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七十九章：結局（上）

對於一個無神論者來說,死後的世界是怎麼樣？還真不知道。

所以張衛東有些懊悔，早知道應該信教,上帝也好,釋迦牟尼也罷,隨便找點信仰依託，也不至於死後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幻境。他已經在這種模糊不清的情況下飄蕩了一段時間，對，是飄蕩，腳不着地也沒有任何重力。所以他才確定自己死了。

既然沒有天堂和地獄，那就讓他煙消雲散吧,什麼也做不了的飄蕩在雲霧裏，算什麼事？

張衛東想恨恨地磨牙，可是卻連這個微小的動作都做不出來，或許做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意識是清醒的，但所有的感官已經徹底失靈了。後來張衛東心想，也許這就是地獄也說不定……

「張衛東，張衛東！」

終於聽到了有聲音傳來，附帶着一個不輕不重的巴掌，張衛東打了個激靈，詐屍般從半夢半醒之間掙脫出來，張開了雙眼。他看到了周麗那張巫婆般討嫌的面孔，緊接着身體一震，險些連人帶椅子一併被踢倒。

周麗揪着他耳朵沒好氣地吼：「還睡！你看看現在幾點了，趕緊去洗把臉化妝換衣服！」

「哦。啊？」張衛東張大了嘴巴，一臉茫然。

他看了看周圍的環境，自己明顯正在化妝間里，大虎也在，助理和化妝師也在，都一副忍笑的表情撇着他。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張衛東徹底傻眼了。

「還沒回魂是嗎？」周麗又沖着他左臉來了一下，轉過身叉腰：「快快快，一個個都傻站着做什麼？小八，你快去拿服裝，小李，你快給這隻豬化妝，那誰……對，就是叫你，再去確認一下音響調試的情況。都給我動起來，觀眾馬上就進場了，快，快！」

張衛東一直處於石化的狀態，等他回過神來，已經被人七手八腳的折騰得面目全非。

大虎已經準備妥當，臉色死白死白的，兩隻眼圈塗得跟熊貓似的，眼瞼下方還刻意製造出幾條黑色的水痕，像化好妝再不小心打濕，突顯出狼狽而頹廢的視覺效果。他抱着胸口擺出一個囂張的姿勢，問張衛東：「怎麼樣？老子帥不帥？」

張衛東驀地睜大眼睛，看看他，又看看鏡中的自己，他們此時此刻的模樣，正正是四年前音樂會登台表演的裝扮。他還記得因為這次演出，自己跟大虎吵得不可開交，對方非要弄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而他不願意麻煩，最後兩人打賭才把這事給解決了。

重點不在於他們打了什麼賭，而是在於為何會舊事重演！

張衛東愣愣地問：「今天是幾月幾號？」

「你睡傻了？」大虎戳戳他腦袋：「七月十九號啊。」

張衛東霍地站起身來，把化妝師嚇了一大跳，隨後又無力地坐會椅子上。七月十九號、七月十九號……為什麼偏偏是這一天？到底現在他是在做夢，還是經歷過的四年才是夢？張衛東頭疼了，混亂了。

他叫小八拿來手機，撥通了蕭君故的電話，可是一直無人接聽。

時間不等人，張衛東和樂隊成員們被簇擁著帶出化妝間，站在一幕之隔的後台試用耳麥，仍是滿臉心事重重的表情。他實在弄不清楚到底怎麼一回事，可是表演馬上就要開始了，容不得他坐下來慢慢想個明白。

如果說，蕭君故車禍，嬸嬸去世，他自己走遍了千山萬水，最後患上肺癌都是一場夢的話，不太可能啊，怎麼會有如此漫長又真實的夢？那如果不是夢，他又怎麼會在這裏？

「今晚舞台是屬於我們的，大家玩得開心點！」

張衛東心不在焉，沒有響應大虎豪邁的打氣聲，時間到了，逼不得已的登上舞台。

雖然只是一個小型的音樂會，但是觀眾很熱情，歡呼聲震耳欲聾，張衛東聽進耳朵里只是覺得很吵，完全沒有了上一次的輕鬆自在。他記憶力好，所以表演的曲目還記得，只管跟着音樂節奏唱就是了。大虎和其他樂手都察覺到張衛東的異常，表現還不如昨天綵排的時候，幸好這傢伙彈唱的基本功紮實，外行人看不太出來。

音樂會接近尾聲，張衛東暫時離開舞台，隨便找了一面牆壁靠着，閉上眼睛。

小八一路飛跑而來：「東哥，蕭總找你。」

張衛東愣了半晌，接過手機放在耳邊，彷彿被扼住了喉嚨，聲音吃力的顫抖著：「喂……」

「演唱會結束了嗎？」

那邊的人許久沒聽到回答，又說：「我現在在海心沙廣場，等你。」

聽着這道低沉的嗓音，張衛東呼吸急促，瞬間就冒出了一頭冷汗。他幾乎站不住腳，得靠着牆壁才能穩住身體，多少年了，他再沒有過這種感覺，像有根無形的弦勒緊了他的心臟，一下下扯得生痛。

「你怎麼了？我因為有些事要提早到法國，今晚的飛機……」

「蕭君故！」張衛東咬牙切齒地打斷對方，想要證明什麼似的追問：「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啊，是啊，你怎麼了？表演不順利嗎？還是出了事？」

張衛東握住拳頭，啞聲嘶吼：「你等我！你他媽的一定要等我！」

他掛斷電話，一手撐住牆壁，深吸口氣轉身就走。

因為音樂會還沒有結束，小八攔在他面前，周麗也帶着兩個工作人員走來，攔住了去路，一個勁地問張衛東要去哪裏。張衛東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滾！沒人再敢多問一句，自發自覺地往後退開。

他這時臉上還帶着詭異的妝，表情兇惡，一副神擋殺神魔擋殺魔的氣勢，誰敢攔？

張衛東還記得上一次的教訓，他把連衣帽拉起來，低頭衝出了體育館。

他雙腿像裝上了馬達，不知疲倦地、瘋狂地往前奔跑。

不管是夢也好，是真是假也好，只有有一絲機會阻止那場車禍，他都會拼了命去做！

聽着耳邊呼呼的風聲，張衛東惡狠狠地咒罵：蕭君故，你要是再敢騙我，老子殺了你全家！

海心沙廣場上華燈處處，正是晚飯後的悠閑時間，人也挺多。

周圍有一家大小在散步，有牽手的情侶，有拍照的遊客，還有人拖着寵物……

張衛東邊喘著粗氣，邊在廣場上舉目張望，提着一顆到處心亂跑亂躥。廣場實在太大了，跑上一圈都要花不少時間，而他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難以忍受的煎熬。

車禍還沒有發生，只要他能找到蕭君故，一定還來得及，一定。

張衛東瞎找了一陣，才想起手機在兜里，正要掏出來撥打，卻瞥到了他要找的人。

終於終於，總算找到了，他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對方。

蕭君故正靠在維也納女神的雕像下方，一手插在兜里，一手夾着煙，望着對面馬路出神。他身上套著普普通通的格仔衫和休閑褲，頭髮灰白，周圍過往不停的人們，只有他靜靜站着不動。

時光彷彿靜止了。

從前的蕭君故，也是這樣靜靜的等着他，在學校門口，在操場旁邊，在桌球室里，在他們各自的家附近……有時手裏提着書包，或者挽著一件校服或者拿着一本書。張衛東是個缺乏耐心的人，不知不覺，他們形成了這樣的默契，通常等待的那個人都是蕭君故。

蕭君故很少遲到，更沒有試過失約，唯一的一次失約，就是四年前的今天。

張衛東在他幾步開外站定，有種不敢上前的膽怯，喉嚨又被扼住了，發不出聲音。

倒是蕭君故先發現了他，轉頭一笑：「啊，你來了。」

張衛東握成拳的手開始顫抖，接着全身都在抖，連衣帽滑落，露出了嚇人的面孔。

「我還以為要等上好一陣呢。」蕭君故朝他走來，臉上沒有離別的感傷，卻有明顯的關懷：「你怎麼連妝都不卸就跑出來了？演出怎麼樣？還順利嗎？」

當蕭君故靠近時，張衛東忽然揮出拳頭，狠狠一拳打在他鼻樑上！

因為太突然了，蕭君故完全沒有防備，連退了好幾步。

張衛東衝上去又是一拳，邊打邊罵：「你這個騙子！大騙子！」

那時蕭君故死得太突如其來了，讓張衛東什麼也做不了，他這人心高氣傲，最受不了被擺一道，簡直不能挖墳鞭屍。張衛東嘴裏大罵騙子，同時紅着眼睛廝打，外人看來，還以為他們兩人有血海深仇。

廣場上那麼多人，他們悄然無聲，怔怔地看着這一幕。

很明顯的，一個願打一個願捱，雖然場面異常暴力，卻似乎沒有旁人插手的餘地。

蕭君故很無辜，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招來這頓暴打。他想着反正也是最後一面了，於是沒有還手，推開張衛東，抹了一把鼻血，轉身朝馬路的方向走。

張衛東又撲了上去，兩條手臂使勁，從後方緊緊摟住了蕭君故。他額頭抵在對方的後背，哽咽著咒罵：「你這個騙子……別以為就這樣算了，你敢騙我，我跟你沒完！」

兩個大男人，在廣場上又打又抱，蕭君故就是臉皮再厚也撐不住了，掙扎著要走。

張衛東把他抱得死緊，聲音仍然嘶啞：「跟我走，離開這裏再說。」

「不了，我還要趕飛機。」蕭君故用力撞開張衛東，自嘲地笑笑：「這是我最後一次讓你出氣了，以後自己收斂點，小武還在機場等著，我走了……」他把再見兩個字咽回肚子裏，輕聲說：「拜拜。」

張衛東呆若木雞，並不是因為蕭君故執意要走，而是他想到了一件事。

自從他在化妝間醒來，一切的一切都在重演着，那麼車禍呢？會不會也要重演？他看着周圍一張張有老有少的面孔，一顆心墜到了谷底，又想起車禍現場的慘狀，頓時生出了無盡的恐懼。

「蕭君故，你到對面去等我！」

張衛東沖着他的背影大喊，然後一轉身，露出凶神惡煞的表情，開始趕人：「滾開！你們看什麼看，找打是不是？都給我滾開！」他兩手推跌了一個踩着滑板的少年，有脫掉外套，朝一對情侶扔去：「滾你媽的！再看把你們眼珠挖出來！滾，都給我滾！」

張衛東像個徹頭徹尾的瘋子，逮著誰都又罵又推，所以周圍的人遠遠躲開了，沒人願意招惹他。

後來不知從哪裏傳出一陣驚呼，有輛大巴撞段路邊的圍欄，直衝上廣場！

張衛東嚇得肝膽俱裂，大巴車和他擦肩而過，撞到了石柱上，接着失控翻倒，發出一聲巨響。

他踉蹌了一下，腿軟得差點站不住。因為離得很近，所以張衛東能清楚感受到車速有多快，剛剛身邊就像有陣颶風刮過，如果被撞上絕對死無全屍！

幸好大巴車上沒有載客，張衛東回頭看了看，場面雖然混亂，也不像有人喪命的樣子，只是不知道車裏的司機怎麼樣了。他長長吐一口氣，趕緊穿過馬路，他還要去找蕭君故。

可是無論他怎麼找，也找不到對方的人影。

撥打對方的電話，剛開始沒人接，到後來已經關機了。

張衛東蹲在路邊，不信邪似的，一次次重複撥打那個號碼，直到手機沒電了。

他一直蹲到下半夜，麻痹的雙腿早已沒有知覺，這時候廣場上幾乎沒有人了，側翻的大巴車也已經拖走了。他終於相信，蕭君故是真的走了，就這樣走了，遠遠的離開了中國。

張衛東很累，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

他可是死過一次的人，老天爺為什麼會開這樣的玩笑？

他明明已經跑完了人生這場比賽，好不容易衝過了終點，可是裁判卻宣佈比賽成績取消，要他再重新跑一次。張衛東不知道該怎麼應對這種有違常理的事件，順其自然？還是改變命運？他不知道。

也許時間會給他答案，在所有的事情明朗之前，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每年的三月，是日本櫻花開得最燦爛的季節。

張衛東來到了大阪。

他入住一家民宿旅館，背着相機，每天都四處遊盪，別的旅客拍風景，他拍的是人。

張衛東抓拍了很多很多人，他們神態各異，有些匆匆趕路，有些默默發獃，大千世界，各自都有各自的喜怒哀樂。直到鏡頭裏出現了那張斯斯文文的面孔，戴着眼鏡坐在長凳上看報紙，花瓣打着旋輕飄飄落下，落在了灰白相間的頭髮上，他用力地按下快門，拍到了一直想拍的人。

快門聲傳進那人耳里，他抬起頭來，愣了很久：「你怎麼在這裏？」

因為你在這裏——這樣的話張衛東當然不會說，他裝作偶遇般，露出驚訝的表情：「我是來大板旅遊的，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你，你也是旅遊嗎？」

「是啊。」蕭君故折起報紙，拍了拍身下的長椅：「最近過得好嗎？」

張衛東順着他的指示坐下來，雙手拘謹地放在腿上，目光澄明，像刀子般一寸寸打量審視這個男人，老半天才吶吶地說：「嗯，挺好……你過得怎麼樣？」

蕭君故答：「也挺好的。」

兩人陷入了沉默，同時挪開了視線。

張衛東用指甲一下下摳着手心，他是個憋不住話的人，直接問：「你的白頭髮怎麼又多了？」

蕭君故說：「因為我老了啊。」

張衛東不接受他的說法：「老個屁！你是不是得了什麼病？」

蕭君故搖著頭笑笑：「不一定是得病才會老。我只是看透了很多事情，明白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不應該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別人身上，也不應該為難別人。很多事從發生那一刻就註定了結果，像日出日落，不是靠努力就可以改變，我知道了自己有多渺小，該放手的時候只能放手。所以我老了。」

他說完抬手看看腕錶：「時間差不多了，我還要去接人，先走一步。」

蕭君故又把報紙放下，站起身來，摘掉張衛東耳後的花瓣：「見到你很高興，保重。」

他走到公園的出口，等了片刻，等到了匆忙前來的林之遠，兩人說說笑笑一起離去。

因為蕭君故沒有回頭，所以並沒有看到，張衛東默默站在他們剛才站過的地方，眼中一片蒼涼。

他總不能明著告訴蕭君故，我大老遠跑這裏來，就是想看看你是否還活着。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禍福旦夕——那種事後才從別人口中，或者從新聞中知道蕭君故死訊的滋味，他試過一次，絕對不想再試第二次。每天死於意外的人成千上萬，他雖然重回到了四年前，可是意外就不會再發生了嗎？他真的有能力改寫生死簿？他不敢確定，所以總是不安。

張衛東咬住了手指頭。

他忽然不高興了，把怨氣撒在報紙上，揉了又揉：「現在才來裝聖人，早些時候你幹嗎去了？」

他隨後又想到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你拍拍屁股說走就走，倒是瀟灑，可我費了那麼大勁把你救回來，難不成是為了給自己找罪受？我真他媽的是個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