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57

5757

「……後來女魃就對應龍說,你若不走,那我便棄了這身軀殼付與邪魔,縱為禍人間也罷,總歸每一分生靈塗炭,都是你造的孽。」

盈盈在他懷裡悄悄探出頭來,雙手已經用力得抓住了他胸口的衣服,獃獃望著卻見他只是含笑回視,沒有一點想要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因為緊張而抿起的嘴唇越發癟了,終究沒忍住,小聲問道,「那應龍呢,應龍真的走了嗎,」

少陽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發角,兩眼中滿滿的都是溫柔的笑意,輕聲訴說:「應龍說,天定你我皆身染邪氣,即是憐此相思難就,何苦舍我離你而去——天地永隔,煙水無窮,你怎捨得。」

少女怔忪了許久,深邃卻純澈的瞳孔泛著認真的光色,問:「應龍不忍離得女魃……就像少陽與我一般?」

他笑了:「就像我與盈盈一般。」指尖緩慢撩開一縷散在她鬢邊的髮絲,「可是女魃說,我當然捨得,那是我期待許久的世界,我卻再無法親身踏入,我要你替我親眼看著,看到這天地再沒有你我。」

「她將應龍身上的邪氣皆引渡至自身,成就天地間第一位邪神,從此天書不收,冥書不納,只能於人世遊走無所歸途。應龍本是開天闢地后的第一尾應龍,原就得天所眷有天命傍身,既不具邪氣,自入天書之冊,這凡間,確是想留亦無法留……」

少陽沒有再說下去,他頓了頓,低頭輕吻懷中少女的額。她抿著唇望著他,眼瞳中是安靜卻沉鬱得讓人心碎的眸色:「他還是走了。」

傷心約莫只是個簡短的時態,再深沉的情感總會被壓抑在那雙眼睛底處,她認真得傷心了,轉而眸中卻仍然是不諳世事的天真純澈:「然後呢?」

過了好一會兒,少陽才笑出來,他注視著盈盈就像注視著絕無僅有的珍寶:「然後,女魃與應龍便再未得見。女魃來到應龍曾久駐的赤水邊上,人間就有了赤水女神的傳說,應龍被天道強留天界,日日流連在天地屏障邊,便只有按天律司水之時,能夠俯視人間,可是他的視線穿透九重天宇往下,卻再見不到女魃顏面。」

他以指作梳已將盈盈的長發理順,將手臂搭到她腿彎間,像抱孩子一般將她抱起。盈盈睜大眼睛,摟住他的腦袋維持住平衡,垂眼看時,少陽溫柔得對著她笑:「好了,故事講完,盈盈該睡了。」

她低下頭,把腦袋挨在他邊上,小小應了一聲。

水晶紗簾上的薔薇石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少女輕輕吻了吻青年的臉,然後牽著他的手,閉上眼睛,安然入眠。

※※※※※※

有一日,盈盈對少陽說:「近來是不是……冷了些?」

他怔了很久沒有說話,後來也笑笑,說只是天涼了。他原先就喜歡抱著她,現在更是日日夜夜不肯鬆開手。

千年廣寒石本就是天底下陰氣最重的事物之一,這還是廣寒石鑄就的宮殿,可曾經這樣豐富的陰寒之物也壓不住盈盈身上的濁氣,直至少陽來到她身邊。廣寒石的寒氣並不能對她有所影響,連少陽都會覺得寒烈難耐的陰氣反而能調和她血脈中的陽濁。

與少陽待得久了,她的體質有所改換,但她的骨骼經脈中,依然隨血液流淌著濃重得幾乎凝成實質的濁氣,正是這濁氣閉塞了她所有的脈絡,卻也阻隔了寒氣入體——可如今,盈盈卻感覺到冷了。

冷的不是廣寒石的陰氣,而是她身體中正在凝結的濁氣。少陽觸摸著盈盈雖無溫度卻柔軟細膩的臉頰時,巨大的恐慌幾乎要將整個心臟都吞沒。便是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這樣活生生的血肉,正在一點一點失去生命。

實在受不了的時候,盈盈牽著他的衣角,小小的帶著點委屈得說,我冷。

她的忍耐力原來就超常。正因為太過乖巧,不忍讓他人為自己擔憂抑或困擾,所以再痛也能咬著牙關一聲不吭。然而,她竟這般小心翼翼得說出口了,該冷到了怎樣的地步呢?

身體中的濁氣已經不往外發散,它們自血肉中生出,不斷在血肉里流竄,越積越厚,厚到了臨界,便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凝結。可緩慢的速度卻是天大的折磨,在那樣漫長的時間裡,活生生感受著自己從骨骼到血肉都凝結成冰塊,這是何等的苦痛?

可盈盈連晒晒太陽都不能。白晝中的日光能引化濁氣,盈盈此刻就如一個濁氣的漩渦,不但不釋放,空氣中稀薄的濁氣反而會為她的身體所吸收。濁氣越盛,盈盈便越難受。

被痛苦折磨得越深的時候,盈盈就越安靜。連與少陽說話也不常了。

明知道沒有人能阻止這種變化,還是忍不住奢求會有奇迹出現。西玄的府主們一個一個為盈盈檢查,然後搖著頭彼此對視卻無可奈何。凝重的氣氛在此間凝固,或許是親人們眼中的悲哀太過濃重,她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麼。

盈盈轉過頭去看少陽。少陽依然那樣溫柔那樣繾綣得注視著她,就像注視著世上最難求得的珍寶。

他的情緒總能這樣輕易得感染到她,即使明知要走到末路,還是對著他微微笑了。

少陽摸摸她的頭髮,也跟著笑起來。

旁人看著這副情狀,明明該是哀傷無暇以顧的,不知為何,此刻卻有股不知名的寒氣襲上心頭。

盈盈連瞳色都在慢慢消褪。那曾經深邃到如同寂夜的眼睛,一日一日得,變作冰晶般的純白剔透。雪膚,白髮,現在是冰眸,後來連唇色都在漸漸消失。

她日日夜夜依偎著少陽,遠遠看著宮殿外開放的那些簇晶花與血蓼。這個過程太過漫長,要忍著這樣的煎熬,連少陽都能為她疼到近乎窒息。他的盈盈,卻依然天真純美。

盈盈在他耳邊小聲說:「我在變成一塊石頭。」

少陽靜靜望著她,許久、許久之後,緩緩得笑了笑:「……變成石頭。」

盈盈有些疑惑得偏過頭,然後伸手想觸摸他的眼,就是那麼突兀的,一滴水珠砸在她的手心上,緊接著,整個人都被緊緊擁入懷抱。她的臉貼著他的胸膛,長長的衣袖掩住腦袋,再看不到他的眼。

只有手心中那滴水珠,滾燙得,一直燙到她心上。

原來,眼淚是這樣滾燙的東西阿。

疼痛一天天在加深,每日都比前一日要多得多,她甚至沒有時刻是真正能入睡的。

那一日,盈盈讓少陽帶她出去看看夕陽。

她小心翼翼又羞愧得抿著唇,眼底有著幾不可見的企盼。少陽笑了笑,撫摩她的髮絲良久,終究還是抱她出去了——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那樣瑰麗壯觀的景象。

盈盈在外面待著,好奇又感動得看著只一牆之隔自己卻從未見過的事物。後來她湊近少陽的耳朵,輕輕得說:「少陽,你走罷。」

她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小小的軟糯的聲音帶著疲憊與哀傷:「真的……好冷。我在變成石頭,少陽,做石頭,好痛……你離得遠遠的,好不好,少陽,你離開西玄,看看那些我從未看過的東西,代替我看看,好不好?」

少陽猛地抬頭,望進她的眼裡去,然後驟然如被電擊,愣在原地。

盈盈眼中,那曾經美麗得讓他驚嘆的眸光,已經完全消失了。原來之前盈盈那樣努力得看著他,一刻也不肯挪開,是因為,她已經看不清他的模樣了,想要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盈盈已經看不見東西了,所以才害怕著,自己有一日忽然得,就不能再說話說話。

她那麼努力得活著,年少時是不忍見親人的哀傷,後來,卻是想多陪伴他一點。哪怕是一天也好,再多一刻也好。或許是多年之前,透過水晶紗簾,小心翼翼往外看的第一眼,就已經明白,眼前的這個男孩,骨子裡有著比自己更深沉的孤獨與被遺棄的絕望。她不忍離他,即使再痛苦,也想活下去。

可是,有什麼能比眼睜睜看著重要的人死去更痛苦?她能繼續忍下去,卻要讓他隨著她,受這般折磨?所以她小聲得,喃喃得,重複自己的話語:「你去那些我不知道的地方,代替我看看那些東西,好不好?女魃……」

她艱難得笑著:「女魃也是這般想的。」

很久很久以前,殘酷的天地大戰落幕,那個青衫的女神安靜注視著自己的戀人,笑著說出訣別時,如何不是痛徹心扉?身染邪氣,神力漸消,無時無刻不在與邪氣爭鬥以不受支配,掌控自己的身體,怎忍戀人也受此苦楚。那遙遠的天界,有她所無法觸摸的寧靜與美好,所以,她想著,去吧,去到那裡,代替她看著她所看不到的一切,哪怕,永不能相見。

少陽深深得望著彷彿從他血肉中剮出的女孩,他的手輕輕按在她的背上,觸得再深些,就是她的心臟,正在凝成石塊的心臟。怎麼就沒有發現,這個讓他刻骨銘心的人竟是如此脆弱。

「去吧,少陽……好不好?」

他抱著她,在沉靜的夜幕中坐了很久,很久。他那樣細緻得凝望著盈盈的臉,試圖感受她血肉中那會讓人發狂的疼痛。她對他笑的時候,他如何不知曉,那疼痛早已侵佔了她所有的感官——可她竟還能笑。

「很痛嗎,盈盈?」

盈盈已經說不出話來,連點頭都不能,她只能安撫般的,笑一笑。他的盈盈,從來都是這樣透徹這樣明悟,她許是已經知道他的決斷,若她的眼睛還能看的話,那眼底,怕也是無二的信任與支持。

他的臉上,落下淚來。

蒼白的手指微微用力,牽繫著這艱難一生的心脈應聲而斷。濃烈的濁氣失去制衡,在沒有生命跡象的身體中橫衝直撞,懷中的人在頃刻之間已經變成石像。

「好。」這個時候,他才終於回答了當時的問題。

少陽低下頭,輕輕得,柔柔得,吻在她冰冷的唇上。

他已經承受了無數次,為什麼從來就沒有學明白——

他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最終都會灰飛煙滅。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上神[古劍]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上神[古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