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九九(一)

第十一章 九九(一)

顧岷之向來五時早起,自歸南山出來的人,晨起練功,不足為奇。多年來,不管身處何地,這是他唯一保留未曾更改的慣習。五時,合府上下仍在沉睡,六時才會有僕人陸續起來洒掃院廳。

這深宅大院之內,曦光輕微,即便是萬紅爭艷的繁盛時節,也籠著純然的暗色,自成一方,與世無關。那樣的沉靜,靜到讓人小心翼翼,不發出一絲一毫聲響去驚擾。

他在園內的菩提下立定,繁茂的枝葉,如擁疊起的綠雲,正吞吐著無盡的清涼。他動作清逸,開合自如,時而像雲間漫步的白鶴,時而如猛虎撲食,目光炯炯有神,招招勢勢行雲流水般順暢自然,一氣呵成,他已渾然忘我,錦衫轉眼被汗浸濕了。套路走完,才停了下來,拿起早已備好的毛巾拭了拭額上的汗水。

抬起頭,方見自己的房間,窗邊一個小身影一閃而過。他扯動下嘴角,輕笑一聲,抬腳向屋裡走去。白羽笙坐在床上,睡意全無,見顧岷之進來,急不可耐地站起身,又穿上鞋,說:「先生,原來會功夫,先生能教教我嗎?」

顧岷之並不應話,只在圓几旁坐下身,執起茶壺,他人小機靈,一個箭步向前,搶過去,說:「我來為先生斟茶!」稚氣的雙眸盈滿了熱烈,又雙手奉茶,畢恭畢敬地一躬身,說:「先生,請喝茶!您就收了我吧!」

顧岷之接過茶杯,依然不發一言,稍稍轉身,並不看他,只是抿茶,眼中卻儘是笑意,白羽笙急壞了,緊跟著轉過去,對他一揖到底,說:「請先生原諒我先前的不敬,不要跟我計較,您就教教我吧!」

話說到這份上,基本上算是在認錯了,顧岷之方才放下杯子,說:「教你也不難,布置的課業不能落下一分,這練功不同旁的,吃得苦中苦方能有所成!」又鄭重地問了一句:「你真得決定了?」

白羽笙連連點頭,喜笑顏開,且眼明手快,又往那空杯子里續滿了水,遞上去:「全聽先生的!」

課堂上,顧岷之對白羽笙說:「笙兒,今日學習廉頗負荊請罪。」白羽笙也是極樂意的,不經意一說:「先生是要投我所好嗎?」

顧岷之淡笑道:「怎麼?不想學,那就繼續你的幼學瓊林?」白羽笙眉毛眼睛立時撮到一塊,趕忙嬉笑著說:「就負荊請罪吧,挺好的!先生繼續!」

這一堂課過去,卻見眾多的僕人三三兩兩自窗前走去又走回,也不知園子里出了什麼事。待課時結束,顧岷之說:「笙兒,去休息一會兒!」

方才踱步出去,遇到迎面而來的七巧,就攔住她問:「園子里今日怎麼這樣熱鬧!」七巧抿嘴一笑說:「先生剛來,有所不知,小姐在芝蘭亭擺墨寫信呢,據園子里的老人說,這樣的機會每年三次,分別是夏季,秋季,年尾,也分別是小姐假期在家的日子。園子里多是家遠又不識字的丫頭婆子,就由小姐代筆,寫了家書,一塊寄回家鄉。」

他不以為然地輕哼一聲,說:「看來是小姐生活太過無趣,一時興起,打發時間罷了!」

七巧不由笑容凝結,看他一眼,見他神色從容,並無異樣,又笑著解釋說:「先生冤枉小姐了,聽張媽說,小姐自識字起就開始寫,有些年頭了,怕是近十年了呢,這已成白府不成文的規矩了!每年的這些時候,大家都是排了隊去找+小姐!比過年還熱鬧呢!」

他若有所思,猶自沉吟:「竟是這樣……」見七巧一臉疑惑望著自己,方才對她說:「你去忙吧!」他看著持信歸來喜顏悅色的家僕,又稍立了立,才向芝蘭亭走去。

他靜靜佇立在遠處,瞧著被僕人簇擁著的白衍笙,她正和顏悅色邊聽著身邊僕人的口述,邊提筆在信紙上書寫,寫完又讀給那僕人聽:「母親在上:兒在臨溯一切安好,望母親保重身體,待到年底,兒或能抽身,回去看望您。另外附上銀錢十五,祈求母親別再緊衣縮食,千萬吃好穿好。娶媳婦的錢我自己另有準備……」眾人聞聽再次鬨笑。

顧岷之眼中漸漸漫出愧疚的神氣來,又夾雜了一絲柔和,轉過身,白衍笙平易的笑容卻依然映在瞳鏡深處,心湖一時漣漪輕起,久久不見平靜。

吃過晚飯,顧岷之正伏案看書,七巧端著換洗衣物走進來笑著打招呼:「先生在備課呢!」

顧岷之自書案上抬起頭,問她:「七巧你來這裡也不久嗎?」七巧將衣物放在床邊的柜子上,點頭說:「是的,只比先生早來幾個月!」顧岷之又問:「還習慣嗎?」

她笑道:「挺好的,只要事事仔細些,太太們也都是賞罰分明的,並不苛責下人;大少爺向來和和氣氣,小少爺雖愛玩,並不為難我們。小姐更不必說了,人人都喜歡她,我來這些日子,她們一口一個小姐,我聽了不少關於她的事。」

顧岷之不由「哦?」了一聲,又問:「你們小姐日日鑽在九九軒是怎麼回事,那裡面難道有什麼稀世寶貝?」她噗地笑出聲,說:「小姐在做功課呢!」

他愈發疑惑,她又解釋說:「小姐特別擅長捏泥人,我也是聽說,只不幾個人獲准進入,我們新到的人或者是毛手毛腳的丫頭是不許接近的,先生若有機會進去,可要看仔細些,回來也給我講講,聽說是極形象逼真的!」又說:「先生別熬太晚了,沒什麼事我先下去了!」他應了一聲,七巧出去掩了門。

手中雖然持書,他並沒看進去,這兩日他認識到的白衍笙已大大出他所料,暗自思忖,或者大哥將她放歸,另有隱情。又不由想到也不知大哥怎麼樣了,突被遠遠的一聲衝天炮響驚醒,他立時起身,開門走了出去。門房裡燈火通亮,他知道是一些男僕們在打馬吊打發時間,他自個兒上去開了門,走向外牆。

稍立了立,果然閃出人影來,信使上前說:「二爺,大當家有令,讓您即刻返回!」聽聞大哥醒轉,他心內欣喜,又想自己任職剛剛兩天就請辭,不免為難,蓮兒其人既不同先前臆測,看來大哥是動了真情,而非被女色蠱惑,催促自己返回的原因,多半是怕自己對她下手,便說:「去回大當家的,讓他放心,我不會動他的人!」

想起白衍笙,又自言自語慶幸道:「還好沒有動她……」,信使猶疑道:「可是二爺……」他不由嚴聲:「還不快去!」信使無奈地一揚拳,只得離開。

顧岷之返回,門房內喧嘩依舊,反身刃上門,走向自己的卧室。無邊月色正好,路過九九軒,見窗前明亮的燈光映著纖細的人影,嫻靜美好凝神專註,卻也似不解風月超然物外,不由止住腳步,定了一定,輕嘆世事弄人,歸南山終歸是匪盜,不為世俗所容,大哥與她隔著天塹鴻溝,怕只怕到頭來再驚心動魄的牽戀也只是夢中花,水中月。他似理解了安魯戈突發急病的原因。

第二日,白衍笙正細細為手裡的泥人描彩,孔武的打虎英雄武松已經成型。她雖一心一意在描畫,並沒抬頭,知道有人輕輕走進來了,待來人走到跟前,她才毫無預兆地猛抬起頭,望向他,再熟悉沒有的俊顏皓眸,身態略顯單薄,有幾分弱質女兒樣的風流,正是自己的大哥白翎笙,不由喜上眉梢,甜甜叫了一聲:「哥哥!你回來了!」

白翎笙本想嚇她一嚇,見未能得逞,到嘴邊的「啊」又憋了回去,心想自己這個妹妹自小機敏過人,他這個做大哥的也只能自嘆弗如,只呵呵一笑,自身後取出一個精緻的木盒遞給她,說:「我自雲甸給你帶了些上好的顏料,快拿去,試試看!」

白衍笙放下手裡的工作,邊接過,邊歡喜地說:「謝謝哥哥!」又站起身,問:「哥哥這一去又三個月,大娘想你想得不得了呢,南邊的生意怎麼樣了?」

白翎笙笑答:「好得很!」一邊走去桌邊,俯首端詳桌上的泥人,說:「是武松啊!」白衍笙說:「是的,笙兒點名要的!」

不經意瞥到白翎笙領口處殘留著些粉底,不由又氣又好笑,說:「哥哥,你又去逛梨園子了,好歹清理乾淨了再回來,邊說邊拿出自己的手絹,幫他擦了一擦,又說:「若是被大娘看到,又埋怨你半晌,你也是,既有這樣難以割捨的嗜好,也要小心再小心,免得氣著她,若挨了她罵,你也痛快不哪兒去,是不是?」

他立著身子,微偏了頭,由她幫著擦,只說:「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又沒別的喜好,不過描個妝在梨園子里唱上幾句,解解悶而已,倒像丟她老大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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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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