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飄萍(一)

第五章 飄萍(一)

遠遠的便見有粗使丫頭在大門外洒掃,清早是極少有人來往的,那丫頭見有人走來,定睛一看,是她,邊甜甜喚了聲小姐,邊扔下笤帚,扭身去通報了,她小嘴一抿,先就喜上心頭。她牽著雪駒走上台階,跨過門坊樓,眼前鋪著一溜平整方正的白色花崗岩,長長筆直的外道正延伸至園門,雪駒蹄聲頓時格外清亮,直盪出迴音來。

白氏一族為商向來低調,於外人眼中是神秘不易察的,越是如此,越被傳得神乎其神。若簡單說起來,祖上是事農起家,經酒發家。大至城郭,小至鄉舍,遠至南省,近至北地,只要有酒飄香的地方,不難尋到白家酒坊的蹤跡。百年招牌酒玉翎郎與一瀞香更是好酒者收藏品鑒的首選,口口相傳,臨溯白家號名不脛而走,名揚天下。

臨溯城名為城,實是鄉鄰近舍敬儀的稱詞,白氏四代掌家人襄助鄉里是世代相繼的默契,鄰里無不受過恩惠,儘管白氏行事隱秘不事張揚,只是德馨功巨必沒有埋沒的道理,人心自有一桿秤,天下事瞞不了天下人的眼睛。

北地四季多變,旱澇皆是災難,不經公開募集,在半月之內有財力挖井近百賑旱的能有幾人?修路築橋也是如此,眾多巨賈豪紳功名簿上皆留有名,只有白氏素來以無名氏穩居榜首。鄉里人對這座歷經百年沉寂無言的建築,有著摩仰般的敬畏,它高大的牆垣圍砌,擔得理所當然的權杖。

只是世間萬物盛極而衰,自有定數。白氏第四代掌家人白武清,膝下二子一女,長子白翎笙,大太太吳氏所生,性情溫良,不思博取;白衍笙次之,三太太尹氏所生,白武清最愛此女,雖生為女兒身,卻依男兒樣教養,頗有其父行事作風;另有一幼子白羽笙,二太太葉氏所生,尚性頑混肆,一家上下見著莫不頭疼。

大太太吳氏,名霖鸞,吳家與白家為世交,更難得是通家之好,白武清與吳霖鸞行的是青梅之約,正因為此,二太太葉青萍,三太太尹粟今入門,她接二連三遭受打擊,終日鬱郁,不理家事,夫妻情分日見疏離,直至白武清辭世,她才肯邁出湘閣。三太太與白武清倒是心意相契,一個牽念,一個痴情,不願獨活,隨夫故去。二太太葉青萍,是白武清行商時結識,一個賣藝守身的清貧女子,身世有如其名,零丁若飄萍。

那個名喚蒙恬兒的粗使丫頭在大院內一喊:「小姐回來了!快去通知大太太,二太太!」便見有各房的丫環向不同的方向四散開去,這清晨肅靜的大宅頃刻間起了騷動。

白衍笙牽著雪駒剛進了園門,門房的李梓,經人一叫,便成了小李子,走上前,樂呵呵看著他們的小姐,多半以為她馭馬踏著七彩祥雲歸來,高興昏了頭,結結巴巴說了句話:「小姐,你可回來了!大太太,二太太都急壞了!」

白衍笙將馬韁遞給他,邊交代,邊朝大重門張望:「喂些草料給它!」小李子笑不可抑,咧著嘴,連聲應道:「哎,哎!」

看到吳霖鸞邊手腳忙亂系著下襟的盤扣,邊急匆匆迎了出來,那素黃攢綠的錦花寬襟與慈愛祥和的面容再熟悉不過,先就笑上嘴角,隔著老遠,美美叫了一聲:「大娘!」

大太太吳霖鸞聽聞這聲巧叫,眼角漫溢笑意,看著嬌俏嫣然的白衍笙親昵行近,心底的孤寂像被風吹了去,她對白衍笙的感情是極曲折的,被丈夫冰封的女人,盡母親之職於她便不僅是責任,更是排遣孤獨的唯一寄託,只有一子是存有遺憾的,她自然明白長子身負大任,不能日日拴在身邊,白衍笙出生時,她得知是一個女兒,存了多種私心,只是暗暗高興。

當尹粟今走後,她更是打心眼裡疼愛這孩子,便帶在身邊撫養,有如親生。待她不同兒子,愛多了,就顯嬌縱了些。

想到這裡,綳了臉,仍是禁不住愛憐地拍了白衍笙伸過來的手,卻帶了幾分辭色問:「這兩日又瘋到哪裡去了?越來越不像話,一個女孩子家,沒一點品形!」

這話著實重了,白衍笙眨眼間盈滿淚花,撇了嘴道:「大娘要罰便罰,說這樣的話,連您自己也捎帶進去,讓蓮兒過意不去呢!」

就這麼一個女兒,怎麼捨得去罰,聽她後半句話說得蹊蹺,吳霖鸞不由問出口:「怎麼說?」

白衍笙含淚微微一笑,說:「蓮兒是大娘教養長大的,若說品形不端,豈不是連您自個兒也說帶進去了!」

吳霖鸞微微一驚,這丫頭倒是難得的機智善辯,只是女子這樣出眾又有何用,看她淚光閃閃,終究心疼,不忍深責,笑著將手拂上她的小臉,說:「好了,回來就好,以後不準這樣,讓全家人為你擔心!」

忽聞丫環追著葉青萍小跑過來:「二太太,您的繡鞋!」幾人不約而同抬起頭,方見一身姿裊娜的年輕夫人長發如瀑,光著腳款款行來,纖足玉色,步步生蓮。在站的都禁不住噗哧笑出聲,偏偏當事人不以為意。

白衍笙笑著望向她腳下,說:「二娘,您這是練夏功呢吧!必是新想的法子!」

葉青萍淺笑輕顰,柔聲說:「還不是被你這丫頭鬧得!怎得兩個人去接,都沒堵住你!竟讓你這鬼丫頭溜了!」她話說的俏皮,眾人不由鬨笑,她一把拉起白衍笙的手,說:「我不管,你既已回來,不能輕易饒了你,快為我點妝去!」

只吳霖鸞輕哼一聲,毫無笑意:「多的是丫環婆子伺候,你倒捨得讓蓮兒沾惹那些俗脂艷粉!」又轉向白衍笙,溫言說:「蓮兒,還不隨我回閣!」

葉青萍見眼前人多,壓下翻湧而上的火氣,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鬆了手,瞥一眼吳霖鸞,望定白衍笙,旁敲側擊:「蓮兒,你得閑時來,想來時來,二娘等著你,盼著你,但決不像有些人,凡事強迫你!」言畢,忿忿離去,數名丫環緊跑慢跑才跟上。

吳霖鸞有意高聲道:「這幅不著調的模樣,沒的教壞了孩子!」徑自扯起白衍笙的手回了湘閣。

吳霖鸞素來眠輕覺淺,夜晚有焚香安神的習慣。進得湘閣,有裊裊余煙正自香爐內逸出散開,室內隔了幾重帳幔,雖是薄薄的絹紗,在暑氣重的夏日,也顯得憋悶。見不多幾扇小窗開著,白衍笙先就上去,又開了一扇窗。

兩丫頭正立於一旁,菱丫頭見狀,悄悄望了吳霖鸞一眼,只怕自己的主子不樂意多開窗,見她並不似以往強烈反對,才又走上前去幫忙,只聽白衍笙說:「大娘,這屋裡若換進些新鮮空氣,好得多,於身體是最有益的!」

吳霖鸞答非所問,輕嘆一聲,道:「這胸中的悶氣,若是多開幾扇窗便能驅散倒也好了!」又招手讓白衍笙過來,坐在她眼前,端詳了好一陣兒,才又說:「你這孩子,怎麼這樣瘦,總不見長肉!」又抬頭對身旁立著的紅丫頭說:「去讓廚房,多做幾樣小姐喜歡的吃食來!」紅丫頭微微一福,盈盈應了一聲:「是,太太!」碎步去了。

白衍笙自然明白先前吳霖鸞話中「悶氣」所指,這深宅之內,或許只白衍笙活得尚算滿意,倒不是她比別人富有多少,只是她從不強求自己,更不要求別人對等相待,快樂就容易的多。人人都樂意親近她,許是因為她自始至終的嫻靜和合,雅量無邊,自有悅世凈塵的力量。

當下只是淺淺一笑,刪繁就簡,對吳霖鸞說:「大娘,我有些日子可以留在家裡,隨時可以陪您聊天,管叫一切煩悶無影無蹤!」

那一臉天真爛漫,又是另一種小女兒姿態,吳霖鸞也不由輕笑出聲:「還要準備些好果子,是不是,邊吃邊聊!」

她最了解這丫頭,自小喜食甜食,小嘴又是極刁的,最後不得不從南方請了位糕點師傅來。不需幾日,她便與人熟稔了,那糕點製法如數家珍,聽得老師傅也一愣一愣的,自此後再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獨家秘方。想到此,眼底不由泛起無盡寵溺,只笑吟吟地望著她,她如沐春風,吳霖鸞寥寥數語也正點中她的軟肋,便嬌嗔地笑著說:「大娘,最疼蓮兒了!」

湘閣內用過早飯,看看日頭,時辰已不早,白衍笙心內惦念葉青萍,便有些食不知味,一撂下筷子,就趕去聽雨閣。自小長在這重重院落,兒時淘氣,上竄下跳,無一角落不熟知,一重門又復一重門,折折彎彎的舍道總似遙遙迢迢。

這聽雨閣所處,最為偏遠,她心想二娘本是一個極愛熱鬧的人,偏偏選了這處來住,也不知她是怎麼想的。這一路行來,奼紫嫣紅好不養目,偏偏到了聽雨閣前,依然四處不見一盆花,只庭院天井處開了一處小池,那裡正浮著挨挨擠擠的橢圓葉子,她依稀記起小時,秋雨連綿的季節,無處可去跑來這裡,常見二娘獨坐在廊上,怔怔地望著一池綠意,萬千條雨絲似金絲銀線簪落,一陣風吹過便糾結在一起,池內正漣漪成片,雨打浮萍的細碎之聲隱隱在耳。

彷彿只是此刻,她豁然了悟,二娘外在的熱鬧與內里的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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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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