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是我

第20章 是我

第20章是我

裴渠醒來時後背疼得難動彈,他隱約只記得在林中被千牛衛追殺,肩頭後背皆中了箭,南山敏銳發現不對勁,一把扯過韁繩,回頭喊了一聲「老師抱緊,別跌下去」便朝林子深處狂奔。

南山即將熄滅的鬥志彷彿又燃了起來,耳朵亦是好使得很,反應比誰都迅疾,輕巧地避開身後的箭,陡然拐進難走的小道,努力將千牛衛甩在身後。

她幾乎拼盡了全力,一生中沒有比此刻更想求生。

這場景裴渠大約會記一輩子。他先前一直將南山當作九年前那個孩子,然事實上,她卻已從一株小苗艱難地躥成了一棵大樹,能經風雨,能受日晒,能忍冰雪,堅韌得令他難以想像。

「往終南山道觀走。」

身後的千牛衛已距離他們越來越遠,裴渠的頭越發沉重,也只能這樣囑託一句。

南山袖口亦滲出血來,她一點都不覺得難過,也不覺得傷口裂開很疼。她能感受到裴渠近在咫尺的體溫、呼吸,小小的身體便似乎蓄滿了無儘力量。

九年前他將奄奄一息的她從屍堆中翻出來,而今,她也能靠自己的力量將他帶到安全的地方。

終南山素來不易行,而這口氣卻撐着她帶着裴渠最終抵達了山上道觀。

裴渠努力回想了一番,很多事卻記不大明朗。他環顧四周,只見小案上靜靜焚著熏香,而香爐旁邊則是數不清的白布條與藥罐。

「郎君千萬不要亂動!」一名小道士推門而入,見裴渠試圖翻身,立刻衝上前阻止。

裴渠辨出了那小道士的模樣,確定自己此時的確是在觀中。

是南山將他送來的嗎?

那麼,南山在哪兒?

裴渠罔顧勸阻想要坐起來,那小道士趕緊上前按住他肩膀,又心疼地伸手去摸摸自己方才耐心給他捆好的布帶,委屈地說道:「貧道剛給郎君換了葯!看!又滲出血來了!」他方才捆得很是精心,可不想這麼快就又換一次。

小道士欲哭無淚,裴渠看看他,還是坐了起來。他唇色白得有些可怕,小道士不高興地瞪瞪他:「郎君要是再昏過去,貧道要被師尊責怪的!」

「不會讓你為難的。」裴渠聲音十分嘶啞,說話時牽動傷口都疼。他低頭忍了會兒,又問,「我只想知道,與我一道來的那位娘子,現今身在何處?」

小道士見鮮血不斷滲出來,實在看不下去,於是轉過頭去取藥瓶及白布帶。

裴渠又問了一遍,他這才有些蠢蠢地回說:「不知道,那邊有師尊照看着,好像沒什麼問題。」

小道士絮絮叨叨,低頭裁好了白布帶,趕緊又跑到他面前來要給他換藥。

裴渠伸手擋了一下:「先慢些換藥,我得去看一看。」

小道士高聲嚷道:「不行!師尊說……」

他話還沒說完,道長雲冠子便已走到了門口。雲冠子前腳踏進門,小道士就大聲告狀:「這位郎君特別不聽話!他非要下床行走!剛剛才換的葯,這會兒白布都快被血浸透了!」

撇清自己的責任后,小道士聰明地往後一退,將位置讓給了仙衣飄飄的師尊。

雲冠子不急不忙地走過來:「你現在這樣還想去哪兒?」

「我只是想去看一眼。」裴渠聲音更低啞了。

「她眼下比你好得多,只是需要休養不宜多走動,你還是將自己先養好了再說罷。」雲冠子說着搖了搖頭,轉過身又低聲囑咐小道士,「湯藥趕緊喂下就省事了。」

小道士恍然,一拍腦袋忙與裴渠道:「葯應是熬好了,貧道這就與郎君端來,郎君先喝了也精神些!」小道士說完就飛奔出門,沒過一會兒便將葯端了來。

裴渠此時狀態極差,實在坐不了多久。於是被小道士灌完湯藥,便又只好躺下。這湯藥中顯然加了些安神葯,令人喝下去頭腦昏昏沉沉。

裴渠俯卧在床榻上,任由小道士給他換藥布,而雲冠子則在一旁靜靜地看了好久才出去。

南山的狀況其實更差,常年飲食無律又肩負巨大壓力,底子本來就不好,加上這陣子頻繁受傷,若不是意志力強撐著,怕是早就倒了。

前日她硬扛着將裴渠帶上終南山道觀,在看到出來相迎的雲冠子時,竟是支撐不住直接栽倒了過去。

這樣一匹跑了太長時間、耗了太長時間的馬,一旦倒下,是很難再站起來的。雲冠子也算是醫中好手,卻也免不得為之擔心。

雲冠子早年與裴漣君有很深的交情,在醫藥一事上,更是相攜的同道中人。只可惜後來裴漣君幾盡走火入魔,又在辨識人心上太過單純,竟落得那樣一個下場。

這些年他雖久居深山,山下之事卻也知道不少。他知道裴漣君當年有過一個孩子,後來幾經打聽,才知這孩子以裴晉安么兒的身份活在人世;他亦知道這孩子曾因諸王連謀受到牽連,以至於去國離家;他還知道這孩子在諸王被剿殺過程中救下過另一個孩子,而很顯然,南山就是他救下來的那個孩子。

南山對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兩人如今有緣再重逢,倘若南山救不回來……

雲冠子心事重重,走進葯室時,看爐子的小葯僮忙站起來道:「丸藥已是制好了,要送去給那娘子服下嗎?」

雲冠子點點頭,小葯僮便趕緊拿着葯進了裏面一間小屋。

南山久久不醒,雲冠子只能慢慢讓她試藥,能不能緩過來,便只好看天意了。

道觀中的日夜似乎比城市中的日夜要漫長得多,觀中每個人彷彿都在昏睡混日子,而外面的人世卻時刻都在奔走翻滾。

終南山千峰疊翠,看起來綿延無邊,站到最高峰,卻又可遙望龍首原。巍峨宮群依稀可見,而那宮殿中如今則熱熱鬧鬧地迎來了新主。

登基大典隆重而浩繁,李佳音在這炎炎夏日裏穿着厚實沉重的禮服,聽禮部宣讀詔書,接受朝臣跪拜。一項項儀程下來,佳音已是出了一身汗。

若先前還只是隱約明白,如今他卻清楚知道,自己坐在了代表着權力核心的寶座上。他只覺得寶座冰涼冷硬,而頭頂、肩上千鈞萬鈞重。

他很想回頭去找一找自己的父親,可身後除了宮人什麼人也沒有。他的父親,他的姑姑,如今都在寶座之下,並不在他身後。

小孩子任由一群大人安排引領着完成了這場大典,又聽到了些許重要的名字。那些名字的主人幾乎都著紫袍玉帶佩劍,是將來要輔佐他坐好這皇位的人。

儘管好像自己肩上的重量被分擔了許多,但他對這些陌生面孔,生不出任何信任。他每每想起那個下着雨的夜晚,想起驪山行宮中那些陌生面孔近乎霸道又無理的舉動,便不由對他們心生畏懼。

新君帶着滿心的惶恐與不安接替了帝國的皇位,而寶座底下,卻是暗潮洶湧。

吳王幾乎是被宮人攙扶著離開,一句多餘的話也未說。而上遠從頭至尾都面容平靜,可她回到寢宮,卻將宮女嚇了一跳,她掌心全是斑斑血跡,指甲掐進肉里,是滿滿的不甘心。

至於老臣們,則是得意過一陣又不忘趕緊回家。內衛未除盡,便一刻不能鬆懈。

千牛衛增派了人手,沒日沒夜全城搜捕梅花衛,更是將一大批內衛的畫像四處張貼,鼓勵百姓見之便報官。

這許多畫像當中,有那麼一張即是南山。

官媒衙門的人瞧見了,更是指指點點:「呀!南媒官竟是內衛!真是可怕呀,整日裏看着人畜無害的,沒想到竟是這等貨色!還好我與她沒什麼來往,不然豈不是什麼都被她知道了?」

「哎喲哎喲嚇死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又一九品媒搖搖頭,想了想卻說,「哎?可這南媒官,她家裏還有個瞎眼的乳娘要照料嗎?南媒官這下跑了,她家這乳娘……」

「是啊是啊,平日裏南媒官將這乳娘看得可重了,什麼好東西都要留給她家乳娘。這下竟是只顧自己跑路,連乳娘生死也不管了!」

「依我看不會,南媒官應是十分重情重義的人。如今可能只是暫避一避,為了這乳娘也一定會回來。所以啊,官府要抓南媒官,派人守在她家,一定能逮個正著。」

「不光她家,還有鄰居!你可不知道,南媒官在坊中人緣好得很,這些人哪怕知道南媒官是內衛,估計也是會幫她的!他們那坊啊,就該重點盯着,不然南媒官狡兔三窟,不好抓。」

同行之間大概很少有真情義,看到比自己好的人不小心掉下去了,哪怕平日裏無冤無仇,都忍不住踩上兩腳。

一群媒官嘀嘀咕咕議論著,一旁的千牛衛聽了許久,走上前道:「方才諸位娘子所言可都為真?」

媒官們拚命點頭,其中一人更是斗膽問道:「為何特地抓這南媒官?她殺了許多人,還是做什麼了?」

千牛衛回道:「這個叫南山的梅花衛,借媒官職務上的便利,手裏握著許多人的資料,且又有過目不忘的本領,知道的事恐怕多得無邊。上官特意點名要將她活捉歸案審問清楚,諸娘子有什麼消息一定得告知官府,不然——」他目光一一掃過這些人的面孔,「當窩藏罪論處!」

一眾媒官哪裏經得住這樣的嚇唬,趕緊將知道的事都悉數交代了,得了千牛衛應允,這才慌急慌忙地各自散去。

鳳娘因太久未得南山消息,於是一早搬去了隔壁娘子家。隔壁娘子似乎也隱約了解一些情委,只將鳳娘藏在家中,對外也聲稱不知鳳娘去了哪裏。哪怕是那天裴渠過來尋,她也對裴渠講了同樣的謊話。

這會兒鳳娘正在廚舍內給隔壁娘子打下手,她能做的事雖十分有限,但做得很仔細。隔壁娘子往灶膛里添了幾塊柴,拍拍手直起身來,見鳳娘眉目間似有隱約憂愁,便勸道:「你莫要擔心,南娘子一定沒有事的。等這陣風頭過了,也定會來接你走的。」

鳳娘卻搖搖頭:「眼下局勢太危險了,我家娘子最好是能走得遠一些別再回來了。」

「可知你家娘子往哪裏去了?」

鳳娘在這件事上倒警覺得很,不肯輕易透露南山的去向。她含含糊糊回道:「不知道,娘子走時並沒有說。」

鳳娘既這樣說,隔壁娘子也不好再多問,但她心裏總有些不大好的預感,右眼皮子跳得實在太厲害了。

一家人吃過午飯,鳳娘道:「這陣子住在娘子家中實在是太過叨擾。我下午便住回去,免得給娘子家添麻煩。」

隔壁娘子放下筷子,竟是一陣沉默。

凡事無常,誰也不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南山既然被官府追究,鳳娘大概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若有心人舉告,很可能會將她一家也牽連進去。隔壁娘子看看自己的一對小兒女,抿了抿唇道:「那逢飯點過來吃罷,若不方便,我給你送過去也行。」

鳳娘對這樣的照顧已是感激至極,遂又收拾包袱搬了回去。上一回她被裴良春抓去,便沒想着要活着回來。如今她也是一樣,只求南山能平安活下去,自己的生死倒是無所謂的。

終南山上已漸漸入暮,裴渠再次醒來時,小道士仍舊在屋裏守着。

大概是守了太長時間,小道士坐着打起了瞌睡,頭耷拉着一動不動,似乎睡得很熟。裴渠沒有驚動他,忍着痛小心翼翼坐起來,試圖下床去。

小道士頭往下磕了一下,又猛地抬起來,盯住裴渠愣了一愣,即刻反應過來嚷道:「師尊哪!這郎君又醒了呀!」

雲冠子像是有千里耳似的,竟是馬上就趕了過來。裴渠這時已站了起來,扯過袍子往身上套。雲冠子推門而入,見裴渠要往外走,忙道:「要去哪兒?」

「我去看看南山。」

「你一走動傷口便要裂開,繼續躺着。」雲冠子的口氣不容商量,他說着皺皺眉,打算摔門而去,裴渠卻啞著聲道:「我不過去也無妨,她能過來嗎?」

雲冠子不說話。

「既然她不能過來,恐怕情況也是危重,道長實在不必刻意瞞我。」

他說得冷靜又誠懇,且也猜到了南山的情況。雲冠子深知已沒有了隱瞞的必要,便抿抿唇,嘆口氣道:「她還未醒。貧道試了許多藥方,都無甚作用。大約是太累了,想要好好睡上一覺罷。你也別太擔心,去那邊看看就回來罷。」

裴渠聞聲低頭系袍子,卻牽到了肩頭的傷。一時間冷汗涔涔,面上更是毫無血色。小道士趕緊衝過去幫忙,還忍不住嘀咕:「郎君真是犟脾氣啊,非要將自己弄殘廢了才甘心嗎?」他迅速幫裴渠穿好袍子,與雲冠子道,「師尊,那我帶郎君過去了。」

雲冠子點點頭,小道士便盡職盡責地攙扶著裴渠往葯室去。

滿堂都是藥草香氣,架子上更是堆滿了醫藥典籍,往裏走有塊長帘子擋着,挑開帘子即是內室。內室燃著熏香,南山平卧在榻上,動也不動,似乎睡得十分沉。

一位有些上了年紀的女冠子坐在一旁,見裴渠來了,竟是認真看了看他才道:「剛剛才服下藥,額頭已沒先前那麼燙了,脈象也穩了許多。」

可就是不醒。

女冠子起了身,將位置讓給裴渠,走到門口時卻又停住步子,忽然與裴渠說了一句:「你與漣君確實很像。」

裴渠意識到這觀中並不只有雲冠子與裴漣君是舊識,他回頭看了那女冠子一眼,沒有說話。

儘管他知道自己事實上是裴漣君的兒子,可他分明不認識裴漣君。他不知她是什麼模樣,也未聽過她的聲音。有關她的所有事,他都只能從小樓里的那些書帛中得知。

「若有什麼想知道的,儘管問我即可。」女冠子只留了這一句便出去了,小道士站在一旁摳鼻孔,想了想道:「貧道聽說漣君是……」他話還沒說完,便有一隻手伸進來將他抓了出去。

這時內室終於只剩了師生二人。裴渠伸手試了試她的體溫,又探了探她的呼吸。體溫剛剛好,呼吸也平穩,面容舒展平靜,雙眉並沒有因為傷痛皺起,似乎當真睡得很熟。

女冠子雖已替她換了乾淨床單,但掀開薄毯,卻也能從衣服上看到滲出的血跡。

寬鬆的袍袖遮住了手,裴渠猶豫着伸過手去,輕輕握住她涼涼指尖,將寬袖往上推了一些,忽然就緊緊抿住了唇。

自手腕往上,傷痕纍纍。有癒合了一陣子的,還有皮肉還未長好的。

他環顧四周,終於在角落裏看到了她原先穿的那身衣裳。裴渠費力撿過那身衣裳,一點點鋪開,上面血跡看得他牙根都疼。他忍了又忍,卻只是將唇抿得更緊了些。

過了好半天,他才嘆出一口氣來,重新給她蓋好薄毯。

裴渠大約是在內室中待了太久,雲冠子見他遲遲不出來,便親自過來找他。

他原本是要來責備裴渠的,可輕輕挑開帘子,見到內室中的情形,便又悄悄放下帘子走了出去。二人同榻而眠,裴渠更是側過身輕擁著毯子和南山,睡得也很沉。

此番景象令人不忍打斷,雲冠子將手背在身後走出了葯室,仰頭看着滿天月色甚是慨然地嘆了口氣……這兩個苦命的孩子啊。

他才剛剛感嘆完,那邊小道士急匆匆跑了來,嚷道:「師尊不好啦!山下來了一群當兵的!」他氣喘吁吁說着,站直了一指不遠處,「師尊看到火把了沒有?!」

「鎮定些。」雲冠子負手淡定地訓了一句,「你帶他二人去密室,快!」

「來不及了啊師尊!人都殺過來了,密室那邊早就被人看住了啊,那群蠢當兵的怎麼會知道我們的密室啊?!」小道士完全沒法淡定,他都快要急哭了,「嗚嗚嗚他們不會殺人吧?」

「怕什麼怕?!什麼時候道士怕過當兵的!」雲冠子照訓不誤,道,「我去鎮場子,你去將裴七郎喊醒。若實在沒辦法就往西邊走,聽到沒有?」

小道士都快嚇哭了,他實在沒有經歷過這等事,且對師尊吩咐的「往西邊走」完全沒有概念。他急得團團轉,反應過來要揪住師尊問清楚,結果師尊卻大步流星地往道觀前面去了。

千牛衛來勢洶洶,數人頭來了二十五六個。一到觀中便先封住了他們的密室,讓人無後路可逃,手段可謂十分狡詐狠毒。

雲冠子到底是見過大場面,從從容容說:「開國至今,道教一直備受尊崇,聖上來了都不能太造次,今日如何輪到爾等凡夫俗子來鬧事?」

「有人舉告終南山道觀窩藏梅花內衛,我等奉命來查,阻攔者不論是誰都會被抓,識趣點還是自己帶路的好。」領頭的千牛衛囂張說完,竟還哼了一聲,「臭道士。」

雲冠子擼起袖子就要打架,領頭的千牛衛一昂頭:「有本事打啊!怕你不成?」

「打!」雲冠子轉頭便招呼一幫小道士上前打,「道觀之內豈能容得爾等豎子放肆?」

小道士多是三腳貓工夫,實在是很差勁,但勝在人數多,還能稍微扛上一扛。雲冠子見雙方打了起來,轉頭就走。他原本也只是打算讓小道士們拖拖時間,並不指望他們能打贏。

可沒料領頭的那千牛衛卻是無比眼尖,一見雲冠子往外跑,忙喊道:「不要打了!追!」

雲冠子聽到後面動靜,立刻改了方向。他原是要往葯室跑,這時卻帶着一群千牛衛往相反的方向跑。老道平日裏身體練得極好,跑得也是飛快,幾乎是一路領先。千牛衛跟他繞着整座觀跑了一圈才驚覺這臭老道是在坑人,於是當機立斷停下來,命令道:「封觀給我搜!阻攔者殺無赦!」

素來鎮定的雲冠子這時也忍不住捏了一把汗,也不知裴渠他們到底走了沒有。

而此時的西京城中,同樣心急如焚的還有南山家隔壁娘子。她方才剛安頓好家中一對小兒女,便聽得素來安靜的坊中傳來馬蹄聲。她心猛地一沉,推門出去便見燈火幾乎照亮了整條街道。

她着急得差點被絆倒,努力想要穩住心神,卻看到紅衣鎧甲千牛衛個個都凶神惡煞地站在南山家門口。

鳳娘先前已將門給鎖死,千牛衛喊了半天的門,裏面也是一點動靜也無。千牛衛又在外面厲聲警告了幾句,無果便要撞門。

這時街坊們均被這動靜吵醒,一個個探出腦袋來偷偷瞧偷偷聽,千牛衛猛地將門給撞開,領頭那個舉了火把飛快地衝進去,卻轉瞬頓住了步子。

院子裏霎時安靜下來,廊下有燕子低徊,還有一個人。

數十支火把將庭院照亮,只見一人懸在梁下,腳下小案已被踢翻。

領頭的千牛衛愣了一愣,揮手命令自己下屬:「快去看看!」

下屬趕緊跑去確認,一碰屍體發現已經涼了,便對站在庭院中的上官說道:「死了有一陣子了!」

千牛衛長官聞言走出去看了看,想找個街坊來確認死者身份。他幾乎是一眼便瞧見了門外面的鄰居娘子,手一揮,便有兩名千牛衛上前將鄰居娘子拖進庭院。那娘子本就有些不大好的預感,這會兒被千牛衛拽進了庭院內,見眼前情形幾乎是嚇得癱倒在地。

白日裏她還和鳳娘一道吃飯,而眼下鳳娘卻成了弔死鬼,模樣實在太過慘烈。鄰居娘子回過神來,兩眼已是潮濕,視界內的火把都變得朦朧起來,她看着那些囂張的千牛衛,儘管心中呼號著不甘與憤怒,可想起隔壁屋子裏正熟睡的孩子,她能做的卻也只能是放聲大哭。

千牛衛見這婦人哭起來沒完沒了,草草問了幾句南山與鳳娘的事,便不耐煩地走了。

千牛衛這一走,武侯鋪的吏卒們將屍體從樑上卸下來,本打算按照無主認領的屍體來處理,卻被隔壁娘子給攔住了。

「別瞎湊熱鬧啦,和這家扯上關係會容易出麻煩的。又不是親戚,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好歹也會給她挖個墳埋了的。」好心的吏卒這樣勸道。

隔壁娘子哭着攔住他們:「求求你們,將鳳娘留下吧。」

吏卒一臉的為難,小聲道:「不瞞娘子說,千牛衛還打算拿這屍體當誘餌的。所以說,這屍體怎麼能交由娘子處置呢。」他說着便指揮手下抬屍體,又對鄰居娘子道,「萬不可與旁人說哦。」

鄰居娘子蒙了一蒙,還沒反應過來,吏卒們便已將屍體抬了出去。

這時坊間看完熱鬧的人們都打算閉戶睡了。坊間前一刻亮起來的燈,則很快熄了下去。這伏天裏的夜晚,走入深處時,也漸漸轉了涼。

鄰居娘子低頭擦乾眼淚,回想起許多舊事。她在南山家冷冷清清的小庭院裏站了一會兒,將廊下收拾乾淨,又將梁下白布解下來,關好堂屋門窗,最後走時甚至還給庭院裏快枯萎的瓜苗澆了幾瓢水。

鳳娘不想牽累南山,以死斷了南山被千牛衛要挾的可能。可卻沒料到,死後卻無法主宰自己遺體,還是要被利用。

鄰居娘子替她家關好大門,又面朝門拜了一拜。

佛家認為人死到轉世投胎這段時日乃中陰身,但若死者太過執著,就會一直守在死去的地方不去投胎。鳳娘是個執拗的性子,這輩子也過得很是凄慘,鄰居娘子希望她能保佑南山的同時,也能早些放開前世這些事,下一生過得好一些。

長安城復歸平靜,與之前千百個閉坊的夜晚並無不同。

城外終南山上,搜查卻還沒有停。道觀里雞飛狗跳,因千牛衛動真格殺了領頭打架的小道士,其餘小道士們便一鬨而散,甚至有些心性差的,都開始收拾包袱準備跑路了。

雲冠子則被捆住手腳丟在大殿裏,想動也動不了。

另一邊,千牛衛則還在認真搜查著,一間屋子一間屋子挨個來,小角落都不放過。及至葯室,領頭千牛衛霍地撞開門,只見一個守爐子的小道士。那小道士嚇得趕緊站起來,結結巴巴道:「你——你們是何人……」

話剛問完,便上來一個千牛衛揪住他,惡狠狠道:「老實點!」

那小道士嚇得直哆嗦,卻也很識趣地不吭聲了。

「有沒有其他人?」領頭千牛衛邊問邊往裏走,看到布帘子便頓住步子,警覺地辨聽了一番,拔劍就將布帘子揮開。

那小道士驚叫了一聲,千牛衛便趕緊往裏沖,可空間促狹的內室里哪裏有人?榻上空空蕩蕩,案上放了一些藥瓶,角落裏也是什麼都沒有。

領頭那千牛衛立刻讓下屬鑽榻底下去查看有無機關密道,那下屬拎着燈爬進去仔細找了找,出來后呸了幾聲,將灰吐了個乾淨,回稟道:「除了灰什麼也沒有!」

領頭那千牛衛覺得有鬼,偏偏不信,還要親自去查找一番,可最終也是一無所獲。

千牛衛將道觀搜了個遍,最後回到大殿。雲冠子見他們空手氣呼呼地回來,心中便穩當了許多。老道皺皺眉,很不高興地問道:「爾等找到了沒有?!」

「狡詐老道,快老實交代到底將梅花內衛藏到哪兒去了!」一年輕千牛衛不甘心地嚷道。

雲冠子擺了一張不耐煩的臉:「請問各位要找的是哪位?與貧道到底有何交情?貧道從來都不是樂善好施之輩,也素來懶得管閑事。貧道從未結交過內衛,又何來窩藏一說?爾等今日大鬧本觀,還殺了貧道的弟子,如此囂張下了地獄定要受盡懲罰!來,本道不和你們計較了,來拜拜天尊!」

他說着挪動了一下身子,讓開來讓千牛衛拜神像。

領頭千牛衛不屑地哼了一聲,轉頭就走。待千牛衛都走後,小道士才敢衝進來給雲冠子解繩子。雲冠子活動了一下手腕,站起來偏頭問道:「人呢?」

「照師尊說的,往西邊去了。」

「知道要往哪裏藏罷?」

小道士一蒙,搖搖頭:「不知道。」

「豬!」雲冠子狠拍了下他腦袋,「我前陣子不是與你說過嗎?!」

小道士被打得暈暈乎乎,無辜地說:「我不記得了呀……」

「怎麼走的?」

「裴七郎背着那娘子走的……」

「讓他背?瘋了嗎?」雲冠子皺了皺眉,立即吩咐道,「快去盯住那些傢伙,看他們往哪邊去了。」

小道士心存將功折罪之心,趕緊跑了出去。

這些千牛衛果真不甘心空手而歸,離開道觀后竟也是往西邊去了。終南山上亦有住民,會有一些小房子,也是不能放過。於是一眾人等邊往西走邊搜查,一家也不放過。山民們大多已入睡,這時都被吵起來,無可奈何地接受搜查。

千牛衛遠遠瞧見一個亮着燈的屋子,便上前去敲門。敲了好半天,卻遲遲不見有人來開門。兩個千牛衛一對眼色,剛要撞門,門卻突然被人從里打開了。

裴渠站在門口朝外看了看,問:「有事嗎?」

打算撞門那千牛衛一愣,忙道:「我等奉命前來搜捕梅花內衛,讓開!」

裴渠給的回應卻是皺眉和沉默,僵持了好久,他才回道:「這裏沒有。」

「沒有?」領頭千牛衛走上前,將裴渠上下打量一番,只見他衣着整齊樸素,看起來不過是個尋常士子,但卻疑點重重。他遂問,「那你大晚上為何要宿在這地方?」

這木屋看着很是簡陋,平日裏供往來獵人宿住,應是個無主的房子。

裴渠淡淡地回:「某來尋親戚,途中不幸遇上山匪,現今一無所有,加上夜路也不好走,只能在此地將就。」

他坦蕩說完,又讓開來,擺明了讓人進去搜查。

領頭千牛衛一揮手,便有幾個小兵魚貫而入,將屋內仔仔細細都搜查了一遍,出來後果然回稟說:「屋內並無其他人。」

領頭千牛衛聞言不語,卻是疑心地自己進去又轉了一圈,快轉出來時,他卻在地上發現了血跡。他狠狠一挑眉,盯住裴渠道:「這血跡哪裏來的?」

裴渠低頭也看了看,甚是鎮定地說:「某如何知道?大抵是什麼動物的血罷。」

領頭千牛衛琢磨了會兒,忽地一揮手,示意下屬走了。

裴渠剛關上門,那領頭的就小聲叮囑下屬:「留幾個人在這盯着,一有可疑動向就抓起來,聽到沒有?」

下屬趕緊點點頭,將房子四邊都守住,令裴渠插翅也難逃。

裴渠這時仍站在門口,通過窗子看外面火光變化,確定還有人沒走遠,便不能輕舉妄動。

不過是來取個水,卻沒料在這當口撞上這些人。

他心急如焚,可這時卻被困此地,一時間卻哪裏也不能去。

他在屋中坐了一會兒,背後傷處還在流血,傷口再次開裂比先前還疼,他咬緊牙根,細聽外邊動靜。再過一會兒,便索性將燈也熄了,佯作睡下。

約莫到了五更天,他聽到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伴隨着「守什麼守嘛」「分明就沒有異常啊」的抱怨聲和哈欠聲漸漸遠去。

外面天漸漸明亮起來,他從角落裏翻出一條薄毯當披肩用,以便擋住身後血跡。他咬牙拎了木桶,推開門,忍着傷口再度撕裂的痛楚往外走。

晨間山谷中有隱約霧氣,卻格外清新,甚至有一些涼意。漫步山間本是愜意之事,對裴渠而言卻很是煎熬。他很警覺地裝作去打水,將周圍都查看了一遍,確認那些千牛衛的確是走了,這才打了小半桶泉水往西邊林子趕去。

他顧不得肩背的傷,步子越走越快,徑直走到一株生長了至少千年的大樹前,將南山從樹洞中抱出來。

南山乾燥的嘴唇微啟,似在說些什麼。裴渠忙捧了水喂她,摸着她發燙的額,心尖幾乎被揉碎。南山很吃力地抬起眼皮,模模糊糊中能看到裴渠的面孔,她努力伸手去碰他的臉,聲音無比嘶啞地說:「老師來得好遲,我都快要撐不下去了……」

南山的聲音中聽不出太多情緒,臉上倒是努力地撐出一個笑來,彷彿方才的話並不是責怪。她的手沒法夠到裴渠的臉,索性退而求其次,摸索著握住他一隻手,隨後緩緩收緊。

昨晚裴渠剛將她安置進樹洞,便覺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了他的衣角。他猛地一驚,發現南山似乎是醒了,湊過去只聽得她艱難又含糊不清地說:「水、水……」

他顧不得疼,立刻去找水。好不容易尋到一間供往來獵人住的屋子,進去后正翻找木桶,便聽到外面傳來的雜沓的腳步聲。

火光與腳步聲一同逼近,最終有人敲開了他的門。他佯作鎮定地開了門,卻忘了翻找過程中滴落在地的血跡。對方因懷疑他,守了他近乎一夜,導致他被困屋中,沒能及時給南山送水。

南山渴了一晚上,也迷迷糊糊地等了一晚上。她做了漫長的夢,睜開眼周圍一片黢黑,一點人聲也沒有,夜間山林中的潮氣甚至令人覺得有些冷。

初醒的人都沒甚氣力,她幾番想起來,卻根本動彈不了。

這一夜對於南山,抑或對於裴渠,都十分漫長。於是清早這重逢,簡直令人忍不住落淚。裴渠穩了穩情緒,從袖袋裏取出昨夜帶出來的藥瓶,將葯給她服下,安撫道:「再睡一會兒。」

他將腿借給她當枕,低頭仔細撥開她額間散發,看山林中晨霧散去漸漸熱起來。這山林中似乎鮮有人來,也相對要安全一些,只是……好餓。

因眼下吃不出味道,裴渠對食物的要求變得十分低。他四周看了看,樹上有些野果子,看着應當還未熟,但充饑果腹卻是沒有問題。

可南山枕着他的腿在睡,他不方便起身,於是伸長手撿了地上一隻略有些腐敗的果子,也顧不得臟,低頭悄無聲息地將果子完好的部分吃了下去。

南山似乎總在做夢,有時不知夢到什麼便忽然不自控地動一下,像是受了什麼驚嚇。她睡得極不穩當,最後竟胡亂抓到了裴渠的手,便再沒有放開。

日頭漸漸升起來,山林中卻還算涼爽。裴渠背後的傷口不再流血,疼過之後是長久的麻木,便不覺得太難受。

林中突然響起腳步聲,裴渠仔細聽了聽,微抿了抿唇卻沒有着急喊醒南山。那腳步聲漸近,裴渠便隱約瞧見那人模樣。

來者著交領大袖深色道袍,步子略急,一看便是雲冠子。

裴渠並不意外他會找來,只他眼下不方便起身,便也只干看着他往這邊走。

雲冠子顯是瞧見了他們,快步跑了來,仔細瞧了瞧,問說:「還好嗎?」

裴渠太累了,且聲音是啞的,於是只點點頭。

雲冠子又看看南山,小聲問道:「難道醒過?」

裴渠又點點頭。他啞聲道:「昨夜醒的,但之後我被一些事絆住了,沒能照料好她。早上服了葯,睡了有一陣子了。」他抬頭看向雲冠子,將能說的都交代了。

雲冠子見他亦十分憔悴,日光底下臉色更差,便說:「在這兒待着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我有箇舊友在京城有座小宅,倒是可以去那裏住一陣。就是怕……」雲冠子皺皺眉,「西京城中如今實在不太平,局勢太亂了。不過燈下黑,或許也最安全。一切看你如何取捨了。」

裴渠低頭看看南山,不論是他自己還是南山,眼下都需要一個合適的地方養傷,這深山老林必定不適合。而道觀眼下也已經不安全,千牛衛既然起了懷疑或許早晚都會再殺回來。

他思索良久,抬首回道:「這些時日多謝道長收留救命之恩,裴某無以為報。裴某在京城倒是有個去處,便不勞道長再安排了。」

這種時候多牽連一個人便更麻煩,且不說知道的人多了不好,就算那人信得過無惡意,但萬一他們出點事,卻要將幫忙的人牽連進去,實在是有違初衷。

雲冠子沉吟一番:「也好,我這就命人送你們下山。」

裴渠再次致謝,雲冠子又道:「昨日那小道並未告訴你要往這裏走,你如何知道這裏有樹洞可躲?」

裴渠手搭上南山額頭,抬首回道:「她曾在手札里記過,我印象深刻。」

他口中的「她」便是裴漣君了,雲冠子聞言抿了抿唇,一時未說話。轉念一想,裴渠倒也真是漣君翻版,就連過目不忘這一條都十分相像。

這樣聰明的孩子,在人生路上可千萬別像他的母親。

雲冠子未再說什麼,只速速折回觀里安排人護送裴南二人下山。保險起見,他甚至挑了一條平日裏根本無人知道的小路。弟子們都紛紛驚呼:「原來師尊還藏着這樣的秘密不說!這山難道是師尊的嗎?」

雲冠子不理他們,又與裴渠叮囑了幾句,這才同他們告別。

裴渠這時卻又喊住他,小聲說了毒藥的事。雲冠子聽完后沉吟道:「令人喪失味覺的毒藥的確不止一種,漣君琢磨過不少。她通常能將解藥琢磨出來,但也不是每回都能解開。若是連她也解不了的,我也沒辦法。」

裴渠聞言未語。

雲冠子又道:「不過漣君當時之所以琢磨這種毒藥,好像也是因為那人想用。再深究便是權謀之爭了,令人喪失味覺當是一件很殘忍的事。食之無味是比許多刑罰更殘酷的事,經年累月的無味人生更是可怕的消耗。」

「是因為那人想用?」

「應當是,漣君沒有在手札里寫嗎?」雲冠子道,「那人這些年應給不少人下過這毒罷?私以為眼下還沒有人能解開這毒藥。這種毒若摻在食物中,吃着吃着便沒味了,起效非常快。你問這做什麼?」

「沒什麼……」裴渠緩緩回了一句,卻陷入了非常久遠的回憶中。

雲冠子沒有再繼續這話題,又另外叮囑了幾句便讓他們走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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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婚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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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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