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春風不度玉門關

96春風不度玉門關

尉遲鎮暗送真氣,孫錦堂只覺背心處一陣暖意湧入,原本酸麻失力的手腳才又恢復自如,這畢竟是在廣場,眾目睽睽,孫錦堂吸一口氣,重新站穩身形。

尉遲鎮見狀,才鬆開手,孫錦堂看向他,又看看近在身畔的無艷,終於道:「你們……跟我來。」

孫錦堂說了這聲,那婦人睜大雙眼,流露喜悅之色。尉遲鎮卻依舊面不改色,無艷茫然問道:「鎮哥哥?」

尉遲鎮握住她的手:「你不是也擔心老將軍么?正好給他仔細看看。」

無艷隱約覺得不太妥當,可她向來最聽尉遲鎮的,當下自也別無異議。

這廣場跟大將軍府也相隔不遠,不須騎馬,便很快到達。孫錦堂一馬當先進門,尉遲鎮跟無艷兩個手握著手,跟在後面,無艷隱約看到大門口蹲著兩尊極高的獅子,心中竟有些恐懼.

尉遲鎮察覺無艷的不安,低頭看她:「怎麼了?」

無艷小聲道:「鎮哥哥,我心裡慌慌的,我們回去好不好?」

尉遲鎮摸摸她的頭:「別擔心,不管怎麼樣,我都在你身邊。」夜色中他的眼神極為溫柔堅定,讓無艷陡然心安,甚至有種什麼也不怕的感覺不知從何而來,無艷回看尉遲鎮,瞬間又笑面如初。

進了府內,孫錦堂揮退左右,身邊兒除了一個貼身伺候的老僕,便只有那婦人,孫錦堂沉默片刻,道:「你們也下去吧,我要跟尉遲鎮和……單獨說話。」

兩人退下之後,孫錦堂看著站在面前的尉遲鎮跟無艷,也不叫落座。

無艷見尉遲鎮站著,她自也陪站,兩兩相對,廳內仍舊一片沉默,無艷忍不住便道:「你有什麼事?快些說罷,說完了我們要回去呢,還有,你身子不好,以後不要太操勞了,最要緊的是不能再動不動就發怒。」

尉遲鎮笑看她一眼,補充道:「無艷的意思是說,老將軍勞苦功高,萬金之軀,務必要多多保重身體。」

孫錦堂看看無艷,又看看尉遲鎮,才冷道:「尉遲鎮,你的應酬手段倒也不錯!但你以為老夫是那些喜歡鉤心鬥角爾虞我詐的淺薄庸才,只喜歡聽些文縐縐耳順的客套話,卻不喜歡難聽的忠言直諫么?」

孫錦堂畢竟是兩朝老臣一方大員,的的確確是個功勛卓著的上將,尉遲鎮是打心裡欽敬佩服,行事上自然不願有分毫失禮,且又因孫錦堂橫行關外,無人敢逆他分毫,故而尉遲鎮擔心無艷這些不修措辭的話又激怒了他,才又用委婉的說法補充開解,沒想到反而給孫錦堂看破不說,還狠狠譏諷。

尉遲鎮微微一笑:「是晚輩多事了。」

無艷見孫錦堂好像又在「欺負」尉遲鎮,便很是不樂意,皺著眉斜睨孫錦堂,很有不服之意。

孫錦堂一眼看到她的表情,擱在椅把兒上的手猛地握緊。

孫錦堂深吸了口氣,才出聲道:「小丫頭,你不服氣我說的話么?哼,你這小丫頭莽撞無禮,難怪尉遲鎮多心,你方才說的話若是換了第二個安西將軍聽,恐怕就要砍你的頭!」

無艷聽了「砍頭」,嚇了一跳,見尉遲鎮沖自己微笑,才對孫錦堂道:「我又沒說錯,為什麼要砍我的頭?而且你這樣凶,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哩!」無艷自覺尉遲鎮是將軍,孫錦堂也是將軍,尉遲鎮的脾氣如此之好,孫錦堂卻像是隨時炸毛的獅虎,簡直天差地遠,令人不敢恭維。

孫錦堂哼道:「你是平民,我是將軍,你出言不遜,便是冒犯軍威,我有權打你,又因這是關外,我手握生殺大權,要砍你的頭易如反掌,不信你問尉遲鎮。」

無艷睜大眼睛,就看尉遲鎮:「鎮哥哥?」

尉遲鎮意味深長看一眼孫錦堂,沒想到老將軍居然有心跟無艷玩笑,他又是意外又是無奈,但孫錦堂如此……這卻也不是一件壞事,當下點頭,悄悄道:「是真的。」

無艷很不悅,鼓起嘴來嘟囔道:「那我不說了,我們走吧。」

尉遲鎮笑道:「別怕,老將軍是在跟你開玩笑,他方才還誇你是個直言坦率的性子呢。」

無艷大驚,瞪著他道:「他什麼時候誇我了?我怎麼沒聽到?」

尉遲鎮忍笑,孫錦堂望著兩人對話,嘴角微微挑起,眼中卻仍流露狐疑之色,也有極淡的悵惘,他緩緩問道:「你為何又叫無艷,又叫星華,你師父真的是鏡玄?」

無艷歪頭道:「星華是師父給我起的,我在山上都是這樣叫。但後來師父說我行走江湖,要換個名字才好。於是我也叫無艷,我師父是鏡玄真人沒錯……」

無艷說到這裡,忽然警覺起來:「你問這個幹什麼?莫非,你認得我師父?或者……你是我師父的仇人?」

孫錦堂給無艷的印象就是很兇惡,無艷自然最怕這一點,她想到什麼便即刻說出口,但這一點,也正是尉遲鎮想知道的。

孫錦堂聽無艷問,便道:「我的確認得一個叫鏡玄的人,可是你放心,我們沒有仇。」

無艷鬆了口氣,卻又好奇問道:「我師父多年不下山了,你們是什麼時候認得的?」

孫錦堂的臉色有些異樣:「算來,總有……十七八年了。」

無艷吃驚:「那麼久了?」孫錦堂看向她,默默無語。

尉遲鎮對這個答案卻並不意外,見孫錦堂不言,便道:「老將軍,請恕我冒昧,你問起無艷這些,是否是因為當年珍小姐的事?這其中……有什麼聯繫么?」

孫錦堂聽他問完,臉色復又不好,原本挺直的身軀也微微傴僂起來,無艷見他的手指抖動不休,心驚叫道:「鎮哥哥!」

無艷叫了聲,撒腿就跑到孫錦堂跟前,著急問:「你覺得哪裡不好?」

孫錦堂緊鎖雙眉,卻什麼也不回答,只抬頭看向無艷,近距離四目相對,孫錦堂望著眼前明眸,從那明澈而滿含關切的雙眸之中看出幾分過往的熟悉之色,耳畔傳來無艷的聲音:「喂,你說話啊?……好吧,別亂動,我給你看看……」

這清脆動聽的聲音,又是熟悉,又是模糊,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孫錦堂覺得腦中昏昏沉沉,神魂彷彿循著這聲音而飄蕩起來,又回到遙遠的那一年,春日午後,庭院之中,那嬌憨可愛的小女兒,飛撲到他身邊,笑著叫道:「終於給我捉到了……不許動啦,讓我看看……」

那曾是他唯一的光,後來不知為什麼,他把那道光給弄丟了。

眼睛一片模糊,孫錦堂意識沉沉,彷彿身軀正墜入無底深淵,眼睜睜地看著那道光從明亮轉為微弱,最後……消失在他的眼前,而包圍跟吞噬他的,從此只有無邊黑暗。

尉遲鎮叫了人進來,將孫錦堂抱入內室,無艷給他診過,幸好沒什麼大礙,只是短暫的昏迷,可是這對身體素來強悍的孫老將軍來說,已經是個很危險的徵兆。

負責伺候他的老僕人道:「其實老爺最近幾年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更是嚴重,不僅是身體,連整個人似乎也有些糊塗了……只不過這件事干係太大,我們不敢張揚出去,又因為老爺實在太頑固,都從來不肯就醫用藥……」

那婦人也跟著垂淚:「雖然老爺總是不讓我們提這件事,可是大家暗中都知道,或許不知道哪一天……就……」

尉遲鎮道:「兩位別擔心,老將軍畢竟年事已高,關外的事務又繁忙,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以後多加調養,必會好轉。」

老僕人看向他,道:「你真的是前山西太原的鎮守將軍尉遲大人?」

尉遲鎮道:「慚愧的很,剛被免職,怎麼,老丈知道我?」

老僕人道:「自然是知道的,從老爺還是十三歲的時候我就跟著他來到這裡,一直伺候到如今,我常常聽老爺點評本朝的朝臣將領之類,他常常說起尉遲大人。」

尉遲鎮苦笑:「在下不才……」孫錦堂從跟尉遲鎮相見開始,就一直不停地或狗血淋頭地罵或譏諷,尉遲鎮便以為孫錦堂之前必然也沒什麼好氣兒的。

沒想到這老僕人搖頭道:「不是這樣說,尉遲大人是老爺口中為數不多的好官之一,我常常聽他誇獎大人,有幾次甚至嘆息說,若他百年後,這玉關由尉遲大人來守,他也才放心閉眼,所以我才印象深刻。」

尉遲鎮心中大為驚訝,但他為人沉穩,因此並不表露十分,倒是無艷,按捺不住叫道:「怎麼會這樣?他可一直在罵鎮哥哥呢!」

那婦人,是將軍府的管家娘子,聞言便苦笑道:「小姐有所不知,老爺就是如此,越是喜歡的人,表面上越是極嚴厲地對待。」

管家娘子說了一句,尉遲鎮心中卻已然明白:原本孫錦堂對他十分器重,可沒想到他丟官罷職,又帶著無艷在身側……對孫錦堂而言自然是大為失望,誤以為尉遲鎮是個沒什麼志向遊手好閒的墮落之人,當然越發不會給好臉色。

無艷哼道:「他可真奇怪……這樣誰會喜歡他呢。」

管家娘子聞言,忙道:「老爺原本不是這樣的。」

無艷奇道:「什麼?」

管家娘子跟那老僕人對視一眼,道:「老爺原本嚴厲,卻並不是這樣不近人情,都是因為……那一年,小姐出了事……」

無艷睜大眼睛:「你們小姐?」

孫錦堂少年時候就在玉關駐守,一心為國,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把荒涼的玉關建成了關內關外最大的要塞,來來往往四面八方的客商漸多,居留之人也有相當規模。

而在孫錦堂而立之年,救了一名從塞外逃難而來的番邦姑娘,那姑娘雖是番人,但生得無比絕色,人又聰慧,跟孫錦堂兩人相處之下,互生情愫,當下便成了親,過了一段不羨鴛鴦不羨仙的神仙日子。

次年,夫人生了一名女娃兒,但因難產之故,竟在生下女孩兒后便撒手人寰。

夫人臨去之前叮囑孫錦堂好生照料孩兒,孫錦堂悲痛之餘,將女孩兒取名孫珍,意為「珍惜」之意,從此無微不至,百依百順,當成掌上明珠來愛護。

孫珍如同小公主一般,無憂無慮地長到十八歲,意外卻發生了,孫珍同孫錦堂麾下的一名將領日久生情,兩人竟暗通款曲,私定終身。

孫珍想要讓那男人向孫錦堂提親,但那將領卻知孫錦堂並不十分屬意自己,若知道他跟孫珍之事,不答應不說,恐怕還會震怒,他生怕惹火燒身,便只託詞要找個合適時機開口。

誰知紙終究包不住火,孫珍有了身孕,這事情竟給孫錦堂知道,孫錦堂暴怒,將那將領拿下,不由分說,先打了個半死。

孫珍痛不欲生,求孫錦堂放過那人,孫錦堂不肯,那夜,孫珍買通獄卒,偷偷地放走了那男子。

孫錦堂得知消息后趕來,及時將孫珍攔住,他萬萬沒想到孫珍竟自作主張,簡直又氣又怒。

這時侯,卻偏偏又傳來那將領投奔了塞外沙匪部落的消息,原來這將領倒也狡獪,知道就算是離開玉關回到關內,孫錦堂必然也饒不了他,而以孫錦堂的能耐,苛令朝廷出手將他緝拿也是易如反掌,因此一不做二不休,竟出關投奔了敵人。

孫錦堂聽信,可謂怒火中燒,他鎮守塞上,最恨的就是作亂的沙匪,如今自己的部將投敵,這簡直是狠狠地在他臉上摑了一掌,可是跟這叛將相好的並且親自放走他的,卻是自己的愛女。

孫錦堂素來鐵骨錚錚,鐵面無私,哪裡容得下這個,便將孫珍關押起來,又叫人管家娘子秘密找人,想要把孫珍腹中的胎兒打落。

孫珍知道那男子投敵的消息,自然傷心欲絕,她雖然是懷春少女情難自已,但畢竟也是將門之女,深知這種投敵之罪已經非單純的兒女之錯了,一時又悔又恨,她並不怪孫錦堂將自己關押起來,甚至也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不該喜歡上一個反骨之人,連累老父。

孫珍痛心疾首,但她唯一不能答應的,就是孫錦堂要打掉她腹中的孩子。

那夜,玉關少見的風雨大作,電閃雷鳴,彷彿天神發怒,要毀滅世間萬物般。孫珍長跪地上,連連磕頭,求父親放過她肚子里的孩子,但任憑她血淚橫流,孫錦堂卻始終不能原諒,他厭惡那個叛國的男子,也恨他玷污了孫珍,更加無法容忍自己愛如性命的女兒,竟懷了那種骯髒男子的血脈!

任憑孫珍如何反抗,那一碗落胎葯還是被灌了下去,孫珍腹痛難忍,滾倒在地,汗把渾身的衣裳都濕透了,漸漸地身下出血,整個人如躺在血泊之中,孫錦堂才有些慌了,試圖將孫珍抱住,孫珍哭叫著,求他救救自己的孩子……那種絕望悲切的眼神跟聲音,讓孫錦堂一生都無法遺忘。

他一輩子曾受過很多可關生死的傷,身上各處也留下好些令人觸目驚心的疤痕,經歷過千千萬萬常人所忍受不了的傷痛,但是對孫錦堂而言,沒有任何一種傷痛,可比得上那夜,他眼睜睜地看著愛女在懷中咽下最後一口氣,當時,他的心也彷彿被活生生剜去,那種無法形容的巨痛,會令人發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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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與天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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