」

「什麼,真的?」蒲扇大的手往桌上一拍,所有杯盞全跳了起來。

「屬下親眼看見,還對照過圖像,一模一樣。」

項四方國字臉抖動,忽地大吼:「你們還杵在這裏做什麼,通知其它人到市集口集合,還有飛鴿通知府邸……慢著,先等俺去確認了再說。」

一再的失望,他們已然禁不起了。

一出茶館大門,也不管光天化日,項四方率先跳上民居屋頂,後面的有樣學樣,眾目睽睽下,把人家的屋頂當成平地走踏,瞬間消失。

至於熱鬧的市集這邊——

清單上的東西已經買的七七八八,項穹蒼算着手頭餘下的錢,打算進布莊給娘和妻子剪塊布料。

「爹,天熱,您去涼茶店喝杯青草茶,我去剪兩塊布料,娘跟喜兒很久沒做新衣服了。」

「也替自己剪一塊吧,新年穿新衣是一定要的。」來老爹對女婿的表現是越瞧越歡喜,笑呵呵的準備到涼茶店喝茶蹺腳去。

不過他一腳都還沒跨遠,身着深色勁裝的男人已從各處出現,一看見項穹蒼刷刷刷齊聲單膝下跪。

「項四方帶領正靖王爺府侍衛隊叩見王爺!」

項穹蒼的眉聳得半天高,內心的黑暗在看見這些人的同時熾盛的涌了上來。

「鵬兒,這是怎麼回事?」來老爹拐回來,長眼睛沒看過這陣仗。

「……我想他們應該是認錯人了。」

是嗎?他老歸老,眼睛可沒花。

「還不起來?讓人看笑話有趣嗎?」項穹蒼涼涼的說道。

瞧瞧這口氣,什麼認錯人,這小子該打屁股了。

項四方翻身便起,不過一抬臉,看見他們家王爺那板著的臉還有那身平民穿着,就算心裏一肚子要長毛的疑問,也不敢開口問。

此時此地,都不是說話的好地方。

「爹,我們走吧。」項穹蒼並不想跟這些人打交道。

看起來他一進城就被盯上了。

「爺」項四方搔頭。

他粗人,一根腸子通到底,只曉得費盡千辛萬苦找到的爺看起來不是很想理會他,這讓他難受。

「讓開!」

「不能讓!」

「哦?」項穹蒼把單子遞出去。「既然你們一刻都不能等,這清單子上面的東西去把它買齊了再說。」

項四方接過交給屬下,又把耿直的臉對着自家主子,就差沒有搖尾乞憐了。

這時候只見來老爹拍了拍項穹蒼的肩膀說了,「他們應該是你家裏人吧?既然撞見,一定有很多話要說,我去尋個老友,一個時辰后咱們在城門口等著吧,還有……有話好好跟人家說,別板着臉,知道嗎?」臨走,不忘叮嚀。

「孩兒知曉了,爹。」

「爹……」項四方差點嗆到,他們家王爺哪來的爹?他名正言順的那個爹可不是這糟老頭,是高高在上的那位大爺。

他的想法還沒個著處,哪知道冷不防瞧見項穹蒼冷冰冰的一瞥,這一眼頓時讓他汗透重衣了。

差那麼多,剛剛分明與那老頭有說有笑,怎麼,他這張臉很醜嗎?

看着來老爹走遠,項穹蒼看也不看重重包圍上來的人群,低聲喝道:「還不走?」

項四方也知道,自己這身打扮還有帶的人對這小縣城來說太搶眼了,連忙肅手清出一條路好讓項穹蒼離開。

片刻,茶館里的掌柜看見方才離開不久的客人又回來了,老地方、老位置,這次,多了個人。

項穹蒼把搭褳放下,徐徐的喝了口茶,冷然的眼裏總算多了一分感情。

「你們真有能耐,找到這種偏僻的地方來。」

「屬下花了三年時間總算不負眾望。」也把王府值錢的東西都賣光了。

爺不會罵他們吧?

「這些年你們都好嗎?」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幾個親信們都垂下了頭。

「四方,你說。」

「回爺的話——您不在,我們哪好得起來?爺,沒主的狗誰看見都想踹一腳,他們沒把王府給沒收趕我們上街就已經很手下留情了。」

項穹蒼沉下了臉。

「爺,屬下斗膽問一句,您好端端的,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回京,我們可是找您找的都快絕望了。」

項穹蒼沉默了好一會兒。

「鳳棲還在嗎?」

「在。」

「有他在,你們吃穿起碼不成問題。」他應該歉疚嗎?拋下這些忠心耿耿的下屬過自己香艷的小日子,他對得起誰?

「他這幾年老了,常常在念……過的不是人的日子。」勞神傷腦的人總是老得快,何況要養一整個府邸的人。

「你們跟着我這種沒有前途的主子,何必呢?」早早應該散了的。

「爺,您知道俺四方是個大老粗,您那些深奧的話俺不懂也不會回答,可是俺要出門時鳳棲說了,他說不管爺講什麼,把您綁回去就是了,您有什麼話沖着他去就是了。」

這果然是鳳棲會說的話。

「你們就這麼相信我還活着?」

「當然!」異口同聲,無一絲猶豫躊躇。「爺是什麼人,怎麼可能因為摔下山崖,跌進水裏就溺斃,就算被野獸啃了也有殘肢半腿的,俺活着要見人,死了要見屍體,既然連根頭髮也找不回來,那表示爺一定活着!」

這會兒,不就讓他們找著了?皇天總算張眼了。

項穹蒼閉了閉眼,該來的逃不掉,可是喜兒呢?他得怎麼去同喜兒解釋複雜的這些?

油燈已挑了幾回燈芯。

小竹籃里擱著尚未做完的針黹,來喜兒揉了下酸澀的眼,忽地,一直在等待的心生出幽微的念頭,她拿起油燈,打開門。

燈火被風吹得明滅不定,屋檐下是不知道露立中宵多久的項穹蒼。

「鵬哥?怎麼不進來?」

要不是那突如其來的心有靈犀,他打算在這裏站上一宿嗎?為什麼?莫非心裏有想不通的事?

「我在看月亮。」他不急着入屋,接過她手上的油燈往地上放,把來喜兒攬了過來。

「會冷,我去拿件襖子給你披上。」呵出的氣又濃又重,就這麼站着會變成冰棍的。

項穹蒼阻止她到處探撫的小手,反過來溫暖她。「我無所謂,倒是妳穿這樣出來,夠暖嗎?」

她點頭。

「鵬哥用膳了嗎?」

「嗯,我跟爹在外頭吃過了,如果不忙,陪我坐一下好嗎?」他沉着的臉綻放着不同以往的光芒,那也是來喜兒沒見過的。

奇怪,現在的他有點……有點像被阿爹帶回來時候的他,情緒深埋,喜怒不輕易表露,今天的他去市集遇到了什麼?

可是不管任何時候看這張臉,他一直是那麼俊逸清朗,光華無限,那好看的眼睛如一汪深潭,此時,那深潭裏有她。

她的心在鼓噪。

說也奇怪,都做了好長時間的夫妻了,他依舊能夠輕易的影響她,讓她宛如初戀的少女,只想眷戀依傍着他。

「你有話要同我說?」日日夜夜朝朝暮暮一起生活,多少知道彼此的個性,他的心裏有話欲言又止,總能察覺的。

費腦力向來不是她的專長,丈夫想告訴她的時候自然會說。

隆冬夜晚刺骨寒風,黃河的水氣又濕又潮,實在不是賞月的好時機,項穹蒼把來喜兒圈進了懷裏,用體溫暖和她向來就比旁人要低上一些的嬌軀。

「我今天跟爹在市集碰到了家裏的老人。」

從來不曾聽他提過家裏有多少人,也不見他跟家裏的人聯絡,難得他主動提及,還是今天的事,來喜兒看他難掩情緒激烈起伏,悄悄的握住他的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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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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