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生死相較不癲狂（四）
傑如雖強自鎮定，可他眼神黯淡，語帶沙啞，行動也顯得遲緩、木然，與剛來時的那種神采飛揚判若兩人。那時，司馬丹甚至覺得，要是有必要的話，現在正是除掉這滿王的大好機會，可她立刻又為自己居然有這樣的想法兒慚愧不已。
正是日頭偏西的時候，客無多留意，主乏勸客心，司馬丹、苦日和難天似乎也都覺得很疲憊，再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附近忙碌的許多人好像沒有看見來了不久又要走的傑如麻隆中唐萬敵，也沒有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莫耶山上的事情多得像不堪回首的往事，人們都無意因好奇和衝動再給自己增添無謂的煩惱和惆悵，走過涼亭——幾個災民正在修建新涼亭（新涼亭就建在被那教主毀棄的舊涼亭上，有人曾建議另選亭址，但司馬丹則堅決主張新涼亭就在廢墟上重建，並且已給新涼亭起好了名，叫莫耶不倒亭）。傑如三人站定，麻隆中回頭，朝送自己三人出來、在屋檐下站定的司馬丹三人道：「司馬掌門，麻某有兩個問題想問問，不知可否？」司馬丹道：「請說。」麻隆中咳了一聲道：「來犯莫耶的，不知司馬掌門是否已經看出了一些眉目？」司馬丹道：「恕司馬丹眼拙，那教主是何門派，實難斷定，倒是他的兩個主要幫手，一個是前明酷貪蔡倚窗，另一個姓莫……」苦日接過話來道：「——好像是個太監。」麻隆中「啊」了一聲，轉轉眼珠，道聲「多謝」，轉身便走。難天道：「你老麻子不是有兩個問題么？」麻隆中道：「另一個既有了答案，何必再問。」司馬丹道：「司馬丹也想請教三位兩個問題，不知可否？」麻隆中回頭，傑如、唐萬敵也回頭，不知如何，司馬丹腦海中竟忽然出現了養月兒巧笑倩兮的模樣，司馬丹就有點猶豫，有點於心不忍，不過，片刻后，她還是問了，不過已不是預定的語氣，她問：「司馬丹想知道，養月兒姑娘和李文貝胡春兒一路相隨，是你們的主意還是她自己的想法？」傑如道：「不錯，為了接近胡大俠和司馬掌門，老夫自然有這種心思，但若非李文貝和胡春兒兩位少俠心高氣傲，拒人太甚，小女自然不會有千里追蹤之事；小女雖生性頑劣，可也固執倔強，若不是她也有這樣的意思，天下恐怕沒有人能強迫得了她。」司馬丹又道：「關於首寧的事，三位莫非沒有什麼要說的么？」麻隆中道：「凡我能說，即司馬掌門所知；凡我能說，即司馬掌門所疑，那也沒有必要再說了吧。」司馬丹道：「果然如麻先生所言，如此，恕不遠送。」傑如三人謝過後，正要轉身時，又聽苦日一字一句道：「超度，你等既知老衲師兄弟內傷未愈，如今就這樣離開，總有一天要後悔的。」麻隆中道：「既有今天，必有來日；苦日大師，豈不聞『葉落滿空山，何處尋行跡』乎？今日之事今日畢，所謂『萬古長空，一朝風月』，苦日大師乃有道高人，自知一切隨緣，何必膠執？」苦日聞言，雙手合什，對麻隆中道：「施主的話老衲記下了，但有再見之日，為眾生故，老拿自當全力以赴。」麻隆中笑道：「正該如此。」
司馬丹則憂慮更甚，眼見這麻隆中、唐萬敵俱非沽名釣譽之輩，實在想不通這樣的人何以也對滿人如此死心塌地？忽聽回龍谷邊，半山坡上，有人吟道：「蒂落或強扭，插柳不成蔭；谷深風自來，林繁群鳥鳴；夜重石崔嵬，徒若無影人。麻先生，你一路跟隨，晚輩中就得向你道一聲辛苦。」麻隆中聞言，心中大為震驚，尋聲看去，果見是胡春兒正肅容站在一塊大石上，山風徐至，衣袂飄飄，想到胡春兒曾把養月兒交給自己，而養月兒伺機走脫后，自己也沒有設法將她攔住，如今白白壞了她的性命，所謂「蒂落或強扭，插柳不成蔭」是胡春兒的嘲弄呢還是怨責？麻隆中嘆了口氣，又見傑如一臉的疲憊，便對胡春兒道：「扭蒂解渴勝遠水，插柳無蔭心不悔；無定河邊多白骨，夢裏春閨半夜淚。胡姑娘，麻某不得已而為之，鑄成大錯，夫復何言？」胡春兒不語，似乎也是輕嘆一聲，轉身去了。麻隆中望着胡春兒漸漸掩在深草中的身影，心中忽然泛起陣陣的涼意，不知如何，自見到胡春兒以後，麻隆中便覺得胡春兒的眼睛就一直在背後盯着他，讓他很不自在；麻隆中就想起流傳在他家鄉的那句話：什麼也不是的，就是什麼也可能是的，自然也是最可怕的。這個看上去恬靜澄澈的胡春兒是不是就是這種最可怕的人？
走了三四里后，他又得正視另一種可怕了。
有一個人坐在谷中當道，掩在山谷的陰影中，披着通天徹地的黑暗，口稱「此路是我開，過路留下銀子來」，聲音輕淺如風，細若蚊蚋，偏偏又涼得砭人心骨，麻隆中急忙自懷中掏出兩錠銀子扔過去，那人接住，可是經他一陣揉搓后，銀錠就成了筷子般的銀條，那人就用這「銀條」指著麻隆中道：「老麻子，這是筷子，是判官筆，不是銀子，要想過路，快拿銀子來。」麻隆中笑道：「閣下肯定是另有他圖了，不妨直說。」那人腦袋一揚，似乎要大笑出來，隨即又捺著嗓子道：「好，老狐狸不愧是明白人，直爽人，你三人要是有膽量的話，就隨我來。」說着，就率先縱上谷旁一條斜斜的小道，可是麻隆中他們卻沒有隨他而去的意思。那人走了幾步，回頭見三人沒動靜，便怒道：「怎麼？你們害怕了？反悔了？」麻隆中道：「我等原來就是沒膽量的人，又沒有答應你，那便不能算成是反悔。」那人恨恨地跳下來，罵了句什麼，雙掌微提，作勢就要撲上來，麻隆中急忙道：「好吧，這樣吧，麻某知道你是要和我三人較量較量，否則，我等要出谷，恐怕也不容易。那麼，你我就想個簡明的法子，又快，又不傷和氣，也不致影響了你家掌門的信諾。」那人愕然道：「我家掌門？什麼我家掌門？你老狐狸不要轉移視聽。」
卻不知又是哪路神仙？只好明天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