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石破天驚舊夢斷(3)

57石破天驚舊夢斷(3)

清心殿內一片狼藉,滿地都是瓷器的碎片、撕爛的書籍、散亂的香爐和打碎的盆栽,好似經過一場劇烈的打鬥。

拓跋安衣衫凌亂地躺在地上,雙目緊閉,面色微微發青,身旁四處佈滿了穢臭的污物,催人慾吐。張愷之忙上前查看,我與裴少卿皆是不由自主地掩住了口鼻。

須臾,他轉身稟道:「請皇上和扶相暫時迴避,微臣還要做進一步檢查,才能對世子之死做出推測。」

裴少卿點頭,迅速拉着我避到了偏殿。宮女奉上清茶小點,我迫不及待地猛灌了口茶,一連做了幾個深呼吸,這才強行壓下胃裏的不適之感。

裴少卿對那宮女道:「你說說拓跋世子暴斃之前的情況。」

那宮女顯然也受到了不小的驚嚇,瑟瑟縮縮地拜倒在地,顫聲道:「回、回皇上,拓跋世子被送到清心殿之後,一直很煩躁,不停地摔東西。奴婢不敢上前招惹他,只好迴避到殿外候着。後來太醫院差人送來一副醒酒茶,世子喝完后便直喊頭暈噁心,還不停地說胡話,之後便開始嘔吐……奴婢見情況不對,立刻跑出去找人求救,恰巧遇見了錦衣衛的沈大人。」

「那裝醒酒茶的碗呢?」

「拓跋世子服下醒酒茶之後,奴婢便將瓷碗送還太醫院了。」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待宮女退下,我與裴少卿如有靈犀般的對望一眼,顯然彼此想到了一處——當時拓跋安沒有醉,推說醒酒不過是為了化解尷尬,給彼此一個台階下罷了。從頭到尾,根本沒人吩咐太醫院準備醒酒茶。很顯然,這是有人存心毒害拓跋安。

裴少卿挑了下眉,問我道:「小嫣,你覺得這件事是誰做的?」

我沉吟道:「微臣以為,除了耶律沙,不作第二人想。兩軍交戰尚且不斬來使,拓跋安奉命前來賀壽,本是燕國王的一番好意,不料卻莫名其妙地慘死在我國宮中,這委實有些說不過去。若我們不能給燕國一個清楚的交代,恐怕難免一戰。耶律沙曾說,他此行名為賀壽,實為結盟,我們一直沒有給出明確的答覆。若許燕之間先開戰,遙輦國便可名正言順地對燕國宣戰,說不定,還能坐收漁利。」

「你說的很對。但耶律沙畢竟是外臣,他若想要假借太醫院之名毒害拓跋安,單憑一己之力,如何做到?」

寥寥數語教我茅塞頓開,我登時恍然大悟,想了想,仍覺有些難以置信,「皇上的意思,莫非皇宮之中,有他們的內應?」

「極有可能。」裴少卿點了點頭,神色漸漸凝重,嘆息道:「只怕這次不想開戰也不行了。」

會是誰?

原本最有可能勾結遙輦國的外戚黨此刻正身陷囹圄,王太后病重,王清婉被軟禁在寢殿思過,王氏絕無可能是耶律沙的內應。

不是他們,又會是誰?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張愷之來稟驗屍情況,道:「皇上,經老臣查驗,拓跋世子並沒有生病或是中毒的跡象,他應當是死於飲酒過度無誤。」

我不由驚呼:「這不可能!」

裴少卿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眼神示意我稍安勿躁,復對張愷之道:「都檢查清楚了嗎?」

張愷之抬頭望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解,遲疑道:「……應該是。」

「據宮女說,拓跋安曾服過一副太醫院送來的醒酒茶,服下之後不久便開始嘔吐、譫語,他當真不是中毒嗎?」

張愷之大吃一驚,忙跪下叩首,道:「皇上明察,此事絕對與太醫院無關!」

裴少卿略略抬手,道:「朕知道,你先起來。」

「皇上,清心殿條件有限,若皇上懷疑拓跋世子的死因,請容許微臣將其屍身帶回太醫院,再做進一步查驗,相信……」

「皇上!皇上!」

恰在此時,一連串焦急的呼喊聲由遠及近,打斷了張愷之的話語。那廂小喜子跌跌撞撞地跑進來,焦急道:「皇上,遺珠殿走水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瞧裴少卿的神情簡直快要崩潰了,他劍眉橫指,大喝道:「什麼!」小喜子抖了抖,弱弱地將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太奇怪了!

一天之內竟然發生了這麼多離奇的事,每一樁都來得那般突然,乍一看似是在情理之中,仔細想想又覺另有蹊蹺。

彷彿是誰在刻意安排,將我和裴少卿拖得疲於奔命,一路從神明殿到永壽殿,從永壽殿到清心殿,眼下又是遺珠殿……

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張陌生而熟悉的臉龐,以及匆匆一瞥所見的那抹笑意。我忙不迭否定自己的猜想——不會的,一定不是他。

遠方火光衝天,熊熊大火照亮了天際。

熱浪直撲面而來,烈焰火光灼得人皮膚髮燙,直欲燃起。滾滾的濃煙融入幽黑深邃的夜空裏,遮星蔽月。不停地有樑柱在烈火的舔舐下轟轟然坍塌下來,火星噼里啪啦地飛濺出來。

錦衣衛親軍將遺珠殿圍了個水泄不通,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一人上前救火。眾人集齊火場之外,連耶律沙和蕭達都在。

我環視四周,問道:「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沒人救火?」

眾人紛紛沉默,所有人的視線都停在遠處那火光映紅的樓台上,神情凜然。

熾盛的火光中,依稀看見兩道身影高高地站在樓台之上。其中一人仗劍而立,一手挾著另一個人。火光照耀着他清貴俊逸的臉龐,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冷峻,更甚於地府修羅。夜風獵獵,吹動衣袂翩然,仿若九天玄仙降臨人世。

「師……」我驚得無以復加,不由捂住嘴巴,所幸我的聲音被烈焰燃燒之聲所淹沒,沒有任何人聽見。

鳳眸之中怒意森然裴少卿,雙拳緊緊攥起,吼道:「沈洛,你到底在做什麼!還不快把母后帶下來!」

「沈洛」挾著王太后,一步一步靠近圍欄,語意淺淡如水,「皇上,請您稍安勿躁。今日請各位到遺珠殿這裏來,是為了講一個二十四年前發生的故事。」

眾人屏息側目,裴少卿面色鐵青,眼中浮起幾許驚恐,好似猜到了什麼。

「故事發生時,先帝尚在太子之位。那一年,他遭到朝中奸人的迫害,身受重傷,流亡到了西北的荒漠,恰巧遇見在此遊獵的燕國公主拓跋珠。拓跋珠將他救起,帶回行營精心醫治。他們二人朝夕相對,漸生情愫,先帝還將皇家傳世寶玉贈與拓跋珠作為信物,約定將來娶她為妻。

「彼時,燕國式微,老燕國王為了延長國祚,迫不得已將拓跋珠嫁給先帝,殊不知拓跋珠滿心歡喜,因為她終於可以與心愛之人再見面了。拓跋珠嫁來許國后,就住在這座遺珠殿內。可是,等待她的卻不是美好的愛情,而是殘忍的囚禁,先帝好像不認得她了。不僅對她不聞不問,還將她關在遺珠殿,一關便是十年。旁人都說,是拓跋珠不知死活,得罪了當時聖恩隆寵的王皇后,但事實並非如此。

「燕國有一種情蠱,中蠱之人會彼此相愛,子蠱的宿主會不由自主地愛上母蠱的宿主。稍微上了年紀的大臣都知道,當年文帝裴昀便是死於這種情蠱。王皇后命人給先帝種下了這種情蠱,所以,先帝便忘了他愛的人是拓跋珠,專寵皇后一人。縱然如此,王皇后仍不放心,因為先帝十分寵愛大皇子裴少桓,她怕裴少桓奪走她兒子的帝位,索性一把火將拓跋珠母子燒死在了遺珠殿。」

「一派胡言!」裴少卿疾聲暴喝,額間青筋直跳,指著「沈洛」道:「你身為錦衣衛親軍都指揮使,竟敢在此妖言惑眾,誣衊先帝,誣衊太后!來人,把他給朕拉下來活活打死!!」

錦衣衛親軍像是集體失聰那般,沒人動彈。

「你們、你們都想造反嗎!!!」

「沈洛」絲毫不為所動,不緊不慢道:「皇上,是真是假,您且聽太後娘娘自己說。」稍頓,他轉眸看向懷裏的王太后,唇畔浮起一抹冰冷的笑,「王太后,我說的對不對?」

王太後面色青白,雙目圓睜,歪斜的嘴依然不停地流着涎。在場之人齊齊倒抽冷氣,誰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形容枯槁憔悴的老婦便是雍容華貴、儀態萬千的太後娘娘。

「裴、裴少桓……你這個孽、孽種……沒想到讓你、你跑了……你和拓跋珠那個小賤人……你、你們都該死……」

蒼老沙啞的聲音隨風傳來,雖是支離破碎,卻足以讓每一個人聽清話中的深意。裴少卿的臉色由青轉白,頃刻之間,變得毫無血色。

原來……師父便是大皇子裴少桓!

難怪我每次到神明殿,見到大皇子的畫像,總是感到莫名的熟悉與親切。我訥訥地站在原地,仰望着樓台之上,那抹清峭頎秀的身影,心中的震驚無法言喻。

正當所有人都陷入怔忡之時,暗衛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逼近,迅速包圍了遺珠殿。錦衣衛警覺地亮出利刃,寒芒閃爍不息,映着衝天的火光,教人觸目驚心!

雙方具是嚴正以待,對持一觸即發。

裴少卿深吸一口氣,似是在竭力平靜自己的心緒,半晌之後,冷冷道:「暗衛聽令,將沈洛這個圖謀不軌、欲意謀害太后的反賊給朕抓起來!」

「慢著!」暗衛尚且來不得應旨,「沈洛」忽然揚起一軸明黃的布卷。夜風拂過,吹動布卷隨風招搖。

「我有先帝遺詔!」視線掃過在場眾人,他肅顏朗聲道:「見遺詔如見先帝,還不下跪!」

眾人如夢初醒,紛紛跪下叩首,山呼吾皇萬歲。裴少卿的身子微微顫了顫,搖搖欲墜。他並沒有隨眾人一齊下跪,熊熊火光中,他那挺拔的背影看起來分外寂寥。

「沈洛」緩緩地摘下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白皙清美的臉龐,既熟悉又陌生。五分像他從前的模樣,卻比從前更英挺;五分像畫像中的大皇子,卻比畫像更秀美。

眾人皆是凜然,唯獨我笑了。

原來這才是真相,朝夕相對十多年,我自始至終面對的都只是一張假臉。現在這張臉,才是他的真面目。我看見了,卻是在這樣意想不到的場合,真不知是可笑還是可悲。

裴少卿顫聲問道:「你不是沈洛,你……你是姜譽,還是……」

「我是姜譽,也是裴少桓。父皇駕崩時,曾秘密召我入御帳,除了命我輔佐幼帝、匡扶社稷之外,特意留下遺詔,着我查清元妃母子枉死之案,一定要將幕後黑手處以極刑,為元妃母子報仇雪恨。都說,人臨死之前會看見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光、最愛的人,他大約終於想起了母妃吧……」

師父的臉色有一瞬間的黯然,但很快便恢復神采,他復淡淡道:「當然,父皇並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那時的我,只是姜譽。他早已猜到此事是王皇后一手策劃,可惜為時已晚,且苦於沒有證據,所以一直沒有動她。其實根本不需要什麼證據,因為我就是證據。」

裴少卿腳下趔趄了幾步,倏然跌坐在地,神情一片狼狽。我下意識地上前扶他,卻被他一掌推開,凌厲的目光停在我的臉上,若帶幾許細碎的恨意。

我心口一窒,壓低聲音道:「皇上,不管您信不信,微臣和您一樣被蒙在鼓裏十多年,師父的真實身份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他稍稍一頓,目光明顯柔和下來,臉上浮起幾許歉疚,「對不起……」

樓台上的師父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迅速移開視線,佯裝不曾看見我與裴少卿的交匯,道:「事已至此,王太后,您還有什麼好說的?」

王太后倚靠在圍欄上,顫抖的手指著師父,「是誰……是誰救、救了你……」

「沒有任何人救我,是我自己逃出去的。」

「我不信……一定是6、6……」

「信不信由你!」師父高聲打斷她,道:「太后,還記得今日是什麼日子嗎?十四年前的今日,母妃在這裏被活活燒死,而我僥倖逃了出去。我費盡周章地將您帶到這裏,還放火焚燒遺珠殿,為的正是讓您也嘗一嘗被熊熊烈火包圍,偏偏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慢慢等死,是什麼樣的滋味。當年,我的母妃便是這樣,一點一點被您燒死在這座遺珠殿裏的。」

他的眼眸依然平靜無瀾,他的笑容依然清俊無雙,彷彿所說無關生死,只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下一刻,只聽一聲凄厲的慘笑,在場之人無不驚覺毛骨悚然。

那廂王太后一把推開師父,顫顫巍巍地向圍欄上爬,她的動作緩慢而艱難,每一步都要花費極大的力氣。師父並沒有阻止她,只是仗劍冷眼旁觀。

她張開雙臂,高高在上地俯視眾人,道:「拓跋珠……你、你生的好兒子……哀家做的事,從、從來不後悔……」語畢,縱身躍下,瞬間便被滔天的火焰所淹沒。

裴少卿呆了一瞬,旋即仰天悲泣,「母后!!!」

喊聲劃破寂寥的夜空,在天地之間迴響不息。其聲悲切凄惶,教人聽來都覺得痛徹心扉。他甩開我,慌亂地爬起來,奮不顧身地衝進火場,卻暗衛重重攔住。

我從未見過他這般悲痛入骨的模樣,什麼天子威嚴,什麼帝王氣度,統統都不重要了。此時此刻,他只是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

大火很快便被錦衣衛撲滅,燒焦的衡量七零八落,依然冒着熏人的青煙。

第一縷曙光射破漆黑的夜幕,東方既白,漫天的朝霞燦若蜀錦,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顯瑰麗。

傾塌的亭台樓閣間,有一人緩緩走出來。華衣浴血,仗劍歸來,仿若鳳凰涅槃重生。

不是沈洛,不是姜譽,而是大皇子裴少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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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相如此多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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