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不靠譜的被搶親對象

六十一,不靠譜的被搶親對象

於是我便按下一顆麻雀心,準備做一個位列在中等的看戲人。

記得有一回,弄眉和我窩在水月鏡中頗為瀟灑地翹著二郎腿,嗑著瓜子片,嚼著芙蓉酥,看着《長生殿》,戲中的楊玉環正對着梅妃說:「江采萍啊江采萍,非是我容你不得,只怕我容了你,你就容不得我也。」弄眉側過頭來對我說:「掬水,這凡人分三六九等,譬如至尊黃帝、王公貴族、平頭百姓、下賤奴役,而我們這般看戲的卻也是分許多等級的。」

我撒了一把瓜子皮在地面上,往裙擺上蹭了蹭手,抹去了碎屑,停下一雙一瞬不動地盯着鏡面的眼睛,然後挽上一副求知慾甚為強烈的臉,眼眸中閃著渴求之色,而腦海中盤桓著的卻是楊玉華會幹出什麼事來證明她的的確確是容不得江采萍的。

但凡在看戲的時候,弄眉提出些把個問題,我必得收斂神思,停下嘴巴上的動作,然後側着耳朵,或者是與她面對面,眼珠子直直地看着她,只有這樣,弄眉才不至於對我上下其手,然後我迫於她的淫威之下,不得不被迫自己打斷看戲的勁頭,聽她總是神出鬼沒的啟發。

但是那一次,我深深覺著弄眉關於看官的等級劃分頗為合理。

最上乘看官是不僅能感同身受,還能換位思考,順帶着還能左右劇情的發展;

次之則是安安靜靜地觀賞,安安靜靜地嗑瓜子,安安靜靜地地謝幕離開;

而最次之的便是看時喧囂吵鬧,看后不知所云。

那會子我皺了一下眉頭,略微掙扎了一番,便說:「那我當中間的那一等。」所以自那以後,弄眉就甚少在我看戲的時候對着我感同身受、換位思考一番。而如今,在墜入這個幻境后,我決定還是要秉承我一貫的優良作風,安安靜靜地看着,安安靜靜地填飽肚子,然後等接近尾聲時,便安安靜靜地離開。

我窩在麻雀姑娘的洞府中,看着她繅絲、紡織、裁衣、縫製,一套動作不慌不忙地下來,也不過是過了幾晝夜的晨昏,兩身簇新的白衣便在她翻飛的手中成行了,散發着瑩瑩的柔光,襯得她的臉分外地黑俏,仔細看的時候,還能看出左臉頰有一塊翻飛出來的肉片,許是因為雷滾得過於歡暢了,將她臉上的皮都削了半塊下來。麻雀姑娘往匍匐在腳邊的那隻小老虎嘴巴里隨意地塞了一截竹子,然後摸了一番它的頭頂:「小乖乖,你看,這身衣服是不是很漂亮?若是穿在虎兒身上肯定好好看,對不對?」那隻小老虎的眼眸閃了一閃,散發出欣喜的光芒,圓鼓鼓的眼睛此刻竟眯成了半彎月亮,裏面住着星子,它很是歡快地蹭着地面打了連番的滾兒,奈何這連天的吃素,體力不濟,只來得及滾出三個圈兒,等想要再一次滾著圈兒回到麻雀姑娘的腳下時,卻沒了氣力,於是只得「啊嗚」地悲戚了一番,將雪白的肚皮露在上面,頭頂着地面,想要借用脖子的力道翻滾過來,連續顛了幾次都不行,四隻爪子在不住地擘劃着,我看着很是不忍心,便試了個法術,將它翻轉了過來,小老虎喘了喘氣,恐怕這一折騰早就將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了,然而當它看到那一件白燦燦的新衣,還是使出吃奶的氣力一步一步爬了過去,然後很不甘心地啃了啃竹子,想要藉此來補充體力,臉皺皺巴巴的,渾身都是委屈。

「哦,小乖乖,」麻雀姑娘看着費了很大勁兒才爬到她腳邊的小老虎,再從手邊拿了一截竹子遞給它,舔了舔嘴唇,繼續道,「你大概沒有見過虎兒,他長得可白凈秀氣了,比我還未被滾雷滾過前還要嫩,我看着他那一張就像是白雲那般瀟灑的臉,想着若是他能來和我說會子話便好了,結果,你猜這麼着,他竟然問我,姑娘,可否教在下如何繅絲?那把聲音,真的能將我的骨頭都融化了,嘻嘻,於是我便誆了他一把,回道,哦,要傳授這一門手藝也不是不可以,但須得是我的夫君才能傳,原本我也只想着要調戲他一番,讓他記住我這個膽大皮厚的小姑娘,可是他竟然連眉頭都沒有皺上一下,便對我說七日之後跟着他一同回去,小乖乖,你說,這是不是天上掉了餡餅下來?或者是上蒼垂憐我剛剛受了滾雷,於是便再送我一個男人來補償我?」

小老虎獃獃地看着她手中那件衣服,眸子中的神彩一點一點暗淡下來,繼而憤懣地將邊上的竹子一推,兩隻前爪按在耳朵上,懨懨地蜷曲著身子,活活的,就是一副爭寵失敗的樣子。

麻雀姑娘顯然不懂老虎的小心思,自顧自地在一邊憧憬著未來的生活,洞子外的格桑梅朵一路蜿蜒,就像是一片白色的海子,溫柔地站成一幅畫卷。

七天的時間,不過是一個彈指間,如玉般的公子果真恪守承諾,親自來到了洞子裏,順帶送了她一束格桑梅朵,細細碎碎的花瓣沾染在麻雀姑娘的衣袖之上,彷如是浮動的暗香。

麻雀姑娘早已換上了新裝,用一根骨頭做的釵子挽起一肩的如瀑布般的長發,露出一截黑黢黢的頸子,她眉飛色舞,對着如玉公子傻呵呵地笑了一通:「虎兒,你看你看,這是我連夜為你趕製的衣袍,你看着可歡喜?」

公子只是略微皺了皺眉,很有涵養地對着她文縐縐了一番:「在下軒轅釋,家母喚我一聲釋兒,一眾弟弟妹妹們喚我一聲哥哥,僕從喚我一聲殿下或者公子,卻從未有人喚我虎兒。」

「現下就有了啊,從今往後,我便叫你虎兒可好?」麻雀姑娘喜滋滋地將衣服往他身上比劃了一番,「快些試一試,你穿在身上肯定很儒雅。」

一聲嘆息溢出,緩緩地順着洞子口的格桑梅朵一路散去,聽不出暗含在裏邊的悲喜,只有花海籠著一層淡淡的鎏金色。

包裹在蠶絲衣袍中的公子果真帥的風月無邊,這便導致了洞子的左邊、洞子的右邊、洞子的右邊的右邊、洞子左邊的左邊,都踴躍地冒出了許多大大小小、年齡不一的女人,不論是完整的還是缺了一隻胳膊斷了一隻腿的,瞳孔中無一不是冒着簇簇的綠光,就像是暗夜中出行的狼一般,手裏都操著一件稱心如意的傢伙,大有一番比武搶男人的陣勢,我略微惋惜地看了看被各式各樣的腳丫踩在底下的格桑梅朵,它們仍然不屈地想要挺直身板,奈何壓在身子上的體重太過,無奈只能高昂起不羈的頭顱,在長著一叢又一叢毛的腿與腿的縫隙間打量一下如玉的男子。

「殿下,來者不善,來勢洶洶,你覺著麻雀姑娘的勝算有幾分?」我從懷裏拿出些打牙祭的糕點,攤放在面前,席地而坐。

「你未免太看不起她,別忘了,她是一隻精,再多上一倍的凡人也不在話下。」

我的心略微安了安。

沒有想到還沒等麻雀姑娘開打,那個公子便召了一頭雪獅,看都沒有看那一幫臉泛紅光的女子,抱了麻雀姑娘便坐上了雪獅,一點都沒有身為被搶對象的自覺心,反而他是來搶婚的一般,瀟瀟灑灑。

我將一包已然攤開的瓜子收束了起來,捏了一個訣,收回了剛剛施了法術變出來的耳杯和一壺熱滾滾的水,頗為幽怨地看着君霖:「殿下,怎麼這個人一點都沒有考慮到諸位看官的心情啊!」好不容易才遇上這麼一回大規模的集體搶親活動,卻被一隻更為威風凜凜的雪獅給憋回去了……這着實讓人患內傷。

「小妖兒,你還跟不跟上去看?」

我無力地揮了揮手:「讓我緩口氣先。」

我深深地覺著,其實無需要這般捉急。最近發現了一個令人萬分吃驚的現象,那就是不管我和君霖怎麼走,最終兜兜轉轉都會來到麻雀姑娘的身邊,而且更令人驚訝的是,就是不管我們缺席了多少天,麻雀姑娘周遭的時間會停滯,然後等我們回來時,時間的沙漏才會重新開始流逝,也就是說,不管我們願意不願意,她的故事,我們都得從頭到尾地觀摩一次,連一須臾的時間都不能缺少。反正快些跟上去和慢些跟上去都是一般無二的,我還是先安慰一番受傷的心才是正道。

由此可見,麻雀姑娘確是想要向君霖告白的那個人,只是,為何現在她卻跟另一個男人成親了呢?那個男人長得只是有三分酷似君霖,難道是想要激上他一番?我思索了良久,覺得這個答案甚為靠譜。

趁著趕路,我便將心中所想細細地和君霖分析了一番:「可是殿下啊,我從未聽聞在鳥族除了我這麼一隻麻雀外還存在另一隻似我一般的麻雀精。」

「掬水,上下幾萬年來,我也只見過你這麼一隻。」君霖仰卧在珊瑚手串之上,頭枕着手臂,我覺着他現在這一番姿態甚為瀟灑不羈,於是也學着他的樣子躺倒了下來,只見一團一團白色的花絮從眼縫間流淌而過,一對長相奇特的鳥撲閃著一青一赤的翅膀飛在我們這一朵紅色的雲團之旁,轉動着僅有的一目,發出清嘯聲。我見它們生得怪異,也和它們相互打量了一番,卻只能發現它們除了長得不入眼之外還是不入眼。

「那是蠻蠻鳥。」君霖斜視了我一眼,看着我一臉迷茫的樣子,便又添了一句話,「也叫做比翼鳥,小妖兒,有時候,我真的很懷疑你是鳥族的嗎?」

我頓了頓:「殿下,婢子確實是一隻麻雀無疑。」

睜大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蠻蠻鳥,再一次感嘆傳聞着實是一件虛無飄渺的事,原本看到摺子戲中的那一句「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時,還忍不住在腦海中描摹了一番,就算是同為鳥族同胞,然而我身份低下,連聖姑身邊粗使丫鬟都能比我見識寬廣一些,也就是說,我能見到比翼鳥的機會簡直就是少之又少。然而我在看完《長生殿》之後,便一心一意地想要見識一番比翼鳥,於是通過層層地打聽,心灰意冷地發現那些個聖姑身邊的大小丫鬟都是權高位重,根本不是我這麼一隻麻雀能夠賄賂地起,然後再通過一層層的盤點,我好不容易才發現負責打掃聖姑那一處院子的阿菊,竟然和我有着同一個愛好,那便是用愛看人間愁腸百結的話本子,於是乎我便用一孤本收買了她,讓她在比翼鳥覲見聖姑的時候,拾掇一番它們零落在地的羽毛供我瞻仰一番,然而此刻,在見到本尊之後,我掏出當年阿菊給我拾掇的那一簇赤色的羽毛,再看了一眼一隻鳥翅上的赤羽,於是便慢慢地撒了手,就讓它緩緩地飄散著吧。

「傳聞中能見到蠻蠻鳥的男女是能夠結連理的。」君霖掃了一眼飄蕩在空中的赤羽。

「殿下,這蠻蠻鳥長得着實是太對不起觀眾了,而且名字聽起來一點兒都不溫柔,只有那些個未開化的蠻荒之人才會這般起名字的。」

好像,它們能聽得懂我在說些什麼,於是便撲閃著翅膀往我身上啄,不一會兒,那青色和赤色的羽毛便漫天飄,撓地我的鼻子很癢,我連連打了三個噴嚏。

「這蠻蠻鳥真是小心眼!」我胡亂地揮着身邊飄散的羽毛。

而君霖卻是捏了一個訣,將這一對鳥封印近了珊瑚手釧中,眼中是萬分的珍惜。

「小妖兒,蠻蠻鳥可遇而不可求,即便我已經活了三萬歲,在這之前,我還從為見過比翼而飛的它們。」

「可是它們實在是太丑了,斷了我曾經的夢。」我抬起手晃了晃還在眼前飄着的一大把羽毛。

在我的一番長吁短嘆中,我看見那一頭雪獅已奔到了一連串很是大氣磅礴的洞子前,打了一個噴嚏,便將軒轅釋和麻雀姑娘放了下來。

「你叫什麼名字?」軒轅釋將一隻手遞給了麻雀姑娘。

「我也不知道,自我有意識以來便是一個人住在洞子裏,也沒有人告訴我應該叫什麼。」

「今天的風很柔和,不如我便叫你風裏熙。」

「風裏熙,」她口裏念了幾次,「這個名字很美,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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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養成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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