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人顏

第1章 美人顏

1、美人顏

檀邈梵從牢裏出來,仰頭迎來一抹濕潤,他拾袖擦了擦臉,心想這貴如油的春雨總算來了,不覺為住在金閣寺附近的鄉民們高興。

蒙佛祖眷顧,善哉善哉。

「邈梵小師父,香油錢。」

牢頭老張塞給檀邈梵幾枚銅錢,油光水亮的臉上帶着幾分姦猾的笑意,隨後又出來兩位衙役,抬着一柄擔架,擔架上面的東西是被一床破草席裹住的,只露出底下一雙黑黢黢的腳。

香油錢。說得好聽,實則是從死人身上扒拉下來的皮而已。

衙役們把屍首直接抬出大牢牆外,檀邈梵遂聽見尖利的哭嚎叫喊聲響起,不難想像出外頭是如何哭天搶地的景象。

聽見歸聽見,檀邈梵連眼皮子也沒往那邊瞭一下,低頭瞧了瞧掌中銅板兒,掂量一下輕飄飄的。他眉心一蹙,似有猶豫地向老張開口:「這些……」

老張不等他把「太少了」三個字說出口,便一把親昵摟住他肩膀,率先叫起苦來:「哎呀邈梵小師父你是不曉得,就這幾個錢,還是我自掏腰包貼的咧。剛才那人得了病,我讓他家拿錢請大夫來牢裏診治,可是他家窮得都揭不開鍋了,怎還出得起看病的銀子!他們是犯人咱們是牢頭,沒道理替他醫治的不是?也怨這病來得急,左右不過三天人就去了。這才有了你的好差事。我老張的為人你清楚,斷不是那等愛佔便宜的主兒,不能讓你白做這一場,可身上也只有這幾個銅板子,別嫌少啊。」

老張先發制人,檀邈梵只好吃了這個啞巴虧,把銅板兒收起來,還朝他行了個佛禮:「多謝施主。」

「跟我還客氣啥,以後這樣的好差事兒我都替你留着,以前定禪老師父還在世的時候……」老張一邊拉着家常,一邊送檀邈梵出去。

檀邈梵表面認真聽着,話從耳入又從耳出,完全心不在焉。他在心裏默默盤算還差多少銀兩才能把金閣寺修繕好,好像……還很多。

一下心情又沉重起來,檀邈梵微微嘆氣,在這乍暖還寒的時節吐出一口淺淺的白霧。

他是孤兒,襁褓之時便被遺棄了,金閣寺的定禪師父把他撿回去養育,賜了檀字為姓。入了佛門自然不能取俗家名字,法華經有云「梵音深妙」,於是定禪師父取其中「妙梵」二字為他的名,也作法號,自此他便在金閣寺中長大。小妙梵生性聰慧,五歲識字,六歲就能背法華經,卻嫌棄起自己的名字來。

「師父,師父——」又白又軟的小妙梵撲進定禪懷裏,扯著老和尚的鬍鬚,奶聲奶氣道:「弟子要改法號!」

定禪摸摸發紅的鬍鬚根,疼得齜牙:「先放手……」

小妙梵愈發用力地扯:「先答應我改法號!」

「好好好……改!想怎麼改就怎麼改!嘶——放手啊。」

小妙梵跳下師父膝頭,撿了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嘟嘴悶氣:「他們說妙梵是尼姑才用的名,還說不許我住這兒了,叫我住到尼姑庵里去……你看,妙有個女字,就是女孩兒才叫這個呢,我不要這個字!」

稚童有趣,定禪師父哭笑不得,後來商議了一番,把「妙」換成了「邈」,字改音不改,且「邈」本就指深遠,也算契合了梵音深妙的寓意。

從此以後,檀邈梵對名字心滿意足,再也沒提過改名。而定禪師父似乎也覺得這孩子雖有慧根、又跟佛家結緣,卻不見得歸宿就在佛門當中,於是便同縣衙管戶籍的主簿說了說,讓他掛在某位農戶家入了平民的籍,也就不算僧侶了,不受那些束縛。之後檀邈梵白日去私塾念書,晚上回寺中研習佛法,半僧半俗地長大成人。

檀邈梵十二歲做了童生,十五歲又考上秀才,卻沒繼續考功名,而是回金閣寺繼承衣缽,幫着定禪師父打理寺廟。在他十八歲那年,金閣寺忽然遭了天災,正殿被雷劈中,打壞了菩薩金身,正巧定禪師父當時在殿裏上香,掉下來的房梁砸中他頭部,昏迷兩日過後終是傷重不治,登往極樂世界了。

嘉寧縣地界小,只算青州邊兒上一個小縣城,區區千百戶人家,自是比不得州府那些繁華熱鬧的地方,而且金閣寺位置也偏,香火說差不差說旺不旺,定禪老和尚一年到頭總要在外面念念經,替人家做幾場法事,才能勉強維持師徒幾人的生計。可自打定禪西去,寺里那幾個半路出家的和尚便走的走、溜的溜,要不就是還俗了,只剩從小被定禪養大的檀邈梵留了下來,一門心思要重修金閣寺,傳承師父的意願。無奈香油沒人添,修佛又要錢,檀邈梵眼見寺廟一日比一日破敗,菩薩是泥塑的不食人間煙火,但他卻是凡體肉身要吃菜米油鹽,雖然他有秀才功名在身,每月也有一兩二錢進賬,勉強溫飽,但修繕大殿和重塑菩薩金身都不是小數目,所以他便出來攬活賺錢,替人寫書念信,喪事裏頭誦經超度,又或者鄉下農戶要打穀子,他也樂意去搭把手,總之就是來者不拒。

別看邈梵是個六根清凈的和尚,但他也是個眉清目秀的俊俏和尚,一雙眉眼長得那叫好,眉峰筆直修長,眸光清澈中透著慈悲,讓人覺得菩薩也就是那樣兒了。外加邈梵脾氣又好,能吃苦也吃得了虧,不會斤斤計較。所以十里八鄉的嬸子大嫂小姑娘,有什麼好事都不忘叫上他,不過這憨厚的名聲傳得遠了也不見是好事,某些詐猾的人也摸上來了,比如老張。

按說牢裏不會有什麼需要和尚來念經做法的事,那些犯大辟的都判了極刑,秋後問斬,還是在菜市場口兒,劊子手一刀下去圓溜溜的腦袋滾得老遠,還不許立馬兒收屍,要曝屍三天示眾,最後若無家人認領,便直接拎亂葬崗埋了,誰還有功夫請僧侶來做法事。不過大牢裏犯人多了,一年到頭總要病死幾個倒霉鬼。這也是沒法的事兒,那種陰暗潮濕的腌臢地,人鼠混居,伙食又差,身子骨不夠硬朗的話,一場小病就能要了命,因此就有了牢頭們斂財的機會。

犯人生病了,牢頭們先是讓家裏人出銀子請大夫,出得起錢的,他們便請郎中來看,開幾副葯灌下去,其中不免要剋扣掉大半葯錢。若是出不起錢的,就如今日這倒霉蛋一般,先是任他自生自滅,等到人沒了,就讓家裏人拿錢來「贖」,自然不是一筆小數目。可牢頭拿了錢也不能不做事,不然面兒上過不去,於是什麼請高僧超度,大牢陰氣重要做法事,還有灑掃牢房、畫符鎮鬼等等……

瞧!讓和尚把道士的活兒都幹了。

邈梵當然聽過這些秘聞,但出家人不嚼舌根,所以也養成他守口如瓶的習慣,老張大概就是看中他這點,所以屢屢都是讓他來,過後隨意給幾個錢,多的都入了自己腰包。

有人信奉錢財乃身外之物,而出家人信奉一切皆身外之物,所以不爭紅塵紛擾。邈梵不善於跟人爭,所以每每吃了虧都是默默吞咽,第二次別人老張再請他,他也拉不下臉說不去,真是個老實好欺的性子。

老張又撈了一筆油水,笑得臉褶子都能擠出油來,說話口氣也大了許多:「邈梵啊,修那個破殿要多少銀子?你說說看,要是合適我便替你出了,不過你得在殿門口給我立塊功德碑,把我老張的名號刻在上頭,字要大一點,最好隔着半里地兒都能看見。」

邈梵不喜,但沒有表現出來,淡著一張無欲無求的臉,好像真的在盤算一般:「買木料、燒磚石、請匠人……還要打金箔,一共……大概三四百兩銀子吧。」

老張一聽,臉色頓時就僵了,笑得不自在:「這麼多啊……」他哪兒出得起!牢頭的月俸還沒秀才多呢,他左摳右省的,這十幾年也不過攢下三四十兩銀子,還全被家裏婆娘管着。

邈梵當然知道他只是說說而已,不過還是頗為謙恭地鞠了一躬:「阿彌陀佛,施主菩薩心腸,日後金閣寺若要翻修,貧僧再親自上門募化。」

老張只得嘿嘿笑:「再說、再說。」

臨了要跨出大牢的門,忽然見外頭倆守門的差役都不約而同伸長了脖子,直愣愣盯住門口的那頂青氈小轎看。

邈梵不是愛湊熱鬧的人,但老張居然一溜兒煙提步飛跑過去,點頭哈腰對着轎子裏頭出來的人問好,模樣活像伺候姑奶奶:「黃小姐,您來啦?」

因着周圍人的目光都膠着在轎子那處,邈梵也不由自主看過去。

轎子裏出來個穿着艾綠色衣裳的小姐,微低着頭,手裏一把湘妃竹的團扇擋住半張臉。只見她一頭黑鴉鴉的發,挽了個垂鬟分肖髻,燕尾上系著白玉珠子,顆顆瑩潤,除此並無其他配飾,讓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扇子後面那張臉上。

等她緩緩放下團扇,微微仰首,饒是邈梵也差點脫口叫聲阿彌陀佛。彷彿皎白梨花的一張美人顏,猶如上天特意眷顧,只挑了頂尖兒的眸眼眉鼻給她,須得顯出極大的與眾不同來,美人兒不僅貌美,連神態氣質也是極佳的,不覺讓人心生歡喜親近之意。

「黃小姐您當心,小心腳底下的石子兒。」

老張的腰都要弓到地上去了,小心翼翼地護在小姐周圍,迎着她進大牢的門,就恨不能趴下去把地上都用衣裳擦乾淨了。

這位姓黃的小姐沒說話,報以淺淺一笑便又低着頭往裏走,小碎步邁得不疾不徐,愣是連裙擺底下的鞋尖都沒露出來,頗有大家閨秀的風采。倒是跟在小姐後面的一個小丫鬟,從袖子裏摸了把什麼塞給老張,伶俐小聲地說:「我家小姐請大人和諸位差爺吃茶。」

老張樂得眉眼開花:「多謝小姐打賞。」他也不客氣,輕車熟路收了東西,看樣子是習以為常了。

黃小姐進來,直接就走向院子裏左邊的衙舍,正好和邈梵迎面碰上。

「抱歉,麻煩借過。」

邈梵趕緊退開一步,合手行了個出家人的禮數,兩隻眼睛盯住地上,不敢抬頭亂瞄。哪知一襲綠裙從他眼面前兒飄過,忽然就不動了,接着一道女聲飄進耳朵。

「等等,請問小師父怎麼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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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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