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懦弱的逃離

一,懦弱的逃離

矢車菊花瓣般美麗的海洋,善良的人魚公主,迷糊的人類王子,和略帶自私的人類公主,變成一堆泡沫的小人魚,沉浸在婚禮進行曲的伉儷。

我用平淡地口吻給esther講著《安徒生童話》中《人魚公主》。

「人魚公主變成了泡沫。」我合上畫滿彩色插畫的童話書,書頁中的人魚公主的手臂正在陽光下虛幻成一串脆弱的泡沫,然而她的神色自若,眼神溫柔,只是盯着與公主接受子民們祝福的王子。是不是那時的他正在說着莊嚴的誓詞:

我將用我的手帶你走出憂傷困苦

withthishandiwillliftyoursorrows。

你的杯將永不幹涸因為我將是你杯中的生命之泉

yourcupwillneverbeempty,foriwillbeyourwine。

我將用這支蠟燭在黑暗中照亮你的生命

withthiscandle,iwilllightyourwayintodarkness。

現在我用這隻戒指向你求婚你願做我的妻子嗎?

withthisring,iaskyoutobemine。

我自嘲地甩了甩頭髮,看來真是被《殭屍新娘》毒害不淺,這種場景,也會想起那般誓詞。我正準備給她一個晚安吻,

「後來呢?」esther睜着眼睛急切地問我。

「後來?就是人魚公主變成了泡沫。」我冷漠地開闔的雙唇,闡述這一個冰冷的故事結局。

「不對,不對,應該是公主和王子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esther激動地揮舞著雙手,被子被掙扎開來,鬆鬆垮垮地耷在她的肩膀之下。

「是的,人類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我吻了吻esther的額頭,幫她掖了一下被角,雖然房間里有暖氣,但是一不小心感冒了總歸是不好的,「bonnesoiree。」道了晚安,我伸手想關掉枱燈,卻看見了淚流滿面的esther,躲在溫暖的被窩裏抽搐,水晶似的眼淚水不住地自眼角滑下,畫出一個好看的弧度,睫毛長長地翹著,就像是插畫上人魚公主,單純而又無害,她這般哭泣著的時候,我神思恍惚,好像某一天,有個小男孩也是一屁股坐在簸箕里,淚水蓄滿了眼眶,不住地潤濕著臉龐,也正是這一張臉,讓我動了惻隱之心,竟然鬼使神差地便將手伸了出去,牽扯出了日後無盡的糾纏,倘若……倘若那個時候,沒有這般多手,能該有多好……我搖了搖頭,將所有的思緒都拋出腦子,只是安安靜靜地看着esther。

「應該是人魚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才對。」她哽咽著,在被窩中吐出這一句。

我該怎麼向你解釋呢?我的小esther,並不是你深切地愛着他,願意用聲音去交換雙腿,願意每一天都走在刀尖上,他就會愛上你。有時候,我們做的不過是物理書上印着的無情的鉛字,不過是無用功,所得到的的嘉獎亦不過是謝謝參與罷了。

就像並不是我如此地愛着顧睿,想盡一切方法與他披荊斬棘,努力地去填補我們之間的鴻溝,就可以在一起,並不是公主和王子就可以在一起。

「camille,後來是不是人魚公主也和王子在一起了?」

我吐了一口氣,「後來……後來,人魚公主的靈魂升上了天,和主在一起,佑護她的王子,等他百年之後,與她在天堂相聚。」我胡亂地編了一個人魚公主與王子在一起的結局。

她安然地如夢,腮幫還掛着一顆晶瑩的淚珠。

為什麼世間有那麼多人喜歡追問後來呢?

如果沒有後來該有多好。如同童話總是以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做結。從來不會去涉及後來,亦不用去管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是否會消磨了當初滿滿的愛意,也無需過問灰姑娘與王子是否真的能跨越兩個階層的背景,幸福地在一起。或者當初姑射神人般的女子被時光刻上了年輪,最終敗給了一撥又一撥的國色天香。這就是童話的魅力所在,永遠都是在最美好的時刻落筆收梢,不屑去光顧之後累累的生活瑣事。

我伸手按了一下開關,黃色的燈光隱去了它的蹤跡,esther小小的身軀裹在綿軟的被子裏,如同一隻白色的小蠶,在黑色的夜晚靜靜沉睡。esther,在你的夢中,小美人魚是不是執起了王子的手,白色的花瓣在陽光下飛揚,吻上了儷人的唇?或許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如此深切地愛着一個人,並不能得到同樣熱烈的回報。

我在瑟瑟的朔風中登上埃菲爾鐵塔的最高層,萬家燈火璀璨,風直直地鑽入脖頸,帶着蕭瑟的寒意。身旁是各色興奮的遊客,今晚算不上一個好天氣,蒙蒙的霧氣遮擋了視線。還有點點的細雨。

我曾在白日裏俯瞰過巴黎,晨光把這個城市切割成不同的形狀,然後拼湊在一幅立體幾何圖中,沒有粉牆黛瓦,亦沒有厚重的黃土氣息,湛藍的天空,不羈的雲朵,像是一幅油彩畫,一筆一畫都是那麼地濃彩重墨。

原來夜晚的景色並沒有想像中的那般驚喜,或許是因為那萬家燈火中不曾為我留有一盞,待我緩緩歸去。

隨着人流踏進電梯,看着這扇電梯門機械地一開一關,然後再一開一關,換上了另外一撥遊客,帶着急切地心情與無數美好的幻想登上塔,這座曾經遭到了無數反對的龐然大物,如今已成了巴黎的地標,成了多少人的嚮往。只是,有多少人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它於我而言就像是一座吞噬美好念想的怪物,我曾描摹過許多的美妙的場景,而當我真正踏出電梯,站在它的軀殼裏面時,曾經幻想過得場景卻始終無法一一對上號,只能重新打量這些鋼鐵,然後意興闌珊地再次踏入電梯。讓人不得不承認,距離產生想像,而想像,是上帝賦予人類最為瑰麗的財富,人在幻想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將一些事加上自己所以為的美好,然後被這些再次加工的描述感動不已,以為這便是好到了極致,然而在真正看到時,卻不禁失望,為什麼它沒有我腦海中的美?卻不知道,想像中不過是一廂情願地添枝加葉罷了。

來到巴黎后,我不再登陸qq、微博,甚至連用了十多年的郵箱也廢棄在旁,只用skype與國內聯繫,skype有一點優點,就是不會顯示號碼,這樣多好啊,只有我想聯繫他們的時候,我只需撥打一下電話即可,而我沒有心情時,也無需虛與委蛇地和一些人打交道,更重要的是……我想終我一生,也不會再聯繫顧睿了,而他,也不會通過聯繫方式找到我。

我又恢復了當年在巴黎的求學生涯,念書,然後得閑的時候去周邊玩一玩,只是,再也沒有當年雀躍的心情,現在如一個入定的老僧般,或許,子裴說的那顆火熱的心真的是消失不見了,就連在地鐵站上一個女子喊抓小偷,所有人都熱心地圍在是人堆中時,我還是一臉不管自己事地踏入打開門的地鐵,然後挑揀一個位置坐下來,拿出一本休閑書,兀自在一邊看起來。

關起百葉窗,就算外頭陽光真好,屋內還是漆黑一片,我一覺醒來,抬了抬手腕,指針果真分毫不差地走到了12,又是一個大好的早上被我硬生生地睡了過去,春乏秋困,然而現在對於我而言,只要第二天沒有什麼課,我就可以蒙頭睡上12個小時,睡意還是滔滔不絕,瞌睡蟲怎麼也驅趕不走,床是我的現任戀人,在法語中,床這個名詞是陽性的,所以我每天都和男朋友在睡覺,當我把這個並不是很好笑的冷笑話講給子裴聽的時候,果真,他沒有笑,而是略微在電話的彼端沉默一下,然後和我說:「兮兮,子蘭生了,是一個小女孩。」

我對着電腦的屏幕,笑得燦若蓮花:「子裴。恭喜。」

心底卻是流不盡的悲傷,雖然早已麻木,卻感到一把細針流轉在心口,刺痛地如同被一群蜜蜂蟄了一個又一個口子。如果不是因為我,如果不是因為我……

「你這個做姑姑的,不來抱抱她嗎?」子裴那一把浮誇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彷彿,我還是那個在他身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蹭在他阿瑪尼上的妹妹,而不是……

「子裴,你不會想讓我掛科,然後再重讀一年吧?」我早已自我放逐,又怎麼有臉回去呢?

「兮兮,你……其實你不必要這樣。」子裴的聲音帶着隱隱的傷悲。

我知道,他不會怪我,可是,我又怎能不怪自己?

「子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討厭那幫所謂的貴婦人了,一天到晚就喜歡當紅娘,等我一回來啊,你們肯定沒有什麼安生日子可以過,一大幫的人盡給我說媒,那時莫家的門檻都踏平了,你和我的乖侄女哪裏有清靜之地噢。」我故作輕鬆。

或許他真的被那樣的場景嚇壞了,「兮兮,等她周歲的時候,你一定要回來。」

「那是一定的。」我連連答應,等到一年後再說吧,大不了就打着要考試的幌子,拖得一時是一時。

我只是再也沒有勇氣回到莫家了。

一想起來,便是錐心之痛。就算是這世間的良藥—時間,也無法抹平心中的自責。

我點燃一根煙,尼古丁混著焦油在胸腔中轉圈,我想我現在的肺葉應該已經是漆黑一團了,就像是被墨漬然就的一樣,不過,誰在乎呢?出了國,有一點真是好,就是不再需要躲著外公,想什麼時候抽就什麼時候抽,無需要考慮地點,也不會再有人偷偷地斜視。esse對於現在的我而言,早已成了清湯寡水,一點味道也沒有了,我現在抽marlboro,一根接一根,有時候,兩天就能抽調一包,被煙環繞的感覺真好,難怪當年有那麼多的人迷戀上迷戀上抽鴉片,只因,人生灰敗,沒有了向前行的動力,只能藉助一東西,以此麻痹,欺騙自己,生活還是要繼續,就算再怎麼不堪,還是要一往直前踏上不可知的道路。

煙霧繚繞中,我與我在倥傯的時空中狹路相逢,只聽得見命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在彼岸發出陰鷙的笑。

我看見另一個我蹣跚地走進一間病房。

「外公,我今天買了你最愛的柚子,我嘗過了,真的很甜。」從膠袋中取出已經剝好的柚子,「外公,你知道嗎,今天賣柚子的小哥訓了我一頓,因為我嫌棄他的柚子外表長了斑,不好吃。他說:挑柚子就是挑重的,不是挑外表,中看不中用小姐知道嗎?哈哈,外公,你知道我回了一句什麼嗎?我說:本小姐就是皮相主義,外貌協會的,可是,事實證明,長得好的真的不一定代表它好吃。外公,你說我是不是很傻,老是看別人長得英俊不英俊,卻總是忽略了內在。」

柚子的清香飄散在房間里,混雜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兒,和我一起陪伴着躺在床上的古稀老人,歲月的犁早已無情地耙過了他的皮膚,留下深一道淺一道的痕迹,根根銀絲耷拉在枕頭上,蒼白無力,氧氣罩戴在他的臉上,吞吐出白色的水汽。只是,卻怎麼都不掙開眼睛,看我一眼。

我總是一意孤行地撞了南牆也不回頭,不進油鹽,還理直氣壯地給自己找各式各樣的理由,總是說:「我就是這副德行。」或者「我就是喜歡這樣。」

所以到現在才形單影隻地遊離在巴黎。

過了一刻鐘,子霖的頭像在手機屏幕上歡快地跳動,如花的笑靨對着我無神的瞳孔。

我劃開了接聽鍵。

「兮兮,快聖誕了,到維也納玩嗎?」

「不了,我節后還有3門考試呢。」

指針在閑談中一格一格蹦躂,我摸了摸發燙的手機殼子,微笑地吐出「再見。」

命運的性格才是最無常的,嬉笑怒罵都是那麼不按常理出牌。

子霖愛沛源,誰都知道,她愛得那麼透徹,就連死神都要退避三舍,但是這個世界並不是我愛你,所以你也得愛我。世間事,總是沒辦法那麼圓滿。為什麼明明相愛的人不能相守,而可以相守的人卻始終無法相愛?

待到沛源想要放棄一切,和子霖從頭開始時,子霖卻獨走維也納。

「兮兮,我那麼深切地愛過他,而最後,他也愛上我了,這就夠了。我只求在自己最美的年華與他同行,雖然也曾希冀過能與他相伴到老,直到子孫滿堂,他仍會喚我一聲寶貝。但是,我還是很清楚地知道,那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我不需要因為感激而產生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愛。」

原來子霖才是愛情道路上的勇士,她在他最絕望地時候和他在一起,卻在看到希望的時候毅然決絕地踏上了異國他鄉,去學習她心心念念的豎琴。這何嘗不是一種勇氣?只因為,對方能給的,並不是純粹的愛,而是摻雜了許多其他的感情。

夢碎裂,只能靠自己掙扎出編製的虛幻。旁人再怎麼干預都是白費氣力。

「兮兮,我看到了金色的維也納,多瑙河貫穿而過,夕陽西下的時候,河面泛著金色的光澤,讓我想起了阿波羅的黃金馬車,我現在還是固執地認為水澤仙女克麗泰是幸福的,因為她可以每天每天都看見心愛的人。

」兮兮,別為我擔心,最近看到了一段特別有意義的話:我還是固執地願意相信愛情的存在,相信那些美好的存在,和相信春暖花開一樣的相信。人生應該是釀一壺美酒,和續情的人曲水流觴。只要我們願意直面落崖驚風,便可認領天下。倘若上蒼失手,只留了張單人床給你,那就見招拆招,將床搬至窗口,一個人以安靜的姿態,微笑地看遞嬗的人事,看繽紛的落英,和鋪陳在遠方的旖旎風景。

「所以,現在的我還是相信愛情,相信那些因為愛情而衍生出的美好時光。」

子霖,你才是一個真正的公主,而我,不過是膽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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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歲當開墨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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