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見血

2見血

平安走至石窟,我攀著一邊嶙峋的怪石往裏打量,才覺裏頭光線極暗什麼都瞧不清。

迎面拂來冷颼颼的風攪帶起一股洞內渾濁的屍臭,石窟底部淌出來的水中漂浮着一層似是油脂的物什,偏黃。恩,屍水,證明着我並沒有找錯地方。

我正大光明的邁步往裏走。

幽綠的青苔附着在岩洞口尚得見陽光之處,踏上去便可印出一個濕漉漉的腳印,與外遭不同的是,這青苔上粘稠著層墨綠的液體,散發出一股惡臭。

我起初還抱怨裏面什麼都看不清,後來又想通,幸好石窟里黑黢黢的,不然日日瞧著這些糜爛腐蝕的瘮人面容在眼前晃悠,我還真不如給碾碎了的好。我自己當然也瘮人,但是我看不到,這就可了。

對於這等惡鬼所聚集的石窟,我由於起初並不了解,方進來時其實還是有點忐忑的,然越是往裏走,卻越是安心,暗自嘆一聲冥界鬼魅的相處之道還真是奇妙。

在冥界徘徊遊盪的鬼魅概分成兩類,一類如我這般,跳不下輪迴台之流。一類便是前世積了大怨,修陰冥的鬼修,慣稱陰屍。

我進來的時候,可得瞅見石窟內的溶洞縫隙之間橫七豎八的顯露出的幾具暗紅色血煞的屍棺,那裏面躺着的應該就是陰屍了。只是如今血煞屍棺的棺蓋都是閉合著的,封棺的釘子亦牢牢的釘死了,可見陰屍們暫時沒有出來的意欲。

屍棺裏頭偶爾清晰的傳出些咀嚼的聲音,那分明是生生撕咬骨頭的聲音,清脆得叫人頭皮發麻,一旁待着的惡鬼們卻淡然得很。直到暗紅髮黑的鮮血從屍棺的縫隙中溢出來,那咀嚼的聲響才會頓下去。

陰屍鬼修好噬遊魂,這也就是為何茉茉所在的地界會有大批的遊魂停滯。茉茉見着陰屍,第一反應就是去斬了。

至於這石窟中的鬼魅與陰屍,大抵就成了供奉與被供奉的關係,只有保證糧食充足,陰屍大多都不會挑食的。

我進窟之後給蹲在石窟洞口處幾尊看上去很大牌的惡鬼老實巴交的打了幾個招呼,躲開陰屍密集的幾處屍棺,就蹲在一個小洞裏面不做聲了。心中默然盤算著如何將茉茉的事理清處理了,畢竟我不能總這麼逃下去。

直到晚點外面進來一大批的惡鬼,其中一個看見我就開始哼哼,「這哪來的玩意,敢占老子的地盤?!」

我心說這麼小一點的洞,我還以為是給耗子住的呢,原來還是個有主的?但念在初來乍到,還是和氣為上,遂起了身準備往石窟更裏面去看看。

哪想那廝不知是在外面受了氣還是怎麼,抬起一蘸着粘稠屍水的腳攔在我面前,聲調也變了些,不知算是沙啞還是尖銳,叫人聽着忍不住的皺眉,「新來的?」

我不想碰他的腳,就應,「一個時辰之前來的。」

他同旁邊幾個站在石窟邊緣的惡鬼對視一眼,繼而道,「身上有忘憂草嗎?」

惡鬼因為背負了許些冤孽,臨近冥河就會聽到無數凄厲的哭號聲,他們也是人變的,自然受不住,唯一的法子就是隔段時間吃下株忘憂草,像是自陷幻境的自我麻痹,一段時間也就聽不到怨念的哭號了。

冥界陰兵驅趕從人界來的鬼魂的路上,是唯一長滿了忘憂草的地界。未免新接渡來的鬼魂中有惡鬼,怕他們承受不住失控才種植的。

這些逃散在石窟中的惡鬼除了外出為陰屍們找『食』就是為了弄些忘憂草,迫不得已每隔一陣出去涉嫌一趟。

我聽他們這麼說,心領神會乖乖的展了雙臂,整個骨架都一目了然,別說忘憂草,就連一點肉絲兒都沒有。

幾個惡鬼看我『乾淨』成這樣臉色就變了,啐了一聲,「碰上個窮鬼,晦氣,給老子滾遠一點。」

他們這樣不和諧的態度,弄得我很想活動活動筋骨。可又覺得拳頭一出,屍水一花的,濺到我身上,就算我打贏了也會被噁心得不行,也就作罷。

遊魂村莊中的那些鬼魅,雖然也有長壞了的,但至少人家愛乾淨,不會將自己弄得一身屍水滴滴答答。

石窟邊上的洞穴給人佔着了不能走,只能走下面。下面的地面都積著水,從岩洞處往下看去,其實就是浮着暗黃粘稠的一片,呃,屍水。

我頓時想念茉茉了,大不了給碾一遭,說不定晾幾天我又能爬起來呢。

正是遲疑不決,不想往裏走,黑黢黢的洞穴里突然伸出來只修長有力的手,一把,握在了我的肋骨上。

我一傻,愣在了原地。

裏頭是個男子的聲音,款款道,「姑娘的骨頭,好生別緻。」

那聲音聽的我腦中一翁,頓時有種如聽仙樂耳暫明之感,茫茫渺渺,很是悅人。好一陣才反應過來,他的手還抓在我的肋骨處,像是試試手感一般,還摸了摸。

肋骨在哪,不消我說。我縱然是具光溜的白骨,時時給茉茉喊著公子,但還是明曉我女兒身的身份,所以說他摸的這個地方委實不大合襯。尤其他還清清楚楚、字正腔圓的喚了我一聲姑娘。

我乾笑兩聲,拍開他的手,好說話道,「這位公子頗有眼光,只是我這骨頭最近有點松,經不得多少力道,你看看就成了。」

對待美人,哪怕只是聲音好聽的,我總都有份別樣的寬容。茉茉說,這便是花花公子體質。當然,關鍵還是我這方已然點滴油水都無了,摸哪裏都是一回事,我也就是走個形式上的嬌羞,想他也不會喪心病狂到對一具骷髏心猿意馬。

洞窟中的男子一聽,竟是輕輕笑了,那聲音只這般聽着就叫人心間一酥,彷彿霎時雲銷雨霽,明朗和澤。但也僅僅一瞬,待我終於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時,我心下緩緩一抽,下意識慌忙的後退一步。

他道,「洛兒,你不記得我了么?」

語調清淡卻滲著一絲絲幽怨,便似是秋後的綿綿細雨,本是無情,卻叫你分明的聽出一份細緻的情愫來。

沒有記憶的時候,碰上以前的熟人,絕對是件很要命的事。

我這驚慌的一步沒退穩,腳下一滑,在岩壁上滾了幾遭,噗通就栽進了地面的積水之中。忍着噁心沒去想這些水是什麼東西,四周倒是瞬間響起了起鬨的笑聲。

聽那嘲笑之意分外直白,我霎時也明白過來——給人戲弄了。

我爬起身,尷尬的附和著眾鬼呵呵乾笑了兩聲,暗自腹誹的抬頭往方才跌下來的洞穴看去。入目處皆為黯黑朦朧,除卻旁近的幾個模糊的黑影,其他物事都湮滅在消散不開的黑霧之中。若是不是剛剛被他擺了一道,根本不知道這洞穴裏面還有個人。

想了想,抹一把臉上的水,在透骨涼的水裏呆了一會,默默的抬腿往石窟內走去。

嘖,跟他硬抗我也沒什麼把握,他這番形容,可能就是在蠱惑人心上頗有建樹的艷鬼,我擺不平的。

一邊直嘆息今個犯了太歲,沒遇着一件好事,一邊蔫蔫的往裏走。不想洞穴邊上突然跳下來具跟我有點像的漆黑骨頭,因着四周黯淡的光線,我一開始沒能看見他,只聽見一聲水響之後,腦袋一震和他撞了個正著。他嶙峋扭曲的肋骨大刺刺的戳進我的眼眶裏,讓我傻眼了半晌。

獃獃卡著一陣,我將自己的眼眶從他的肋骨出拔出來,」這石窟逼仄得很,兄台下回這麼大動靜,能否也稍稍給人提個醒?」

我說這句,語氣是不帶一點沖的。可那黑骷髏卻似乎更是覺得我冒犯了他,冷艷高貴一聲招呼沒打,揚手就將我往旁邊一推。

我腳下踏着青苔,經不住他力道的一滑,跌坐在屍水灘中。又水灘底濕滑得很,沒法減緩衝力,直叫我撞了兩下岩壁,愣是被送出去了一丈多遠,才再度橫在洞口的方向停下。

暈暈沉沉間,我還沒來得及從屍水中爬起來,那雄偉的骷髏兄大模大樣一步步的就朝我走來。踩踏間沉積的屍水捲起一陣陣的惡臭,直熏得人七暈八素。

我當時雖然是一動不動,任由他一手捏着我的頸骨將我提起來,尚且平靜說道著「我一沒招你,二沒惹你,你如此容不得我是為何?」的言語。實則,我有點惱火了。

他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哼哼,也不說清是個什麼意思,掌風剛勁朝我襲來,利落而乾脆。

其一手提溜着我,一手揮着手刀準頭頗好的對着我脖頸砍來的架勢,意欲十分明顯,是打算將我的頭給卸了,至少收去我半條小命。

然等那一記氣勢洶洶的手刀半點不含糊的落在我的脖頸處,嘎嘣的一聲脆響后。我側目所見,骷髏兄的手骨毫無意外的骨裂了半截,卡在我的肩胛骨處,叫我忍不住的嘖了一聲失望。

骷髏兄很不男人的發出一聲尖利的痛呼聲,掙扎時便要鬆了扼住着我脖子的左手。

不知是驚慌還是如何,他原是要後退的形容,卻因腳下打滑的一個踉蹌,很是狼狽的栽倒在了水裏,濺起積水一陣。

我因為肩上正卡着他的半個殘缺的手臂,他這麼一摔,自然也被迫拉倒,再度入了一回水。

黑骷髏兄見我撲在他身邊,顯得很不平靜,驚恐的尖叫着不說,趴到水中還一直在掙扎,試圖將卡在我肩上的手奪回去。我在水中無言以對的待着,經由那四下揚起的水花濺到我的臉,透過我空蕩蕩的眼窟窿,再洗滌了一番我的內顱,怒氣值將要爆表。

等着他掙扎得累了之後,我應其所願的將他的手自肩胛骨上卸下來,握在手中。黑骷髏兄已經連哼哼的力道都沒有了,卻仍奮勇施展着最後一絲力道想要縮回自己的手。

我抹了把臉上的屍水,從水中爬起來,忍受不能的吐一口嘴中積攢的不明液體,晃悠悠的走到他面前。

抬腳。

洞穴內突然乍起一聲,「慢著!」

黑骷髏趴在嶙峋岩壁上,喘著粗氣的聲音在石窟之中陣陣回蕩。

我動作稍微卡了卡,還是一腳踩了下去。

只聽咔嚓斷裂的一聲,黑骷髏圓潤的頭骨沿着岩壁掉落,滾到水中。握在我手中掙扎著的手,瞬間也便沒了力道。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總不至於他對我起了殺意在先,我還不能對他回饋一二。干架這種事,就是有這種風險的。想那黑骷髏兄沒有個十來年的淬鍊,是沒法將自己拼湊起來了。更有可能,被旁的惡鬼撿去餵了陰屍。

我丟了黑骷髏失力的手,退後兩步,也來不及細想方才那一聲慢著是從哪裏傳來的,眼下石窟可謂氣氛驟降。

剛開始還樂得旁觀的惡鬼們放鬆的姿態全然變作戒備,甚至有幾隻已經從洞穴上跳下來,趴在與我相去不遠的石壁上。沒有瞳孔的眼白無所謂焦距,不知是倒映着水面粼粼的紅光還是如何,竟顯出幾分嗜血的妖異。

耳邊一時靜下來,是為突如其來的幾方對峙,我不動聲色的一一回望死死凝着我的惡鬼。

正是一片死寂,洞內深處突兀傳出兩聲磨合撕咬般的咀嚼,恍似一記重鼓敲擊在我的心頭,讓我禁不住微微側目。那略帶瘋狂聲音透過屍棺,亦有幾分沉悶,一聲一聲的清晰著,一陣之後卻又徹底淡了下去。我鬆了一口氣,看來一般小打小鬧,並不至於能驚動陰屍。

陰屍不予理會,惡鬼嘍啰們卻不打算輕易叫我討了好,白砸了這個場。

我原以為憤而起身的惡鬼們是要給黑骷髏報仇的,沒想後來跳下來的那一隻整個就砸到了散做一堆的黑骷髏身上,生脆碎裂的骨頭霎時四下飛濺,磕到我的骨上,邦邦作響。

待得那落下的惡鬼一張被生生剜去眼的臉抬起,呈在我眼前,我才終算是反應過來……

自茉茉那待得久了,我竟至於忘了在冥界,本就是沒有所謂善惡的。

一場見血的鬥爭,也可以興起得毫無緣由,只要氣氛合適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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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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