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羅孚門

第四章 羅孚門

我竟看到了死去的戈東!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

戈東為了釋解我的疑竇,他拽著胸前的背心向下拉了拉。我頓然一驚,腦袋裏像爬滿了成群的螞蟻一般。他的胸前凹進了一大塊,看起來像是用一塊燒紅的烙鐵硬燙出來的。整個凹坑呈現瘦長的菱形,凹坑邊沿還分佈着不規則的細齒狀。

「這是什麼?」我靜了靜神后問他。

「鑲魂眼,」戈東說:「每個死去的魂靈都有一個,這裏面鑲著一枚『紫生石』」

「什麼叫紫生石?」我漸漸相信戈東說的是真的了。

「魂靈必須鑲嵌這一塊石頭才能到『羅孚門』報道,才能投胎轉世。」

「你說的我都聽不懂,羅孚門又是什麼?」

「就是當地陰界的一個分支,我們當地的羅孚門就在紫堰墩那兒。」

「紫堰墩?那裏傳說不是土地廟嗎?裏面蹲著土地老爺。」

「那只是傳說,其實就是羅孚門。」

「我還是不懂,人死了之後不是直接到閻王殿報道嗎?怎麼又冒出個什麼羅孚門?」

「羅孚門受閻王殿管轄,每個魂靈都要先經過羅孚門才能到閻王殿報道。」

「呵呵,是不是死的人太多了,閻王老爺管不過來了,所以才劃分一個個小塊管轄地的。說的跟真的一樣。」

「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不信,如果傳說都是真的話,那就太離譜了。」

「可你分明看見我了,難道這還不讓你相信嗎?」

「我不知道,我也搞不懂,如果你已經死了,那我為什麼還能看見你,太真實了,我還是不相信。」

「至於你怎麼會看到我的,我也納悶。但這是千真萬確的。」

戈東坐在我身邊。我用餘光再次端詳他的臉。他的嘴角青黃,眼泡有些腫,其它地方和之前無異。聽說鬼魂的身上都是冰涼的,這股涼氣老遠就有感覺,可我分明沒有體察到。

我想伸手摸摸他的身體,可痙攣似地抽動幾下還是放了下來。如果他所言不虛,那麼我們就真是相隔兩界了。即便他和我本是打小玩伴,但以這種方式在一起還是頭一回。戈東看出我的心思,他緩緩伸出一隻手,扎開五指豎在我們中間靠前的位置,然後看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我也伸手靠上去。也許,我對現在的戈東充滿好奇,戈東對我亦是如此。

我看着他。單手慢慢向他手面靠近。我先是伸出一個指頭輕輕貼在他的指頭上。戈東的指頭就像綿軟的向外沁着涼氣的絲紗,時有實無。貼了一會涼意逐漸消失,這時我大膽地握住他的整個手,繼而十指相扣。戈東朝我笑了笑,我也綻開了笑容。

「以前你就有這本事?沒聽你說過。」

「什麼本事?」

「看到我這邊的景象。」

「沒有。到現在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如果能看見的話那也應該可以看到別的魂靈的,為何單單隻看到你。」

「也許你看到了,只是沒有在意。你不知道他們已死,但你知道我是死的。」

「會有這種可能嗎?」

「我們這裏的人還是有些異常的,你想想看。」

經他提醒,我開始回想這幾天的所見所聞。買狗肉的老頭,老頭身後的邋遢人,堂舅爹中藥房裏的白衣少年,還有蘆葦盪里的黑色怪鳥,這一幕幕景象輪番在我眼前閃現,他們做出各種怪異的臉模,嚇得我心裏咯噔一下。我將這些統統講給戈東聽。戈東說:

「買狗肉的老頭是你們那邊的人,他身後的應該是我們這邊的人,他往老頭頭上套的叫『索魂斗『,大白天的而且是在敞面的地方老頭就被套上索魂斗,說明他也是陽壽該盡的時候了。」

戈東說的「這邊」,「那邊」,聽起來總覺得怪怪的。我說:「你就不要這邊,那邊的了。大家都是世上的一份子。」

戈東說:「我怕說鬼你更害怕。」

我說:「鬼只是陽人這邊的說法,難道你們那也這樣叫嗎?」

戈東說:「我也搞不太懂,每天除了去一次羅孚門就在水底待着。很多東西還不知道。」

我說:「剛才聽你說的分明知道很多了。」

戈東說:「這都是一過來就知道的東西,天生的。好像人生下來就會吃奶一樣。」

我接着問看到的另幾個古怪東西的情況。戈東說堂舅爹的兒子三十多年了還沒有投胎轉世,應該再沒機會了,只能守在死前的地方。還有蘆葦盪中的怪鳥,他說這極可能是一種大蝙蝠,他生前也見過一次。不是這邊的小鬼,如果是那黃葦鳽不可能看到的。

我看着戈東胸前燎眼的凹坑,想起他剛才說的什麼紫生石來。他說這是鑲嵌紫生石的,既然每個魂靈都有,那他這裏怎會空蕩蕩的。

經過戈東細細敘說,我總算明白了一二。

原來,這個所謂的紫生石說白了就是魂靈投胎轉世的通關之石。一個人死後,他的魂靈就會走進當地的羅孚門,通過羅孚門門主驗完紫生石後方可進入閻羅殿,由閻羅王統一安排輪迴轉世。倘若這個魂靈生前是壽終正寢,那麼他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走進羅孚門;如果此人意外夭折,並非陽壽到頭,即是陰間所說的「驅魂奪石」,那就只能一個接一個地繼續搶奪下去。

何謂驅魂奪石?簡單說就是一些在外遊盪的野鬼,他們生前或因行惡,或因屈死,到後來都被收了胸前的紫生石。為了得到投胎轉世的機會,他們只能伺機強擄。這就是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無辜的人意外死去的原委。

每個野鬼只能在其陽身死亡的地方進行搶奪,這是天命,違反不得。如若有鬼肆意不遵,那下場將是相當凄慘的。動輒油鍋悶炸,全身都要浸在油里,更殘酷的就是打入最深一層地府,整世只能待在陰晦潮濕的污泥當中。

戈東就是死於驅魂奪石。奪他紫生石的也是一個如他一般大小的男孩。這麼一說,我倒想起幾年前的一樁溺水事件,當時我們還小,只能在淺水邊游,聽說就有人淹死在閘洞裏了。淹死的小孩是外村人,所以在我們村子裏傳的不深,一段時日後就忘卻了。

戈東說那個小孩力大無比,就算是陽間的大人也一定不是他對手,不過如果現在他們再打起來,那就難說誰佔上風了。戈東說到這裏有些得意,眼梢揚起一絲喜氣。

小孩摁著戈東的頭塞進水底的爛泥里,接着就拿出索魂斗套在他頭上,套上后一會就沒氣了。失去紫生石的戈東只能在這裏苦苦等待,他要像奪他石頭的小孩一樣,只有等到合適的機會才能奪石投胎。

「那要等到猴年馬月?那個小孩也應該等了五、六年了吧。」我說。

「是啊!到晚上你可以來水庫里看看,既然你已開眼了,相信能看到他們,這種孤魂野鬼隨處可見。」

「有那麼多?那村子裏的人不是要遭殃了?」

「那也不是,只要你的時運足夠高就不會出事,他們想套也套不上,如果時運低下那就說不準了。」

「什麼是時運?」

「我也搞不懂,這邊的人看到那邊時運低的人,就能看到他的腦門上泛著黃光。我還納悶當時怎麼就走低了。」

「不會吧,那你看看我的腦門。眼睛已經黃了。」

「沒有啊,你的腦門和眼睛都很正常。」

「眼睛不是發黃的嗎?」

「我看得很正常。」

「難道兩邊看得不一樣?這邊的人看到都是黃色的。」

「大概這就是你兩邊都能看到的原因吧。」

我想這一定是戈東和黃狼給我的力量,他們失去陽身時都把身上的精銳之氣傳於我了。正想着,這時只聽唧的一聲,抬頭看時,只見黃葦鳽正在頭頂的上空盤旋。它的翅膀已經和成鳥一樣硬朗了。戈東也抬頭看。盤旋了一會,黃葦鳽俯身落到身邊來。

「終於養活了一個。」

「有你一半功勞。」

「可它卻看不見我了。」

「應該能感覺到的,我想。」

黃葦鳽腦袋直愣愣地盯向這裏。也許它以為我在和它說着什麼,便竭力想搞明白。

「介紹一下,這是戈東,」我開玩笑地在黃葦鳽面前攤着手說。

「呵呵!」戈東開心地笑了起來。

「不是說,你們都是夜裏出來,白天不敢露頭嗎?」

「那是做了很多虧心事的厲鬼才那樣。」

「這麼說這裏也應該能看到很多了?」

「那倒不是,這裏的生靈也要休息。陰陽顛倒,他們正休息吧。」

「呵呵,那我是不是打擾你休息了?」

「呵呵,我是新鬼,盡頭足得很。不礙事。「

「有什麼要我向你家裏轉達的嗎?「

「還是算了吧,他們知道准又添悲,就這樣讓他們慢慢忘了吧。「

「親情哪那麼容易忘的。「

「你和你父親還是早點和好吧,一家人哪有那麼深的怨氣,別跟我一樣,到時就晚了。「

「我們不一樣。「

我和戈東約好晚上一同去紫堰墩。和他聊了那麼多,他講的似乎絲絲入扣,但我還想進一步證實發生在我身上的異象到底是否屬實。戈東說既然你可以看到我,那這邊的其他人你一樣可以看到。到了晚上,他們會全體出動一次到羅孚門受刑,那時水庫周邊到處能看到他們的影象,就怕你膽小不敢看。我說那有什麼不敢看的,我都看了你那麼長時間了,你看我哆嗦過嗎?戈東說,我的模樣在陽世的人看來還算板正,但有的就不那麼順眼了,就怕你受不了。我說能有什麼,只是立界不同的兩種人罷了。以後你也不要叫自己為鬼了,就叫人。戈東說,看樣子你還是怕了。我說只怪受傳說一類的影響太深,其實本身沒什麼,但一聽到鬼字,就不免瘮得慌。

戈東說的受刑過程是這樣的。每晚(陽世的晚上,即是陰世的初晨),那些散佈在野外的遊魂必須準時來到羅孚門排隊依次受刑。這種刑罰叫「劙眼「。劙的不是眉下之眼,而是胸前的鑲魂眼。一天劙一天割。每人都有相應的記錄。如果遲來或者缺天,那就要按照輕重程度進行相應的懲罰,一次性割掉一塊。當鑲魂眼被割到一定大時,即便搶到紫生石,由於配裝不牢,也無法完成投胎轉世了,自此世代只能成為名副其實的孤魂野鬼。戈東說按照正常劙割,一個人只夠割十年的,十年後就徹底沒戲了。

想不到平日裏靜頓的紫堰墩在另一邊竟是個殘酷的行刑場所。村上虔誠的人們全都生生蒙在鼓裏,他們還以為這是吸福納祿的神靈盤踞地,也真辜負和荒廢了他們的一片苦心。是啊!如果不聽戈東說,我也一直以為它就是上天神仙留在凡間的基地。從前,爺爺經常帶我到那裏磕拜。他拜得很周到,往往在紫堰墩的東西南北以及這些方位的夾角共八個位置處進行敬香、撒酒和上供菜品。爺爺說這就是三園五里最大的土地廟,土地老爺就在裏面吶。只要把他老人家供奉好了,你種莊稼才能收好莊稼,如果哪一天他一旦開心起來,盡情向外撒恩,那就是我們意外的福分了。

這是爺爺的說法,也是當地人傳得最真的一種。不過我還聽有的老頭說這裏本是灶王爺的府地,因為這些老頭很小的時候就聽他們的祖宗說過,在他們那一世,如果有人家裏操辦喜宴或喪事,只要提前三天到紫堰墩求拜,說出辦事所要的雜什和件數,這樣到開辦那天就可以到這裏如數領取,什麼缸盆碗碟應有盡有。能奉出這些東西的,不是灶王爺又是誰。可這種說法年代已隔久遠,實在無法考證,很多家人按照這個說法前去求拜,結果很不靈驗,所以基本得不到村裏人的信服。

還有一種說法是說這裏應是一個成精的黃鼠狼的住宅。這事就更近一步了。故事裏的主人公就是村上一戶姚姓人家的小孩太爺,他也沒死幾年,我還清楚記得他的相貌。傳講老姚年輕時喜歡打獵。有一天,他一大早上就扛上土槍去紫堰墩附近打野兔。那時還沒有建水庫,紫堰墩周遭都是蒿草叢生的的荒地。他圍着紫堰墩轉了幾圈就發現了一個黃毛動物,起初他以為是野兔,但等到靠近一點才發現原來是個長尾黃鼠狼。他聽說黃鼠狼的皮很值錢,比野兔金貴得多。他打野兔主要是賣肉,一天也打不上一隻兩隻的。正當他端槍瞄準時,他的腦海中又蹦出另外一種說法。這種說法是說早上遇見黃鼠狼引人晦氣,還是遠遠避開為好。想到這些,他趴在草叢裏躊躇思量著,最後還是扳開了槍栓。

那天他獵獲了一隻黃鼠狼和五隻野兔。他對後面的說法簡直嗤之以鼻,心想如果聽信了,哪還會有這麼豐盛的獵物。高興之餘,他從小酒店裏打了兩竹筒燒酒,獨個兒蹲在床沿邊吃邊喝慢慢就睡著了。

他睡得正酣,這時有一個長鬍子老道模樣的人走到他床前說,我叫你斷子絕孫!老頭面目獰惡,連說了幾遍,嚇得他醒后一身冷汗。此後,老頭準時來到他的床前,總是重複着我叫你斷子絕孫,說完抱起他的被子離開了。次早,他床上的被子果真不見了。他在屋內以及屋外的前前後後尋了一遍也沒找到。換一床,丟一床。那時已是深秋了,睡覺時沒有蓋被冷得他直打擺子。家裏能蓋的東西都蓋上了,也都不見了,最後只剩身上兩件單衣。

這事很快傳遍了全村。人們一分析便說肯定是他得罪了黃鼠狼。你殺了人家崽子,人家肯定要找你算賬了。被他打死的黃鼠狼已經剝了皮放在外面晾曬,他準備逢集就拿到市面上賣吶。鄰居說你還敢賣啊!這次沒要你的命就算開恩了,如果一味要賣,不久定有血光之災。

這次他總算聽信了鄰居的話,並特意請來法師做法。法師白天黑夜連做了三天法,最後把事情原委徹底講了一遍。法師說,被你害死的是南面坡上的一位黃鼠精的孫女,只因修鍊時日不長,術業淺薄,才輕易被你抓住的。你每天丟失的被子全是給黃鼠精拿去的。他一聽,頓覺這事非同小可,忙說是自己一時鬼迷心竅,堵了大腦上的筋才走錯這一步的,還請大仙寬恕,饒此一命。法師說這也不是沒有補救的法子,我也和黃鼠仙通過靈了,鼠仙的意思是如果你確有改悔,就要一五一十地按他所說的做,這樣方能延續一息香火,不過若想子孫滿堂,那就萬不可能了。

翌日,他依照法師說的,早早就拖着一板車東西來到紫堰墩。板車上有香燭、還有雞、魚、豬頭三牲等大大小小的供品。磕頭拜了一通,他雙手捧著黃鼠狼的皮慢慢放在地上,打開從村裏每戶人家集來的油一點點倒在皮毛上,然後掏出一張按滿手印的紙,對着紫堰墩大聲讀了起來。這是他按要求寫的保證書,上面的手印也是從村上每戶人家集來的。為了完成這兩件事,他一夜未合眼。讀完后,他將紙和皮擱在一起,點上一把火燒盡了。

果然,黃鼠精在夢裏沒有再說讓你斷子絕孫的咒語了,只告訴他丟的被子放在哪兒。他到那兒挖出後點了點,竟然一樣不少。

這事不論真假與否,總之,面前的姚家自他以後,幾代都是單傳。

吃過晚飯,天際攏上薄薄的一層灰紗。我如約來到水庫的堤壩上。戈東早早立在那兒了。我們沿着堤壩底沿走。這個時節,水庫的存水量少,水都集中在靠閘門那一帶,這邊高地上的土壤乾燥,上面生長著密密麻麻的爪秧草,草層中零散地竄出一些高莖黃蒿草和其它叫不出名的植物。再往裏走就是干開裂口的純泥地,這些地方一個月前還積著水,所以水退之後,上面什麼都沒長,只有未來得及爬回水裏的蚌和蝸牛的屍首。

極目望去,我所看到的還是一通黃色,只不過比白天黯淡了些。我們一路走着,耳邊只聽到我的腳步聲,戈東走得悄無聲息。我想他走起來一定不覺得累,做鬼也有做鬼的好處。走到水庫中央,間或能看到幾口**的棺木,整口棺材只有埋在地下的還算完好,上面的木頭已經泡損得東一塊西一塊了。我對這些生不出興頭,每年退水后都能看到。從棺材的形狀來看,頂多就是解放前那段時期的。聽爺爺說,解放前這裏一大片都是莊子,比現在密,自從***小日本來后,人就少了,這邊莊子慢慢也就沒人住了,後來索性改作墳地,聽說因為當時死的人太多,便將屍體集中在幾個地方進行焚燒,掩埋,這就是爺爺所說的令人悚然的亂葬崗子。

聽說這裏也有更早一些的墓。那會入葬時,家人總要在棺材裏放幾枚袁大頭,用一個小瓷臼裝着。後來修建水庫便挖出來不少,父親也得了一塊,至今還放在家中的柜子裏。

「準備一下。」走到前面一處小河邊,我正要卷褲管趟過,戈東提醒說。

「準備什麼?」

「要讓你大開眼界了。」

雖然我早已做好思想準備,但聽戈東一說,心裏不免還是一陣發緊。如果都和戈東長得不相上下,那我完全可以接受,可聽他之前的話意,絕非如此。

「要出來了嗎?」

「是的。他們出來后你不要一味盯着看,不然會被他們看破的。」

「好!好!」

這條小河是用於上遊河道向水庫放水的通道,水深齊踝。我小心翼翼地踏進河道,泡沫涼鞋踩出的一個個水泡在腿邊打轉,然後輕輕順水流走。每次抬腳,我都先試探著慢慢放下去,生怕踩到底下埋着的戈東那邊的人。

走到小河中央時出現了第一個鬼魅。他是從我身邊的淺灘上冒出來的,這個長相還算說得過去,在我看來他的臉是土黃色的,比戈東的臉色偏暗,我想如果正常人看應該是青黑色。我停下腳步,看他一邊抖落身上的水一邊向前走。

「趕緊,不要長盯着,」戈東看我停下來發愣,又提醒我一遍。

我們上岸之際,整個河道***了。他們從岸上,水邊以及河道里紛紛向外爬。爬上來后就在我身邊走着,跳着,而多數都是步履蹀躞。我按照戈東說的盡量不與他們對視,只用餘光觀察著。有的像是要撞到我一樣,我下意識地閃躲。

「他們碰不到你的,只管像平常一樣走就可以了。」戈東說。

前面剛走過去的一個鬼魅以為戈東是和他搭話,回頭看了他一眼,嘿嘿笑過後,又轉望着我。我迅即望向別處。也許他對這個時候能在這種地方看到陽人覺出詫異,但也沒有現出惡意,看了一會徑自繼續向前走。

「怎麼會有那麼多?」

「這裏就是當年的亂葬崗子。」

「你是說打小日本時候的亂葬崗子?」

「是的「

「那也有幾十年了,到現在他們都沒有完成投胎?」

「是啊!全部待在這裏。」

「按照你說的,只要過了十年就沒有希望了,這麼說他們不是都沒戲了嗎?」

「是的,他們再沒有機會轉投陽世了。」

「那他們還那麼甘願受刑幹嗎?」

「他們可以免刑了,只不過每天必須要去羅孚門走個過場,在這裏待着總比打到最下層地府強。」

「不去就會被打下去?」

「是的。」

做人難,做鬼也不容易。看樣子人還是要比他們高出一等的,不然又何必爭着搶著跑去投胎吶。不知道古往今來人為什麼要懼怕鬼,無非就是他們樣子過於醜陋,除了這些還有什麼?哦,《聊齋》電視里的鬼還具有遁形、隔空取物、噴火吐水等異術,但我所看到的他們和陽人沒什麼不同,去羅孚門的路還要步行,說明他們根本無術可施的。我向戈東討教。

「幹嗎不飛啊?」

「飛?誰飛?「

「這些傢伙不會飛嗎?那做鬼還有什麼意思。「

「呵呵,誰願意主動當鬼的。他們沒有任何法術的。只有像羅孚門門主以上的官職,他們修鍊后才能會一些。「

「這樣啊。做人要分三六九等,想不到做鬼也是。「

「還是當人好。「

我隨着這撥鬼魅眾生浩浩蕩蕩地向前行進。路過一處爛泥塘,又從裏面哼哧哼哧地崴出幾個渾身沾滿泥水的獰惡鬼魅。他們的面孔已經扭曲變形,兩腮乾癟。身上着裝倒很別緻,好似電視里古代士兵的扮相。

「別看他們看起來嚇人,其實心地很和善的。「

「他們都是些什麼人啊?剛才這一撥起碼還跟我們比較相近,看他們的樣子,完全和我們不是一個朝代的。「

「你說對了。說出來真要嚇你一跳。他們在這兒已經守了兩千多年了。「

「不會吧。那不就是正兒八經的古人啦!「經他一說,我不由盯着他們多看了幾眼。

「羅孚門門主都要敬他們幾分。「

我常聽父親唱片機里的「琴書」唱段,講的就是這一帶的古時戰事,不知道說的是不是他們。這麼看來,這個小小的水庫,一到晚上周遭真是無比熱鬧了。

「小——兄——弟!」我們走到這幫古人附近,其中一個嗡聲嗡氣地朝這兒說,他每說一字都是頓一次,顯得極為吃力的樣子。

「唐兄,」戈東學着他們的做派拱手致意。想不到戈東到了陰世卻習會了不少另類東西,這不奇怪,在陽世他也是個聰明小孩。

「小兄弟,今天又要劙上一刀了,為甚還不奔投啊!」他說話像羊羔子拉屎,總是一粒粒往外蹦,讓旁聽的人都為他着急。

「我哪捨得唐兄啊,唐兄都在這守了上千年,我才來這一會,多等一段時日又有何妨!」戈東說話文縐縐的樣子,還真像那麼回事。

「小兄弟說笑啦!還未請教小兄弟尊姓大名吶!」

「姓戈名東,還望指教。」

說完,戈東又向他們齊齊拱手,他們也還了一禮。由於他們行動委實緩慢,我們只好撇下他們,顧自朝紫堰墩趕去。路上我說戈東你行啊,誰都能湊到一塊去,兩千年的人你也能交一起,說起來還頭頭是道的。戈東說哪裏,都是現學現賣,以前電視里也看過。我問他們是怎樣相識的。戈東說就是因為上次的投票一事。

投票?難不成陰界也有民主選舉這一項?戈東說民主選舉肯定談不上,只能算徵求一下意見。當時羅孚門門主是以商量的口氣提出來的。能以這種方式提出來,說明一定不是上頭明文規定的事。我發現這個門主有點不大正常,好像很多事情都是他私下在做。就比如說這次的事。他說現在上頭政令放寬了,每個人驅魂奪石的數量不再限制,也就是說你可以奪一個以上,意思就是可以弄死更多的人,這樣上面就會有褒獎。奪過來的紫生石要放在他那裏暫行保管。這個事情一說出來,大家頓時議論紛紛。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裏一定不尋常,如果上頭准許這樣就相當於准許肆意殺生了,那陰陽兩界還怎麼維持平衡。雖然明知不合常理,但很多人因為怕他,所以表面上只能順從。當然這裏也有反對的,就是剛才看到的唐兄他們幾個。當時門主奎帝看下面只有他們幾個敢冒頭,就提議投票通過,結果一目了然。不過我站在了唐兄的陣容里,這才得以相識。

雖然從結果上可以定論,但奎帝還是不敢草率下命令——因為他對兩千多歲的唐兄還是要讓三分的。唐兄說只要你敢這麼做,他一定會向上告發,哪怕最終打入最深一層地府——可以看出,這肯定是他私自頒佈的命令。不知道他想搞什麼。

越過水庫的南堤壩,再穿過一片樹林,終於看到紫堰墩了。夜晚的紫堰墩真是別具氣象,白天看來,不過就是「一口長滿荒草的倒扣的碗,」現在放眼看去完全是一派***通明的景象。從上到下分為幾層,每層環形分佈着圓溜溜的窗戶眼。傳說中地府應是充滿黑暗的居所,想不到這裏卻是那麼開放,那麼明光。

來到近前就看得更為清晰。只見紫堰墩的一側開有一扇小門,門楣低矮,門邊兩旁各有兩個守衛,他們還穿着古代的衣裝,一人持錘,一人拿棒,模樣表情都異常兇惡,但一看就是硬扮出來的,不一會就要恢復原狀,放鬆一下臉皮。門上方的匾額上赫然寫着三個金體大字:羅孚門,右下角綴著「奎帝」兩個小字。剛才聽戈東說,這個奎帝就是羅孚門的門主。神話中天上也就只有玉皇大帝敢稱自己為「帝」,其他還沒有敢效仿的。就算他們的上級閻羅殿主也只能稱呼自己為「爺」,他一個小小的羅孚門門主竟自封為帝,這個傢伙的狂妄勢頭也太大了點。

門一打開,集在門口等待受刑的鬼魅便陸續走了進去,原來從這個門進去是直往下走的。紫堰墩直徑不過三十來米,卻能容得下幾百個鬼魅。全部進去后,兩個守衛重又關上大門。我的周圍一清靜,一時倒有些不習慣了。戈東進去前叫我不要亂走,以免鬧出事端。

我用餘光打量著那兩個守衛。他們都恢復正常面容,在門前交叉著走來走去。起初他們沒把我當回事,但看我一直立着不動,就時不時掃來一眼。

「這個陽人是不是活的膩煩了,這個時候還敢來這兒。」一個說。

「你可別犯戒,隨他去好了,」另一個說。

「嘿嘿!弄死一個陽人還不是輕巧得很!咱們主人都在犯戒,我們怕什麼。」

「不要亂說。」

「大家心裏都清楚的事,誰不知道!唉,我看這個陽人怎麼好像不太對勁的。他那慫樣好像能聽到我們說的一樣。」

「陽人這個時候是黑天,在這種黑窟窿洞的地方誰會不怕,他這是嚇的。」

「這就是為什麼不對勁了,你想想,他們大黑天的到這個地方幹嗎,還就一個人,你看他也不是過來拜的,到現在動都沒動。」

聽這個小鬼一說,我的心裏立馬涼虛虛的。我想如果他們一旦針對我,那弄死我還不跟弄死一隻螞蟻一樣。千萬別過來。我驚顫地轉過身去,嘴裏不住哼著: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以此給自己壯膽。唱了一會,我又假意到紫堰墩前雙手合十彎腰敬拜。

他們見狀便不再盯着我了,而是湊在一起說悄悄話。

我透過紫堰墩上的圓窗向內窺望。這時裏面陸續傳出刺厲的叫聲,我想那一定是他們正在接受劙眼之刑了。從我的角度看不到他們,只能看到高處的景觀。乍一看,這裏就像是古代的宮殿,很多陳設都是黃色調子,雖然我眼睛看到的儘是黃色,但基於一些顏色的細節差別還是能分出一二的。坐在最上面的應該就是奎帝了,他也身着一襲黃色衣裝,只不過屁股下的座椅比皇上的小得多,看起來不倫不類的。

「唉!我說那個陽人有點不正常吧,你看他東張西望的樣子,」剛才那個小鬼又把注意力轉到我身上來了。

「人家看看熱鬧唄。」

「他看什麼熱鬧?他是看不到我們的,看不到裏面的。」

「也對哦!」

「我去教訓教訓他。「

「說不定人家就是來拜神的,還真以為我們這裏窩著神仙吶!」

「哪有這麼拜的?這裏的人拜神拜佛都是兩膝蓋着地,哪像他這個熊樣,就點個頭啊!」

我聽后慌忙跪倒在地,連磕了幾個響頭。

「我說有問題吧,被我小施一計就試出來了。絕對有問題!」

我的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他***,陰世竟還有這樣精明的小鬼!他說着就要向這邊走來,我的後背上涔涔向外冒着冷汗。

「吆!你這幾位大爺風塵僕僕啊!「另一個突然在後面招呼起來,他聽后便折回了。

來的正是在路上遇到的唐兄他們幾個古人。我稍微緩了口氣,忙躲到另一側去了。

我在另一側又順着圓窗向里望去。這裏可以看到受刑的小鬼。這些鬼魅多數都是只做記錄,真正受劙眼的很少。他們分處兩地,劙眼的工具是一把細長的彎頭刀,每劙一次,小鬼都要仰天嚎一聲。那邊做記錄的就安靜多了,只要轉過身亮出背上刺出的名號,記錄員畫一道豎條即可,記錄員使用的筆是毛筆,那麼多年了竟沒有一絲進步,單憑這點意識來看就明顯比陽世差多了。

這會唐兄他們走了進來。儘管他們行動緩慢,但站在這些鬼魅當中仍透出一股威武之氣。

「你們幾位老人家就不要親自過來啦,我不是早跟下面的做交代了嘛!」奎帝看到他們進來,忙不迭地起身招呼。

「公——事——必——公——辦!」唐兄說。

「你們幾個老古板,從不領我的情啊!」

「錯!我們堅定恪守羅孚門的規矩就是領受門主您最大的情。」

唐兄語速緩頓,等他說完,這裏面的小鬼已經全部受刑完畢,記錄也做完了。他們趴在地上齊聲說:奎地賜生,永世銘心。奎帝一擺手說:平身!

搞得跟玉皇大帝似的,我想,難道想另立山頭啊!

我正要再換個角度觀看,卻突感不妙來。身體兩側不知什麼時候挨上來兩個小鬼。我用餘光掃了一下,正是剛才前面的兩個守衛。他們抬頭俯身,似乎要對我發起突襲。這時如果驚慌失形,那就正中他們下懷。我不能亂。

「門庭二將,啟門放還。「我正躊躇著,裏面的奎帝拉長音說。過了一會,他見大門沒有動靜,頓然一改頭臉,頤指氣使地說:」嬉皮二鬼,死哪去了?「

原來他喊的就是我身邊這兩個小鬼。他們聽到奎帝震怒的聲音這才幡然警醒,一跌地跑到前門去了。

大門啟開,裏面的鬼魅蜂擁般湧出。我在一側等侯戈東出門。這時,我從圓窗望見門邊精明的那個守衛一溜小跑來到奎帝身邊耳語着什麼。戈東出來了。我正想和他招呼,餘光一瞥卻見奎帝伏着窗戶,滿面狐疑地端看這裏,於是假模假式地顧自向前走去。那晚,這個精明鬼一直跟到下了水庫堤壩才折回,我和戈東一句話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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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魄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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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羅孚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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