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鴻江傳說（三）

幾天後，漣兒的傷徹底痊癒。

這天，她的任務是打掃台階。

但是開始工作沒一會兒，他又見到了波倫卡。她下意識地想躲開，但是又擔心波倫卡那並非常人的腦子又會找出什麼莫名其妙的理由，說著「波倫家家法伺候」，自己可再受不起這份罪了。

問候一聲應該不至於出錯吧？漣兒想著，話又說回來，那些日子倒是一直想問夏黎，又為什麼她會喬裝成乞丐上街，可是到頭來，竟然全忘了。

波倫卡走上台階，看到漣兒手上有著工作，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隨口喊道：「來人！」

「來人」二字把漣兒從莫名的意識中拉了回來，她手中的掃把「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疼疼——」漣兒大喊著，一把推開了在給她上藥的歐利斯。

如果有兩個字可以形容歐利斯現在的感覺的話，拿著兩個字一定非「無奈」莫屬。連他也甚覺不可思議：「你真的沒有對波倫卡做什麼過分的事情嗎？」

「如果可以，我倒想對他做些很過分的事情，」漣兒咬牙切齒般地說道，波倫卡簡直就是在有心跟他過不去，自從來到波倫家，一共就見過波倫卡兩次。第一次是被打得半死不活，第二次是被打得半活不死。難道是自己身上有什麼特殊的構造，導致波倫卡每次看到自己都恨不得把自己撕了？她已經連續兩次用魔術迷惑了眾人的視線，但是她的魔術既不高明，也不地道。要是再有個兩三次，自己就算不死，自己的血是紫色的這件事情大白於天下，也不是什麼好事情。

「我要殺了他，」漣兒摩拳擦掌，一副想要為民除害（其實是為己除害）的表情，「反正他和夏黎的仇人脫不了干係，倒不如把他殺了，興許夏黎一高興，就把簫竹給我了。」

「你口口聲聲想要簫竹，為什麼？」歐利斯問。

「我偏不告訴你，」漣兒一臉認真。

「那我告訴你，這是詛咒，」歐利斯隨口說著，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有些摸透了漣兒的脾氣。所以在漣兒還沒有問出「什麼詛咒」這四個字時，他也故意說道：「我也偏不告訴你。」

漣兒氣極了，她臨時決定了自己在鴻江城的兩項任務，一是一定要得到簫竹，二是絕對不再讓波倫卡有好日子過。

漣兒的可悲遭遇傳到了夏黎耳邊，夏黎也頗為吃驚。漣兒這樣一共才在他面前出現兩次的人，會不會有點——荒誕？

「依我看，還是讓她早些殺掉波倫卡的好，」乙仲站在夏黎身邊，他直呼波倫卡的名字，毫無尊卑之感。夏黎聽他這樣說，有些詫異。

「你好像很討厭波倫卡。」

「你不也是么？」乙仲用了「你」字，但是夏黎並不在意，她說：「你和我有不同，至少你沒有什麼理由。」

「我十五年前就開始討厭他了，」乙仲說。

「十五年前？」夏黎笑了起來，「十五年前你才只有八歲，而且那個時候你應該不知道波倫卡才對。」

「不是，」乙仲搖頭，夏黎彷彿從他的神情中解讀出了什麼，似漫不經心地說道：「作為一個普通人，你是時候該去過一種尋常的生活了，若是遇到了——」

「我是普通人，你很苦惱么？」乙仲突然打斷了她的話。

夏黎原本想回答，但卻發現這個問題不是「是」與「不是」就能說得清的，她眼睛望著別處：「為什麼這麼說。」

「夏黎，」他又直呼「女主人」的名字，「我真的很後悔，我不應該讓你嫁給波倫卡，我不應該——」

「乙仲，這是我的事情，不值得你為我擔心，」夏黎說著，但是乙仲彷彿沒有聽到似的，接著自己方才的話說了下去：

「我不應該讓你嫁給別人。」

夏黎怔住，她有些沒有想到乙仲會這樣說。她不相信似地搖了搖頭：「你說什麼？」

「我說，我很後悔沒有早一些告訴你，其實那一天我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的，可是你卻決定要嫁給波倫卡，」乙仲說道，夏黎回憶起一年前自己看到玫瑰走進波倫家的情形，她當天晚上就決定以波倫卡夫人的身份進入波倫家，但是在做這個決定時，她一直都沒有注意到乙仲的神情，因為她覺得這件事與他無關的。

「夏黎，你動手吧，」乙仲很認真地說道，「殺了他，你就自由了，你就不用再背著仇恨了，你扮作乞丐，不就是為了找一個擁有強大力量的人來幫助你么？你既然找到了漣兒，那就——」

但是夏黎搖頭：「可他並不是我的仇人，我的仇人只有玫瑰——一個。」

「那你就應該離開這裡！」乙仲喊道，「難道你是一直要在這裡等著她出現嗎，你要等多久！你也許不知道，」他的聲音有一絲緩和，「歐利斯沒有敢告訴你，波倫卡的身體很奇怪，照道理他早已經死去了很多年，不知是什麼在支撐著他活著，萬一有一天，他真的死了呢！」

乙仲說出了夏黎的心事，但夏黎無言以對。她鐵下心思要為家人報仇，可是，所有的這一切都基於自己曾經對玫瑰的匆匆一見。事實上玫瑰自那以後的一年間，根本沒有在波倫家族出現，她要一直這麼遙遙無期地等下去，可是波倫卡還能活多久，萬一有一天他真的——那自己的報仇大業又該如何？

在過去的十五年間，漣兒一直是一個說到做到的女孩子。

此刻，也不例外。

深夜，她點上從歐利斯那裡弄來的迷香，讓狄娜夫人沉沉地睡過去了。她輕手輕腳地來到了波倫卡的卧室外，見裡面寂靜無聲，便想進去給他點苦頭吃。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苦頭，波倫卡的存在對夏黎而言很重要。漣兒不過是想讓他在人格上受些屈辱，說白了就是在他臉上亂寫亂畫一通罷了。

她再一次望了望左右，發現自己的行為並沒有被他人盯上，便放心了。但是她剛想推門進去，只見一束紅光飛快地閃過，不一會兒，波倫卡漆黑的卧室，燈亮了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請，波倫卡醒了么？漣兒悄悄趴在窗前，只見夏黎穿著睡袍下了床，然後對著躺在床上的波倫卡，發出了奇怪的聲音：

「夕城公主，次主傳你回去。」

奇怪，是因為這個聲音絕對不是夏黎的，漣兒正在詫異，只見一團紅光裹住了夏黎，然後頃刻間一個紅衣女子站在夏黎方才站著的位置上，取代了她的軀體。

這是怎麼回事？漣兒揉了揉眼睛，發現夏黎確實不見了，站在那裡的是一個她所沒有見過的人。

一個疑惑尚未解決，另一個謎團又在鋪展。波倫卡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然後也下了床，可怕的是，從他的嘴裡發出了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我知道了。」

波倫卡閉上了眼睛，從他的身體里發出了淡淡的綠光，慢慢地將其包裹，然後奇迹般的，從他的身體里走出一個女子。她罩著白色的長衫，套著綠色的裙子，烏黑的頭髮自然地垂著，兩道烏眉下，兩隻眼睛微微閉著。過了一會兒，淡綠色的光凝成了亮點，聚集在了她的耳垂上，化作了兩隻閃著淡淡綠光的葉子形狀的耳環。

波倫卡此時倒在她的腳邊，儼然一具死屍。

「轉告次主，就說我馬上回去，」她說著，睜開了眼睛，望向了漣兒所在的這個方向，漣兒以為她看到了自己，忙壓低了身子。原本是想在這個晚上讓波倫卡受點教訓，可是現在發生的一切，怎麼看上去都那麼的不現實。比起尋常人，魔仙確實擁有許多奇異的力量，會做出一些在普通人看來很神奇的事情。可是現在漣兒所看到的這一切——夏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而波倫卡，他的身體里居然住著一個女人——是不是也過於超越現實了？

天空中閃過一道紅光，漣兒下意識地回頭，卻發現那個被稱為「夕城公主」的女人正站在窗前與自己四目相對。

「你——」漣兒的表情有點僵硬，她用餘光瞟了別處，發現夏黎倒在了地上。應該就像夕城公主離開了波倫卡的身體一樣，那個紅衣女子應該離開了夏黎的身體了吧？

有些奇怪，方才的那種血紅，自己分明沒有見過，卻莫名地有一種複雜的熟悉感。

「你，你好，」漣兒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麼，怎麼好像自己莫名其妙的跟人打起了招呼。但是夕城公主沉默不語，只是尋常地看著她，這種尋常的目光讓漣兒頗不自在，她半張著嘴，花了點時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你是——」，漣兒沒有說完，夕城公主很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化作了一道綠光從窗戶飛了出去，如同一顆流星，劃過了天際。

她到底是誰？

漣兒推開房門進去，發現夏黎並沒有大礙，但是波倫卡卻一命嗚呼。

波倫卡死了，但是事情並沒有完結。

第二天清晨，波倫家族籠罩在恐怖的氣氛當中。

死去的波倫卡好像又活過來了，而且拿著一把大的砍刀，一路橫衝直撞，直奔著漣兒和狄娜夫人的住處來了。

狄娜夫人已經起床離開了卧室，漣兒因為昨夜有「任務」，並沒有早起。狄娜夫人因為她多次受傷，也不對她苛刻要求。

「咣當」一聲，波倫卡用砍刀敲開了漣兒的房門，漣兒恍惚之中感到有個人影靠近，以為是狄娜夫人喚自己起床，滿心不樂意地坐了起來。

她還沒來得及發一兩句牢騷，只見一把大砍刀猛地落在了自己床上，瞬間棉被碎裂，裡面的棉絮像冬天的雪一樣飛了出來。

好在棉被很厚，否則——

當漣兒看到這個舉著大砍刀的人是波倫卡的時候，不由得腦海里接近於空白——

他不是死了么，怎麼還在這裡？

死了都不放過她么？

漣兒慨嘆自己的超級悲哀，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值得他這樣——死都不放手？

波倫卡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大概是看到自己的砍刀沒有砍准位置，便又抬起了手，在下一次砍刀觸到自己之前，漣兒飛快地翻了個身子滾下了床。

再怎麼看自己不順眼，以前也只是動棍子動鞭子，這次終於忍不住要置自己於死地了么？

奇怪的事情不止如此，漣兒努力正視了他一次，看到他雙目竟然緊閉，但是砍刀卻每一次瞄得異常的準確。如果漣兒自己不會動，大概現在早已經被他砍得像床上的棉被一樣了。

「發生了什麼事？」夏黎一早起來不見了波倫卡，聽女僕說他舉著一把砍刀就往這裡來，因為擔心，便來瞧瞧，結果不想眼前是這樣一幅場景。漣兒見夏黎來了，一邊躲閃，一邊喊道：「夏黎，我該怎麼辦，我親眼看到他死了，難道還不可以殺了他嗎？」

「你說什麼？」歐利斯聞訊而來，見到這情形也是嚇了一跳。他是個大夫，更多的是以大夫的角度在看問題，雖然波倫卡手舞砍刀，似在耀武揚威，但是歐利斯已經很清楚，他身上沒有任何存活的生命力，只是憑著一股莫名的力量在移動著。如此，他對漣兒說道：「你隨便做吧，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歐利斯沒有去看夏黎和許多人驚訝的表情，而漣兒再從歐利斯那裡得到了這樣的啟示之後，稍尋思，跑到窗邊，從窗戶跳了出去。

在波倫家族的一片空地上，漣兒奮力將先前被自己壓下的火球砸到了波倫卡身上，波倫卡身上立刻平地竄起一股烈火，他沒有發出一聲正常人的呼叫，頃刻間化作了灰燼。

紛揚的灰燼后，一張黃色的紙飄到了漣兒手上，那張紙上有著血紅的字跡：

只要有一天，你看到了傳說中的神物，你將不惜一切代價，將其斬殺。

漣兒不禁打了一個寒戰，這是詛咒么？什麼是傳說中的神物？

她把那張黃色的紙攥到了手裡，抬起頭，看到了夏黎那張神色黯然的臉。

到底，波倫卡還是最終在她的手上消失了。

雖然不希望，但一切還是結束了。這是天意么，怎麼會這樣，在她想隱姓埋名的時候，曾經的仇人出現在她面前，當他不顧一切的想報仇、想等待仇人再一次出現的時候，能讓仇人出現的條件卻消失了。這——

歐利斯察覺到夏黎滿是痛楚的失落，嘆了口氣，說道：「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可以叫做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但是，我是個大夫，我可以告訴你，其實波倫卡，一直是以一種莫名的方式存活著，如果復仇就是你的希望的話，那麼，他只不過是多給了你一年的希望。也許，你本就不應該報仇，報仇並不是你的父母親人願意見到的，你應該去做別的事情，更值得你做的事情。」

夏黎低下頭，拿出了袖子里的那根長長的管子：「這是我姐姐唯一留給我的東西，是她最珍愛的長簫，」她伸手向前，遞給了漣兒，「你拿去吧。」

漣兒雖然一直想得到簫竹，但是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時候，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猶豫著自己該不該去接這個簫竹，但是夏黎一把將簫竹塞到了她的手上，淡淡道：「你們走吧。」

然後她轉過身去，落寞的背影，漸漸隱身在漸漸泛起的煙霧之中。

黃昏，夏黎站在江邊，看著不盡的江水一如往昔地流著。

忽然間，江水上晃著乙仲的影子，夏黎聽見身後有聲音道：「按你的囑咐，我讓狄娜夫人打散僕人，可是大多人都不願意走。」

「可是波倫家族什麼都沒有了，」夏黎說。

「消失的只有波倫卡一個人，但是大家的心還是在那座房子里，沒有誰願意離開，」乙仲說，夏黎聽后，笑了笑，道：「那隨便他們好了，反正，我是要走，要離開了。」

「你要去哪裡？」乙仲緊張地問道，波倫卡已經死了，但是乙仲看得出來，夏黎根本沒有辦法放下未果的仇恨。

「回去，」夏黎淺淺地笑了一下，但是笑得有些勉強，「我好像不能總是這樣，我好想該放下點什麼，該拿起一些東西來了。」

乙仲尚未弄清楚，夏黎忽然轉過身子，吻了他的臉頰。

已經二十多歲的乙仲忽然像個女孩一樣臉紅起來。

「我得謝謝你，謝謝你十五年前，你只有八歲的時候救了我。現在的我，已經不值得你再去喜歡，我會去找星王和諾斯，繼承我的使命，而你，則要找一個值得你去喜歡的人，去過你以後的人生，」夏黎說著，把兩個手指放在唇邊，吹出了口哨。

一匹馬聞聲而來，夏黎沒有再去看乙仲是如何的表情，翻身上馬。在她就要遠去的時候，她聽乙仲輕輕說道：「我，已經找到了——」

夏黎側目而望，馬背上的少女，馬蹄旁的青年，一幅美麗的剪影落成在夕陽之下。

「只是我不知道——」乙仲的雙目中閃著夏黎騎在馬背上的模樣，「我喜歡的人，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過我今後的人生。」

夏黎無奈地笑了笑，但笑容中也有著濃濃的感動。

「那你告訴我，我可以帶你去找她。你喜歡的人，她長得什麼樣子，住在什麼地方，叫——什麼名字？」

乙仲搖了搖頭，夕陽下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

「我喜歡的人，跟你一樣的面容，住在你駐足的地方，有著跟你一樣的名字，她什麼都和你一樣，尤其是——」乙仲走到馬前，望著夏黎那張在夕陽下美麗的面孔，「與你一樣，都被我深深地喜歡著，將永遠地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