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章 命運之軌
劫後餘生。
花貢船隊的所有人心中都這樣想著。
一番血戰,終於戰勝瀛洲海賊,但三艘船上沉甸甸籠罩著的那片陰鬱氣氛,就連明媚的陽光、清朗的海風也難將其散盡。
船隊的主艦是花貢船,船上的羽林軍原本是一羽編製(即為士卒百人),鏖戰後清點人數,殞命者二十四人,重傷者十九人,余者幾乎個個都掛了彩。羽下十帳中,有三個帳因減員太多,已不成編製,最慘的第四帳,尚能戰者竟只剩帳頭一人。
其中原因,申金吾心知肚明。
船隊啟航之日,曾行泊在煥州的棗兒窪,四帳內有兩名士兵觸犯軍令,在軍前被斬首示眾,整個四帳遭到全軍的不齒與嘲笑。結果在昨夜與海賊交鋒中,四帳官兵個個如瘋魔了一般,不要命地爭著衝上舷去砍殺敵人,前赴後繼地攀桅射敵,一個接著一個傷痕纍纍地倒下,為的是一雪其恥……
申金吾感慨了一番,遂遣劉羽牌去安撫那孤獨的王帳頭。不多時劉羽牌回報:折了一臂的王帳頭臉色鐵青,吊著臂膀猶一瘸一拐地來回走動,為最後兩名奄奄一息的四帳兄弟燒水煎藥,旁人要相幫,他只是不理。
申金吾聽罷喟然,吩咐劉羽牌安排人守在王帳頭左右,莫要讓他怮傷心神之下,做出甚麼事來。
至於護衛花貢船的兩艘斗沖艦,傷亡則更是驚心。
這兩艘船屬於戰鬥快船,均配置甲士五十,槳師一百,另有舵師、眺師等船工若干。由於始終堅守花貢船側翼,在戰事最烈時。煥州巡江稽察司的兵卒力竭不支,船工不待號令,個個都持槳揮鏈。登上甲板與賊相鬥。戰後清點的結果,每船戰死者均超過五十人。傷者更多。不得已之下,花貢船的成船監從己方槳師中調撥了一批過去,才使兩艘斗沖艦勉強可以拔錨航行。
三艘船的前後甲板均已徹底清洗,但日照當空時,仍不知有哪裡的血腥氣息不時地隨風飄來,如果有人蹲下身去細看,會發現舷下、階前、桅邊,許多木板的縫隙間。都隱隱深嵌著一些暗紅色,那便是令人作呃的來源。
從那一天起,直至入京,花貢船再沒有響起過銀鈴般的歡聲笑語,艙廊中如花似玉的女子們,寧願待在悶暗的斗室內,也不願踏上甲板一步。連鳳執宮也很體諒地免去了擦洗甲板的體罰。
一切宛如夢魘,不同的是,夢醒之後,已是滿目帆破舷殘。四顧凋零黯然,還有身上的傷口隱隱作痛,似在提醒著每個人。昨晚的那不是夢,是血淋淋的真實人間。
可是,經歷過這一幕的人們心中之痛,又何時能得袪除呢?
這一切,若不是生還者,又有幾人能懂?
……
花貢船的艙廊內,鳳執宮停下揉著太陽穴的手,睜大了眼睛:
「什麼?選秀使大人要親自照顧受傷的花秀女?!」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秋薔面對這位高出自己一級的宮中女官,謙卑地執手躬身。卻是堅定地點頭:
「是,昨夜高大人與羽林軍將士們並肩抗敵。激戰中海賊兇惡,高大人幾為所傷。幸得天佑長生。有花秀女冒死以身相護在先,申將軍等奮不顧身在後,終於保得高大人毫髮無損……」
聽得這個小宮女說得頭頭是道,當時身在艙廊中,沒有見到那一幕的鳳執宮自然是不好說什麼,加上這段時間以來,對那位事事出人意表的花憶蝶花秀女也認識了不少,倒是點了點頭,似是對這位秀女的英勇表現意甚嘉許。
見對方沒有置疑,秋薔再施一禮,直起身來,繼續向鳳婉儀傳達主人的想法:
「高大人還說:君子受滴水之惠,亦當湧泉相報,更何況是救命大恩?本來花貢船有太醫生同行,藥石處方之事自當放心,只可惜郭博士不幸為賊所害,除了高大人自己曾研習了些醫術外,此間再無良醫。再者,眼下船行海上,天氣濕熱,高大人擔心花秀女傷情轉惡,因此才作此決定。請鳳大人明鑒。」
鳳執宮表情一下變得古怪起來,她瞥了一眼秋薔,像是想開口說甚麼,但遲疑了一會,仍是緩緩搖首道:
「高大人倒是多慮了。郭太醫雖遭不測,令人扼腕痛惜,然船上還有他的左右童子在擔當臨時醫職,他們即不如郭太醫遠矣,到底是懂得幾分醫道。本官聞聽得花秀女的傷情不算重,想那兩名醫童終歸可以將花秀女醫治妥貼……至於高大人,仁厚慈和,善體下情,實乃長生之幸,天下之福。不過,此事一來尊卑有序,二來男女有別,身為高大人之尊體,自奉湯藥於秀女的病榻前,終歸是有些——」
鳳婉儀嘴唇翕動著,生生將最後半句話咽了下去,不敢將話說完。秋薔看在眼裡,微微一笑:
「羽林軍中傷者甚多,高大人早命兩位醫童下底艙去為他們一一治療,至於高大人自己,已在花秀女房中,與風秀女和幾個侍婢們共同照料她——」
秋薔突然語音一沉,帶上幾分不容置喙的罕見威嚴:
「高大人胸懷坦蕩,光風霽月,原也不懼閑言。然船上耳目眾多,若是為人覷見他在秀女房中,少不了有那口沒遮攔的亂嚼舌根……所以,秋薔斗膽懇請鳳大人,限制各房人等出入走動,再有便是每晚不再設艙廊前後門的值夜宮女,以便高大人照料。」
「甚,甚麼?你從哪裡借得好大膽,竟敢要我撤去宮禁?!莫非是想害我亂了宮律不成?真正豈有此理!」
鳳執宮為秋薔的氣勢逼得一滯,才想起要拍桌子,秋薔搖頭,輕嘆了一聲:
「秋薔並非著意陷害鳳大人,相反是為了鳳大人好……個中道理,鳳大人——不。鳳姐姐您自當是明白的。」
說罷也不等鳳執宮回答,自施禮而去,倒把鳳大人說得啞口無言。呆坐在那裡發楞:
「果真……是為我好么?」
饒她精明能幹,面對這樣棘手事情。也感到計無所出,頭不由得開始脹痛起來:
此番差事,真是要命啊!
……
與此同時,當事人高卓卻對鳳女官的糾結心情一無所知,正握著茶盞,看著床上的人兒默默出神。
花憶蝶傷在右後肩胛,大約是在昨晚海賊潛上側舷,高卓抱著她滿地打滾的時候。有名悍賊提著漁叉一路追著狠刺,雖然被羽林軍擲出的大戟擊斷叉頭,但魚叉的斷木杆仍在她的身上劃了一道血痕。傷口不長也較淺,本來流了少量血便已自行癒合結痂。誰知經過氣管切開術的這一通折騰,傷口再次裂開不說,最要命的是,在她衣裙的肩頭位置上尚釘著一根不短的木刺,正擦著皮肉。
在進行手術期間,花憶蝶的精神保持高度緊張,根本不覺得刺痛;等到手術成功。她拖著疲憊身體來著甲板抽煙時,心情驟然放鬆,一下靠在桅杆上。那根木刺便扎入肩胛原先的傷口處,流了不少血。
連番勞累加上外傷失血,花憶蝶當夜便發起了高燒。
高卓無聲一嘆,見蘭兒過來輪班,便吩咐兩句,自去為花憶蝶到底艙去看葯是否煎好。剛走出艙廊,一股惡臭便迎面而來,他還沒來得及作呃,申金吾便出現在面前:
「末將申文豹見過高大人。」
「呃——申將軍你好。」
「……」
高卓見這位戰場上直面鮮血猶不改色的申金吾今天像是換了個人。忸怩著想說什麼卻始終不開口,頓時好奇心起:
「那個。請問申將軍有事?」
「我,不是。我們羽林軍全體弟兄得知花秀女卧床,便來問候一聲。花秀女對宋羽牌有活命之恩,羽林男兒個個銘記在心,如今唯有祈願長生大神賜福,祝花秀女早日康復。」
「哦,目前沒什麼大礙,謝謝你們。」
「……」
「咦?申將軍還有事么?」
……
海州所屬海域寬廣,接下來的幾日,天啟的花貢船隊再未遇到過一個海賊,或是一隻海獸,偶有一兩回的驟雨駭浪,憑著成船監的老道經驗,也都一一化解,無驚亦無險。
眺師運盡目力,整天東張西望,別說是迎接花貢的海州禮仗艦船,連半片帆布的影子也未見到過。
申金吾與成海監分別暴跳了一回,最終冷靜了些后,坐下來商議,結論是現在仍不清楚海州方面究竟與這次的海賊襲船之戰有幾分關係。為保餘下的航程順風順水,花貢船隊乾脆不生狼煙,不放信鴿,不去驚動海州水軍,避免橫生枝節。
又過了幾日,船隊由海入衍河口,來到東州。選秀使高卓鐵了心地不見任何當地官員,餘下申金吾、鳳執宮、成船監等三人,由副秀使龐公公率領,宣布定錨、登岸后便立即受到東州的熱烈歡迎,至於連同後面隨之而來的盛宴,自是不在話下。
再過幾日,船隊通過東州水路,進入宸州地界。
……
是夜,平穩而安靜,波濤如同母親的搖籃般輕輕起伏,花貢船隊如同三隻小蟻,在深墨色的雲端里緩緩飄行。
花憶蝶的病情不見好轉,晚上更是迷迷糊糊說起了胡話:
「我不是花憶蝶,我不是……」
「蘭兒,蘭兒,我想喝水……」
門輕輕推開,高卓端著一盆清水進來,放在桌上。
蘭竹兩婢起先晝夜不休地在花憶蝶榻前忙碌,終於是撐不住,改為大家輪流看護,今天本該是風霖主僕兩人過來。
但風霖畢竟是千金小姐,年輕貪睡,看來這個照顧病人的夜班,怕是要落到自己的頭上了。
高卓打了個呵欠,卻並不著惱。他來到床前,想伸手試試她額頭溫度可降了些,這時花憶蝶又開口:
「娘,我不要嫁人,不要嫁……」
聽到她最後說的一句話。高卓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他打了把手巾敷在她頭上,熱與冷的刺激讓她下意識地全身一顫:
「冷,好冷……」
他端詳著她:
果然是個不世出的美人胎子。我見憂憐。
只不過,美好的面容此刻寫滿了蒼白與憔悴。
她於這一路上。爬桅杆規勸風霖,艙房禦寇、海戰抗賊,二度救了自己,更是帶傷在手術台上,搶救了羽牌官宋少光……
小小的身體,為什麼會蘊藏著這樣巨大的能量?
奇女子啊。若在前世,也一定會是個了不起的巾幗。
但是現在,等待著她的。只有蕭瑟宮牆數落花,寂寞廣庭聽月聲的命運。
他愛憐地看著她,不像男女之間情愛的注視,倒更像母親看著女兒,姐姐看著妹妹。
「格格……」
她冷得開始牙齒打戰,雖然蓋有薄被,身體仍不自覺地蜷成一團,像一隻柔弱無助的小獸。
讓人禁不住想抱起撫慰一番。
你冷么?
他猶豫了一下,解下外衣覆在被子上,結果手被她握住:
「蘭兒。我冷,真的好冷,格格……」
她的手心冰涼。他另一隻手遲疑地去探她的頸,觸手冰涼,全是冷汗。
瘧疾?!
這下糟了。
他猶豫了一下,上床輕摟住她。
她找到了熱源,本能地反抱。
頭還往他的懷裡拱,連身體也湊了上來。
青絲汗濕,卻仍有發香幽幽傳來,很好聞。
他不無悲哀地發現,自己又有了反應。
要命!
他只能盡量不去感覺懷中的青春**是如何地凹凸有致。只能拚命去想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話說龐公公的體重有沒有三百斤?
秋薔鼻樑邊的小雀斑能不能用粉蓋住?
宮裡的紅果樹有沒有掛新果?
花憶蝶的胸圍比自己前世的大多少?
哇!這要命的反應!
呸呸!重來!
話說龐公公的體重有沒有三百斤?
……
男性的本能如潮水,洶洶而來。緩緩而去。
一番折騰,他也累了。又想起白天甲板上,申金吾與他的對話:
「請您務必好好照顧花秀女。」
「我會的。」
「如果……如此,謝謝大人。」
匆匆而去的回眸中,那雙富有威脅性的眼神,什麼意思?
難道,那個當兵的真的在吃醋?
吃我和她的醋?
他笑了,低頭看看懷中已然恢復平靜,進入酣睡狀態的她。
笑著笑著,再也笑不出來了。
她真的好美。
比前世的自己美麗得多。
儘管有些嫉妒有些羨慕,但卻不恨不惱。
相反卻有種親切熟稔的感覺。
甚至,還有點喜歡。
彷彿前世便已註定。
為什麼會這樣?
是因為那橋上的那團燃著很旺的火?
是因為那次糾纏不清的落水和人工呼吸?
是因為船上這幾天來的各種**各種玩笑?
是因為這次出生入死的並肩戰鬥?
……
一個大膽的念頭躍入腦海:
如果,只是如果,非要我選一個妻子的話——
可不可以是她?
荒唐!她是皇帝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秀女呢?
也不可以,因為——
他扭頭看去,艙室空間不算大,床邊就是方桌,桌上一面銅鏡在燈火中映著溫柔古樸的光華。
鏡中,那一張俊美的男性面龐,正微笑中帶著淚,他伸指在空中,虛撫著鏡子里的從陌生到熟悉的輪廓,無力地告訴自己——
因為,我始終是個女人。
……
夜已深沉,沒有宮女值夜的艙廊空蕩蕩地,唯有細微的足聲響起。
快到燦京,有秀女抱恙終非好事,再者那位大人也……
總之,鳳執宮對花憶蝶放心不下,思前想後,決定今夜前來探視病情。
門未合嚴,鳳執宮抬手又放下,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細縫,向里偷窺。
眼珠一下瞪得溜圓。
昏黃光影中,他身著內衣,正半躺半倚,擁花秀女而卧。
畢竟兩人還是睡了?!
無怪,早覺得不對勁……
鳳執宮用盡全身的力量,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不讓自己驚呼出聲。
因為她知道,這一叫喊起來,她必死無疑。
花貢船上,清楚選秀正使真正身份的人,寥寥無幾。
身為雲后信人的鳳婉儀正是其中之一。
本來,以他的身份,看上天下任何女子,想納為己用,也非甚麼難事。
可是,秀女絕對不行!
這是禁臠!
鳳執宮不敢再看下去,連忙躡手躡腳地離開。
心中在號啕,在咆哮,在拚命從回憶中徒勞地翻找著宮律、禁律,和本朝乃至前朝的宮中典例。
先河,本朝的先河,這可怎生是好?
回宮說出來,她死;不說,她也死。
越來越覺得當初龐公公提及的花家房產,此刻更像是空中樓閣。
艙廊一下變得既黑且長。
終於來到自己房前,她抹了一把淚,輕輕推開門進去,關門,又開門。
無計可施的鳳執宮,光著腳重新走回到那個春光無限的房前,把門謹慎地絲絲關牢。
……
房中,兩個年輕男女渾然不知鳳姐姐都有了想要跳海的心情,船兒隨浪微微上下起伏,他們再次以極度纏綿的姿勢相擁,各自進入了夢鄉,一個愁眉不展,不時翕動一下鼻子,眼角還有點點淚痕;一個深沉安詳,臉上帶著甜甜笑意,發出細細鼾聲,還偶爾吧嗒一下小嘴。
天邊現出一絲彤紅,眺手拉開千里鏡,躍入眼帘的,正是雲歌那一片巍峨如岳的無邊樓台,那一片浩瀚如海的不夜燈火。
……
天啟國史:大曜歷七七七年,天啟歷一二七年,杏月二十八,後世被誦為千古一后,時為煥州秀女的花憶蝶,進京。(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