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七）名為命運

男人垂首望向了一臉愉悅地快步撲到其身旁卻又立刻規規矩矩地站定的少女，雖然輪廓分明的面龐之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深邃的黑眸間卻依舊隱隱地帶出了一絲笑意來，而在下一刻其已是循著少女向自己使來的眼色注意到了門前露出的衣角——雖然第一時間便猜出了房內之人的身份，但鬼斗卻由始至終都沒有繼續挪動腳步的打算，僅僅只是連作態也不屑地提高了聲音淡淡開口說道：「既然智子夫人在此，為避嫌隙我便不再進去了……荼蘇，隨我一同去側廳。」

在其道出此言的那一剎那，房內登時傳出了嘎嘣的一聲脆響——卻是智子在鬱悶加憤怒之下不慎將手中的摺扇捏得斷了。可不管她如何氣得火冒三丈，已徑自轉身向外行去的鬼斗卻仍舊是直接無視了她的存在，直到等著少女小步跟上後方重新邁開了微頓的腳步並語聲平淡地開口問道：「前日我命人送來的葯可按時吃了？嗓子可有好些？」

「好很多了，這幾日說話時已沒覺得怎麼疼痛了。」少女快走幾步跟在了男子身後半步之處，微眯的眼眸中俱是滿滿的笑意。當其血緣上的女兒低沉沙啞的語聲傳入耳中之時，即便以鬼斗之性格堅韌亦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雖然十年前他及時從梨乃的手中將荼蘇救了下來，但那次的意外還是令得嬰兒原本便纖細脆弱的聲道受到了損傷，即便經過了這麼多年的調養也未曾完全復原。

雖然荼蘇的出生的確是在他的意料之外，但他對於這個迄今為止唯一的女兒卻仍舊是極為珍視的——他幼年時曾被嫡母暗害，雖然之後險死還生，但之後為其診斷的大夫和巫女卻都給出了他日後不易留下子嗣這個結論——而當初他的父親並未將其列為繼承者也有這一點的原因在其中。在廣納側室姬妾卻依舊無果之後他更是已認為自己命中注定無法擁有繼承其血脈的親子，不能不說在他幾近放棄的時候這個孩子的出生對他而言的確可算是個極大的驚喜。至於荼蘇是否當真與他擁有血緣關係……就算不論她在頸項部位與他如出一轍的祥雲狀胎紋——在他看到她的第一眼時身為父親的本能便從未使他懷疑過這個孩子是否當真與他血脈相連。

雖然荼蘇的女子身份難免讓他隱隱有些遺憾，但他最終還是給這個孩子安排了一個最為安全合適的身份並將其放在身邊親自撫養——或許連他自己也未曾料到一向冷情理智的他竟會因為「血緣」一詞便對對方付出這麼多的關注和關懷，畢竟他在弒父殺弟時可是從來未曾有過哪怕一絲半分的不忍和心軟。

在帶著隨意的一問一答之間，裝潢素雅低調的側廳已在眼前。而在府中僕役為兩人奉上了茶后鬼斗便自顧自地坐在桌邊處理起了政事，而荼蘇也默契地保持著安靜從架上取下了一冊書卷隨手翻閱了起來——雖然荼蘇身為女子，但由於有室町幕府第九代將軍足利義尚1之母富子珠玉在前，鬼斗非但平素刻意培養這個早慧的女兒處理政務的能力，更是隱隱地有將之視為繼承人培養的意思——一時間寂靜的室內只留下沙沙的紙筆相觸的微聲。而在終於將桌上的幾分公文處理好之後鬼斗方才放下了手中的紙筆，毫無預兆地開口說道：「……若你不想見她盡可閉門不納，不必委屈自己。」

雖然男人這句話頗有幾分沒頭沒尾，但一向的默契卻還是令得荼蘇迅速地理會了對方的意思，不由得輕輕地笑了起來：「伯父大人還不知道么？對於她的話我向來是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的，因此到底見或者不見都並沒有什麼分別。」在頓了一頓后才稍有些遲疑地開口問道：「剛才我看了送來的信報……似乎少弐氏2和大內氏3近來都有些不安分？」

鬼斗點了點頭，原本平靜的神色也不禁有些沉重了起來：「我城位於豐前國與筑前國交匯之樞紐之處，雖然名義上受少弐氏統治，但政事卻向來自主——父親與少弐氏前家主交情不俗，其才會容忍我城在其卧榻之旁待了那麼多年。如今應仁之亂已終，前任少弐氏家主更是在前些日子戰死與沙場之間，而鄰國的大內家主政弘4則向來是個有野心的……此刻無論大內氏還是少弐氏都絕不會再坐視我城居於此要塞之地。」若是再多給他十年時間的話他必能將人見城建設到令少弐氏和大內氏均心懷顧及不敢妄動的程度……雖然他與少弐家的前代家主、其名義上的姑父並無半點交情，但卻也不得不承認對方死的實在是有些不是時候。

荼蘇默默地點了點頭，並未再繼續開口——這樣攸關全城的大事卻並不是她這個年幼的女子能夠隨意置喙的，更何況那些隱藏與暗處的污穢之事鬼斗也必然不會讓她知道，她特意提出此事也不過只是想給對方提個醒而已。而就在兩人相顧無言的同時，一名衣著奢華的老者卻連門也不曾敲一下地自顧自邁步走了進來，甫一進門便笑著說道：「城主大人果然是對荼蘇小姐頗為疼愛啊，就算是處理公事也不忘讓其在一旁紅袖添香……」

「……叔父有何貴幹。」雖然心中對對方這橫衝直闖的行徑略覺不滿，但鬼斗仍是勉強壓下了心頭的鬱氣並站起了身來——畢竟面前這位名為人見利廣的老者非但是他父親的親弟，更是在秦斗身亡之後城中第一位一力助他上位之人。而老者卻並未及時回答他的問題，更是在上上下下地仔細掃視了少女幾眼後方自笑著接道：「荼蘇小姐虛歲也有十二了吧，在老朽看來以她平素之聰慧就算提前進行成`人禮也並沒有什麼不妥的，想必城主大人您也是願意看到荼蘇小姐早早尋到一可心夫婿的吧？」繼而卻又陡地望著一語不發地立於男人身旁的少女曖昧一笑，「若是荼蘇小姐信得過我老頭子的話……不若我來幫你注意一下如何？」

荼蘇只覺得心中陡地一沉，表面上卻依舊擺出了一副笑不露齒的淑女模樣微笑著向其躬身一禮：「長老大人實在是說笑了，單憑荼蘇的聲音便多半會嚇煞旁人了……至於夫婿一事自是要聽從長者安排的，又怎容得我一區區女子隨意開口？」

「既然如此……」利廣手撫長須搖了搖頭，方準備長篇大論一番，鬼斗卻已先行一步用不容質疑的口吻下了逐客令：「……此處凌亂不堪頗有不便，請叔父先行移駕正廳，我隨後便到。」

老者眼底的精光一閃，最終還是笑吟吟地轉身走出了門去。在看著對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之後，荼蘇方才略帶嘲諷之意地低低地說道：「既然少弐氏家主已亡，那麼想要獲得新家主關照的最佳方法便是與之結為姻親了——想必利廣大人打得就是這樣的主意吧，雖然利廣大人平素洒脫不羈，但其的確是一心為伯父大人您著想呢。」

鬼斗垂首掃了她一眼，微微擰起了眉，略顯僵硬地開口安撫道：「……你年紀尚幼，這種事不是你應該考慮的。」

「可是人見本家的女子未嫁者就只有我一人了吧，雖然我的庶女身份仍是有些不足……但是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不是嗎？」荼蘇面色平靜地垂下了眼眸，雖然她並不如其他女子那般接受著為家族獻身的教育長大，但是這種事情在這個世界上似乎原本便被人視為理所當然吧……更何況在她看來為了自己的父親犧牲婚姻也並不是完全無法接受，只不過她在此之前倒是未曾料到這個時刻會到來的這麼快而已。見面前的少女原本靈動的雙瞳陡地變得彷彿一潭死水，男人面上的表情不由陡地一沉——她現在所露出的這份認命的表情算是什麼意思？難道她便認為他這般無能、連自己的唯一女兒也無法護住嗎？雖然感覺到心中堵著一股鬱氣無法發泄，但看見對方如此乖巧的模樣他卻又無論如何不忍出言指責，最終還是微微嘆息著道：「夠了，這件事我是不會答應的——最多不過只是一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