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太原府學政衙門內,胡沅浦雙腳泡在熱水盆里,正在看致庸的卷子。胡叔純有點好笑又有點擔心地侍立於旁。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也!」胡沅浦又一次擲下卷子.可轉眼間又撿起卷子,幾次三番,直到洗完腳,坐在飯桌前。胡叔純剛鬆了一口氣,見胡沅浦正要舉箸卻又放下,再次拿起致庸的卷子,看了幾眼,放下後站起,在屋內疾行不止。

胡叔純笑問:「哥,這是誰的卷子,讓你如此坐立不安!」胡沅浦嘆道:「叔純,就是那日大鬧龍門口的秀才喬致庸。你也看看,這篇文章初看甚不入眼,再看卻有些意思,待看到第三遍,居然大有意思!」

胡叔純大為好奇:「真的如此不一般?」胡沅浦點點頭:「立論其實極為偏頗,居然要翻幾千年重農輕商的定案!但是仔細想來,此人胸中卻真有經國濟世之意!」「真的?山西還有這樣的人?」胡叔純拿過卷子看起來。

正看着,卻聽胡沅浦又開始踱著步道:「即使喬致庸的話不全對,但其中有一部分道理卻定然不錯。如果這幾年沒有長毛,南北商路暢通.至少天下半數商民不會因此失業,國庫賦稅也不會從每年七千萬兩驟降到如今的不足千萬兩。若是不缺這些銀於,朝廷就能大力購置洋槍洋炮.那時還怕什麼長毛,怕什麼英吉利、法蘭西!」

胡叔純匆匆看完卷子,沉吟道:「哥.這個喬致庸也太危言聳聽了!古往今來,中國人一直以農為本,以商為末,他卻說什麼治國首在重商.還把重商和天下興亡扯到了一塊兒,科考重在發揚聖人之論,像他這樣異想天開,信口開河.是不是有違聖上拔舉英才之意?」胡沅浦搖頭道:「叔純,你說得也不錯,可是當今天朝,缺的不是聖人之論,而是濟世之論,更缺求通求變之才。上天不枉生一棵草木.也不枉生一個人才,喬致庸此論,焉知不是普濟天下之論;喬致庸之才,焉知不是皇天賜予我大清的曠世奇才?」

胡叔純看他,嘆道:「哥,你也太求賢若渴了,趕緊吃飯吧.飯菜都熱了好幾次了。」胡沅浦依言舉箸,然而食不知味,想了想道:「下一場,你親自帶人盯住這個喬致庸,他的卷子一做完,馬上拿來我看!」胡叔純心中納罕,點頭答應。

且不說學政衙門.再說太原府新龍門客棧前,已經鬧成一片。茂才被店老闆一把推出門跌倒在地。店老闆罵道:「你給我滾出去,永遠別讓我再看到你!」「你你你……你這是狗眼看人低!」茂才一邊罵,一邊爬起來回嘴:「我要是今年中了舉——」店老闆關了門又打開,對他的話嗤之以鼻:「呸!中舉中舉,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這個樣兒,還中舉?你中風吧你!每回都說中了舉就還我銀子,每回你都是名落孫山,你欠了我多少店錢、飯錢啊?」他「砰」一聲把店門關上,茂才撲上去大力射門:「我的行李!還我的行李!」圍觀的人議論起來,只見店老闆又「啪」一聲開門道:「你還想要你的行李?你欠了我多少銀子?你的行李我留下了,就當是頂了你的飯錢!」茂才着急道:「你這人,你不給我行李.今晚上我怎麼過夜呀,你就是讓我睡在大街上,也得有個鋪蓋卷呀?」店老闆冷言道:「你在哪兒過夜我管不著!」說着又要關門。茂才大急,撲過去扭住老闆不放,那老闆掙了兩下沒掙開,高聲道:「小二,揍他!」兩個小二應聲躥出,揮起拳頭,茂才趕緊鬆手抱住頭。

就在這時,恰好路過此地的致庸,分開人群朗聲道:「這位孫先生欠你多少銀子?我替他還了!」那店老闆雙手叉腰,奇道:「你?那敢情好!總共二兩銀子!拿吧!我等著呢!」致庸回頭對長栓道:「把你身上的銀子掏出來!」長栓一愣神:「我?」致庸點頭道:「對,你知道我身上沒銀子了。」長栓大為驚訝地反問道:「您當爺的都沒有,我哪有呀?」「快拿出來吧,你一定有.出門前我大嫂給你預備着呢。」「這點子事兒您也知道?」長栓嘀咕著,噘著嘴掏出二兩銀子。

店老闆剛伸過手要拿,致庸喝道:「慢著,先把他的行李拿出來!」店老闆換了一副嘴臉:「好好好,這年頭,誰有銀子誰就是爺,小二,把孫大爺的行李拿過來還他!」致庸身後,茂才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旁若無人地哼了一聲。只見小二將一個鋪蓋卷從裏面扔出來。茂才趕緊撲上去,翻檢著道:「哎,我的旱煙袋呢?」那小二斜着眼,面帶不屑地將一支短柄小旱煙袋扔過來。茂才寶貝似地撿起念道:「哎喲,你小心點呀。」他又吹又擦,還試着吸了兩口。

致庸將二兩銀子重重砸在店老闆手裏道:「夠了吧?以後別這樣看待讀書人,他今天一介布衣,明天就可能出將入相!」店老闆道:「是是是。您老教訓得是,不過他就是出將人相,住我的店也得付銀子不是?」致庸不理,回身對眾人道:「散了吧,散了吧。」看熱鬧的眾人連連稱奇.陸續散去。茂才頭也不抬,仍在侍弄著自己的旱煙桿。致庸笑笑,沖他一拱手道:「茂才兄.咱們又見面了!」茂才也不說話,把旱煙袋往腰裏一掖,背起鋪蓋卷就走。「二爺.看您花銀子幫的人!」長栓忍不住氣憤道。茂才聞聲一回頭道:「哎,我讓你們幫我了嗎?」長栓大怒:「你這個人,怎麼不知好歹呀?就是要飯的到了門上,主人給只饅頭,人家還要道一聲謝呢;虧你還是個讀書人,你那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致庸急忙制止長栓道:「你給我住嘴!」茂才回頭平靜道:「你是個下人,我不跟下人理論。不過燈不撥不亮,話不說不明,理也是不辯不清。孫某今日缺了銀子,受店老兒之欺,是應當應份,我自個兒都沒有說什麼,你們打的是哪門子抱不平?所謂施恩勿念,既然要打抱不平,又要讓人家謝你們.可不是過分了嗎?所以再見了您呢!」

說完他轉身揚長而去。長栓簡直要氣暈過去,致庸卻愈覺其人大奇,他沖遠去的茂才喊道:「茂才兄,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這會兒你不願見我.那咱們等一會考場上見吧!」

是夜,太原府滿大街的門又在開啟,長街再次開始涌動起一條奇特的大河,與前夜相比,這次生員們也算熟門熟路了,所以秩序井然了許多。除了一位老年生員由於緊張,也許由於絕望,在進號前昏倒引起一陣小小的混亂外.生員們都順利進入貢院號子裏坐定。這一場的試題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致庸念畢,失望地拍牆:「茂才兄,怎麼又是這一類臭題目啊?」隔壁茂才毫無聲息。致庸也不介意,自語道:「臭,好臭!」他下意識地掏出雪瑛送的香囊反覆嗅着:「雪瑛,雪瑛,為了你才做這等八股文章,可真是臭死我了!」

隔壁的茂才正對着題目發怔,不知怎的,他的心頭忽然產生一種大勢已去的絕望感。他細眯着眼睛,想起少年時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狂勁.那時可是落筆千言,幾無顧忌啊。可年復一年,得不到賞識,名落孫山。到如今.他幾乎不知道該如何真正地做這些文章了。

茂才一陣心悸,剛才那位在貢院前暈倒的老年生員.那副悲慘的樣子又浮現在他的面前,難道,難道他這位自認為天降大材、報國濟時的孫茂才也要這樣潦倒一生,老死科場嗎?有那麼一瞬間,茂才幾乎連死的心都有了。

2

當大德興太原分號馬大掌柜陪着長順趕到貢院門外時.長栓和一幫陪考的下人正坐着打瞌睡。驚聞致廣病死的噩耗,長栓也大哭起來:馬掌柜畢竟歲數大,跺腳道:「你甭哭呀,曹大掌柜可是囑咐了,大爺去世的事眼下誰也不知道,就是對二爺,也不能說!」長栓拭淚道:「好,我不哭,可是二爺進去了!怎麼辦?」長順咬咬牙道:「也顧不了這麼多了,咱們闖進去,把二爺喊出來!」馬掌柜急道:「這能行嗎?」他話音未落,長順和長栓已經開始往龍門口跑了。

剛到龍門口,眾兵丁就攔住了他們,喝道:「幹什麼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長順急得打躬作揖道:「各位軍爺,我給你們磕頭了!我們家出大事了,急着要我們二爺叫去!你讓我們進去找找!我們不考了!」那兵丁大力推搡他們道:「說什麼呢,無知早民!這是山西貢院,是禁地,你們往裏走一步都是死罪!」長栓「撲通」一聲跪下,哭道:「各位爺,我們不考了還不行?求求你們替我們喊二爺出來行不?」兵丁們毫不動容,喝道:「你們說不考就不考?進去了就不能出來了!快走快走!就是我們也不敢進去!再不走,把你們抓起來.打爛了再說!」一陣拉扯,長栓等被遠遠地趕走。

三人面面相覷.長栓道:「要不咱們喊吧。我聽二爺說過,他的號子在最後一排,圍着貢院的后牆喊,說不準二爺能聽到!」馬掌柜一跺腳道:「就這麼着,死馬當活馬醫吧。」於是,三個人向貢院后牆跑去。

不一會兒,貢院後院外傳來的叫喊聲驚動了貢院內的生員:「這是誰呀,喊什麼呢!」牆外的喊聲越來越大了:「喬家堡的喬致庸二爺,快出來,喬大爺不好了,咱們不考了!大太太讓您快回喬家堡!喬家堡的喬致庸二爺——」兵丁很快趕到,掄起鞭子對着三人一陣亂抽,喝止道:「大膽草民,不得喧嘩!」三個人一邊躲,一邊繼續喊著。兵丁很快將三人制服,捂起嘴。長栓力氣大,竟被他掙脫開來,他跑前幾步,拍著院牆用儘力氣聲嘶力竭地喊:」喬致庸,喬致庸,您大哥不行了,快出來——」兵丁很快趕上來將他扭住。但就這麼最後幾聲,致庸到底聽見了,也聽真切了,一時間如遭雷殛,手中的筆落在地上,「大哥——」他慘叫一聲,便往外衝去。

監考官帶了幾個兵丁跑過來,抓住致庸喝道:「幹什麼你,快回號子裏去!」致庸掙扎著求道:「不,我要回家!你們讓我出去!」監考官毫不動容道:「不行!考場有考場的規矩,不到放人的時候,誰也不能走!」致庸傷心欲絕,上前抓住他的衣襟道:「我大哥快不行了,我得回去見他一面!」那監考官仍把致庸往號子裏拖,致庸哪裏肯,一陣掙扎。

正在巡視考場的胡沅浦帶着哈芬、胡叔純聞聲趕了過來。監考官掙脫開致庸,急忙向胡沅浦等人施禮:「諸位大人,這個生員家裏出了事,吵著要出去!」胡沅浦走近前看致庸,吃了一驚:」是你啊.到底出了何事?」致庸哭倒在地:「胡大人,哈大人,生員喬致庸,求你們開恩.我大哥他快死了,我得馬上回去見他最後一面!」胡沅浦帶着詢問的神情轉向監考官.監考官點頭稟道:「看樣子是實情!」胡沅浦走近一步,溫言道:「喬致庸.只要你走出龍門半步.不但是鄉試,接着來年的會試、殿試,都要誤了,這些你都仔細想過沒有?」致庸聲嘶力竭道:「大人,我大哥快不行了,我什麼也不想,我就想馬上回去再見我大哥一面.我不考了!」胡沅浦又苦心勸道:「喬致庸,我也是讀書人,知道讀書人的辛苦.你十年寒窗,就是為了科舉,此事關乎你一生的前程,你要三思啊!」致庸連連磕頭,痛聲道:「大人有所不知,致庸一歲喪父,三歲喪母,是哥嫂將我養大,如今大哥就要去世,致庸心如刀絞.就是留下,也寫不出文章來,大人,求您讓他們開龍門,放我走吧!」胡沅浦默默地看他.一旁的哈芬則記恨致庸,開口道:「大人,不能為他一個人壞了朝廷的規矩!」

胡沅浦沉思再三.終於把心裏話說出來:「喬致庸,如果本官告訴你,只要你留下來.把三篇文章做完.鐵定了就能中舉,你還會走嗎?」在場的人聞言皆驚,致庸猛抬頭望着胡沅浦,深吸一口氣.斬釘截鐵道:「大人,鄉試三年一屆,今年我失去了一個舉人,三年後還能再考;大哥我卻只有一個,致庸想過了,還是願走!」胡沅浦心中大為感動,半晌沉聲道:「好吧,念你一份至誠,我答應了。喬致庸.你可不要後悔!」「生員決不後悔!」致庸一邊說,一邊連連磕頭。胡沅浦點點頭,隨即一字一句對監考官吩咐道:「今天本官做主,專為生員喬致庸一人打開龍門,放他走!門外家人一併開釋,不予追究!」致庸再次磕頭稱謝,站起踉蹌而去。

茂才這時忽然從隔壁號子裏衝出,大聲道:「喬致庸.站住!」致庸聞聲一愣,站住回討頭,只聽茂才道:「喬致庸,你大哥已經病重,即使你現在回去.不過是見一面,並無法改變其他事情,你為何一定要回去?」致庸不語。茂才又說:「你我本不是一樣的人,你本可以不來考這個舉人、進士,不必和我們這樣的寒儒爭這一碗飯。可你既然來了,還是要考完了再回去。你是個有才之人,不為自個兒可惜.可我真心為你可惜!」致庸定一定神,帶點感動道:「茂才兄,謝謝你,可是致庸此時方寸已亂.實在呆不下去,只能由著性情和此刻的心意行事!」說着他拱手作別。茂才看看他,也不再相勸,只嘆口氣道:「後會有期!」致庸轉身離去。

哈芬盯着茂才道:「又是你?這個喬致庸,究竟是個什麼人?」茂才回頭道:「大人如果還不清楚,生員就告訴大人,此人就是山西祁縣喬家堡喬家的二爺!」哈芬倒吃了一驚:「怎麼,他真是喬家的二爺?這可沒想到!」茂才不再言語.自顧自走回號子裏去。

哈芬略帶不滿,對胡沅浦道:「大人,您今天可是為山西貢院開了一個先例,進了龍門的生員也可以中途出號!」胡沅浦也不介意,仍帶着惋惜道:「哈大人,朝廷以孝悌治天下,下官敬重的是此人的孝悌之心!」他走了兩步又回頭:「哈大人,記住這個叫喬致庸的生員,三年之後,一定再讓他來考!」哈芬心中不屑.口裏卻道:「大人如此看重此人,下官領教,一定記在心中不忘!」

從下午開始,達慶就在喬家的大門外帶着一幫人射門.一邊領頭嚷嚷道:「是喬家的人都給我聽着,咱們喬家在包頭的生意垮了,全祁縣的人都知道.致廣就瞞着我們這些自家人,他眼裏還有我們這些喬家老股東嗎?喬家的生意我們也有一份!就是垮了,我喬達慶拼了老命也得要回自己的一萬兩股銀啊……「一乾喬家的股東親戚皆嚷嚷附和道:「對,我們全靠人在老股里的股銀利息吃飯呢!如今生意垮了.我們也得要回自己的股銀!」

正嚷嚷着,大門突然被打開,曹掌柜寒著臉走出來。眾人一時後退.倒也鴉雀無聲。曹掌柜則悲憤地望着他們,也不說話。達慶咳嗽了一聲道:「哎,老曹,怎麼是你!致廣呢?致廣怎麼不出來?我們要見他!」曹掌柜強忍着悲痛.克制着厭惡道:」四爺,各位爺,東家一直病著,有什麼話就跟我說好了!」達慶斜睨着他道:「老曹,照理講這話我們跟你說不著,可你既然出來了,跟你說說也行!諸位本家爺們兒,你們看如何?」

眾人本來就是達慶領來鬧的,原也沒有什麼主意,這會兒就只管附和道:「行!他好歹也是喬家大德興雇的大掌柜,如今生意做成這樣,可得問問他是怎麼做的!」達慶仗了勢,更囂張道:「曹掌柜.我現在不問你別的,只問你一句話,喬家包頭的生意是不是敗了,我們的股銀怎麼辦?」曹掌柜見達慶一副落井下石的架勢,氣得直瞪眼,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達慶見狀似乎更占理了,大聲道:「今兒你甭想隨便拿幾句話塞和人,我們既然都來了,就不能不了了之。你也知道,大家也都知道,沒有了股銀,我們這些本家拿什麼過日子.像我這麼個舉人,日後是要拿着銀子去京城趕考呢,沒有了銀子我怎麼辦?」一干討賬的人更是氣勢洶洶道:「對,達慶說得對,沒有了銀子,想讓我們喝西北風呀!」

曹掌柜克制着怒氣道:「諸位爺,都甭嚷嚷,聽我一句話,大家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呆會兒我會進去給東家說的。眼下東家正病著,等他的病稍好一點,他一定會出面給大家一個答覆。大家還是先回去吧……」達慶搖著扇子蠻橫道:「老曹,你甭給我們來這個!這個我們懂!你要是管不了這事兒,就別擋着道,讓我們進去跟致廣說,他不能把生意做壞了·這時候給我們來一個烏龜大縮頭,我們不答應!」眾人跟着起鬨道:「對,我們不答應,我們退股!」

一干人一邊吵嚷着,一邊朝大門裏擁。曹掌柜趕緊帶着幾個僕人拚命擋住,喊:「諸位諸位,聽我說完,我是個外姓人,你們都是東家的本家,現在東家病成這樣,你們一定要找他鬧,這合適嗎?」達慶邊推攘邊叫道:「哎我說老曹,你這話就不好聽了,你們把喬家生意做垮了,我們就不該來問問?我還奇怪了,你不讓我們找致廣說理,你給我們出個主意,我們該怎麼辦?」推攘的一干人道:「達慶,甭聽他廢話,咱們一起進去找致廣!就是喬家的生意垮了.我們也得要回我們的股銀!」

曹掌柜見勢不對.急往後閃道:「快關大門!」兩個家人拽住他,直往後拖,好不容易才擠進來,同時拚命上前.將達慶等推出,趕緊插上門栓。曹掌柜一面抹著腦門上的汗,一面急着下令道:「這不行.快拿大木頭頂上。」幾個家人趕緊拖過幾根圓木,頂在大門后。

門外仍然人聲鼎沸,達慶等推不開門,大聲嚷嚷道:「大門裏頭的人聽好了,你們將大門頂上也沒用.不管你們把生意做成什麼樣子,你們就是連褲子都賠出去了,也得還!」

喬家銀庫已佈置成了靈堂.曹氏身穿重孝,看着幾個家人將一塊塊冰壘在致廣棺材旁,悲痛難言。曹掌柜匆匆走進來,看她一眼,他不提門外的喧鬧,曹氏也不問。過了好一會,曹掌柜還是沉不住氣:「大太太,二爺就要回來了,您有什麼打算,想好了沒有?」曹氏臉上淚痕未乾.一聽此言.接着又一行淚流下。曹掌柜嘆了口氣:「大太太,老是秘不發喪也不是個長久之計,就是這每天運冰進來的工人,也可以把事情泄露出去,我們還得想下一步棋……」曹氏點點頭.忽然道:「我明白!致庸快回來了吧,致庸回來就好了!」曹掌柜按捺不住心頭的納罕,問道:「大太太,您的意思……」曹氏抹了抹眼淚道:「曹掌柜,事到如今,除非有貴人相助,喬家決脫不了此難!致庸眼下是我們喬家最大的指望,倒不是指望他回來做什麼生意,畢竟遠水不解近渴。可眼下還有一條路也許能走,他還沒有成婚,也沒有訂親!」曹掌柜聞言大悟:「不錯!我怎麼就沒有想到這個!……要是有一個和我們名望門第相近的大商家馬上和二爺結了親,拿出銀子幫我們一把.喬家就能不垮!」曹氏長嘆一口氣,聲音顫抖:「今天這話,我只透給你一個人。我知道致庸什麼心性,事情到底能不能成,他能不能為了這個家放得下心上人,我都不知道!」

曹掌柜心中一動,問道:「怎麼,二爺心裏已經有了意中人?」曹氏重重點頭道:「這個你不要管。你只管記住我的話,馬上找人去打聽有沒有合適的人家,記住,事情一定要悄悄地做!」曹掌柜嘆息道:「大太太,您的苦心我明白.您放心.就是二爺回來了,這件事您不說,我也不會讓他知道!」曹氏頭一點,咬牙道:「喬家今天大難臨頭,我一個婦道人家做不了什麼,我能做的就是盡人事,喬家到底能不能得救.那就看天意了!」曹掌柜連連點頭,趕緊行禮退下,出門張羅去了。

致庸馬不停蹄地趕到喬家堡,幾欲脫虛,他踉蹌著下馬.幾乎是爬到門前,一邊喊著一邊打起門來。守在門后的家人乍一聽驚跳起道:「壞了壞了.四爺他們又回來了!」在門外緊隨致庸其後趕到的長栓、長順等,聽到裏面的話.一邊扶起致庸,一邊喊道:「什麼四爺,是二爺回來了,快開門!」門內家人一聽,也喊:「長栓!是長栓!二爺回來了!快去報曹掌柜和大太太!」門應聲而開,這邊致庸只覺得手腳發軟.爬都爬不起來,只得由長栓抱着往裏拖。致庸抬頭,心中一喜:「還好.門還是紅的.燈籠也是紅的!」他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掙開長栓,起身就往裏跑,一班守在門內的家人見狀.皆辛酸地流下淚來。

長順覺著不對,趕緊上前攔住他道:「二爺,二爺,您聽我說.大爺他已經過去了,我們去報信時就不中用了!」致庸搖晃了一下,突然指著門裏門外的紅燈籠道:「不,不,你們騙我呢!我大哥他還活着!」長順心一酸,上前抱住他含淚顫聲道:「二爺.您可要挺住呀!這個家都在等著您呢!」致庸大驚:「你……你說什麼?」長順一邊示意家人趕緊把大門關上,一邊抱緊緻庸小聲但急切道:「二爺,您別嚷嚷.家裏還出了其他大事呢。都是大太太和曹掌柜拿的主意,專等著您回來才發喪的!」致庸身子一晃癱下去,長順一把抱住,和他一起倒下去。致庸向院裏爬去,悲聲大放:「大哥.大哥,致庸回來了,致庸回來晚了……」這邊曹掌柜急急趕出,趕緊上前攙扶道:「二爺.快起來.快起來!」致庸以頭撞地,哭聲更大。曹掌柜着急地對長順和長栓道:「你們兩個,還不過來把二命扶進去!」長栓和長順抹淚架起致庸,半拖半抱地走向內宅:每走過一扇門,身後的人便急忙將門關上.盡量不讓哭聲傳出去。

好容易到了銀庫靈堂內.致庸一見棺材牌位,立刻撲倒在地,失聲痛哭道:「大哥,大哥,我走的時候你還好好的.怎麼不等等我呀……」致庸多年來皆由致廣如父般地呵護,而此時致廣遽然離世,他實在難以接受。回想起幾日前的事,終於明白致廣是強撐病體送他,苦口婆心.而他渾然不覺,依舊張狂不羈,由著性子滿口胡言。悔痛如針刺般密密扎向心頭,致庸以頭撞地失聲大哭起來。眾人趕緊上前拉住,也跟着哭了起來。

內宅中曹氏和景泰正在喬家祖宗牌位前長跪。曹掌柜跑進道:「大太太,二爺回來了!」曹氏眼淚湧出,但仍堅定道:「是嗎?太,太好了,老天可憐,就照咱們說好的那樣辦吧!」曹掌柜點頭走出。曹氏長跪不起,雙手合十,又閉目禱念起來。

曹掌柜走進靈堂內.努力攙扶起致庸:「二爺,您定定神,去勸勸大太太吧,只怕不好。」致庸突然覺出一直沒看見曹氏和景泰,忍不住哭道:「曹爺,景泰呢?我大嫂呢?他們為什麼不在這裏守靈?他們在哪裏?」曹掌柜扭過頭去不語。致庸心中一嚇,大聲道:「曹掌柜,你快說呀.我大嫂和景泰怎麼了?」曹掌柜滴淚道:「二爺,大太太說,東家臨終時留下遺言,不讓他們為自己守靈,要他們在內宅里給祖宗長跪!」致庸悲忿不解道:「這又是為什麼?」曹掌柜顫聲道:「喬家的生意敗了,不止包頭的,連太原、京津和祁縣的生意都可能賠掉.東家臨終前留下話,他自個兒對不起祖宗,就是死了,也要大太太和景泰少爺替他向祖宗賠罪!」致庸大驚,猛然抬起頭來。曹掌柜看他,顫聲道:「二爺,自從大爺過世,大太太和景泰少爺在裏頭都跪了兩天兩夜了,大太太昏死過去好幾回,誰都拉不起來!二爺,您是個男人.現如今家中這樣,您可得擔起這個天啊!」致庸悲痛大叫:「可憐的大嫂!……曹爺.我大哥他臨終前還說了什麼?」曹掌柜抹淚道:「大爺臨終時還說,他有罪,他讓喬家生意一敗塗地,沒臉進喬家的墳地。喬家人什麼時候把祖宗的家業恢復如初,他才肯進喬家的墳地!」致庸身子一晃,幾乎支持不住。曹掌柜咬咬牙道:「大太太還說了,她要一直這麼跪下去,東家去了,她和景泰也要跟着去!」「你說什麼?」致庸大驚失色,他突然不哭了.猛然站起,踉踉蹌蹌地朝內室走去。

內室中曹氏和景泰仍舊在祖宗牌位前長跪,雙淚直流。杏兒跑進來道:「大太太,二爺進來了!」曹氏不語.更多的眼淚湧出。想到即將發生的一切.她忍不住心如刀絞。致庸踉蹌而人,看着曹氏和景泰,痛聲大叫道:「嫂子,致庸回來了!你這是怎麼了?快起來呀!」說着他去拉曹氏和景泰,曹氏不理。景泰已經站起,看看曹氏,又跪了下去。致庸愈加悲痛,「撲通」一聲跪下去,愴聲道:「嫂子,致庸已經回來了,就是天塌下來,我們也一起頂着!你為什麼還要這樣?」曹氏流淚,依然不語。致庸見狀哽咽道:「嫂子,你心裏要是有話.就說好了,這樣跪下去,萬一有個好歹,這個家怎麼辦?!」

曹氏哭道:「兄弟.你起來.你不該跪着!該在這裏跪着的是我和景泰!喬家兩代人辛辛苦苦創下的家業.被你大哥弄得一敗塗地。他就是死了,也是個罪人!我是他的妻,景泰是他的兒,別說我們現在代他向祖宗請罪,就是和他一起去死,都是應當的!杏兒,你把二爺拉起來,這兒沒二爺的事!」她越講越傷心.忍不住痛哭起來。

杏兒低聲道:「杏兒請二爺起身。」致庸哪裏肯,哭道:」不.嫂子,你說的什麼話!你不起,致庸也不起!」曹掌柜趕緊勸道:「杏兒,二爺回來了.多少大事要商量,你先把大太太攙起來,再請二爺起身!」杏兒去攙扶曹氏,曹氏仍舊不起,本想作勢令致庸人彀.沒想卻真的觸動了心事,忍不住又放聲大悲,哭得天昏地暗。曹掌柜見狀發急道:「大太太,東家去世之時,您急着派人去太原府把二爺接回來.不就是要傳東家的遺言嗎?我只是個外人,可我今天得勸您一句。這麼大的事,您可不能心軟,更不能哭得忘了大事呀!」曹氏聞言心頭一驚,抹淚站了起來。這邊小景泰看了看也要站起,卻被曹氏一聲厲喝:「跪下!」景泰趕緊晃着身子重新跪好。致庸站起.心疼地叫道:「嫂子,別難為孩子,景泰還小!」曹氏也不理會,又道:「景泰,你跪過來.把你爹臨終前留給二叔的話,說給二叔聽!」

景泰聞言膝行過來,用稚嫩的童聲道:「二叔,我爹去世前,說……」小孩子講到一半,突然大哭起來,再也不肯開口,曹氏做勢要打,致庸趕緊將他抱開.顫聲道:「嫂子,別難為景泰,讓他起來,有話你替他說好了,我聽着呢!」曹氏點點頭.抹把淚道:「好,兄弟,我就替景泰說!二弟,你大哥臨終前告訴景泰,讓他傳話給你,眼下喬家一敗塗地,他就這樣走了,死不瞑目!」致庸悲痛不已,潸然淚下。曹氏看看他,一狠心,咬牙道:「你大哥又說,快把致庸叫回來,景泰還小,喬家可以沒他,卻不能沒有致庸,他要親手把這個家交給你,才能放心!」「我?」致庸聞言色變。曹氏又道:「你大哥還說,他愧對祖宗,死了也沒臉進祖墳,他要你把他的靈柩暫厝在祖墳外的山岡上,啥時候看到二弟帶喬家渡過難關,祖宗不再怪他,他才敢人祖墳!」致庸流淚抱着景泰,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曹氏在祖宗牌位前拜了幾拜,心中默念著,然後毅然站起,看着景泰嚴厲道:「景黍,忘了你爹交待的話了?」景泰早被教了無數遍,這會兒趕緊從致庸懷裏掙脫開,又跪下道:「二叔,我爹說了,等你回來,讓我替他跪着,二叔答應了我爹的話,侄兒才能起來!」致庸內心受到巨大震動,一時流淚無言。

眾人都望着他。致庸萬千念頭轉過,好容易才艱難地轉向曹氏道:「大嫂,致庸是哥嫂養大的,大哥臨終前將家事託付給致庸,小弟本不應當推脫.可是致庸從沒做過生意,怎麼挑得起這副重擔!大嫂,我和大哥當初有過約定.這輩子致庸只是讀書,中舉,為家門爭光,從沒想過接管家事。大哥不在了,還有你.還有曹掌柜,過些年景泰就會長大,我們喬家有人哪!」

曹氏心一涼,痛聲道:「二弟,大嫂是個女流,景泰還是個孩子.曹掌柜人家是個外人,我們喬家現在遭遇大難,成年的男人,可就只剩下你一個了!」致庸突然在曹氏面前跪下,堅持道:「大嫂,不是二弟推辭,二弟自幼在你和大哥跟前長大,不喜歡經商,這你是知道的!就是我現在違心地答應了,恐怕日後也負擔不了這份沉重。大嫂,不是致庸不願,致庸是不能!」曹氏聞言變色,看着致庸懇求的目光,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曹掌柜見狀不對,大聲道:「二爺,都到了這個時候,您不該呀!」致庸顫聲囁嚅道:「曹掌柜,大嫂,你們不要逼我,我既不想經商,也不想做官,我只想自由自在地過一輩子!我……」曹掌柜跺跺腳,失望地看着曹氏。曹氏突然上前,將致庸攙起,一時神情慘烈,大笑幾聲。致庸站起,大驚變色道:「嫂子——」

曹氏一字一字痛聲道:「哥嫂無能,把喬家弄成這個地步!兄弟,哥嫂連累你了!罷了!反正喬家已敗,大不了拿出全部家業破產還債,若還是不夠,我和景泰母子就從這座老宅里凈身出戶,把宅子頂出去換銀子還債!這樣就是不能全部還清,可也能略表喬家不想負人之心了!兄弟你是一個冰清玉潔的人,我幹嘛一定要將你扯進這渾水裏來!」她身子搖晃了一下,又撐住站直道:「嫂子如今就要處理家事,其實,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處理的了,銀庫里早就沒了銀子,家裏的東西也典當一空,我能做的事就是請債主來清賬!曹掌柜,我們去算一算,看看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銀子!」曹掌柜答應一聲,卻回頭望着致庸。致庸聞言震驚道:「嫂子,我們家真的到了這種地步?」

曹氏閉眼緩聲道:「二弟,嫂子一個婦道人家,能為喬家做的事就是這些了。做完了,我就能帶景泰去見你大哥!」「不,嫂子!」致庸內心掙扎著,痛苦不已。曹氏聞聲睜開眼,顫抖的聲音如同風雨飄搖中沙沙作響的破窗戶紙:「兄弟,嫂子和你哥對不住你了!自此以後,你就是再想讀書,恐怕也沒有一片可以遮風避雨的屋頂了,三歲那年,公婆相繼去世,把你託付給你哥和嫂子,指望能讓二弟隨着自個兒的心性過一輩子,可嫂子現在做不到了!兄弟.處理完這些家事,我也顧不上你了,你就饒恕你大哥和我吧!」說完,她再也忍不住放聲大慟起來。

致庸「撲通」一聲跪下.大叫道:「嫂子,你不能啊……」曹氏聞言止住哭聲,堅忍地站着,一眼也不看他,冷聲道:「杏兒,替我請二爺出去,我要去和曹掌柜算賬了!」杏兒猶豫了一下,輕聲道:「二爺,您起來吧!」致庸心頭大亂,一動不動。曹掌柜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道:「二爺,難道您寧可眼睜睜地看着大太太和景泰凈身出戶,沿街乞討,也不願接管家事?您,您是一個男人啊!」

致庸猛地站起,轉身要走。曹氏渾身一顫,差點倒下,杏兒急忙上前扶住。致庸回頭,心痛如割道:「嫂子,我——」曹氏心一橫,咬牙道:「兄弟,嫂子剛才的話錯了,就是嫂子和景泰從這座老宅凈身出戶,也不會馬上去死!我身後還不利索,無顏去見你大哥呀!這世間還活着喬家的兩個男人,你和景泰還要吃飯,我怎麼能撇下你們走!……也罷,等事情完了.嫂子就是出去討飯.也要領着你們活下去!兄弟,你放心好了,日後但凡嫂子和景泰有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曹掌柜抹了一把眼淚.跺腳道:「大爺生前如何對您?二爺,您可安心?」曹氏大聲道:「曹掌柜.啥也別說了,讓二爺先走,我們去算賬!」她又回看景泰一眼,厲聲道:「景泰,你起來!替你爹送送二叔!」景泰雖小,可這時也模模糊糊有點知道利害關係了,他跪地不起,小嘴一咧哭着叫道:「二叔——」杏兒猛地給致庸跪下,痛聲道:「二爺——」旁邊的一幹家人見狀也陸續跪下。

曹掌柜看了看曹氏,看了看眾人,又看了看致庸,最後慢慢跪下道:「二爺,您是讀書人,懂得人生天地間,活的就是仁義禮智信五個大字。可您真要眼睜睜地看着喬家破家還債,什麼事情也不做,就是不仁;大爺大太太自小將您養大,大爺留下遺言,將家事託付給您,您卻不願承擔,就是不義;長嫂如母,大太太讓景泰跪求您接下這份家事,您置之不理,是不禮;您現在寧死也不要管喬家的事,坐看祖宗產業落於他人之手,自己將來也不免凍餓街頭,是不智;喬東家去世了,大太太和景泰就您這麼個親人,您對他們的死活毫不在乎,是您在死去的大哥面前失了信。一個男人仁義禮智信全無,讀書又有何用?」話一說完,他也不再看致庸,慨然站起道:「好了,到了這會兒,我一個外姓人也不想勸您了,大太太說得對,您還是走吧!我只是不知道,真到了大太太和景泰凈身出戶的一天,那時您將如何面對死去的先人!」

致庸突然淚如雨下。景泰走過來拉拉致庸衣袖,懂事道:「二叔,就是將來出去討飯,我討來了也給您吃!」致庸猛地將他抱緊,站起三下兩下拭乾了眼淚,望着窗外良久,突然回頭道:「嫂子,曹掌柜,大哥臨終前讓我接管家事,你和曹掌柜都在場?」曹掌柜看一眼曹氏,曹氏平靜道:「對。你大哥那番話,是當着我和曹掌柜的面說的!」致庸望望曹掌柜,曹掌柜也點頭道:「二爺,東家臨終時,讓我進了內宅,說有要緊的話,只跟我和大太太兩個人講。東家便吩咐我打發人接二爺回來.說把這個家交給您!」

致庸睜大眼睛,驚訝地望着他們道:「致庸離家去太原府趕考時,大哥給了我一封信,他在信中並沒有說要讓我接管家事!」曹掌柜吃驚地看曹氏,曹氏一時臉色蒼白,顫聲道:「致庸,你大哥在那封信里都說了什麼?」致庸沉思道:「大哥要我好好考,一定要考上舉人,來年再去京師考一個進士。大哥只是在信的末尾才說——」曹氏發急道:」你大哥在信的末尾說了什麼?」致庸看了看她,回道:「大哥說,只有我考不上舉人,才讓我接管家事!」曹掌柜長出了一口氣,趕緊道:「這就對了,東家寫這封信時,還不會料到包頭復字型大小的高梁霸盤會一敗塗地,他在信上那麼說.是要鞭策二爺好好考!」曹氏想了想道:「不,我現在明白了,大爺寫這封信時,就已經知道包頭的生意可能已經敗了,他自己也一病不起,那時他就有了讓二爺回來接管家事的心思!」

致庸心中覺出有什麼不對.但一時想不出更說不出,只好仍舊怔怔地站着。曹氏看了他一眼道:「若是沒有這樣的意思,大爺一定不會寫這樣的信!只有大爺知道,他巳病入膏肓,也只有他心裏明白,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能夠撐起喬家這塊天的男人只有二弟!……二弟,你大哥臨終時還說;若是二弟不能讓喬家轉危為安,他就……他就…」致庸聽出話音不對,急道:「他就怎麼樣?」曹氏牙又一咬,狠心道:「他就永遠不進喬家的墳地!」曹掌柜心頭一痛,也附和道:「大太太說得不錯,東家就是這麼說的!」

致庸極為震驚地望着他們,眾人則擔心地回望着他,只聽他突然爆發道:「大嫂,曹掌柜,如果大哥真說了那樣的話,讓致庸接管家事,致庸今日就別無選擇了!致庸是大哥大嫂養大的!致庸的命是大哥大嫂給的,就算大哥讓致庸死,想來致庸也不會拒絕的,更何況接管家事!」「兄弟.你真的改主意了?」曹氏心頭又痛又亂,顫聲問道。

致庸心頭一陣麻亂,但仍點頭道:「喬家若是真的要敗,兄弟就是自己賣身還債,也不能讓嫂嫂和景泰流落街頭.這點嫂嫂放心!」曹氏心頭一松,立刻內疚起來,哽咽道:「兄弟——」致庸心裏有一塊東西正在堅硬起來,道:「大哥大嫂讓致庸接管家事,我答應,但是能不能讓它起死回生,致庸卻不知道!今天走進家門之前,我還不知道喬家已到了這步田地;不過既然到了這一步,致庸也就沒什麼顧慮了,若是致庸沒能救得了喬家,大哥在天之靈,還有大嫂.也請不要怪罪!」

曹氏急忙介面道:「兄弟.從大爺過世直到這會兒,嫂子和你那死去的大哥,等的就是這句話。你大哥說得對.你要麼不做,只要你做,一準會做得比所有人都強!兄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你大膽地去做了,就對得起祖宗,對得起你大哥和我了!喬家若還是敗了,那就是喬家的命,我決不會怨你!可你要是不做,我和你在九泉之下的大哥,卻要怨你!」

致庸呆了呆,突然又道:「嫂子,假若我能讓喬家渡過難關,嫂子不要逼致庸一輩子都做生意。眼下景泰小,致庸接管家事責無旁貸;景泰一旦長大,致庸還是要把家事交還給他,回頭做我想做的人!嫂子千萬要答應!這件事致庸現在就想和嫂嫂約好。」曹氏默默看他,點頭道:「兄弟,嫂子答應你,只要你能帶喬家闖過這一關,等景泰長大,我還是讓你去讀書,做自己喜歡做的人!嫂子決不食言!」「謝嫂子!」致庸單膝跪下行了一禮,不待曹氏攙扶,他已站起,神情開始顯得鎮靜和強大,接着又道:「嫂子,還有一件事。大哥和嫂子既然要致庸當家,從現在起,喬家所有的事致庸都要照自己的想法去辦,嫂子一概不得干預!」

曹氏長舒了一口氣:「兄弟,這個你放心!你大哥和我既然把喬家托給了你,就是信得過你。」她扭頭對曹掌柜吩咐:「曹掌柜,出去傳我的話,從現在起,喬家裏裏外外大小事情全由二爺做主,一概不用再來問我!」曹掌柜應聲而去。

致庸看着曹掌柜離去.身子晃了晃,道:「嫂子,致庸想一個人先去書房靜一靜」。曹氏不放心地看致庸一眼.吩咐道:「長栓伺候二爺內書房歇息。」長栓趕緊過來扶住致庸,致庸也不推卻,藉著長栓肩上的力,腳步如灌鉛般走向書房。

好容易到了書房,長栓退下,致庸也不坐,來回踱步,最後停在孔夫子畫像前默立良久,半晌悲憤道:「先師,先師,莫非你早就知道我喬致庸今日要棄儒為商,前兩天才在夢中告訴我學而優則商?……莫非我喬致庸命中注定逃不過這一劫?」他嗟嘆了好一陣,忽又痛聲道:「喬致庸今日由一個書生化作一個商人,僅僅是為了大哥大嫂……他們含辛茹苦將我養大.喬致庸不能讓大嫂和侄子景泰流落街頭。大哥,你為何讓致庸走上經商這樣一條路,以前你不是這樣的呀……」但四周靜寂,並無任何回答。致庸心頭一陣煩亂,乾脆躺了下去,不一會便又累又倦地沉沉睡去。

只一會兒,夢中的金蝶又翩然飛至,似乎在他身邊盤旋飛舞不止,睡夢中的致庸略一翻身,金蝶便翩然離去。致庸猛然驚醒,慢慢下床,直着眼呆怔了一會,兩行清淚潸然而下。有那麼一瞬間,夢中的金蝶似乎清晰可辨,觸手可及。致庸突然大悟,拭淚哈哈一笑道:「罷了罷了!今昔何昔?喬致庸又是何人?莊周可以化作蝴蝶,我一個書生,又為何不可化作一個商人?莊周化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夢中,喬致庸化作商人,豈知就不是身在夢中?……既然是在夢中.我為什麼一定要這麼認真?哈哈,為什麼就不能高高興興地把這個夢做下去?」

他臉上的悲情消失,變成了一種奇異的快樂,忍不住閉目念白道:「妙哉妙哉!莊周化作蝴蝶,依然是莊周;喬致庸化作商人,還是喬致庸。喬致庸就是變成商人,也會是個好樣的商人,哈哈哈……」

喬家一干人大多在門外守着,先是因他睡覺而皺眉.等到他縱聲長笑,曹氏再也忍不住,喝令長栓闖進去。一進門,長栓被致庸的神情嚇了一跳,急道:「二爺,您您您怎麼了?」致庸身子一晃,猛醒過來,自語道:「啊,是的,我醒了!不過是夢是醒,誰又真能說得清?」說着他又大笑起來。曹氏再也剋制不住內心的緊張與彷徨,也進了書房,致庸見她進來,突然一驚,接着獃獃地盯着她。曹氏心中大慟,暗道:「完了,完了,家中剛去一個,接着又瘋一個,這個家是徹底完了。」她望着如夢中般的致庸,厲聲喝道:「二弟,你怎麼了?」致庸聞言又大聲笑起來:「嫂子,曹掌柜,你們知道我現在是什麼人?」長栓打了一個哆嗦,道:「二爺,您是二爺啊,您快醒醒!」致庸停住笑,「啪」的一掌拍在桌上,厲聲道:「不!我不止是二爺,我現在是商人,山西祁縣喬家堡喬家的東家。」眾人獃獃地望他,卻見致庸一甩長襟下擺,坐下沉聲道:「看着我幹什麼?我要吃飯。」

曹氏回頭看長栓。長栓急忙把早準備好的飯端過來.擺到桌上。致庸溫言和氣道:「嫂子,你們去吧。我好了,都過去了。曹掌柜,等我吃過飯,你來見我,咱們一起通盤算一算喬家的賬!」此時他的口吻已變,完全不是原來那個輕狂的少年書生,反倒像個頗為沉着冷靜的東家。曹掌柜震驚而又意外地看曹氏一眼,趕緊答應了一聲。

曹氏猛地轉身離去,眾人也跟着陸續離去。書房內致庸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一進客堂,曹掌柜便歡欣鼓舞道:「大太太,二爺是真醒過來了,連說話都像個東家了!恭喜大太太,我沒有看錯二爺,二爺是個大情大義之人,喬家有這麼一個男人,就不會一敗塗地!」曹氏聞言突然落淚,哽咽道:「可我到底對致庸說了假話,我對不起死去的大爺啊!」曹掌柜噓了一聲道:「大太太,您小點兒聲。這件事,我們以後要埋任心裏,讓它爛掉,誰也不能說出來啊!」

曹氏拭淚道:「曹爺,二爺接管了家事,只能說喬家的事剛剛有了轉機。我說的那事,你要抓緊去辦!能不能救喬家,都在這后一件事情上頭呢!」一時兩人相視無言,只覺得內心無比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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