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童子8
?正是新月。
彷彿野獸彎起的利爪一樣。
在這樣積雪未消的夜晚顯得格外鋒利與冷酷。
從雪上走來的兩人,一個穿著敞開的格子的單衣,另外一位則穿著淺薄白櫻色的奇怪的外袍。
「嘖,這種天氣誰想出來。又沒有下雨,你一個人前來不就好了嗎?」
說話的正是酒吞童子。而另外一位則是有著光輝的美貌的綿津少童。
彷彿搖曳在雪中的春花,離奇而美艷。
「啊……這個嘛……」綿津少童微笑著,「大概是因為寂寞吧。」
下雨的時候因為沾濕了雙足就會變回妖魔的本相。
綿津少童是名為鮫的妖魔,即使是本相也以美貌著稱。
只是將雙腿化作了魚尾罷了。
他的尾鱗彷彿夏日晴空般華貴,是令人讚歎的色彩。
自從被攀花殿拒絕了相見之後鐵鑄城就不知怎麼地連月下起雨來。
於是,每夜去探望攀花殿時綿津少童都會要求酒吞童子陪伴。
明知對方可以避開雨水保持雙足行走,但因為身上戴著鎖鏈,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拒絕綿津少童的要求。酒吞童子每到夜晚都顯得十分暴躁易怒。而終於下起雪來,想說這下子總沒有理由叫我一起了吧,結果還是被強硬拉了過來。
「叫那個茨木陪你去不就好了!」
「酒吞大人並不願意見到伊吹春日櫻呢。」
「你不是知道為什麼的嗎!」
「呵……」綿津少童輕聲笑起來,「還以為酒吞大人不肯承認呢。」他側過頭看著身後不耐煩的惡鬼:「並沒有這個人,最初的時候酒吞大人是這樣說的吧。」
惡鬼再次發出憤怒惱火的鼻息,生氣地自己走到前面去了。
綿津少童也不再說話,而是慢慢地跟在後面走著。彷彿星夜般朦朧的眼睛看著雪景與月色,神情十分愉快與舒適的樣子。
只有腳踩上雪地時那種纖細的咯吱咯吱的聲音在響著。
——知道關於酒吞童子的事,是在進入后丹國就開始的。
傳聞有一個喜愛生食處女,還常常帶領手下盜取金銀財物的惡鬼。
是個非常厲害的惡鬼,許多方士與和尚都挑戰過,最後也不過是搭上一條性命罷了。
一個人的旅途多少有些無趣。
綿津少童是受了拜託要找一個海族遺失之人才到陸上去的。關於那個人的消息幾乎沒有,在四處打聽的時候反而漸漸對酒吞童子的事在意了起來。
所謂結緣,大約就是如此吧。
於是有意地,綿津少童繞過了平安京,又向著傳說酒吞童子出沒的丹波國而去。
在路上遇見人的城與村莊的時候自然再好不過,因為是穿著不凡又戴有家紋,所以總是能接受好好的款待。但是在人聚集的地方是打聽不到更多的消息的,是故一路行來,往往要朝著山林荒野行去。
自然會遇見各種妖魔,守護一方的被稱為神靈的也有,脾性自然各異。有些風雅,共邀飲酒賞月,共吟和歌;有些戀慕綿津少童的美貌與氣度,請求共宿一夜,興之所至時倒也不會拒絕;有些暴戾殘酷,使用詭計也能脫身……畢竟是迷惑人心的妖魔,一路上倒也平安無事。
關於那個海中遺族的事沒有多少線索,關於酒吞童子倒是打聽到不少。
據說曾經是伊吹僧寺裡面的侍僧,因為俊美優秀,遭人嫉妒,所以含恨而死,在屍骸上生出鬼來。
又說曾經受到神眷,但後來卻被厭棄。
似乎身邊曾經有個女子,遭之背叛才會專門抓住艷名遠播的姬君來吃。
桓武天皇的時候曾經在長岡京大鬧一場。
後來隱匿似乎是因為被一個名叫弘法的和尚封印的緣故。
林林總總打聽了不少,只是更詳細的故事卻沒有了。
那就乾脆找到本人看看吧。
朝著大江山而去,路過荒村時收了一個童子做自己的侍童,又巧合在一座城中聽聞有個被酒吞童子纏上的姬君,恰好就代替那位姬君坐著酒吞童子派出的白牛而去了。
要問為什麼這麼執著的話……
綿津少童自己也回答不出來吧。
所謂結緣也許恰是如此呢。
為了什麼要消耗心神呢?
——也許是太過寂寞也說不定。所以旁人有所請求,總是會應下。
——並且,人為什麼會變成鬼呢?因為執著、妄念、怨惡、災難……而鬼又要如何消除?
自然是要殺死吧。除鬼師一定是會這樣說的。要徹底殺死,讓已死的人再死一次,這樣就消滅得乾乾淨淨,連成佛的機會也不會有,才叫做永除後患呢。
可是既然人能夠化作鬼,鬼為什麼不能化作人呢?
既然人能夠成佛,鬼又為何不可呢?
如果被問起來,為什麼要為這惡鬼消耗心神呢?
綿津少童大約會這樣回答吧:
「因為想要試試讓他清凈地解脫而去。有點好奇呢。」
「真是浪費時間啊!」
詢問的人一定會這樣驚呼吧。
「違逆天道,鬼就是要被消除的才對!」
綿津少童會用他絕倫貌美的臉這樣笑著說:「啊……是呢,可是寂寞中,人是什麼事都會去做的。」
所以,其實也只是一件用以排遣寂寞的事情罷了。
但是深究的話,綿津少童本人反而又會說:「我並不懂寂寞是什麼呢。」
他就是這樣一個引人注目,離奇又自相矛盾的男人。
而此時,初月像利爪一樣高懸。
腳下的道路被積雪掩蓋。
絨白的雪倒是也算清潔可愛,只是在這雪夜裡行走的話未免太過寒冷了一些。
走在雪地上的兩人都不怎麼在意就是了。
就那樣一個急匆匆氣哼哼地,一個悠閑而散漫地,最終還是到了目的地。
攀花殿。
在這座蛇鱗般攀附在兀崖上的鐵鑄之城中,也附庸風雅地有著幾間精美華貴的殿舍。就像平安京中位於仁壽殿之後的后町一般,是安置酒吞童子眷室的地方。
說是眷室,也不過是誘拐哄騙來的女人與男人罷了。
男人與女人不知何時就會消失蹤跡,與其說是深藏名花的寶匣,倒不如說是飼養餌食的畜圈,比起美色來,反而是血肉更討築起這座城的惡鬼的歡心吧。
不過當然也有例外就是了。
在層層宮舍的頂端,有一座名為攀花殿的屋舍,其中的女子就一直存在著。
要問起的話,就連侍奉的妖魔也不記得這女子是何時前來又居住了多久。
只知道酒吞大人從未來過這件殿舍,也不許旁人涉足。
前來的,不論是人還是妖魔都要驅逐出城去。實際上,被誘拐來的無論是姬君還是公子都驚慌失措,有誰感隨意出門呢?不過也有例外的時候,曾經有過那麼一個深深戀慕酒吞大人的姬君,不知受到誰人挑撥,嫉妒起攀花殿中的這位女子來了。她前往攀花殿來,半路就被酒吞童子發現。不管她如何苦苦哀求與傾訴戀慕酒吞童子都不為所動。最後自己跳下兀崖,就那麼摔死了。
誰也沒有跟攀花殿中的這位女子說起過那位居然愛上了妖魔的統領的姬君,只是當天晚上攀花殿中的女子忽然嚎叫不已。她撕扯自己的頭髮,胡亂揮舞手臂,最後自己的臉也被尖長的指甲划花了。
誰都無法靠近,就連侍奉的妖魔也被她瘋狂的樣子唬住,只聽見她不停喊叫著的是這樣的句子:
「摔下去了——骨頭也摔碎了——漂亮的臉也凹進去了——誰也認不出來——摔下去了——脖子也折斷了——死了——啊啊——死了——」
都這樣說:「嘖嘖,原來是個瘋婦!」
只是酒吞童子卻沒有驅趕她,反而請了葯郎來照顧。
酒吞大人的行動誰能堪破呢?
雖然不聞不問,但是又處處照顧周全。雖然從不涉足,但卻把她安置在最為幽靜的宮舍。
其間的春櫻四時都綻放著,伸手可攀,才叫做了攀花殿。
到底是寵愛著還是厭惡著呢?
這樣的問題是誰也不敢去詢問那位大人的。
但總之攀花殿是最為特殊的那一個,這是誰也不會否認的事。
後來,酒吞童子親自迎接了一位據說美貌絕倫的男人居住到明輝殿去。
夜夜陪伴,給他前所未有的寵愛,舒適酒吞童子的妖魔都不免驚嘆起來。
後來有一天,聽說這個男人聞得攀花殿傳來的琴聲竟然提出要向攀花殿中的那一位學習琴藝。
到底是會發生什麼呢?
這下子會讓酒吞大人厭惡了吧。
——都這樣猜測著,但誰也沒有想到這個請求竟然被應允了。
其後每一日明輝殿都會與攀花殿相見。
據說兩人相談甚歡,意趣相投。
酒吞大人有時也會陪伴在側,看起來是不滿意明輝殿的目光被攀花殿吸引去呢。
這才是酒吞大人真正疼愛的人呢!
閑暇的時候妖魔也喜愛一邊喝酒一邊說一些有趣的話題。
那位被帶往居於雲端的明輝殿的男人自然是討論的中心。
畢竟明輝殿是酒吞童子最常留駐的地方,那個貌美的男子不曾出現的時候,若是不在後町歇憩,酒吞童子就會前往明輝殿獨眠。
總之是個引人注目的話題。
攀花殿與明輝殿到底哪一邊才是酒吞大人更加在意的呢?
妖魔們有時會下注做上一個賭局。
漸漸地發現賭注壓在明輝殿身上的話是一定不會輸的,也就再也沒有人開賭了。
也許確實在意攀花殿,但真正喜愛著的卻是明輝殿呢。
如今這兩位也相處得不錯。
「真不愧是酒吞大人!」妖魔們都這樣讚歎著。
這些傳言自然也會落盡那位明輝殿耳中去。
有些是他的童子茨木偶爾聽到的,有些則不知道是從何得知了。
畢竟那位明輝殿——實際上叫做綿津少童,是海中而來迷惑人心的妖魔呢。
獨處的時候綿津少童就會拿這樣的傳言來打趣酒吞童子,像是撩撥睏倦欲眠的貓崽似的,著實可惡。
酒吞童子總會被他弄得大發脾氣,但是又無論如何無法反抗。
若是把他們之間真正相處的方法告知鐵鑄城中的妖魔的話,恐怕都不會有人相信吧。
此時此刻也正是這樣。
兩人終於到了攀花殿,進入庭院后,矗立在白雪之中的是層層綻放的櫻花。
紅櫻、白櫻、春櫻、寒櫻——能夠想到的,都能夠在這裡尋到。
一時之間竟然分辨不出腳下所踏到底是冰雪還是被風吹落的花瓣。
「都說她深受寵愛呢,將她藏在最為幽靜的角落,雖說從不曾光明前來,卻總是偷偷涉足。是為了保護她才這樣做呢。哎呀,又生氣了嗎?」綿津少童溫柔微笑著這麼說道,「完全不想見到,所以才把她放在角落,我知道你是會這樣說的。」
「吵死了!」酒吞童子不客氣地推開絹紗糊裱的門。
綿津少童笑著跟了進去。他仍舊在攀花殿的身邊坐下,少女般美麗的手搭在了攀花殿的額頭上。
無論是吵鬧也好,被冰涼的手放在了額頭上也好,攀花殿始終沒有醒來。
綿津少童曲著腿,用另外一隻手支著自己的下巴,說道:「被人知道我是強行住進了明輝殿,也會讓人大吃一驚呢。」
「本來就是個因為最高所以無人打擾,我才喜歡去的地方罷了。」
「呵……」
綿津少童眯起眼睛,輕笑了一聲。
「酒吞大人其實很溫柔,一定有人這麼說過吧?」
無法命令對方閉嘴,酒吞童子從開著的拉門出去,盤膝背對著綿津少童坐在了廊上。
「其實很溫柔呢……」綿津少童像是自言自語地這麼說道。「真是太好了。」
他稍微抬起放在攀花殿額頭上的那隻手。
細小的忽閃忽滅彷彿螢火般的光輝就從攀花殿的額上鑽出,順著綿津少童的手指飛揚了起來。
綿津少童連忙將這些明滅不定的光握在手心,然後一口吞下。
「原來是這樣啊。」
他也不知道是在對誰說話。
一定不是酒吞童子,因為酒吞童子是無法聽見的。
綿津少童所在的地方,不知道怎麼地升起了一道膜,這道膜會將所有的聲音都隔斷,會將綿津少童的身影也吞噬。
不過一直以來酒吞童子都是背對著他的,所以什麼也沒有發現。
「原來是這樣啊。」綿津少童微微閉起那星夜般朦朧的眼睛,「真是辛苦了。」
他伸出手,對著膜劃了一下,膜就破裂了。
他掏出不知道剛才究竟放在哪裡的半邊蝶翼一樣的琴,彈起一首曲子來。
酒吞童子嘁了一聲,但最終還是安靜地聽完了。
不過這首曲子,是為了攀花殿能夠安眠才彈奏的。
然後綿津少童站起來。
「走吧,我都知曉了。」他走到酒吞童子身邊,將手柔和地放在酒吞童子的肩膀上,「今晚雪色皎潔,月色清冷,我們回去飲酒吧。」
「誰要跟你飲酒。」
綿津少童笑眯眯地看著他。
「明天我可不會再跟你前來了。」
「是是,明天我也不會再來了。」
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
至於做完了什麼,因為每一次都被膜所掩蓋著,所以酒吞童子是不知道的。
「走吧。」綿津少童牽起酒吞童子的手。
他的手無論何時都像雪月一樣沁涼。
「奇怪!」酒吞童子哼了一聲,就那麼跟在綿津少童的身邊離開了。
被別人看見的話一定會嚇一跳吧!
但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酒吞童子已經習慣這麼跟綿津少童相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