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56

5656

「那是蝴蝶。」

「不,蝴蝶不是它單獨的名字,所有的蝴蝶都叫蝴蝶。」

「盈盈只有一個,可是蝴蝶有許許多多,這一隻飛走了,我們還會看見另一隻的。」

「盈盈乖,睜開眼,再睡下去就醒不過來了,來,我給你梳頭……」

「那朵花很好看嗎,我去采來……別怕,那是西玄特有的靈氣催生的簇晶,一離枝便會石化,即便是盈盈觸碰到它了,它也不會枯萎。」

……

在他的生命中,除卻了亘古以前洪涯境與仙界的歲月,第一次有了時光荏苒不知年數的錯覺。

或許是洞天靈奇,平和靜美的年月在讓他淡忘渡魂歲月漫長又苦痛的掙扎,或許是今世命格崎嶇,又有徒離的法門鎮著,容納了他這異詭的殘魂竟也能畸形完好得共存,或許……是因為盈盈的存在。

只有在靠近他的時候,狂躁的濁氣才會被安撫下來,於是她只能日日夜夜待在他身邊,看他眼中的世界,遭遇他所遭遇的一切。正是舍他之外再無法被人靠近的緣由,她才那樣歡喜又依戀得牽著他的手不放。

盈盈總是那樣乖巧,聲音也永遠都是那樣小小的、輕軟的,風拂得重一點都恐會被揉散。可即便從來不說,他也知道,在盈盈的心中,他是近乎救贖般的存在。他總是驚嘆,她的眼睛怎可能好看到這般模樣——盈盈的眼裡,容納著世界上最深沉最濃重的情感。那麼久遠的年月,在世外乾乾淨淨得長著,卻見證了人世間最苦痛的折磨與最傷悲的離散,可是她太過乖巧,凡人天性中的七情六慾還未成形便被壓抑,年復一年,隨時間深沉,卻只能讓它們積聚在眼底——如此,才沉澱成這般比最深邃的星空還要迷人的光色。

然而那眼睛又盈美得出奇了。她的心靈太過純凈太過清澈,那深邃為純澈的眸光所包裹,就彷如星夜的穹宇籠罩著薄嵐,呈現出更難以想象的美來。

他喜歡這雙眼睛,才慢慢讀懂了她那些不為人知的情感。盈盈的視線只有在觸著他時才會平定下來,眼底深深的寂寞與彷徨在對著他笑時會淺薄一些——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每一種情感究竟是意味著什麼。

他也不知道,所以他在這樣靜寂得近乎懸停的時光中、慢慢得、一點一點去讀懂它們。

歲月如此流逝。陰陽交匯,清濁融合,相守得越久,彼此的命格亦逐漸改換,小小的女孩掙脫孤陽焚身的厄運,開始一天一天長大。

就像一團小小的火焰成長為比星辰更耀眼的光色,盈盈懂得越多,越靠近這個世界,卻越明晰。或許那小小的身軀中已經積聚了最大最深沉的東西,才令得人世間的所有陰暗都不能影響到她。

他的盈盈是黎明投注在這世間的倒影。自深淵中生長,卻純白如晝暉。

是的。他的盈盈。她是他的,每當他看著她的時候,就再沒有比那更激烈的狂喜洶湧著心潮——這是完全屬於他的。她生來就是為他而存在的。

擁抱她的時候,似乎魂魄中那些殘缺的部位也恍惚圓滿起來。

※※※※※※

盈盈長到少女豆蔻之年的模樣時,鬼童拜了西玄四府主為師——不,後來他不叫鬼童了。

他的師父,那位形容成熟旖旎卻依然情感纖細如少女的道姑,為他取了新的名字,以梁氏一族的族姓為姓,但不知是出於對他命格的詮釋,還是對他未來的期望,又抑或那時他出現在她眼前時正是映著東升的旭日,給的名便是叫做少陽。

少陽。梁少陽。這個名字比「鬼童」更加為身魂所接收,但更多的時間裡,他耳畔期望的,還是盈盈那一聲輕輕的、小小的呼喚。

她的生長原本就比常人要緩慢得多,當時濁氣至甚時,數十年都只能壓制在四五歲的模樣,後來解了身體天然的禁制,但在西玄洞府這等世外仙域中,於外界更是黃粱一夢般的存在,她便似乎總是懸停在這個時刻里。少陽成長為長身玉立的青年時,盈盈還是小孩子。

很多年裡,他抱著她睡覺、吃飯、散步,看眼睛能看到的一切,他為她梳頭為她穿衣服,在所有的時間中都與她相伴。盈盈看上去越來越好,在西玄眼中卻是越來越絕望。人總是貪婪的,身體糟糕的時候期待她能健康,健康的時候又奢望長生——可是盈盈無法修行,她的所有脈絡都被濁氣盡封,唯一能暢通的氣脈卻是天生斷裂,僥倖接好也太過脆弱。

修仙之路漫漫無邊,盈盈卻註定是生命中一塊會消失的疤痕。

而再慘痛的傷終有一日會如流星無痕。

接受了這樣的事實之後,有些觀念也潛移默化著改換。四府主終究不忍少陽一身根骨白白浪費,收他為徒,傳他功法。

於是,每當他修鍊之時,盈盈就在那廣寒石鑄就的宮殿里靜靜等待。

盈盈也不是非跟著他不可的。在少陽未走近她生命時,她便已經孤單得沉默得待了那麼久。少陽不在身邊,最多就是像那麼久以前的那樣,那樣苦痛卻那樣努力得活著。

她很乖巧。她太過乖巧。

歲月真如流水一般。

後來少陽就一直是青年的那副模樣,盈盈又長了些,卻還是少女般的稚嫩與年幼,再後來,少女的鬢邊出現了白痕,柔軟的烏髮漸漸得,染就了銀色的月華。

——當年藏在水晶紗簾後面,溫柔又小心得望著他的女孩,後來傻傻得牽著他的手,說你怎麼沒變呢。

少陽從一根一根數著盈盈的白髮,到後來數不盡便若尋常般挽起,心底那些沉澱已久的怨恨也一日一日慢慢重現。

盈盈是不懂這些怨恨的。她從來學不會怨恨這生命仇視這世界,她連埋怨都不會,但她許是能明白他在為她傷悲。盈盈從沒見過鏡子,她便是從別人的眼睛里,慢慢勾勒自己的模樣。她只是對他笑,小心翼翼的,溫溫軟軟的,笑。

很久以前身為仙人,不求便已亘古存在,現在他摸著凡人長生的邊緣,卻真正懂得痛徹心扉是什麼滋味。

那一年君山福地的公主纏著他不放,法會沒結束他作為東道主的主事之一沒法拂袖而去,心下雖不耐面上卻不曾表現,但後來幾位府主顯然動了這個意向時,少陽什麼都沒說,只是轉身去了東苑,生生兩年不曾邁出廣寒殿一步。

他日日夜夜抱著盈盈,就像守著隨時都會消失的幻影,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有在望著她時,那眼神是溫暖又柔和的。

盈盈就像是從他的血肉里活生生撕裂出的部分,即使不曾說出口,他們也知道,這是天定的姻緣——可是直到最後,少陽也沒有教給盈盈,什麼是愛。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上神[古劍]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上神[古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