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再遇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了。這麼晚起來，我是故意的。我知道今天全宮上下裡外，誇張一點說，說不定連宮裡的石頭都知道昨夜皇后抬舉我安排我侍寢，可惜我自身條件十分糟糕，皇上根本沒有來。也許還有更離譜的理由，我都懶得想了。所以，我就要做出個樣子，讓她們知道我根本就沒拿這當回事。

事實上我也確實沒拿這事當回事。皇上來不來，我不關心，他寵不寵愛我，我也不關心。我不關心這些事情的發展走向，可是這件事情本身，對我來講，我畢竟是個女孩子，也會有點虛榮，被皇上嫌棄這麼丟臉的事情，也會傷害到我的自尊心。我雖然感謝上蒼讓我不用面臨侍寢的尷尬，可是也有點埋怨它選擇的方式是不是過於殘忍。

而且，別的我都不擔心，我最擔心的是怡邈，會不會咋咋呼呼地跑過來安慰我。也許這件事對我的衝擊不是很大，她若是如此，我就真是無地自容了。

所幸，午膳過後，我邊看書，邊膽戰心驚地「等著」她的到來，結果，她一直也沒有出現。我心裡莫名對她起了幾分感激。

下午無事，忽而想起昨日和六王爺的約定。我此刻真是不想和任何人見面。說實話，皇上沒來這件事對我的心情真的沒有影響，可是我現在特別害怕別人會和我提起這個話題。叫來秀荷讓她去告訴六王爺一聲，今日我不能去了。秀荷還未出門，惜花先進來，說是原來李美人宮裡的小宮女赤梅求見。

我和李美人一向沒有交集，何況此刻她身處冷宮，赤梅此時相見，我想不通是為了什麼。不過我還是叫她進來了。

赤梅一進來，先行禮跪在地上：「奴婢赤梅叩見冷才人，冷才人千歲。」

「起來吧。」我笑著讓她起來，問道：「你找我有什麼事？」

她惶恐地再拜了一次，低垂著頭道：「奴婢大膽，懇請能和娘娘單獨說話。」說完，她抬起頭看著我。

她長得很好看。五官比例十分和諧。氣質沉穩，只是眼神里有著一股倔強和狠絕。我略微有些猶豫。

她大概看出我的猶豫，又福了福身子，輕聲道：「才人若是不放心，還請留下秀荷姑姑一人。奴婢實則有事，否則不會提出如此無禮的要求。」

我猜想她一定是有事。留下秀荷，她一個人，想來也出不了什麼變故，於是對著惜花她們使個眼色。屋裡只留下了秀荷一人。我沉了沉聲音，問她：「我與李美人一向沒有往來，不知她今日派你來所為何事？」

赤梅再次垂首，行禮道：「回才人的話，李美人被打入冷宮后，奴婢被分在「落木林」里照看。今日前來，只是受了六王爺所託，讓奴婢帶給才人一句話。」

我脫口而出：「什麼話？」說完，我有一點兒後悔。莫不是他來提醒我要赴今日之約？這樣一問，先機被人家佔盡，只能不得不去了。懊悔至極。

「王爺說，今日皇上得了一方好墨，叫王爺一共觀賞。離開就不知道時間了，所以讓奴婢來說一聲。免得才人白跑一趟。」

我心下一舒，還好。幸虧他有事。當下笑顏如花：「你回復王爺，皇上的事要緊，讓他不必在意這件事。」

赤梅福著身子道：「奴婢一定轉達給六王爺。六王爺還讓奴婢問問，能否將今日之約推至明日？」

我蹙了蹙眉。想起六王爺爽直的性格，我真是有些擔心他會拿皇上不來這件事情揶揄我，於是說：「你替我謝謝六王爺好意，不過明日我還有事。所以，恐怕不能赴約了。以後若是有機會，我們再對弈吧。」

「好。奴婢會回稟六王爺的。那奴婢先行告退了。」說完，赤梅又行了禮就出去了。

我一身輕鬆，心情莫名大好。其實我讓秀荷去找六王爺也有幾分猶豫。總覺得有些不講信用。現在可好，一件頭疼的事情，忽而解決，又與我無關。想起方才赤梅說皇上得到一方好墨，於是叫來月妍取來筆墨紙硯，隨意揮寫了一番。

我寫字並不好。不似哥哥姐姐，書法已自成一體。我只是隨意勾勒，自己看著舒服就好。我也不愛練字，有練字的時間，我更願意坐在一個僻靜的角落，慢慢地讀著一本自己很喜歡的書。

我喜歡詩，也喜歡詞。我喜歡的詩詞不需要有多麼深刻的見解，多麼深沉的情感，只要是辭藻華麗、意境優美就好。我也喜歡讀史書。歷史里一個一個故事，就像是一個一個生命。雖然生命已成塵埃，但是它走過的軌跡，一點點從看不見的地方，走進了我的心裡。我為那樣一些鮮活的人物讚歎，又為他們各自終究暗滅的命運傷懷。

總有一天我的生命也會黯淡下去。可是我會不會，會不會有他們那樣絢爛的生活？

但是你要問我絢爛是什麼，我也答不上來。我對我現在的生活，除了不能釋懷和逸南的分開外，其餘的都非常滿意。我可以算是無欲無求吧，只還是會介意，人生沒有想象中的絢麗。

想了想，對寫字也沒了興趣。讓月妍把東西收走後，拿了《詩經》，翻開第一頁，《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其實書有點像人生，譬如《詩經》。已經寫好，自成書冊，翻開第一篇，是《關雎》，第二篇是《葛覃》，第三篇是《卷耳》，以此類推，仿若已經走過的人生軌跡，再回顧，時間一點點暈染於心，起首，和步驟是永恆的。可是這麼多的人生軌跡里，最中意的，卻不一定是開篇的那個。就像我最喜歡的，也不是《關雎》。

但是人生又不全像書。它的過程漫長，世事變化，我們無法一眼看見它的尾聲。愛情呢？愛情的初始和結局是否冥冥中早已註定。倘若註定，我和逸南又是怎樣的結局。他在聽到我昨天遭遇的事時，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我想慶幸和心疼都會有一些吧。

心緒雜亂的很，為我這漂泊的命運。想出去走走，又不知道該去哪兒。想起「落木林」，六王爺既已被皇上叫去，他自己又說不一定會那樣快的回來，現在應該不在。而「落木林」又荒僻，挨著冷宮，應該不會有人去。於是叫上秀荷和我一起去了。

月妍聽我說要出去走走，也沒多話，只是替我加了件衣服，囑咐秀荷好好照顧我。又問我晚膳想吃些什麼，她好讓人準備。我答了個隨意，就走了。

一路盡撿著偏僻小道走。左繞右繞，好在快到「落木林」了，也沒有遇見一個人。只是到了門口，那一抹淡淡的藍色先映入眼帘。我倒未料到他竟然在！所幸他背對我而立，我忙轉身向回走。

他的聲音已追來：「冷才人，怎麼來了又要走呢？」

我是因為現在不想見人才走的，但是這麼說太欠妥當。於是笑著轉過身，行了一禮，打趣道：「臣妾未料到王爺也在，未免王爺尷尬，所以打算默默的離開。」

「哈哈……」他爽快地笑著，「才人這話是暗示本王撒謊嗎？」

我淡笑著搖頭：「臣妾不敢。」

「要說起來這件事實在不能怨我。晌午皇兄突然派人讓我去賞墨，我忙叫赤梅去通知你。沒想到我剛去皇上那裡，令尊就過去找皇上商議朝事。我只得出來，又不好再找你，所以在這裡等著，想說，若是有緣，我們自然會相見的。」說完，他直直地看過來，笑著望向我。

我身邊除了哥哥和逸南，沒接觸過別的男孩子。和哥哥是一向胡鬧慣了的，逸南又謙雅，這樣的直視，我還是第一次遇見，有點手足無措。只能垂著頭，轉移話題：「六王爺是說，我父親來了？」

他笑著點頭：「對。不過他在前朝，你在後宮，雖然離得不遠，還是不能相見。」

「不用不用。我不過隨口問問。再說……」再說我昨夜的事情，料想父親已經知道了，若此刻相見，我必定會覺得委屈至極，說不定會痛哭失聲，豈不是讓他們白擔心么。

他見我傷感，寬慰道：「剛進宮，難免會覺得孤獨。冷才人以後若是覺得悶了，本王隨時歡迎你來這裡，本王可以陪你下棋。」

「噗！」我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是王爺陪我下棋，還是我陪王爺下棋？」

他一想也笑了：「不知才人可還願意再賜教一二啊？」

我裝作一本正經地板著臉說：「看在學生如此誠心的份上，我就不吝賜教吧！」「賜教」兩個字我說的格外重，似乎把我這十幾年在母親、哥哥和姐姐那裡因為下棋而受到的嘲笑全部念了出來！痛快至極！

他又讓李印取了棋和點心，還備了一壺酒。我與他對弈中間，看他不時抿上一口酒，眉心緊皺又舒展，還真有種愜意的感覺。於是也出聲要道：「給我一杯吧。」

他似沒想到我會提出這個要求，愣了下，隨即笑意漸濃，伸手倒了杯酒給我：「小喝一口。雖然這是桂花酒，頭一次喝，還是會有些辣。」

我接過杯子不服氣道：「誰說我是第一次喝了？」說完，高舉著酒杯挑釁似的看著他一飲而盡！

「咳咳……」我辣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張著嘴，不停用手扇著。

六王爺趕忙拿了個糯米糕喂進我嘴裡。我顧不得羞，三兩下咀嚼著咽下，這才讓喉間的不適稍稍舒緩。他又倒了一杯茶給我，見我狼吞虎咽地喝完，大笑著打趣我：「本王沒想到，冷才人竟然如此豪爽！本王還以為冷才人滴酒不沾，實在是小覷了才人。望才人恕罪！」

我面上一紅，卻還是還嘴：「王爺倒是不提自己不夠君子，給臣妾斟了滿滿一大杯呢！」

「哦？方才原來是本王的錯。本王知錯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轉換個話題，又不知該如何接著這個話題。只能把頭偏向一側不理他。他看我這表情，倒似更高興了一般，哈哈大笑了一通。

正在為難之際，忽然看見全曉在外面跑著，探尋著。想來是在找我，於是讓秀荷叫住了他。他跑得急促，停在我面前時，身形稍稍有些不穩。見了我，忙忙張張地行了禮，邊擦著汗邊說：「才人可叫奴才好找啊，月妍姑姑正在殿里等著才人了。」

我皺了皺眉：「怎麼了？」

全曉隨手朝玉瑩殿的方向指了指：「方才內侍局的宮人來說，今晚還是才人侍寢。月妍姑姑讓奴才找到才人趕緊回去，好做準備。」

聽到這個消息，我眼神一暗。不知道怎麼，忽然不敢看向六王爺，只是答了聲：「好。」就裝作匆匆的模樣和全曉他們回玉瑩殿了。連招呼都沒有和六王爺打。倒是秀荷，臨走時還是和六王爺道了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