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最後的出征

第一百章 最後的出征

長春真人離開后不久,成吉思汗決定不再等候朮赤,他率領大軍一路游牧射獵著返回蒙古故土。由於朮赤多次貢獻了大量的野物,因此旅途之上無論行至何處,都不會有缺少獵物的現象發生。成吉思汗雖然不能完全聽從長春真人的勸說,但狩獵的次數明顯減少了許多。這其中也有一部分是看到獵物就不免想起抗命的朮赤,進而意興索然之故。

一旦減少了狩獵時間,空閑就多了起來。成吉思汗就陷入了獨自思考的空間之中。在失去忽闌之後,成吉思汗又想起了結髮妻子孛兒帖。自從有了忽闌,自己就始終冷淡着她,雖然對方也另生求歡之道,但是畢竟自己是先有過錯的一方。現在雙方都已年過六旬,是該和解的時候了。正在此時,幼弟帖木格派來了一位信使,說了如下之言:

「蒼鷹已經將自己的巢穴建立於大樹之巔。但是鷹如果長久淹留於遠方,難保卑賤的麻雀不會趁機佔據巢穴,毀壞鷹的後代。」

成吉思汗知道,幼弟也在勸自己返回蒙古,因為那邊的局勢如今較為嚴峻了。在中原,自從木華黎死後,金國人又一次燃起了重奪黃河以北土地的野望;在遼東,曾經做為金國武將的名叫完顏萬奴的人改姓浦鮮,據地稱王,窺伺著蒙古;還有曾經拒絕出兵共伐花剌子模的唐兀惕……一旦想到這個用傲慢的口吻拒絕自己的國家,成吉思汗就會怒火中燒。他覺得,這次回去后必須用最殘酷的手段徹底消滅這個國家,讓所有敢於反對自己的敵人都心驚膽戰,不敢再對蒙古有任何覬覦。只有這樣,才能給自己的子孫後代留下一片安全的天空。

在回復使者的同時,成吉思汗忽然心中一動,又囑咐他代為探究孛兒帖可賀敦對於自己長久不歸是否生出了不滿。使者領命后,迅速沿着驛道飛馳,一刻不敢耽誤地回到了位於土兀剌河畔的大斡兒朵,將成吉思汗的委婉探究悉數告知了孛兒帖。

此時的孛兒帖已經厭倦了那個除了臉蛋漂亮之外再無其他本事的樂師,給了他一筆錢后打發他離開。現在,聽到成吉思汗的口信,她立刻明白了夫君的意圖,於是另派了一名信使還有成吉思汗的兩個孫兒忽必烈與旭烈兀去迎接遠來的祖父與父親——他們是拖雷的兒子,也是孫兒一輩中最為成吉思汗所喜愛的兩人。當時忽必烈十一歲,旭烈兀九歲。

他們在葉密立河邊與成吉思汗的大軍會面了。使者複述了孛兒帖的言詞:

「在那蘆岸青翠的湖山,野鴨和天鵝多不勝數,湖泊的主人可以隨意捕獵;如今天下已歸於一統,年輕美貌的女子與婦人同樣多不勝數,作為主子的您自然有權自由挑選,如果看上了誰就請自便吧,另納新婦和給未被馴服的駿馬備鞍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孛兒帖還是如此聰明絕頂,善解人意啊!」

成吉思汗在心中由衷感嘆道。關於妻子已經遣返那位情夫的事情,他也已經通過其他渠道有所了解,因此心中愈發欣慰。這時,忽必烈與旭烈兀張著小手跑上前來,呼喚著「爺爺」,撲入成吉思汗張開的懷中。

「我的孫兒都長大啦!來,和爺爺去獵場,讓爺爺看看新一代蒼狼的本領!」

牽着兩個興高采烈的孩兒的手,成吉思汗大步走向戰馬。他那雙綠縈縈的貓眼閃爍著冷峻的光芒,花白鬍須下的嘴唇緊緊抿著,如同兩扇不可開啟的大門。他並不怕自己的嚴肅會嚇到兩個孩子,因為在他看來,蒼狼的後裔就是要時刻保持着緊張嚴肅的心,不應無節制的享樂。

在獵場上,成吉思汗再度煥發了青春的風采,以百發百中之勢獵取了大量的野物。而兩個孩子也各自有所斬獲。忽必烈射中了一隻野兔,旭烈兀則更加了不起,射中了一隻大鹿。

成吉思汗大喜,親自將那兔子和鹿的肉和油脂塗在他的這兩個孫子的中指上。兒童初次獲獵,應以獵物的肉和油脂塗兒童的中指,表示認可和祝福,這是蒙古的風俗。

此後,成吉思汗將兩個孩子帶在身邊,一路東歸,於紀元1225年春天回到了闊別已久的蒙古大草原。從回歸的當日起,蒙古草原上再次掀起了盛宴的高潮,那些隨成吉思汗出生入死的將士們開懷暢飲,通宵達旦的談笑嬉戲,使得這片自西征起就顯得沉寂的草原又一次化作沸騰的海洋。包括成吉思汗本人都露出了難道一見的笑容。然而,當他的目光掃落在位於察合台上首的那張空位時,笑意就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抹去般消失無蹤。

「朮赤,難道你真的要自絕於蒙古,自絕於長生天嗎?」

回師途中,來自北方的謠言越來越多,其內容幾乎全部是不利於朮赤的言論。有人說,他根本沒有生病,每天暢飲美酒;也有人說,他收容了大批被蒙古軍擊敗的各個部族的殘餘,不斷擴大自己的兵力;最令成吉思汗感到威脅的是言論則說朮赤經常召開狩獵大會,要知道蒙古人的狩獵就是軍事訓練,每當有大戰來臨之前必然要頻繁舉行。這些危險的信息如同潮水般衝擊著成吉思汗,令他幾乎陷入寢食難安的地步。當然,這些謠言還不足以催促成吉思汗發動一次討伐朮赤的戰鬥,因為最主要的阿巴該至今還未傳回任何消息。即使要武力解決朮赤,那也應該排在消滅唐兀惕之後。

這時,一群來自花拉子模的舞女們旋轉着腰肢舞過成吉思汗的面前,她們的兩截衣裝之間露出雪白的肚臍,那裏鑲嵌著閃亮的明珠,隨着妖異的舞姿而不時閃爍出奪目的光芒,立刻在群臣之中引發了一連串的喝彩之聲。成吉思汗的沉思也就是被這喝彩聲所打斷的。他看了自己的部下們一眼,不禁感覺有些無奈。這些人哪怕是在這樣的時候,也穿着金絲銀繡的錦衣,伴隨着異域節奏搖頭晃腦。

「看來,只有我一個人有接受全蒙古的女人們歡迎的資格呢。」

他對緊靠在身旁坐着的博兒術笑道。臉上是笑,內心卻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

連續不斷地酒宴之後,成吉思汗開始巡視久違的故土。在兩件事情之間,他居然沒有去看望孛兒帖。因為他生怕再次觸及朮赤的問題。他與妻子之間的另一分歧就是對待朮赤的態度之上。雖然四個兒子都是從孛兒帖的腸子裏爬出來的,但是不知怎的,朮赤總是最得母親的關愛與歡心,即使朮赤從來對孛兒帖沒有任何熱情的表示。那個孩子好像從來也不懂這個世界上還有親情之一物。可若是說他全無心肝又不客觀,某次自己與孛兒帖發生激烈的爭執時,自己只不過是向前跨出了一步,就遭到了朮赤的嚴重敵視,甚至咬了自己的手背。想起這段舊事的時候,成吉思汗就會下意識地看看手背,那裏早已沒有任何的疤痕,畢竟是小孩子,怎樣用力也無法留下深刻的印記,但是印記還是留下了,就在成吉思汗的心中。

巡幸的第一站,成吉思汗選擇了不遠處的汪罕墓。在這裏,埋葬着他的已故義父兼大敵,更有一點師長的味道。自己在日後對蒙古人的許多品格與意志上的培養都是參照着克列亦惕的模式而進行的。最後,自己終於青出於藍,徹底戰勝了這位老謀深算的人物,使得他匹馬西逃,死於非命。後來,自己設法找到了他的無頭屍體,用白銀製成了假首級,然後舉行了堪稱隆重的葬禮。這個儀式不僅是對敵手表示敬意,更是為自己所經歷的一個時代畫上了句號。對於可敬的對手和難忘的故人,成吉思汗是不惜一切代價的。畢竟他們是被命運選中的鬥士,誰最終戰勝了誰都不奇怪,勝利者固然毋需趾高氣揚,失敗者即使下了地獄也不必怨恨詛咒。現在,成吉思汗代替他們率領草原民族走上了前所未有的顛峰,想來這些英靈在地下也會開心的。或許汪罕還會拍著自己的肩膀再喊上一聲:「好小子,有氣魄!」

站在那座隱身於叢林之中的汪罕墓前,成吉思汗百感交集,在贊禮者鎮海大聲念誦了祭文之後,成吉思汗則發表了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說,同時也是委婉地勸說部下們回復蒙古的傳統,不要一味貪圖那些虛幻的享樂,至於他們是否聽懂了,遵從了,那就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事情了。

辭別汪罕墓,成吉思汗就來到了鎮海城。裏面關押著許多已故君王的妻妾和女性親屬。最近,花拉子模的妃子連同他們的太後禿兒罕可賀敦也被押到了這裏。因此,這座城市現在已經被戲稱為寡婦城,對城主鎮海而言,是一件相當苦惱的事情,也曾多次向大汗進言:

「請把那些整天號啕大哭的異族女人轉移到別處吧,我快受不了啦。」

「轉到哪裏去呢?讓她們去住帳篷?那很快就會要了她們的命!即使是亡國之人,既然是婦女,也不該過於苛待。」

聽大汗如此說,鎮海也只得閉口不言了。現在,這件事情被成吉思汗想到了,覺得應該去看看這些特殊的俘虜。

「大汗,那個禿兒罕可賀敦的態度極不友好,只怕會在言語上衝撞大汗,所以……」鎮海躊躇地說道。

「言語衝撞?」成吉思汗冷然道,「她兒子的刀槍箭鏃我尚且不懼,難道還怕言語不成?我倒要看看,她能怎樣用言語衝撞我。」

見成吉思汗如此說,鎮海只得在前引路,一同來到花拉子模女俘的關押處。秉承大汗的意思,鎮海將她們安排在一幢四周有土牆的房子之中。這房子過去是一間兵器作坊,院落不大,但因為朝陽,所以每天都可以曬到溫暖的陽光。但是,當成吉思汗一行靠近這裏的時候,卻聽到了一個女子用令人心頭髮冷的凄慘聲調在唱歌:

「美麗的古里斯坦,你曾是歡樂的地方,

現在已變成廢墟,連果園也被燒光!

身穿衣襖的蒙古人成了這裏的主宰,

花拉子模啊,你只好在血泊中死亡!」

這時,有一群女人用哀怨的歌聲應和道:

「到處是孩子們的哭泣,婦女們的哀傷。

哪啊!哪啊!哪啊!花拉子模!

哪啊!哪啊!哪啊!花拉子模!」

她們的聲音落下去后,那個女子又唱了起來:

「賽拉夫香河曾那樣自在地流淌,

如今狼煙四起,連天上的日月也無光。

如今到處是孩子們的哭泣,婦女們的哀傷,

父老兄弟都悲慘的戰死在沙場!」

女人們再次應和:

「到處是孩子們的哭泣,婦女們的哀傷。

哪啊!哪啊!哪啊!花拉子模!

哪啊!哪啊!哪啊!花拉子模!」

「她在唱什麼,曲調很不舒服。其他的人更象在哀號。」成吉思汗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她在哀悼自己祖國的滅亡,其他人在為自己失去往日的幸福與榮耀而痛哭。」

鎮海不敢隱瞞,具實以告。然後又說:

「如果大汗不喜歡,我這就命令她們閉嘴。」

「不必如此。」

成吉思汗陰沉的臉上堆滿了皺紋,嘴卻微微張開,似乎想要微笑,但是很快就變成了直接吐出的字句:

「讓她們哭吧,失去祖國的人應該痛哭!以此做為對勝利者的讚歌那是再好也不過的!」

踏入院落後,成吉思汗就立刻迎上了一雙充滿仇視與憎恨的眼睛。那眼睛也是綠色的,但是與成吉思汗的綠色眼眸又有所不同。如果說成吉思汗的綠色是一片寬廣無邊的大草原,那麼禿兒罕的綠色就是一池生滿苔蘚的死水。

「世界的震撼者,萬物的主宰,大蒙古成吉思合罕在此,爾等還不跪下!」

鎮海用突厥語呵斥道。然而,沒有誰跪拜,甚至連動都不動。雖然許多人聽到這個代表了恐怖、毀滅、屠殺等等一切可怕事物的名字后,無不臉色發白,全身顫抖,但是在禿兒罕可賀敦的威懾下,都採取了默然的姿態。許久,禿兒汗冷冷地說道:

「我是世間一切婦女的主宰,除了真主安拉之外,凡間沒有哪個人值得我膜拜,更不用說是異教徒,野蠻人!」

「大膽!」

鎮海斷喝一聲,正待下令侍衛們將花拉子模人都擒拿起來,卻被成吉思汗揮手制止了。然後,他緩緩地走到距離禿兒罕不遠處站定,繼續沉默地望着那張皺紋密佈的臉。

「如果你是來嘲笑我的,那麼我看你只能得到我的冷眼。」

成吉思汗的態度令禿兒罕愈發憤怒起來。

「我只是想這樣靜靜地望着你啊,同時對於你那已故的兒子表示哀悼。」

成吉思汗一開口,禿兒罕立刻反唇相譏道:

「不要假惺惺的故作姿態!我的兒子是死了,但是我的孫子札闌丁還在,我過去虧待了他,這也許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錯誤!」

「無論你怎樣說,我都想告訴你,我很喜歡你們的歌曲,甚至想把這些美妙的歌喉帶回我的宮帳去,讓她們每天都這樣唱。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禿兒罕冷笑一聲,並不做答。但是,她的心中真的害怕成吉思汗帶走那些婦女,讓她落入孤獨無依的境地之中。

「因為她們的歌聲可以讓我真正享受到勝利者的感覺。鎮海啊,你要好好招待我們的客人,千萬不要讓她們有什麼閃失。以後再有宴會和節目,我會請這位老人家和諸位可賀敦與別姬們來唱歌助興。」

「你休想!我們就算咬斷自己的舌頭,也不會給你唱歌!」

「咬舌頭?打算自殺嗎?難道你不想知道札闌丁的消息了嗎?你不是還盼着他來拯救你們嗎?」

「他會從印度帶回一支大軍,將你們這些異教徒斬盡殺絕的!」

一聽到札闌丁的名字,禿兒罕的精神立刻振奮了起來,語氣也更加有力。

「如果是這樣,那麼讓我來告訴你孫子的消息吧。」成吉思汗繼續慢條斯理地說道,「他因為密謀篡奪印度算端的王位而被驅逐出境,現在大概正流落在呼羅珊的某地。我會派人去尋找他,然後將他安全的送來此地,與您團聚。」

禿兒罕心中微微一凜,開始運用頭腦來判斷成吉思汗是否在欺騙自己。

「放心吧,我沒有必要欺騙一個思念孫子的老人。所以,您就安心的在此等待他吧,這一天不會很長。」

成吉思汗鑒貌辨色,已經猜到了禿兒罕的心事。

「你永遠也別想抓到札闌丁,因為萬能的真主會保佑他的!」

「我們蒙古人不需要安拉的保佑,因為我們有至高無上的長生天!」

成吉思汗留下這句話后,就轉身揚長而去了。背後傳來了禿兒罕的咒罵之聲:「你是個魔鬼!」

這樣的咒罵卻換來了成吉思汗的仰天大笑,笑聲響亮,驚動了庭院外大樹上的兩隻藍翎雀兒,撲動着翅膀,直飛上半空,發出惶惑的鳴叫。這鳴叫將禿兒罕的叫罵聲襯托地愈發凄厲……

告別鎮海城后,成吉思汗離開乃蠻的土地,一路向東,來到了不兒罕山下。在這座巍峨聳立的高山下,他渡過了自己的童年與青年時代,留下了太多的悲歡離合,恩怨情仇。山頂上有母親月倫的墓地,山下的向陽坡地上則掩埋着畢生大敵扎木合,而且還是自己最好的安答。在登山祭母之前,成吉思汗先去看了他的墳墓,見上面青草叢生,幾乎無法分辯了。他命令部下清掃了一番,然後自己坐在墳前,掏出他們初次結安答時對方的贈禮——公狍髀石和牛角鳴鏑。自己回贈的童灌髀石和柏木箭鏃則隨着安答一起埋入了黃土之中。他命部下取過馬奶酒,自己親手傾在墳上。然後對着墳墓坐了很久,很久……

翌日,成吉思汗登上了不兒罕山。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那樣熟悉,而母親的氣息則再度縈繞在鼻端。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感覺心情空蕩蕩的,似乎丟掉了什麼。可是,他終於沒能找到月倫的墳墓。自從上次下葬后,山林就蔓延開來,將月倫徹底融入它的懷抱。於是,那一天,成吉思汗最終走上了山頂,在自己逃脫篾兒乞惕追殺后、闊亦田大戰前、平定塔塔兒人時、遠征金國與花拉子模時都曾經祭奠過神山的地方再次拜倒在地,說出了這樣的話語:

「反覆無常的唐兀惕人口出狂言,侮辱我蒙古甚矣!即使我會死於征途,也將因其言而征伐其國,與之決一死戰!」

聽到他的話語,隨侍眾將心中一凜,知道大汗已經下定了討伐西夏的決心了。

祭祀完畢后,成吉思汗一行從山的另一側回到草原上。此時,日已西斜,成吉思汗卻無意回到行營。他任由坐騎自行漫步,緩緩遊盪著。這種安適,對於自青年時代就已投身於金戈鐵馬之中的成吉思汗而言,幾乎是一種奢侈了。現在,當世界都在他的鐵蹄下發出顫抖的時候,這種閒情逸緻的空間更是彌足珍貴。

太陽漸漸向遠山徐徐沉下,它象一團燃燒的火球,將綠草如茵的草原染得通紅。幾乎沒有風,所以修長的草葉如同凝固了一般,紋絲不動。空氣略顯燥熱,而且隨着黃昏的陰影從東方襲來,愈來愈顯灼熱。遠方的山林中響起夜狼的嚎叫,凄厲而蒼涼。哦,那狼,它是不是一條青色的狼?也有着堅實有力的四肢,剛毅倔犟的雙眼,寒星般爍爍有光,足以刺破這亘古的洪荒?黑夜的降臨,正是狼的絕對領域,它將以神髓的眼眸繼續守護這片充滿神奇魅力的土地,靜靜等待下一個黎明……

當狼鳴漸起之際,坐下的馬忽然停住了腳步,靜靜地駐立着,用前蹄輕輕刨着地面。成吉思汗在馬背上舉目遙望,發現周遭的景物略顯陌生。哦,他忽然想起,這裏過去曾經是一片荒廢的草場,幾乎完全荒漠化了,如今不僅重現生機,更是茵茵如海,浩蕩無邊……

成吉思汗靜靜地凝望着這近乎奇迹的造物變幻,許久不曾動作,直到天邊最後一片晚霞行將被夜色驅退之際,才緩緩開言道:

「長生天將生命賜予這裏,說明此處是受到祝福的吉祥之地!」

「是啊,正是大汗的不懈努力,使得神聖之光普照了草原的每一個角落。」

鎮海等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不,我只是一個平凡之人,受長生天的關照與各位的扶助才能走到今天。眼前的風景正是我畢生之追求,如今終於化為現實,那麼我也可以懷着快樂的心情回歸長生天的懷抱了。」

成吉思汗此言一出,眾人頓時大驚失色。

「大汗何出此不吉之言?您的帝國蒸蒸日上,您的春秋如日方中,正是走向萬世仰望的顛峰之際,焉能中道而廢?」

「你們不要打斷我的話!」成吉思汗用低沉而嚴肅的聲音說道,「記住我說的話,當我死後,可安葬在那裏!」

他的手臂微微抬起,遙指不遠處一棵婷婷如蓋的大樹之下。這棵大樹之高,完全超出了其所處的那片森林。於是,在蒼天之下,不兒罕山的坡地上,密林之中,某樹之下,成吉思汗為自己選定了埋骨之所。

做為一位君臨四方,震憾世界,創下了空前強大帝國的領袖,他卻從不誇耀自己的威名與成就,反而將這一切歸功於上天、部下和百姓。在巨大的財富面前,他卻依然保持簡樸淳厚的蒙古風俗,剋制自律的生活着,象蒼狼般永不停歇地追逐、進取!

在不兒罕山一帶的活動結束后,成吉思汗繼續東行,越捕魚兒湖,直抵大興安嶺腳下的塔塔兒故地。他在這裏駐蹕了一段時間,親自聽取了對遼東金國叛將蒲鮮萬奴所建之「東夏國」的攻略情況。其實,對於這個幾年來不斷騷擾蒙古的國中之國,成吉思汗並不擔心有弟弟們守護遼東,平定它是遲早的事。因此,他將弟弟們從前線召至自己的身邊,只不過是打算在出兵征討唐兀惕之前,再與他們見上一面。自從於不兒罕山麓為自己選定墓地們,成吉思汗彷彿已經預感到來日無多。

大弟合撒兒、二弟合赤溫以及異母弟弟別勒古台都沒有從征於花剌子模,屈指算來,兄間的最後一次見面至今也有近八年時間了。在紀元1225年的深秋晚風中,他們走入了成吉思汗的帳幕之中,呆了很長一斷時間。成吉思汗只讓他們留在宮帳內,其餘的人都不得靠近,所以究竟說了些什麼,沒有人知道。人們唯一知道的是,當三位親王走出宮帳的時候,眼圈都微微泛紅,顯然是哭過……

成吉思汗是在即將入冬的時候回到土兀剌河畔的大斡兒朵的,這次,他沒有再迴避結髮之妻孛兒帖,而是主動走入她的帳幕之中。進入后才發現,這裏已經被孛兒帖佈置成了一座傳門供奉神靈的祭壇。肥胖得幾乎已經動彈不得的她終日就坐在神壇前,象珊蠻巫師一樣祈禱,至於她究竟在為誰祈禱,沒有人知道。成吉思汗進來的時候,她也沒回頭,但是成吉思汗知道,她肯定已經覺察到了一切。令成吉思汗吃驚的是,七年前分別的時候,孛兒帖的頭髮已是皤然如雪,現在居然再次回復了年青時的那種溫婉秀麗的亞麻色。似乎長生天又一次將青春還給了她。

「我回來了。」

成吉思汗用遲澀的口調說道。這句話在他們共同廝守於不兒罕山下那間小小的帳幕中的時候,曾經說過無數次。那時,他們的生活很清苦,但彼此之間是那樣相親相愛。是什麼改變了愛呢?蔑兒乞惕人的襲擊?朮赤的誕生?忽闌的出現?還是孛兒帖的年老色衰?或許每一個都是原因,抑或哪一個都不是原因。

「大汗啊,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孛兒帖忽然就開了口。

「是關於朮赤的事情嗎?」成吉思汗反問道。

「大汗明鑒。」

雖然孛兒帖已經從成吉思汗的口調中聽出了不滿的意味,但並不能阻止她繼續說下去。成吉思汗也對可能發生的不歡而散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可是下面的話卻不免令他大為詫異。

「朮赤不願再做蒙古的客人,這個消息在一年前就已經傳入了我的耳中。我現在只從大汗的口中知道,這是真的嗎?」

成吉思汗沉吟片刻,方才緩緩開口道:

「朮赤在想什麼,我不能確定。我只知道,他在北方的草原上過着與我們截然不同的生活,不想再回蒙古來啦。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蒼狼與白鹿的後裔,打算成為異民族,或者……」

「重建蔑兒乞惕」這六個字被他強行忍住了。都是六旬開外的人了,沒有必要再拿出那些沉年舊事來彼此傷害了。他們之間的傷口已經足夠深了。

「無論他想幹什麼,都請大汗設法阻止。無論大汗用什麼手斷,也要阻止他成為蒙古人的對頭!哪怕殺掉他,我也不希望『客人』變成敵人!」

出乎成吉思汗的意料之外,孛兒帖竟然會說出「殺掉朮赤」的言詞。憑感覺,成吉思汗沒有從妻子的語氣中體察到任何反諷與揶揄的成份。可是,曾經視朮赤為自己的命根子的孛兒帖怎會突然鼓動自己去痛下殺手呢?但是,孛兒帖接下來所說出的話語立刻解開了所有的疑慮。

「不必為我的改變而驚訝。做為永遠守護著蒼狼的白鹿,我不會允許任何與蒼狼為敵者逍遙法外,即使他曾經是從我體內降生下來的人也不可容忍!」

哦!孛兒帖啊,無論你的外貌如何改變,但你的聰明、智慧、賢德、剛毅都不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減去,非但不減,反而愈發歷久彌新,光彩照人!

成吉思汗懷着激蕩的心情望着孛兒帖的背影,新婚之夜的情景彷彿就在昨天。豁埃馬蘭勒的心永遠會向著孛兒帖赤那!

「我的使命就是為你生下更多具有蒼狼血脈的子孫後代,讓蒼狼的後裔繁盛於草原,遍佈四方……去奔騰,去咆哮,去撕咬敵人的血肉,去啃食敵人的白骨,直至徹底的消滅他們!」

孛兒帖正在實踐她的諾言,捨棄了自己傾注了畢生心血而撫養長大的朮赤!

過去,自己一直認為孛兒帖的最愛是朮赤,現在想來,這種無端的猜忌是多麼的愚不可及,小肚雞腸啊。孛兒帖關心朮赤,是因為那時的朮赤如果失去了母親的關懷就無法生存,她是在替自己盡到夫妻二人本應同盡的職責。

成吉思汗想到這裏,看着孛兒帖的目光就愈發複雜起來。慚愧、內疚、感慨、悵惘……諸般情緒紛至沓來,在心中雜揉為無可名狀的情感大河,奔流不息,震憾靈魂……

成吉思汗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與孛兒帖道別,又是怎樣回到自己的宮帳內。他只知道,自己在這一天下達了兩條命令。前者是秘密的,派遣納牙阿趕往北方的草原去執行;後者是公開的,命令所有的蒙古軍再度集合,南征唐兀惕!

紀元1226年春天,成吉思汗親統大軍,踏上了人生最後的征途。這位年逾花甲的偉大征服者決心在戰場上為自己的人生畫下一個完美的句號!

就在出征前夕,他得到了納牙阿從北方傳來的報告,那是由兩名身着喪服的男子用悲凄的聲音向他陳述的。一看到他們的裝束,成吉思汗的臉色就變得異常難看起來。

「大王子自從到達北方的草原后,就患了嚴重的水土不服症,一直卧病不起。終於在去年八月懷着對大汗的思念與世長辭……」

在哀哭聲中,成吉思汗木然呆立,失神的眼睛凝視在使者的臉上,許久不曾移開……忽然間,他抑面蒼天,放聲大笑,那笑聲落在身邊的侍從與眾將耳中,卻是那樣的辛酸與凄涼。笑着……笑着……成吉思汗的雙目之中流出了兩道異樣的液體,那液體直到流過顴骨的時候,人們才發現不是晶瑩的淚,而是更濃的血!

——成吉思汗心痛朮赤之死,竟是長笑當哭,雙目流血!

他笑,因為朮赤終於沒有忘記自己對他的期許,雖死亦不曾放棄蒼狼的榮譽!

他笑,因為自己居然失去了自信與洞察力,過度聽信了流言蜚語而心生惡念!

他笑,更因為自己終於發現對朮赤竟是愛入骨髓,即使是母親、忽闌、者別、木華黎等人的死也不曾令他公然失態,朮赤卻使他忘記自己至高無上的身份。

「為了朮赤也要讓唐兀惕人從這個世界上永久的消失!」

在這發自內心的吶喊聲中,二十萬蒙古大軍如搖動大地的海嘯般衝過兩國之間的大戈壁,將唐兀惕的國土徹底淹沒!

年底,當成吉思汗親自佈置下對唐兀惕最後的堡壘——國都興慶府的大包圍圈后,卻在一次小規模狩獵中再度不幸墜馬,從此一病不起,只得離開了前線,來到了今甘肅省六盤山麓南六十公里的清水縣。立在這座靜謐的山城城壁上,可以看到六盤山脈的南路分支巍峨挺立,將兩條幽暗深邃的峽谷居中分隔。這兩條峽谷,北面的是涇河,南邊從城前流過的是渭河。成吉思汗在此地一邊療養,一邊觀注著對興慶府的攻略。由於唐兀惕人的決死抵抗,戰爭一直持續到翌年的六月,末主李睍終於奉表請降。

對於如何處置這些降人,蒙古軍中多數人認為還是按照老辦法一律殺光,但也有人對這種粗暴的行為持反論,他們在大汗的病榻前發生了爭執。

「都不要吵啦。」

成吉思汗出言制止了他們。聲音雖然很微弱,但卻足以平息任何騷動。

此時的他,感到身體前所未有的沉重,連翻個身子或是抬抬頭都變得困難萬分。每出一口氣,都象有一種不知名的怪獸在吼叫。他想,這怪獸究竟在何處呢?漸漸地,當他的四肢終於遲滯到運轉不靈和程度時,頭腦反而愈發敏銳起來:怪獸原來就在自己的胸中,只要不呼吸,怪獸就會安靜。這怪獸就是奪去他的健康的病。

他用散漫的目光去看耶律楚材,示意讓他說話。現在這個時候,成吉思汗必須節約每一分體力,來為自己爭得更多的時間。

「臣以為,百姓不可盡殺。」楚材的聲音依舊宏亮有力,「只要善待他們,就能獲得百倍的利益。向農民徵收糧稅,向商人徵收商品稅,對漁民徵收水產稅,對獵人徵收山林稅。如此,單從唐兀人的身上每年就可得銀五十萬兩,綢緞八萬匹,穀物四十萬石!是每一年都可以得到啊!是一筆無窮無盡的財富,永遠不會枯竭!」

在楚材慷慨陳說的時候,成吉思汗一直微闔著雙目在仔細傾聽,待楚材說罷,他才緩緩說道:

「一切就照烏圖合撒兒所說的辦吧!去年我就說過,當五星匯聚之日來臨的時候,我將停止一切的殺戮。現在看來,是時候啦。楚材,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來完成吧。」

「臣代天下百姓多謝大汗!」

楚材拜倒在地,心情亦是萬分激動。多年來勸和止殺的目的終於達成了。

「你們這些人都要和楚材多學習,尤其是窩闊台,你不久就會繼承我的地位,一定要多聽聽楚材的意見。」

窩闊台伏在榻首大慟道:「父汗,您不會有事的,您不會有事的!」

「不要哭,我們蒙古的蒼狼,只流血,從不流淚。」成吉思汗伸出虛弱的手,緩緩地摸上了窩闊台的頭頂,說道,「老話說,石頭從來不長皮,人不會永遠活下去。只要你能繼承我的事業,就等於我還活着,不是嗎?」

他又喚過了拖雷,囑咐道:「作為守灶的幼子,你要記住自己當年的誓言,作你兄長的耳目,時刻提醒他。諸子之中,以你最擅用兵,因此日後滅金的重任,你要擔負起來。金國人的精兵集中在潼關,那裏南有險山,北阻黃河,易守難攻,非朝夕可下。因此,我們必須向南邊的宋人借道。宋金之間是世仇,只要許以平分金人土地,必能應允。那時,我軍可迂迴到金人的背後,直取開封。屆時,金人縱然調用潼關之兵來援,也為時已晚。即使能夠趕到,則兵馬疲憊而不能戰。如此,開封易破,金人必亡!」

「兒臣謹記在心!」

拖雷的聲音有些啞,自從父汗卧病以來,他每晚都會暗自憂傷哭泣,以至哭啞了嗓子。

「察合台在嗎?」成吉思汗又發出了呼喚。

「兒臣在!」

如果說眼前這三子之中還有誰能保持一定的鎮定,則非察合台莫數。在經歷了巴米安喪子之痛,又被成吉思汗嚴禁哭泣后,他的淚腺似乎在那一刻就徹底乾涸了。

「朮赤死了,現在你是兄弟中的老大,我命令你和你的子孫掌管大札撒,使蒙古的後世子孫永遠尊從它,不要背離它,如此則可國祚萬代。」

「喏!」

「還有一件事情,算是我對你的請求。」

聽到心中如神一般的父親忽然說出請求二字,察合台幾乎沒反應過來。但是,他還是一字不匱地聽清了成吉思汗所說的每一個字:

「你兄長生前與你有隙,但是他現在已經死了,所有的事情也該如流水般一去不返啦。我死之後,窩闊台要承繼大位,不可能顧及他的領地。這樣算來,只有你的領地與北方草原離得最近。聽說我那繼位的孫兒拔都是個英雄了得的孩子,還有賢德的母親輔佐。不過,畢竟是孤兒寡母,又遠在最前線,你一定要對他們善加關照,切莫再記舊怨。」

「喏!」

說來也奇怪,在朮赤生前,察合台無論怎樣都看不起他,不停地憎恨與詛咒佔據了他全部的內心。然而,現在人死了,那些恨意卻如風消逝,竟是涓滴無存。同時,他也領悟到父親儘力彌合家族矛盾的良苦用心,因此回答的異常痛快,也相當堅定。

成吉思汗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正要繼續說些什麼,宮帳門口走入了走入了大將脫倫扯必兒。他向榻上的成吉思汗躬身施禮道:

「唐兀主頃身來降,獻上金銀器、童男女、騸馬、駱駝等各色九九之數的禮物為覲見之禮。現均已至轅門之外,等候合罕的召見。」

成吉思汗厭惡地揮了揮手道:

「我不想見這個反覆小人,交給你按規矩辦吧。」

脫倫心領神會,躬身施禮后即轉身而去,不一時,帳幕外隱隱傳來了陰啞的哭號,但只是那麼短促的一聲,就被一隻無形的大手從中截斷了。這種程度的騷動並未引動成吉思汗的半分關注,他繼續交待着自己的遺言:

「孩子們,為父今當命終與此,了無遺憾。憑藉着萬能的長生天之助,我為你們留下了一片龐大的國土。從全國之中央向四面出發,即使騎乘快馬,也要走上整整一年。如果你們想保守下這片土地,則必須同心同德,共御強敵,用仁慈慷慨地態度的對待你們的部下,一心一意地擁護窩闊台的權威。記住,一定要團結,團結才能生存!團結……團結……團……」

言至於此,聲已斷絕……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溘然長逝,時當紀元1227年八月十八日。終年六十六歲。此時,正當他治世的第二十二個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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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狼與白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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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最後的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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