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幾回魂夢與君同(1)

58幾回魂夢與君同(1)

第二日晌午。

夏雷陣陣,驚破一泓靜水。風搖碧落,綠樹婆娑。雨水、泥土和著芳草清新的香味,在空中彌散。相府中的荷花早已凋謝,露出精巧翠綠的蓮蓬,襯著玉盤般的荷葉,隱約帶了幾分蕭瑟之意。

師父執傘靜立在池邊,那張臉既熟悉又陌生,神態清雅,宛若從水墨畫中走出。一襲天青色長衫,清風徐過惹得衣袂翩然,身姿在蒙蒙雨絲中,比從前更加仙逸。

我假裝不曾看見他,垂眸斂目,加快步伐離開花園。

錯身而過的瞬間,手腕微微一頓,耳畔響起那聲久違的呼喚,語意輕喃,若帶幾分嘆息的意味。

「嫣兒。」

我心知避無可避,遂停下腳步,不自在地抽回手,乾笑着向他行禮,「微臣扶嫣參見殿下。」

他氣息微滯,笑容卻如往昔一般風輕雲淡,「皇上現在怎麼樣?」

我避開他的目光,盯着被細雨打碎的池塘面,平靜道:「回殿下,皇上今晨暈倒了,太醫說他是急火攻心、悲傷過度,雖然沒有大礙,但需要靜心調養。」

他的面色微有些蒼白,握紙傘的手指骨節泛白,一瞬不瞬地望着我道:「嫣兒,一定要這樣?」

我忽地抬起頭,撞進他清亮如月的眸子裏,一時間心弦顫動。

我笑着反問道:「不這樣,那還能怎麼樣?難不成,我還要對你的欺騙隱瞞感恩戴德?還是要歡天喜地地說,多謝你這麼多年來一直把我當猴耍,多謝你看得起我,假意收我為徒,多謝你處心積慮地算計我,借我之手滅了外戚黨?」

師父將我拉到他的傘下,那張蒼白的臉上,依稀有幾分傷痛一閃而過。

「不是這樣的,我也是有苦衷的,不是故意要欺瞞你。嫣兒,倘若我的真實身份被王氏的人知道了,他們絕不會容我活到今天,所以我不得不改名易容。這幾年我一直抱恙,也是因為那種易容的葯漸漸發揮毒性,傷害了我的身體。我沒有告訴你實情,是不想讓你受到牽連。」

我向後退了幾步,下意識地想要逃離他。半邊身子被雨水打濕,一陣涼意透入身體,瞬間流遍四肢百骸。

昨夜之前我被蒙在鼓裏,但經過昨夜那場大火,若我再不明白,未免愚蠢到家了。無需多言,一切已是雪光驚電般透徹。

「哈?不想讓我受到牽連?你說這話想騙誰?我記得你曾對我說,身為帝王,最忌諱的便是兩件事,一為權臣,二位朋黨。你入仕八年為相五年,權勢漸盛,你擔心皇上對你心生忌憚,於是便以退為進,託病辭官,將我扶上相位。你知道皇上對我有意,我的提議只要是於江山社稷有益,他絕不會回絕。於是你便借我的手推行賦稅變法……哦不,明裏是變法,實際上卻是以變法為借口,調查王氏兼并土地之事,好將他們一舉扳倒。殿下,我說的沒錯吧?」

他的身子微微顫了顫,一言不發地緊抿著唇。那雙眼眸清亮如昔,似有千言萬語,卻又欲語還休,一瞬間便歸於沉寂。

看到他默然傷痛的表情,我的心徹底涼了。我多麼希望他能出言否認,甚至不需要辯駁,不需要解釋,只要他對我說個「不」字,告訴我他從來不曾算計過我,不曾利用過我,只要這樣便足夠了。

可是,僅僅這樣,也只是奢望。

「對不起……」他將傘向我傾斜,俯在我耳畔低聲呢喃,語意中儘是愧疚,依稀還有幾許痛苦與酸澀。

我推開他,咬牙道:「我終於想明白了,賑災金被劫案是你故意栽贓給王氏。當時的行程路線和暗衛分佈只有我、皇上、沈洛、小喜子和東廠知道。錦衣衛是你一手創建,沈洛是你的學生,整個錦衣衛都是你的親信。他們將信息透露給你之後,你便派人迷倒暗衛並劫走賑災金。

「恐怕你與遙輦國早就在暗中有往來了吧,所以你才能輕而易舉地得到迷藥七星海棠。王氏在江南侵吞了大量的良田,時常要去臨安視察,你料定他們害怕牽出竊地之事,一定不敢多作辯解,只能交出王清賀草草認罪。王氏因此對你懷恨在心,派死士暗殺你,正好合了你借屍還魂的計劃,對吧?」

依然是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風吹雨落,時光彷彿在此刻倏然靜止。

這個男人,果然是權謀無雙,不愧是先帝精心栽培的皇位繼承人。這麼多年來,他韜光養晦,精心謀划,步步為營,佈下了如此天衣無縫的局,慢慢地將王氏逼入死境。

事已至此,我反而變得平靜。我從襟中掏出那支白玉珠釵,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若我沒猜錯,連假死這件事也是你刻意安排的吧。你知道我喜歡你,一直都知道……你將這枚珠釵送給我,說什麼白首同心永不分離,說什麼來生不做師徒做夫妻,為的是教我對你死心塌地,心甘情願地為你報仇。殿下,你這招借刀殺人,真真是高明之極。現在外戚黨倒台了,王太后死了,什麼大仇都報了,你痛快了?」

曾經的那些幸福與渴求,都是他精心編織的謊言,可笑我還沉浸其間,無法自拔。望着那張熟悉而陌生的臉,我多麼希望能恨他恨得徹底。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裏始終只有痛,扯肉帶血、錐心蝕骨的痛,沒有半分恨意。我可以不在乎他借我之手剷除王氏,因為王氏的確是國之蠹蟲,誰都想除之而後快。我只是痛他對我的愛意棄若敝帚,還狠心地加以利用。

他順勢握住我的手,神情急切如焚。他總是淡然篤定,好似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我還從未見他這般失態的模樣,不禁有些好笑。

「嫣兒,這件事不是你想的這樣,你好好聽說我!為了易容,我服下一種叫作『如夢令』的毒藥。這種毒藥非但改變了我的容貌,還能讓我看起來比實際年紀大了四歲。但同時,它也漸漸侵蝕着我的心肺,使我疾病纏身,且終身難以治癒。當時、當時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真的死去……」

如夢令?難道,是我時常夢到的那個如夢令?

「那我呢?我有沒有服過這種毒藥?」

「你沒有。其實你今年已經二十了,但是未免別人起疑,我一直告訴你你是十八歲。」

我不禁顫了顫身子,迅速甩開他,壓着顫抖的聲音道:「好,如果你真想解釋,請再如實回答我兩個問題。」

「好,嫣兒,你想問知道什麼儘管我,若有半句虛言,定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話可不要說的太滿。」我譏嘲地扯了下嘴角,道:「我問你,你扮成沈洛,那沈洛何在?是不是……他給你換的血?」

「是,」他艱澀地點頭,彷彿還想解釋什麼,「可是我……」

沈洛死了……

腳下趔趄了幾步,我只覺悲由心生,鼻腔里漸漸氤氳起苦澀的氣息,強忍着淚意質問道:「為什麼是他?為什麼不用我的血?是不是方便你喬裝改扮?」

「不是,你……」他微微一愣,收住了話頭,疑惑道:「嫣兒,你是不是早就發現沈洛是我假扮的?」

「是,我試探了你好幾次,沒想到你那麼能忍耐。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你究竟哪裏露出了馬腳?」

「是筆跡?」

「筆跡只是其一,還有兩個原因。其一,沈洛生前最敬重的人便是你,恩師辭世,他絕不可能一次都不去祭拜。其二,恐怕你怎麼都想不到,沈洛和書蓉早已暗生情愫,他也絕不可能對書蓉不聞不問。你的確很會算計,但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不能算計的便是人心。」

他恍然而笑,笑容底下卻掩蓋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嫣兒,你很聰明。」

我恍若未聞,別過臉避開他痛苦而炙熱的眼神,道:「第二個問題,我是誰?」

他的瞳孔驟然收成細針狀,好像對我的問題措手不及,半晌,咬唇道:「你……你是我撿來的孤女。」

「是嗎?」

他緊緊抿唇,緘默不語。

「連最起碼的坦白都做不到,還談什麼解釋?你不願說也罷,我自己去查便是了」我將珠釵塞到他的手裏,不期然望見他臉上閃現的驚恐,微微笑了笑,復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跟前,磕了個頭,聲音平靜得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這支珠釵還你,真也好,假也好,它至少給我過念想。扶嫣無德無能,無法繼任丞相之職,辭呈在書房裏,請代為上呈皇上。若說對不起,我最對不起的人便是他了。師父,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師父,多謝你這些年的養育栽培,我為你報了大仇,也算是還清了你的恩德。師徒情意於今絕矣,往後兩不相欠,各安天命。」

語畢,我站起身,抬頭迎上他的目光,不知為何,他的眼底竟也濕了一大片。

他驚慌失措地拉住我,幾近哀求地喃喃道:「嫣兒,不要走,不要離開……」

我一點一點地掰開他的手,道:「倘若你對我還有半分愧疚,不要攔我。我為你傾盡韶華,自認問心無愧。如今再沒有半分利用價值,請你放我走,好嗎?」

他的臉唰一下變得慘白,像是驚痛至極。

這麼多年朝夕相伴,我對他的愛慕早已絲絲縷縷地纏繞在心上,與我的心連成一體。那清淺的微笑,溫柔的教誨,刻意的包容,一切的一切,早已銘心刻骨,流淌在每一滴血液里。

可到頭來,事情的真相卻是,這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我必須將心拔去,將骨頭剔除,將血液抽干。我必須將他從我的生命里,完全抹去。

轉身的一瞬間,我分明感覺到心裏某個地方轟然坍塌。

雨淅瀝瀝地下,彷彿是上蒼流下的悲憫的眼淚。

身周的一切都籠上霧濛濛的一片,好像一切只是一個夢境。夢醒來,萬事如故。他依舊坐在花架下品茶看書,我下了朝,歡歡喜喜地來討他的表揚。

我狠掐自己一把,暗自祈禱噩夢快快醒來。

然而,真實的疼痛感卻告訴我,這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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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相如此多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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