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折清

3折清

稍頓的空蕩,一干惡鬼已經圍攏到了我的身側不足兩三步遠,因為浸過一趟石窟底下的積水,身上尚余的腐肉便猶若未能晾乾的衣裳一般,滴滴答答的墜著粘稠的水滴。

臨近的幾個惡鬼,細辨時連個人形都辨不清楚了,喉間滾動着似獸非獸的嘶啞嗚嚎,更似是連話也說不了。

惡鬼同尋常的鬼魅不同,乃是有戾氣纏身的。那戾氣環繞得久了,若是本身不懂控制,那便同一魔化了的妖物並無差別。等到其心神完全被戾氣掌控,便會引來雷罰,徹底清掃。

我聽到那樣的嗚嚎聲,也知曉,這石窟中的惡鬼的確是有些年份的了。

石窟之內地勢奇特,岩面光滑潮濕,穴洞分佈錯亂無章兼之怪石嶙峋突兀,我需得時刻小心着腳下才能不至於一腳踩空,落入隱在黑霧之中的穴洞。地形上的不利,對於眼神不好的我來說,堪比求生路上穩紮的一座高山。

眾惡鬼該是忌憚那黑骷髏在我手中死得玄妙,圍攏氣勢雖然一點不減,趨近的步伐卻漸漸縮小了些,只是將我四方去路統統攔死。

我心下打定主意岩壁那方不能走,要逃出石窟必得自這落滿了惡鬼的洞底積水潭中淌一遭,可貌似橫衝直撞的正面突圍難度太大了些。

遲疑再三,我還是決定冒一冒風險,身子一輕的跳上岩壁,就著骨架的乾淨輕巧,很是輕鬆的附着在一處突出的石上。

對峙著尋求進攻契機的雙方,但凡一方顯現半點後退跡象,另一方定然氣勢大漲,一鼓作氣全面進攻。

圍攏而來的惡鬼見我這番作為,像是一汪被投進了石子的湖泊,受了不小的刺激,臨得近的更是直接嘶吼著朝我撲來。

我在一干惡鬼的發難中避得艱難,又就著外遭的光線,模糊看見不住攀上岩壁的詭異鬼影,那形容,不知道算是矯健還是僵硬,手腳比用、速度奇快的朝我爬來。霎時間四面八方的岩壁皆附了濕淋淋,森然糜爛的屍鬼,天羅地網轉瞬鋪成。

被戾氣左右的惡鬼,智力一面自然要落去不少。他們這一趟不顧一切的攀附上岩壁,停留在洞底積水處的惡鬼少了大半,叫我終是見着了石窟口冥冥的微光,多了一份逃脫的可能,不由心中陰測測的笑。

在岩壁助跑了兩三下,意欲就著大好的勢頭,引上更多惡鬼。

正是凝神,旁近側面黑霧之處,一副封好的血煞屍棺內咔嚓發出一聲細微的斷裂,不重,卻轟然在我的耳邊,我心中一卡。還未來得及回頭,屍棺處驀然探出一隻乾瘦烏黑的鬼手,碎了棺木,五爪成鈎,隱隱濁氣瀰漫,直直朝我背脊抓來。

我瞧見那鬼爪,心中霎時駭然,匆忙之下鬆開支撐著自己體重的怪石,好不容易才堪堪將之避過。身體懸空之際,眼光轉而掃至地面,在空中一個扭身,回膝下踢。洞底處正抬起頭的惡鬼整個腦袋都被削掉,登時汁液飛濺,濺了我一身。

我迫不得已順着惡鬼失了頭顱的身子滾了一遭,也不管那聲東擊西之計實施得如何了,片刻不敢停留,拼了命的就往石窟外跑去。

無論神魔,到了冥界就有冥界的套路,我縱有一身堅實的好骨頭,前世的修為卻一點都沒了,只能憑一雙拳頭硬抗,半點不能和那些成了氣候的萬年屍鬼相提並論。

正是提着命跑路,心跳強烈之時,嘴上突然被什麼一捂,力道之大整個就將我拖進了某個洞穴之中。

我下意識覺得要糟,手肘順勢收回就要砸向身後,不及他一掌輕鬆將我力道卸去,往前一推。我的手肘便直接被推按在了地上,再來反應之時,全身上下就統統被克製得死死的了。

這惡鬼頗有些門路,我心中警鈴大作直覺要命了,頭皮發麻,甚至認命的準備好在脖子上迎來一口利牙。

還來不及悲從心生,眼前一花,突然顯出一片刺目的血紅光輝來,等待之下身上竟沒有應承一絲痛楚,我微訝。

適應了好一陣才恢復了視力,只見四周平整空曠,不遠處淌著怎麼看都一個樣的冥河。

恩?出了石窟?

再回頭,望見自己身上,肋骨之下的空蕩處施施然蹲著一個藍衣淡泊的男子,眉眼清秀好似蘊著月光的幽靜,遠山黛水,眸中和澤一片。見我醒來,低首風輕雲淡,靜靜將我望着。

他俯下身時若絲的發垂在我的臉邊,襯著遠端橘色雲際的暖意,淡然問我,「你怎麼到了哪都這麼能惹事?」

聲音卻是有點熟悉的,我當時愣了半晌,實在沒想透那個一出手就要勾人魂的艷鬼卻是長成了這般清冷的模樣。

縱然他模樣也夠禍國殃民了,但實在不是我所喜歡的那一款,我喜歡傳統艷鬼那樣的,媚眼如鈎云云,他這傳統突破得不甚得我心。

我回味着他話語中自來熟的意味,還記着他方才調戲我的小怨,卡巴卡巴的張嘴,「這位兄台,咱們可熟?「

艷鬼將我看了好一會,自我骨上起身,但還是一手壓制着我,竟真的回答,「自然是熟的。」

言語之時,自眼角不經意遞來極淡的一瞥,涼涼的,宛如片片嚴冬白雪拂過心頭,「我方才還打算把你餵了石窟里的萬鬼,但轉念你骨頭硬成這樣,由他們崩了牙齒也不見得咬得動你,才算改了心意。」

他這意思,是……什麼意思?我怔了,惆悵道,「我說兄台你怎麼回事?我可曾得罪過你,一個二個都要我命是作甚?」

艷鬼一手且平且靜的扣住我兩根手骨,像是沒施力的模樣,卻生生叫我不得挪動半分。清風過時,他的髮絲浮動,以一種溫柔的姿態輕輕掃過我寒透的骨,道出來的話卻叫我辨不出什麼情緒,「你可知我為何淪為冥界遊魂,寄身與萬惡鬼窟?」

我一默,他又道,「洛兒,你將欠了我的都還了,我才會容你舒服的入地獄。」

聽着這樣怨毒的言論,我心中先是一寒,緊接着狠狠一顫,素來乾淨的腦海記憶中忽而翻顯出句話語來。

「折清,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

記得茉茉問我前塵往事的時候,我曾告訴過她,我就記得這麼一句。因為好似是嵌在骨中磨出來的話語,就算是如今念來,還會有輕微的痛楚。

茉茉在感情的事上是朵標準乾乾淨淨的小白花,但即便是她,聽罷我唯一記着的那句話后,也曾道,「窮盡一生來禁錮一個男子,最後還是迫不得已的放棄了么?看來那個折清是不愛你的。既然如此你還禁錮着他,那他該是恨你入骨了。」

想及此,我冷汗涔涔就冒了出來,聲音忽然就低了幾個音階,「你……你莫不就是……折清?」

實則當我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心中已經□□分的認定這債主就是折清了。

我從各方面定義來說都是個正統的顏控,且而欣賞的眼光偏激而單一,獨愛妖冶魅惑的哪一款。大體上來說,得有雪白膚色襯一雙靡麗桃花似的眼,櫻色的唇,最好眼角下一顆淺色的淚痣,一顰一笑皆攝魄勾魂。如此容貌,才是我愛極了的。

折清,人如其名,他原是個如此清冷的模樣,並非我鍾愛的那一類。但第一眼的陌生之後,再瞅着他時,見那風輕雲淡的面容含着微涼的笑意,分明似是與刻進骨髓的那句言論遙相呼應。縱然我不願承認,靈魂深處淺淡的悸動終是在清晰的蘇醒著,伴隨着輕淺卻不可忽視的痛楚。

折清似笑非笑的瞅着我,一面淡然著,卻又兀自的靜了良久,才不痛不癢道,「你原還記得。」

這便是認定了,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隨着茉茉的兩年,我偶爾也會想想折清。想我既然如此喜歡他,又怎會將他囚禁一生,讓他如此恨着我?我該不是個如此極端的人。

思索的多了,久而久之,對待前世情路上與自個性格相背離的坎坷境況,我還是頗有興趣的。但如今折清他站在我面前,毫不在意的提及前塵往事,語中含恨卻又漠然,似乎並沒有同我敘舊的念頭。

過往的事,不上不下的卡在我心中,好比是我沒那個資格觸及,不能講,更不能問。

可不能觸及也有不能觸及的好,我自然樂得做一個無甚牽連的,沒心沒肺的角色。我記得對他的感情,便更能了悟他的身側就是一汪深不可測的沼澤,但凡還算個靈長類生物,就不會巴巴的再往裏頭鑽一回。

心中如此擰巴著,我終是找了些話出來,「我這幅模樣你還能認識我,想必你的確就是折清了。「乾笑了兩聲,「我現在同樣也就記得你一個人。」

話說出口,又拘謹的想這句話似乎有點套近乎的嫌疑,我覺著不妥。尷尬的咳嗽一聲,忙補充道,「可是我光記得你的名字,其他的事情卻都忘了。你既然恨我,咱們又都是已死之人……「

我們相見不如懷念,就這麼散了吧。

若是以往,我本該如此回答。

前世是如何作想的我已不可求知,但在冥界的這三年,我聽過留駐徘徊於此、不願離去的遊魂喃喃訴說之後,卻了悟。比及為着一人牽腸掛肚,還是孑然一人、獨善其身來得輕鬆妥帖。這般就能不向任何人低頭遷就,任其左右。折便是折,曲便是曲,如何定奪全看我的心情。

我原是這樣想好的。

全不知道這世界上有那麼一個人,當他出現,便能即刻的焚燒了我的自由散漫。

面對着他的怨氣,我生平第一次知曉所謂愧疚的情緒,是為何物。

「我現在又是這樣的一個模樣,不曉還能還你什麼。你畢竟也成了冥界遊魂……」

折清沒理會我的自語,淡淡道,「我還沒有死,故而才會尋你。」

我言語一卡,揚調「恩?」了一聲,這冥界除了鬼魂還能有什麼別的物事?

「你家哥哥恨我殺了你,一把碧重劍釘進了我的胸口,我現在乃是個半死不活,靈魂出竅的狀態。不至於死,但也差不離了。」

這便是解釋了,只是他說他殺了我那一句時,語氣格外的淡,好似閑話家常,一句再簡單不過的描述。即便我當下是沒有記憶的,卻仍是忍不住微微心寒。

又想,原來我的確是死於他手。

我失神了半晌,才沒臉沒皮似咳嗽般的笑了兩聲,「你……是要我救你?」

折清眉梢隨我揚起一抹並無暖意的笑,頗淺,眼底的微光皎皎一如幽月,氣度自雍容,容顏宛如畫成,道不出的雅緻清。

只是說出來的話,全不是那麼回事,「你道許我自由,怎能不作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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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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