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福氣
七月二十二，二妹滿月。早上天還陰沉沉的，漫空烏雲，零星雨滴，漸漸越來越亮，終於雨收雲散了，日頭光燦燦的掛在東邊。
「二妹好福氣！」外祖笑眯眯地刮著二妹的鼻子，她手裡還持著織了一半的毛帽子。二舅媽早早就脫了包頭毛巾，換了新衣服，抱著二妹在家門口望天了，此時也喜氣盈盈：「二妹，聽到沒有？阿祖說你呢，哈哈。」二妹咕噥著什麼，嘴角也有兩個小小的酒窩，只是小妹的一深一淺，他是兩個都比較淺。
二舅前天就回來了，咧著嘴笑呵呵地滿屋子轉悠。外婆與大舅大舅媽一早就在廚房忙活了，幾個堂舅媽與親戚也在幫忙，殺雞宰鴨拔毛擇菜淘米，鬧哄哄的，不時飄著熱水澆到禽毛上的臭烘烘的味道，有時又飄出外婆她們炸扣肉的香味。無論廚房與院子里，都在大聲說說笑笑。
世良與朗瑛她們怕鬧，早早去了魚塘邊小屋與外公作伴。外公一向不喜歡這種場合，不到最後關頭他是不露面的。
我與小妹坐在院子門口的石階上，時不時回頭望望院子，大多數時侯望著側面的路口。二妹滿月，阿媽肯定會帶著五狗騎車過來，說不定大姐也跟著一塊兒過來了。好久沒有看過阿媽，也沒有想過阿媽，此時我與小妹卻不約而同穿上了阿媽托阿四帶來的上衣。我看看她，她看看我，兩個人不約而同笑了。「阿媽要來，你高興吧？」我說。她用力點點頭。要是她肯開口說話就好了，清脆的聲音。來外婆家裡這麼久，她一直沒有開過口，要什麼都是看看，任我們猜，久了，看她的目光也知道她要什麼了。
親戚一個個來了，外婆娘家的舅公舅婆、表舅表舅媽，連大表姐與阿峰與一起來了，大表姐微挺著肚子，見我就笑，塞給我一個薄薄的紅包。小妹自然沒有，她是女孩。說了一堆話，問我與小妹是否住得慣吃得慣，問我阿媽來了沒有，我都還沒有回答，她與阿峰就進去了。親戚繼續來，縣城裡大阿婆的兒子媳婦孫子孫女一大群，其他的根本認不出誰跟誰，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的，院子里更加熱鬧，一片嗡嗡的嘈雜中就聽見二舅媽朗朗的笑聲。
我與小妹也煩不過坐在門口做招牌，就躲到對面的池塘邊玩。小娟家的牛棚還在，牛已經不在了。我看了好一會，低下頭，玩地上的泥沙與草。
日頭漸漸高了，阿媽還是沒有來。難道她今天有事不能來嗎？還是五狗又病了不能來？我漸漸煩躁，要是她不來，我們不是白等了？還不如早早與世良他們去池塘邊玩算了。
小妹突然拉拉我的衣角。我轉頭一望，居然是阿爸。他身上穿著褪色的藍色工作服，手中提著一隻不斷張翅撲騰的紅毛公雞，另一隻手裡提著大袋小袋，慢慢走過來。他並沒有抬眼看我們，我與小妹卻跳起來，往屋角後面躲過去了。
來的是阿爸！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以為是阿媽來呢。之前阿四說阿爸在縣城裡打散工，沒想到他也來了。從縣城到這裡，比家裡到這裡要近多了。
我看著小妹，小妹也看著我，兩個人站著，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什麼話。小妹往外婆家那頭指指，搖搖頭，又點點頭。是叫我過去嗎？我搖搖頭，坐在地上，繼續玩泥沙。
「阿原，你不進去看熱鬧？多少被子衣服鞋襪帽子背帶啊，沒一百也有大大幾十，去看看也好。」世良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外公背著手，在那邊往家門口不緊不慢走過去，朗瑛朗琪兩個蹦蹦跳跳跟在後面。
被子衣服鞋襪帽子背帶果然許多，花花綠綠的，在廳里堆了好幾個大簸箕，單帽子就有二十多頂，外祖趕做的帽子鞋子背帶也高高堆著。二舅媽娘家送了長命鎖銀手鐲銀腳環，當場戴在二妹身上，叮叮噹噹的響個不停。所有的親戚眾星拱月一樣圍著二舅媽與二妹，不斷說著各種各樣的好話，二舅媽不時笑，連口說著「承你貴言承你貴言」。外公也坐在廳里，不斷聽著各種恭喜，笑得合不攏嘴，有時候也拉長聲音喊幾句「世德」。
「志英來了！」「志英來了！」這個消息滿屋子飛，我們跟著飛出去。從廳里到通道，到院子里，插針似的擺滿桌子，坐滿了喝喜酒的人。阿媽是開席后才趕到的，推車進來，背著五狗，大姐側著身子，滿頭大汗，一手提著包裹，一手提著雞籠，籠里是一雙雞，籠頂貼著紅艷艷的剪花。外婆、外公、大舅、二舅都迎出來，大舅接過單車，二舅接過雞籠，外婆幫忙解下五狗：「嗨嗨，五狗來了！來外婆家裡了！累了吧，趕這幾十里的路，先進來歇歇，喘口氣，喝碗湯。」阿媽拉著大姐，朝左右不斷點著頭，跟著他們進去了。到處是奇異的目光與議論，我也不管，拉著小妹的手也進去廚房。
大舅二舅還在院子里，外公已經過廳那邊了，外婆抱著五狗，阿媽與大姐都坐在小桌子那裡，手裡捧著藍花大碗，輕輕吹著白氣。「這陣子怎麼樣？」外婆問。「怎麼樣？還是那樣。」阿媽說，突然朝我笑笑：「阿原，鳳麗，過來，胖多了，白多了，要是在街頭巷尾看到，簡直不敢認，還以為是誰家的孩子呢。」我與小妹不好意思地笑，又不好意思進前，就在一旁看著。「來來，給你們喝湯。在外婆這裡住得好吃得好吧，臉都發光的。」阿媽繼續說。
「別擔心他們，他們有入席的，等等再送他們去。你慢慢喝。我接他們來這裡不錯吧？你看看，完全換了一副樣子。之前還捨不得，哈哈。外甥歸外婆養，最好養的，要不你等等問問他們，有沒有調皮搗蛋過？你阿爸歡喜得像什麼樣，教他讀書認字。剛才我打發你阿爸走了，有話我們先說。安兆也來了，一隻雞，鞋襪帽子衣服都有，用自己打散工的錢買的，算他有心。本來我以為是你叫他來的，想想又不會。」外婆手中一上一下顛著五狗，逗得五狗格格笑。
「他要來就來，腳生在他腿下，難道我還能鎖得住不成？」阿媽淡淡地說。
「你也別說氣話。過就過了，他也知道錯，往後就好好過日子，難道真的要像你們村阿敏那樣不成？呸，大吉利是，今日我胡說什麼呢。各路神仙，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外婆合著五狗的手不斷搖著，大姐笑出聲來：「外婆，你今天高興糊塗了吧。」
「哈哈，你外婆當然高興，你外公也高興極了。來來來，二妹見過姑媽，你志英姑媽，這是鳳飛表姐，記得啊，第一次見呢，來來來，叫姑媽。」二舅媽捧著二妹出現了。二妹又換了一身簇新的紅綢衣褲，頭上還戴著一頂紅黃相間的地主帽子，明晃晃的鏈子手鐲與腳環，叮噹，叮噹。
「哈哈，二妹，來來來，這是姑媽的一點心意，聽聽話話，能吃能睡，快高長大，將來讀清華讀北大。」阿媽站起來，迅速掏出一個厚厚的紅包，往二妹懷裡塞進去了。
「志英就是會說話，一開口就一串一串的，跟我們沒有讀過書的人不同。哎哎，你姑媽也真是的，幾十里山長水遠，來就來嘛，還要給你禮，呵呵，謝謝你姑媽，是姑媽的心意，不能不收。志英，你先坐著，歇歇氣，等會兒來我們那一席，都是家裡人，安兆不在。二妹，跟姑媽說說，我們先走了，先走，哎，乖。」二舅媽又一陣風地捧著二妹走了。
等她完全不見人影了，外婆才輕聲說：「愛擺，眼睛里又只看見錢，紅包她收我回禮，滿屋子飛，一個個紅包都收盡，生怕我藏了她一個……」
「阿媽，今天人客來得夠多，剛才看見阿峰與素娥他們，素娥也顯肚了，很快你又可以喝喜酒了。」阿媽笑著說。
「你啊，怕什麼呢，我都不怕。早吵著分家了，等志堅也辦了喜事滿月，我們就分家。」外婆輕輕拍著五狗的手。
「林家姑娘來了沒有？我還沒有見著人呢。」阿媽問。
「送了六套衣服，不好意思，託人送來的。你啊，遲些就可以看到了，也沒有幾天，就二十六嘛。只是你這個做姐姐的，又要辦一份禮物了。」外婆說。
阿媽卻笑，她等辦這份禮物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