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玖章、舌戰

拾玖章、舌戰

院外丁三還在戰戰兢兢地等,進去也不是,離開也不是,他開始後悔這項差事。直到看見花憶蝶主僕兩人出來,才舒了口氣。

花憶蝶垂頭喪氣地自顧自按原路往回走,根本沒看見丁三臉上欲言又止的表情,蘭兒在後面見狀,想了想小姐曾說過的話,鼓足勇氣對丁三說:

「小姐說了,你很好。」

丁三喜出望外,不顧對方是個丫鬟,竟深打一躬道:

「還請轉告你家主人,在下名叫丁仕郎,日後如有機會,相煩在小王爺面前多多提及在下,感激不盡。」

待抬起頭時,兩位佳人已轉過屋角,去得遠了。

又是一陣風起,帶走幾片地上的草葉,卻帶不走丁三丁仕郎那患得患失的心情。

……

願以為壓力加感化,拿下周伯二五仔本是水到渠成,誰知事出有因,沒感動周伯反被周伯感動,倒貼一張賣身契不說,佃戶的事仍然沒有半分把握。

花憶蝶有點不甘心,有點無奈,蘭兒想勸又不敢。

回到王伯住處,已近黃昏,桌上早早點起一盞油燈。燈許是不常用,上下點點銅銹斑駁,油也不太好,黑煙裊裊,熏得正坐在大桌旁噼里啪啦打算盤的孫趙兩位先生不時咳嗽幾聲。桌上攤著幾本卷了邊的舊簿,不問而知是田地租佃的記錄,更是一部南庄的小小史書,記錄了每一位村人辛勞拼搏的點點滴滴。

夫人正等得焦急,見女兒安然歸來,心中放下一塊大石:

「憶娘,你回來啦,早知如此,便再喚上劉婦隨行,也好與蘭兒一起隨著你,也好有個貼身照應。」

看看嬌小度和自己差不多的蘭兒,花憶蝶對母親的擔憂表示同意,比起鐵塔般的劉大姐,這妹子實在不是格鬥型。

「娘,我沒事。」

怎麼說?周伯那頭沒談攏?是因為自己都為他覺得冤得慌?

好煩,真的好煩。

花憶蝶勉強堆起一個微笑,安慰了下夫人,靜靜站在桌邊,無意識地望著那些田簿。

自己對這個世界,還只是初來乍到,茫茫人海,能否找到要找的人?能否攜她的手一同回到原來的世界?

自己的事情足以頭疼一百遍,眼前好歹有花夫人頂著,不如不管了吧。

可是——

花憶蝶怔忡地望著那幾本有點泛黃的田簿,突然感覺很不是滋味,眼前彷彿一幕幕電影截屏跳動著,閃過那雪中踉蹌著的王伯;那山上被樹木砸得背上血肉模糊的周伯,還有那捧著碗來圍觀的莊戶漢子們,聽得有趣時,臉上露出的憨憨笑容。

庄生夢蝶,人在夢中?蝶在夢中?眼前這些有血有肉的真性情,又怎是假的,又怎忍視而不見?

不再遲疑,也沒有理由逃避。

花憶蝶心頭一股久違的熱血湧起,平抬雙手盈盈躬下腰去,向兩位賬房鄭重施禮:

「兩位先生,可願助小女一臂之力?」

兩位埋頭工作的先生轉頭看去,各自大吃一驚,慌忙離座:

「小姐請講。」

「但憑東主吩咐,小人義不容辭。」

「好,我要請兩位先生算筆賬。」

花憶蝶抬起身,像是下定某種決心般,神色堅毅,嘴唇緊抿,一掃往常的嬌媚女兒態,眼中有兩點星火在跳動。

……

明月初上梢頭,花府南庄的村中曬穀場上已聚集了不少人,場周圍筆直立著一根根大木,上頂一個石制火盆,熊熊地燃著不知什麼油脂和著柴草,映得四野通明。顯然此處也是南庄百姓平時集會的所在。

每個人都在翹首盼望著,直到幾條人影綽綽在場邊出現,才引起一片騷動。

承王府低級幕僚,食三等門客俸祿的丁仕郎,化名丁三,伸長瘦頸急急地看,待發現來人中有自己苦候已久的窈窕身影,忙引上前去招呼,也不管那胖胖的董四向自己投來不解加探詢的目光。

「姑娘,斗膽請借一步說話。」

丁三糾結了許久:既是小王爺的人,再稱她為小姐顯得生疏外道,日後如攀不上這層關係,則未免太過可惜;但若喊她一聲世妃娘娘——男未婚女未嫁的,人家老娘又在身旁,估計得挨抽。

乾脆,學習京中時尚,叫姑娘吧,親切熱絡些。

夫人和王伯一臉厭惡地想將他逐開,花憶蝶勸慰他們暫勿衝動,隨著丁三走開人群兩步,蘭兒誓死緊隨其後,丁三卻不在意。

來到場邊不遠一株歪脖子樹下,花憶蝶冷冷看他,要開始對決了,不用再扮惺惺作態:

「何事?」

「那個,在下丁仕郎。」

「認識。」

「承王府的小王爺——」

「不認識。」

「啊?」怎麼換個說法了呢?丁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抖抖指著自己頭上:

「那簪子?姑娘的簪子?」

「我爹送的。」

「這,姑娘你可記得——」還想垂死掙扎一下,花憶蝶早不耐地自顧自往回走,丁三急了,跟在身後想扯嗓子又不敢,壓低聲音叫道:

「姑娘,還請看在小承王爺的面子,莫提及我倆的來處罷。」

花憶蝶轉身,輕蔑地看他:

「怎麼,鼠輩見不得光么?」

說罷冷哼一聲,領著蘭兒扭頭就走,留下一縷暗香。

丁三呆在當地,心頭一股怒意漸漸湧起:

「臭小娘!膽敢耍我!既然如此,須怨不得我給你好看!」

……

場中央,站著南庄的主家來人,花夫人、花憶蝶、蘭兒和王伯,王伯清清嗓子正要開口,人群分開兩邊,一個駝背老人拄杖走出來。

所有人都驚疑不定地看著周伯走到場中,站在夫人的身後,王伯的右側。

王伯與周伯互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贏了!終於將周伯爭取過來了!

站位決定一切,大家都已明白周伯不再支持退佃,人群中頓時升起一片嗡嗡聲,花家一方自是狂喜不提;承王府一方董四駭然,丁三不動聲色,心中卻在滴血:

這把叫莊家扮豬吃老虎,輸得實在冤!

都怪自己糊塗!都怪花家那個古靈精怪的臭小娘!

……

王伯簡要介紹一下背景,便有請出花府主人為大家講話。花夫人沉吟著,終於一臉不情願地向女兒勉強點頭示意,花憶蝶施施然上前一步,摘下面上輕紗:

「鄉親們,我是花煥州之女,名叫花憶蝶。」

白天有見過的,再度驚艷;晚上首次一睹芳容的——尤其是後生小子們,一陣騷動,逼得半環狀人群縮小了幾分,王伯周伯兩人不得不充當臨時保安維持秩序:

「退後!都給我退後!休驚了花家女眷!」

望望一雙雙炯炯眼神,花憶蝶頓感自己明星氣場十足,連帶自信和勇氣都直線上升:

不就是由農民轉職民工么,我來替你們算這筆賬。看大家到底是賠是賺!

「首先回大家一個問題:你們知道一個採金工,一天可得多少金?」

清亮空靈的嗓音並沒有立即得到回復,眾人面面相覷,交頭接耳。

哪能讓你討得頭彩?!

那丁三咳一聲道:

「我表哥在金山洗沙,據說一人一天可出一兩金。」

「嗡!」

一下炸了鍋,交頭接耳的幅度和音量頓時增大,花憶蝶不無悲哀地望著燃燒著興奮的樸實的臉,搖了搖頭:

「一人一天一兩金,一年就是三百六十兩,一百人的話,就是三萬六千兩,花府南庄的勞力是——」

「南庄共一百七十戶,人口五百七十四,青壯二百七十七。」

孫先生老花眼加高度近視,由趙先生捧著幾張紙大聲念出來。

花憶蝶飛速心算了一下,朗聲道:

「如此,單計南庄青壯,若都去採金,一年可淘得白銀近百萬兩。如果有力氣的婦孺一併上陣,按四百人算,一年可為王府掙到一百四十多萬兩白銀」

「噝!」

全場一片倒抽涼氣之聲。

「大家先不要高興,按過千抽一的規矩,你們的報酬是一千四百兩白銀,也就是一百七十戶人家分這一千兩,每戶約八多兩銀。」

「那還不讓我們退佃?!」丁三和董四互相擠擠眼,得意地扯著嗓子道。

花憶蝶沒理他們:

「也許這樣你們也會認為,靠採金可凈掙著八兩雪花銀子,已經很不錯了。」

頓了頓又道:

「但要掙這八兩銀子,你們需要先放下農耕作業,這筆損失你們可曾算過?

眾人聽得都是一楞,董四腆著大肚子,陰陽怪氣地在人群中尖聲道:

「這卻奇了,莫非成日裡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土裡刨食反是掙得多;去金山採金倒是虧了不成?」

場內有起鬨聲,更多的人卻是沉默著,只用亮晶晶的眼睛,向花憶蝶無聲地詢問著。

花憶蝶坦然四顧,微笑了一下道:

「我南庄計一千四百六十七畝地,上中下各等平均,每畝可產稻二石,按市價折錢可得二千九百貫,若分攤下來,每戶可得十七兩銀還多。」

繼續沉默,人們心中都是一哂:

這小姑娘終究年齡太幼,加上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知人間還有稅賦徭役這一說?

「哈哈哈!」

丁三仰天長笑,精瘦的脖子青筋畢現。

花憶蝶不禁想到一首有關鵝的詩:曲項向天歌。

「這位承王府的客人,對我的話有什麼意見么?」

「哈哈!我笑花姑娘年紀小,田裡的事情懂得畢竟不如莊戶人多,」

說完才反應過來,臉一白:

「我不是承王府的,莫要亂說!」

恨是恨上了,一句姑娘說溜了嘴,卻是一時改不過來。

花——姑——娘——

花憶蝶恨得牙痒痒:尼瑪人話不學,非得這樣稱呼老子,不,老娘么?!

強忍不快,故作輕快地一挑眉頭:

「哦,原來我說的不對,那麼請承王府的瘦客人講來聽聽捏?」

「按天啟十二律中的田律,佃戶每年收成需按官四主四佃二進行分配,即凡豐年時,將四成糧繳於官倉,四成糧繳於地主,二成糧歸自有;歉收之年時,按每畝產稻一石,折市價繳四成銀或糧於官倉,地主方面繳三成半。其餘歸自有。」

其餘?要到了災年,光是這百分之七十五的稅賦,恐怕就得逼著百姓賣兒賣女,哪還有什麼剩餘?!

花憶蝶快要出離憤怒了。

再看佃戶們,眼神紛紛黯淡下來。

心算了一下,一年辛苦下來,每戶不足3.5兩銀子。

花憶蝶手一攤:

「種田收入只有採金的一半,看來相差很多啊。」

「可不是。」所有人的眼神都在說同一句話。

看來面孔雖漂亮,腦筋終是不行。丁三董四對視一眼,呵呵冷笑兩聲。

女子無才便是德,卻非要充強項硬出頭,今日且看你如何下台。

「如果花府只要二成呢?」

「什麼?」

正在得意的丁三董四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麼?再說一遍?」

許多人都在問。

「花府願意免除二成田租,只向每佃收取二成。」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花府的意思?」

丁三喘著粗氣。

夫人大驚,一把拉過花憶蝶退後。

憶蝶!

娘!

母女無聲對視。

你在作什麼?!

對不起,娘。

為什麼減租這樣的大事,不事先和我商量?

娘,我們現在只能這樣做!

四成降為二成,花府今後怎麼辦?

相信我,減租不會動搖花府根本,而且我發誓,若按我的法子去施行,花府非但不會衰落,反之會更加興盛!

母女倆相對無言,眼神間卻交流著彼此的心聲,片刻后,夫人銀牙一咬,放開女兒,驕傲地挺起高聳胸脯道:

「我女兒所言,即是我花家所言,花府田莊從此每年只收二成田租。」

夫人之言不亞重逾千鈞的大石入湖,頓時激起萬重漣漪:

「真的?二成租?我不是耳背了吧?」

「花家夫人當著這麼多人說的,紅口白牙,人家是何等身份,自然是真!」

……

承王府方面按捺不住了。

「這個,花府可要想清楚了,天啟田律是定的官四主四佃二,若是擅改,等同違律,無人追究還好,若是——」董四意味深長地陰陰一笑:

「若是有人舉報,朝廷按動搖經濟,蠱惑民眾查辦,那可就不好辦了唷。」

有人向董四怒目相視,卻被身邊的人勸住了。

「哇,小女子好害怕。」花憶蝶輕拍胸口,居然發現自己的胸比起母親大人差著些,不過還是挺有料的。

「承王府胖客人說的也很有道理,犯法的事卻是做不得的。即便我爹是煥州牧,也需防一些別有用心的人陷害。說起來,那些小人實在可惡。」

「可惡之極!」

「可惡透頂!」

「打他娘的!」

群眾響應之聲此起彼伏,丁三董四騎虎難下,在憤怒的圍觀中如芒刺在背,一面拭汗一面故作滿不在乎。

「不過,我倒有個好主意。」

所有人安靜,瞪大眼睛的同時豎起了耳朵。

王伯覺得小姐很有說書人的潛質,一波三折,把整個會場的氣氛都調動在她的手中。

「我們花府可將這二成田租作為無息貸款,作為田莊擴大再生產用途。」

「小,小姐,什麼叫無息貸款?還有擴大再生產?」

蘭兒弱弱地問。

正好少個幫腔的,花憶蝶意氣洋洋地掃視一圈無數人腦袋上頂著的問號,耐心解釋一番。

終於聽懂之後,佃戶們得意了。

加上二成租后,收入翻倍,比之採金所得,雖然仍有一兩左右的年收入差距,但畢竟當慣了農夫,久扶鋤犁,沒人願意為了多掙一兩銀,跑去陌生的環境,做祖輩未曾接觸過的營生。

承王府客人們不淡定了。

竟有人敢作此想?!

「貸款是無息無期限的,只要不退佃,花家田莊中的佃戶都可享有貸款的權利。」

花憶蝶怕佃戶們對欠錢這種說法仍存在顧慮,又補充道。

「那得啥時候還上呢?」

最早狠狠瞪董四一眼的漢子憨憨地問。

花憶蝶淡然一笑:

「等到我花憶蝶百年之後,再說罷。」

「憶娘!」夫人失聲驚呼,長生大神在上,女兒居然拿自己的性命來作這個約定!

「小姐!」蘭兒和王伯、王大娘同時喊。

王伯老臉的每一條皺紋都在抖,王大娘又開始抹眼淚了。

全場沸騰。

「小姐長命百歲!」

「花小姐大善人,能活到我孫子抱孫子!」

「都不對!小姐准能活到村頭老槐樹那麼久!」

「……」

花憶蝶惡寒,這樣下去,什麼仙福永享壽與天齊都要從他們口中蹦出來了吧。

會不會從此多了一大批死忠的粉絲加保鏢呢?

火光中,丁三董四臉色慘然。

事到如今,已是無可挽回了,原以為十拿九穩之事,誰曾想半路上殺出個花憶蝶,落子不按章法,生生將一盤大好的棋局給攪亂了。

拼了!

丁三一咬牙,豁出去道:

「鄉親們且聽我一言!」

大家沉浸在財富帶來的*中,壓根沒人聽見。

「丁三!你還想作甚?!」

董四急了,生怕丁三一衝動,作出不利於王府之事。

「她們加了籌碼,我們也要跟!」

趕情這位丁三,真的是骨灰級賭徒。

「你瘋啦!採金是王爺的頭等要事,開出的過千抽一是鐵價不二,誰敢擅作變更!」

「此事必須得成!否則王爺的懲罰之厲,你是知道的!」

「那也好過我等自作決斷!事先未稟王爺得知,自己這般胡來,仔細回去主子扒了你的皮!」

董四快暈了,與其讓王爺處分下來,不如自己先弄死這個二貨隊友算了。

董四正考慮要不要找根棍子給丁三來一下,丁三已搶先開口,一聲喝道:

「承王府可以出到過千抽二!不,過千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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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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