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遲

第21章 遲

第21章遲

沈鳳閣現今已能下床走動,但也不能有太多活動。他亦知外面風聲很緊,千牛衛如今恨不得挨家挨戶搜尋內衛蹤跡。

不過舊臣一派雖縱容千牛衛這般放肆,但十二衛中亦是存有派系,相互制約之下,千牛衛也不至於太過橫行跋扈。

加上現在新君登基,年輕一派都野心勃勃,上遠更是擺了一副要積極推新政的架勢,甚至將裴良春這顆棋子重新撈出來用,御史台中人員大變動,糾彈一事上竟是比之前還要嚴苛。

上遠幾乎控制了御史台的一大半勢力,十二衛中有近乎一半都是她的人,舊臣們也不得不忌憚。

沈鳳閣也只聽蠢仆說了一些零碎消息,便將當前局面都拼湊修補起來,將大致情況都猜了個清楚。

他對權力本身並沒有太多的慾望,他眼下最擔心的,竟是太師府中那小小孩子。但他卻沒法將她接來,畢竟他在對付小孩子一事上,能耐基本為零。又何況,這孩子在袁家生活了那麼些年,有爺有娘,想來也不肯認他。

沈鳳閣雖勸說自己想開些,可他卻又一直放不下此事。

他在平康坊小宅中等消息時,終於有人敲響了門,隨即便傳來裴渠的聲音:「是我。」

沈鳳閣許久未得他消息,趕緊令蠢笨小僕前去開門。

馬車行至門口,裴渠折回車中將南山抱下來,徑直便往宅中走。他來不及與沈鳳閣解釋太多,只將南山安頓妥當,這才出了房間。

沈鳳閣已在外候了多時,裴渠卻徑直繞開他,手中拿着白布藥瓶走到屋中坐下來,開始旁若無人地脫外裳。

沈鳳閣見他臉色奇差,便猜到他身上有傷。果然,他解下來的布帶上血跡斑斑,看來的確不算什麼輕傷。

因傷口在後面,裴渠換起葯來極不順當,沈鳳閣抿抿唇,索性走過去幫他換藥,並趁著當口,問明了情委。他聽完甚至還說了風涼話:「我曾讓你們暫時避得遠一些,都當耳旁風嗎?」

裴渠沒接話,他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沈鳳閣動作利索地給他換好葯,將他外裳拉上去,卻聽得沉默了許久的裴渠問道:「南山從何時吃不出味道?」

「在你去國離家之前。」沈鳳閣語氣冷淡,已沒什麼情緒可言。

果然,是在去國離家之前。

裴渠原先一直以為她是離開裴府之後不小心誤食了什麼才致此,可萬沒想到,竟錯得這樣離譜。

他想起離開長安之前某晚,宮中有人送了精美果子來,說是聖上為他踐行。

他忙着收拾行李,果子盒就放在桌上,朝歌趴在桌前面看他收拾東西,順手便拿了吃。

那時他收拾東西費了好長時間,轉過頭再看趴在矮桌前的朝歌,見她已不吃果子,便問她是不是不好吃。朝歌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又伸手拿了一隻果子。

她沉默著不說話,他卻以為是因為近離別的緣故,所以格外照顧她的情緒,走過去時卻見那果子盒中只剩下了最後一隻。

他恰好也餓了,於是順手拿起那最後一隻果子,正要吃,朝歌卻將手伸過來,費勁地掰開他的手指,拿走他手裏抓着的最後一隻果子,睜大了眼睛當着他的面一口一口吃下去。

盒子空空,果子全進了她小得可憐的胃。

那時候他苦笑道:「好吃到這地步嗎?一個也不肯留給我?」

小孩子拚命點頭,因為努力吞咽而漲紅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很勉強的微笑。

這些年他一直不明白這勉強中的真正意義。

直到今日,他終於明白,那時朝歌吃着吃着漸漸嘴裏沒味,警覺的她猜想點心可能有些問題,又怕他誤食,情急之下便將它們全部吞下。

那努力吞咽,真是這世上最令人難過的事。

黃昏左近,沈鳳閣給裴渠換完葯,徑自點了燈。裴渠獨自吞咽舊事,沈鳳閣亦有事情琢磨,屋中便是長久的沉默。

這沉默以北曲的歌樂聲為背景,斷斷續續。琵琶聲凄婉又生澀,歌者的嗓音也不是十分動人,湊在一塊兒,聽起來便格外不舒服。

沈鳳閣起身走到庭院中,四下看了看,又轉回頭去,對屋中沉默的裴渠道:「你先前種下的瓜苗都快曬枯了,種下去便不管了嗎?」

裴渠都快忘了院中瓜苗。近來遭遇太多事,以至於在農事上也荒了許久。但他只要想起多年前朝歌吃果子的情形,心中便堵得什麼事也做不下去。

那時她還只是個幼童,雖經歷過殘酷世事,但吃不出味道那一刻也一定恐慌無比。他難以想像她吃完果子默不作聲伏在矮桌上時內心的孤獨與鬥爭。

因怕他知道,怕這件事困住他即將遠行的腳步,所以在知道果子有毒后仍舊全部咀嚼吞咽下去,那小小腦袋裏做出這樣的決定耗費了多少勇氣,之後又克服多少恐懼,都是他所沒有體驗過的。

何況那時她還面臨即將離府的未知前路,此後又歷經種種變故,承受過諸多他所不知的痛與血淚,卻依然這樣活下去。他專司種植這麼些年,也從未見過韌性至此的植株。他無法體會她這些年的經歷,也無法知道是什麼支撐她走到現在,但這一切,都令他心痛不已。

相較之下,後背的傷痛根本算不了什麼。

裴渠很少這樣難過,哪怕那時知道生母的事,也未曾這樣失控。只因他曾經手握那個孩子的命運,卻又半途拋開。

這時沈鳳閣已折回了屋內。他走到裴渠面前,忽然遞過去一瓢水。

裴渠沒有抬頭。

沈鳳閣波瀾不驚淡淡道:「既然瓜苗已種了下去,該做什麼你應比我這個從不事農活的人更清楚。」他說着懶怠地看了看外面,「這時節天熱,放任著不管大約就真會枯死了。不論心情如何,還是去澆瓢水為好。」

沈鳳閣言語之中似乎意有他指,氣氛頓時陷入一片凝滯之中,可卻被突如其來的敲門聲給打破。裴渠陡一蹙眉,起身看了一眼沈鳳閣,沈鳳閣亦眯了眯眼,細辨了一下敲門的節奏,迅速得出結論——陌生人。

裴渠從容接過沈鳳閣手中水瓢道:「西邊卧房柜子後面有暗門,你帶南山先在那裏避一避。」

若只是例行搜查,理論上不會搜得太仔細。於是裴渠對外應了一聲,握著水瓢走出屋門,走到庭院裏,回頭見沈鳳閣已往西邊去了,再磨蹭了一會兒,這才給外邊的人開了門。

裴渠一眼便瞧見了暮色中的紅衣鎧甲,來者正是千牛衛。領頭千牛衛看了他一眼,裴渠很快認出了他:「九郎?」

「裴哥哥!」徐九郎也是認出他來,又驚又納悶,「裴哥哥不在家住,如何搬到這裏來了?」

裴渠握著水瓢道:「家中容不得我種菜,我便搬了出來。且這地方離萬年縣廨更近,也方便一些。」

徐九郎想了想回道:「這倒也是。不過裴哥哥似乎許久未露面了,我阿兄還以為你出事了呢。」

「的確遇上一些事,還受了些傷。身體不大好遂沒有再去過縣廨,一直在這裏養傷。」他簡直算得上誠實。

徐九郎見他的確是面色蒼白,且說話聲音聽起來也很是嘶啞,看來的確是身體抱恙。他又想起前些日子聽到的「裴渠在內衛暗殺名單」上的傳聞,便理所應當認為裴渠的傷亦是拜內衛所賜。

念至此,他竟還忍不住叮囑裴渠幾句:「近日朝廷上下雖已儘力在剿殺內衛,但其殘餘勢力實在太多,裴哥哥還是要小心再小心,免得再受傷。」

裴渠點點頭。

天真的徐九郎領着下屬往後退了一步:「我就不叨擾裴哥哥了,多多歇息,養好身體才是要緊事。」

裴渠順理成章道了謝,徐九郎隨即領着一眾千牛衛浩浩蕩蕩走了,例行搜查竟是連庭院也未踏足。

待他們徹底走遠,裴渠這才關上門。他回庭院給瓜苗澆完水,隨後進了西邊小屋,卻見沈鳳閣並未帶着南山藏進暗門內。

沈鳳閣顯然是聽到了外面的對話:「今日碰上徐九是幸運,但這地方已不安全。」

「京中已沒有安全的地方。」裴渠看了一眼榻上躺着的南山,道,「短時間內去哪兒都一樣,如今只能期望她能儘快好起來。」

兩京之地容不下她,就像很多年前那樣。

命運對一個人苛刻至此,但也不是沒有轉圜餘地。沈鳳閣道:「避開中原和淮南一派,儘可能往河朔走。她去哪兒都有飯吃,在兩京反而越困越不知所措。」

河朔一派與朝廷對立已久,割據局面也已形成。朝廷的手伸不到河朔,河朔官員任命也輪不到朝廷發話。即便是心臉厚黑詭計多端的舊臣一派,也對河朔毫無辦法,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其囂張下去。

「台主又打算去哪兒?」

「對我來說無所謂。」沈鳳閣如是說,想了想卻又道,「若非要選個地方,我會去淮南。」

「為何是淮南?」

「有最鮮嫩的魚鱠。」沈鳳閣到如今仍然對魚鱠痴心一片,好像有魚鱠的地方便能成家。他正了正色,透過虛掩的門往庭院看,平靜地接着說道,「松華是淮南人,她未能回去,應當覺得十分遺憾。」

「帶上十六娘一起嗎?」

「不了。」這件事沈鳳閣已思量了很多天,這時卻給出了一個否定的答案。言辭中儘管很篤定,但語氣中分明有一些勉強。

裴渠見狀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卻被沈鳳閣反問:「你打算與南山一道去河朔嗎?」

裴渠沒有着急給出答案。

屋內再次陷入沉默之中,北曲的歌樂聲也暫時中斷,不久便又有一個女聲咿咿呀呀唱起來,婉轉凄惻,似乎在說一個悲傷故事。沈鳳閣很識趣地退了出去,屋中便只剩了裴渠與南山二人。

南山側身睡着,額頭潮濕,全是冷汗。裴渠搭住她的手探了一下脈搏,隨後在她身側躺下來,打算睡一會兒。

他在思索前路的同時,南山卻忽然伸出手,往前抓住了他的前襟。那一隻手非常用力,骨頭凸著,青筋顯露,腕處的傷已經結痂。裴渠見狀,便伸過手攬住她,輕撫她後背安撫她。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南山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裴渠將手指探入她潮濕的發間,一點點耐心理順,這才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街鼓聲還未落盡,裴渠便穿戴整齊出了門。平康坊緊挨宣陽坊,即便是步行去萬年縣廨也很快。

裴光本聽得外面動靜,挑起公房小窗帘子朝外一看,一見是裴渠連忙探出頭去:「我還以為你死了哪!」

「叔公早。」裴渠遠遠地與他打了招呼,隨即走進公房內在裴光本對面落座。

裴光本將他仔細打量一番,迅速得出結論,並道:「哪兒受了傷?影響拿筆嗎?不影響以後不要無事曠工。」他忍不住抱怨,「一堆破事,只撥一個縣尉給我,且這縣尉還總不在,哪裏忙得過來喲!」

他說着很煩躁地看看窗外。一大早縣廨內的夏蟬便吵個沒完沒了,真是與那些討厭的十二衛一樣。裴光本忽然湊上前,神秘兮兮地與裴渠道:「我家小山山真的是內衛嗎?你知道她現下在哪兒嗎?」

「不知道。」裴渠淡淡地說,「下官這幾日亦是死裏逃生,顧不得那麼多。」

裴光本嘆口氣:「這天看着晴朗,實際上烏糟一片,真是煩也煩死啦。」儘管看着一切都塵埃落定,但新君能否坐穩這個位置卻不好說。在宦海浮沉多年的老頭子這時也只是說,「我只能是隨波逐流啦。」

權力中心以外的人,大多數只有被選擇的份。

裴光本說完站起來拍拍公服褶子:「多思無益,快去幹活。」他正要走,卻又一拍腦袋說,「哦對了,若你知道我家小山山在哪兒,千萬告訴她別去領鳳娘的屍身,那群傢伙挖了坑讓她跳呢。」

「鳳娘?」

「鳳娘走了。」裴光本搖搖頭,「大約是怕和上回一樣牽累小山山,所以自盡了。千牛衛扣了她屍身,等著小山山上當呢。那丫頭在旁的事上還算冷靜,一涉及到鳳娘便全無理智可言,可千萬別讓她衝動。」

老頭兒與他講這話,分明是篤定他知道南山下落。裴光本打心眼裏希望這丫頭能無虞,若裴渠能護住她,也是好的。

裴渠在縣廨處理條陳忙了近乎一整日,臨近傍晚,他正打算回去,收拾好東西看到公房小窗外站着一個小小身影。

他挑開帘子看到了頂着一隻大帽子的十六娘。

小十六娘瞅瞅他,登時轉過身「噌噌噌」跑出了門。

裴渠放下帘子出門,外面卻不見了十六娘身影。他甚至以為方才全是幻覺,直到走了一段,出了宣陽坊,一回頭,卻見十六娘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面。

裴渠倏地止住步子,回頭問:「跟着我做什麼?」

「不幹什麼……」低低的稚氣聲音。

裴渠與她僵持了一會兒,轉回身繼續往前走,而十六娘亦是跟了他一路。到平康坊北曲的小宅時,小丫頭已是走出了一身汗。

裴渠在門口止住步子,抬手敲了敲門,十六娘則拿下大帽子拚命扇風。

她扇得正起勁時,門忽然打開了。

小十六娘看看來人,抬起頭張了張嘴,果然一副驚愕的模樣。她掉了一顆門牙,張著嘴看起來有些滑稽。

前來開門的沈鳳閣也是愣了一愣。

她突然喊了一聲:「台主伯——」頓了頓,「爹爹……」

沈鳳閣愣了一愣,只見眼前小人斜挎著一個包袱,大帽子捧在懷裏,滿頭是汗。她見他不應聲,又轉了轉眼珠子喊道:「台主是我爹爹對不對?」

沈鳳閣回過神來,卻是看向裴渠,面上恢復常色:「你帶她來的嗎?」

還未待裴渠回答,小十六娘搶先交代:「是我偷偷跟着來的!」

誠實的小孩子按說該得到表揚,可卻沒想到她話剛說完,沈鳳閣將裴渠拽進屋內,迅速關上門,竟是將她關在了門外。

小十六娘完全蒙了,仰頭看着舊舊的木板門發愣,但忽然就上前貼住門板細聽聲音。

門內,沈鳳閣正蹙眉質問裴渠:「你就任由她跟着嗎?你知道她是如何離的袁府,又是如何知道去找你的嗎?」

小丫頭來意不明,且張口就喊他爹,看起來像是離家出走,可誰知道這其中是什麼緣故?小孩子心思純善,被人利用了怎麼辦?

「台主是擔心有人會順着十六娘尋到這地方嗎?若只是因為此,大可不必這樣冷酷地對待一個小孩子。」裴渠頓了頓,續道,「畢竟想要用十六娘當餌釣魚,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他話音剛落,門外緊接着就傳來一聲應和:「就是就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說話者正是聽到了二人對話的小十六娘。

沈鳳閣顯是有些意外,卻還是問裴渠:「一路上當真沒有什麼異常?」

裴渠剛要回答,外面淘氣的小娃又搶著嚷道:「沒有沒有!沒有人慫恿我出來找爹爹,我是自己偷偷來的,沒有人知道的。」

裴渠聞言轉過身去,替沈鳳閣繼續發問:「那你為何會想到去找我?」

小娃隔着門板老實交代:「我走丟了……就只好去縣廨。」她聲音有點委屈,離家出走的小娃竟然覺得委屈!沈鳳閣開了門,將耷拉着腦袋的小十六娘從門外拎進來,板着臉道:「你一聲不吭出了門,你爺娘不擔心嗎?」

「太師府里的娘親回汴州老家了……太師府里的爹爹也忙了好久不著家。」小十六言語中特意將生她的雙親和養她的雙親區分開來,吸吸鼻子,仍舊垂著腦袋。

裴渠拿過她懷裏抱着的帽子,她正好騰出手來整了整肩上斜挎著的包袱帶子,挪正後接着道:「我錯了。」

小丫頭認錯比誰都快,看着很乖,心裏歪歪腸子多的是,簡直是狡詐界的高手。

高冷的沈鳳閣沒給她好臉色看,轉過身就往屋裏去了,她便只能抬起腦袋和裴渠大眼瞪小眼。裴渠瞥瞥屋那邊,示意她過去說點好話,小丫頭卻鼓了鼓腮幫子杵在原地不動。

她想,好不容易撞上狗屎運才碰見台主爹爹,可台主爹爹卻還給她壞臉色看,實在是令人高興不起來。

小十六娘也是個臭脾氣,自認為已經認過一次錯,再低頭實在是沒出息,便一動也不動。

裴渠知她是與沈鳳閣杠上了,又明白沈鳳閣在與孩子相處一事上十分低能,便不打算插手,而是徑直回屋看南山去了。

南山上回醒過一次后便又一直昏睡,實在令人擔心。屋中光線越發暗淡,北曲的歌樂聲則又響起來。

裴渠給南山喂完水,起身點燈,又順手捲起窗邊竹簾,瞥見沈鳳閣走到院子裏,與小丫頭你瞪我我瞪你地對峙了一會兒,最後無可奈何地將小丫頭拎進了屋。

蟬鳴一聲弱過一聲,漸漸低了下去。暑氣隨西沉的日頭緩慢消減,廚舍里飯菜香瀰漫,小僕將晚飯端到堂屋中擺好,臨時湊在一起的「一家人」便開始用飯。

沈鳳閣與裴渠都沒甚胃口,吃得又慢又少;小十六娘則抱着一隻碗埋頭拚命吃,看起來像是餓了一整天。她將面前小案上的飯菜吃得乾乾淨淨,就差抱起盤子來舔。她吃完了抬頭看看兩個大人,想說什麼卻老實閉上了嘴,只抹抹額頭的汗,道:「為何台主爹爹會與裴叔叔一起住?」

裴渠不作聲,沈鳳閣也不說話。小丫頭霍地站起來,又琢磨了半天說:「我想洗澡……」

她滿頭滿臉都是汗,看起來臟臟臭臭的,不讓她洗實在說不過去。

沈鳳閣擱下筷子走到小丫頭案前將她拎出來,步子不停地將她丟進了南山的睡房,正要去廚舍拎熱水來,小丫頭卻眼尖看到了榻上的南山,驚道:「南山姐姐!」

她說着撲過去想將南山喊醒,可身後卻伸來一隻手將她拎到一邊:「不要鬼叫。」

十六娘倏地閉上嘴,她瞥見了南山袖子上的血跡,便嚇得有些蒙,反應過來之後便明白事情可能比坊間傳得還要嚴重。

沈鳳閣將熱水倒進浴桶,又將包袱扔給她,隨後叮囑一聲「老實洗完就出來」便關上門出去了。

小十六娘對着那關上的門做了個鬼臉,之後磨磨蹭蹭脫衣裳,目光還總往南山那邊瞟。她踩上小矮墩爬進浴桶里,搓搓臉搓搓背搓搓頭髮,自認為洗乾淨了就要爬出來,可她手滑腳滑的,浴桶又高,連個墊腳的東西也沒有,實在是很難爬出來。

她努力了好幾回,最後「撲通」一聲掉回去,摔得背疼屁股疼。她「哎喲」了一聲,躺在水裏仰面說:「我又掉下來啦。」

接連掉了好幾回,小丫頭忽然聽到不遠處有動靜。她趴在浴桶邊瞅了瞅,只見床上有個身影坐了起來,便忙嚷道:「南山姐姐南山姐姐!」

南山初醒,還沒能完全醒過神。她頭痛得非常厲害,整個人很虛,迷迷糊糊看到浴桶邊上趴着個人正在求救,努力了好久這才下了床,頭重腳輕地走到浴桶邊,將手伸過去要抱她出來。

小十六娘瞪大了眼驚訝道:「南山姐姐好厲害,剛醒來就能抱得動我!」

南山聲音啞得幾乎不能聽,她將小娃子撈出來便癱坐在地上,有氣無力道:「你還真是『撲通』『撲通』個不停啊……」

「南山姐姐全聽到啦!」小丫頭完全忘了自己還光着身子,將南山仔仔細細打量一番,還想再問些事,最後還是南山扯過旁邊的布搭到她身上,她這才「嗷」了一聲,趕緊翻包袱找衣裳穿。

南山靠浴桶坐着,半睜着眼啞聲問:「你為何會過來?」

「我跟着裴叔叔來的。」小丫頭迅速套好衣裳,轉過身面朝南山系衣帶,「近日聽到好些關於南山姐姐的事,可擔心了……」

「哪些事?」南山閉了閉斂精神,順口問下去。

「眼下到處都貼畫像,那麼多畫像裏面就有南山姐姐……」小丫頭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坊間傳聞,南山便安靜閉目坐着聽。

沈鳳閣在堂屋等了好長時間,見那屋還沒有動靜,忍不住皺皺眉,走過去正要抬手敲門,外面的大門卻搶先一步被人敲響了。

沈鳳閣眼下不方便露面,又礙於十六娘在裏面洗澡,便轉過身去了廚舍。裴渠自堂屋出來,走到門口問了一聲,對方隔着門回說:「某等是從吳王府來。」

裴渠手放在大栓上遲疑了一會兒,最終打開了門。

門外站着的是吳王府執事,旁邊還停著一輛馬車。夜間出入平康坊是京中某些手握特權的人士慣做的事,吳王府這時來人並不奇怪,也並不會令人起疑。

裴渠見此情狀,心中有幾分揣測,卻也不能完全摸透吳王的心思。

執事請裴渠上車,裴渠遂將小僕喚來低聲叮囑了幾句,這才跟着執事離開。

小僕將大栓放好,見沈鳳閣從廚舍走出來,便對他如實稟告了裴渠交代的事,無非是照顧南山一類,並不是什麼要緊事。

沈鳳閣關心的重點是吳王相邀,按說吳王低調多年,與朝臣也鮮有往來,深更半夜請裴渠前去有些莫名其妙,然沈鳳閣知道吳王與裴渠曾是故交,若不是諸王連謀一事,恐怕這兩人至此仍舊會是好友。

吳王難道是要找回這個老朋友嗎?

此時的吳王府內,吳王正坐卧在床上接受大夫診治。這大夫正是上遠遣派而來,先前已替吳王診過多次。大夫此次診完再次換了藥方,又遲疑地問吳王:「貴人可是按時用藥了?」

「用了。」吳王低頭淡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單薄皮膚之下青色的血管似乎隨時都會破掉,「我倦了,就到這吧。」

吳王頭一回不耐煩地下了逐客令,大夫只好留下藥方匆促離開,一刻也沒能多停。那邊小僕前去熬藥,吳王便坐着等。

裴渠到時,小僕恰將葯碗端進房內。吳王破天荒起了身,從小僕手上接過了葯碗,寡淡的臉上有積聚的怨怒慢慢鋪開。

小僕無意瞥到那表情甚至嚇了一跳,趕緊弓著身離開,他剛將門帶上,還沒走出去幾步,便聽得房內一陣碗碟破碎的聲音。

而這時的平康坊北曲小宅內,沈鳳閣正坐在堂屋看書,卻忽聽得外面傳來動靜。他擱下書,以為是十六娘那小丫頭終於洗完澡出來了,又彆扭著不怎麼想理她,遂拿起書繼續看。

可還沒過一會兒,便聽得小十六娘尖利的嚎叫聲:「不好啦!南山姐姐忽然跑出去了!」

沈鳳閣霍地起身走出去,只見十六娘站在廊內嚇得驚慌失措地指著門口道:「剛剛南山姐姐像瘋了一樣跑出去了!」

「你同她說了什麼?!」

「我……」十六娘往後退了兩步,「說她家乳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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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婚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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