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

曹操被送回了府中時,卞氏已安排好了一切,華佗也已等了片刻了。

華佗的年紀畢竟大了,此行便不曾跟隨。隨行大夫束手無策,華佗號完脈,再仔細觀察了曹操的眼,咽等部位。待針灸后,曹操面上才露出些微的輕鬆,不算安穩地入睡了。

眾人這才鬆了口氣,輕輕從曹操房中退了出來。

尚未至外廳,曹璋已急道:「父親的病到底是怎麼回事?」

華佗道:「是頭風病又發作了。」

曹植道:「父親的頭風不是由先生治好了么,怎會又發作了?」

華佗道:「頭風作止不常,愈后觸感複發。」

卞氏深吸一口氣。她凝視華佗,憂心道:「那麼,這頭風該如何治?」

華佗淡道:「唯有開顱。」

四字一落,眾人皆驚。

卞夫人尚未開口,曹丕已拂袖怒道:「放肆!什麼開顱,簡直妖言惑眾!先前父親放你一馬,至今你未能治好父親的頭風!你這庸醫,當真不是居心叵測,故意不治好父親的頭風么?」

言未盡,卞氏已怒喝道:「丕兒!」

滿堂寂靜。

曹丕窒了窒。他將緊攥的拳頭攏於袖中,神色不明地冷哼了聲。

卞氏不再看他,只沉了怒色,略帶歉意道:「丕兒只是太過擔憂他父親,還請神醫莫要怪罪丕兒。」

華佗躬身:「夫人言重。」

卞氏溫和道:「華神醫妙手回春,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除了開顱,當真沒有別的方法了?」

卻見華佗搖首嘆息。

「那麼,倘若不開顱——除了發作時如今日痛苦,還會有什麼……么?」

「頭重,頭暈,頭皮頑厚,不自覺知,或口舌不仁,不知食味,或耳聾,或目痛,或眉棱上下掣痛。季節轉變,情志心動,都會導致頭風再發作。而每次發作,痛苦愈甚從前。長此以往,恐怕……」

卞氏深吸一口氣,不再開口。

夜色凄迷。

一路寒風迎面,割在臉上是刺骨的冰冷。

曹植的心也沒有絲毫的暖意。

他與曹丕的鬥爭方才開始,他相信曹丕將會布下不少陷阱等他入瓮,同時他也期待着反擊。然而曹操的這一病……打亂了所有節奏。

時間太短,太短了。

他將華佗送出門,將人扶上馬車,才輕聲道:「父親的病,還請先生多注意些。只是開顱之類的話……先生千萬莫要再提了。」

華佗眼中閃過些微的詫異。他細細打量曹植,見他面上滿是誠懇,只得嘆了口氣:「就連四公子都不信老夫么?」

曹植搖了搖頭。

開顱並非謬論。至少在曹植印象之中,這是完全可行的方法。只是一來時間不對,二則病人不對,這一提議註定只能是空談。華佗說多了,非但不可能令曹操同意,還會有殺身之禍。

很多年前,他與華佗有過約定,便是在整個大漢中建立足夠的醫館,使百姓遠離病痛苦楚。但與其說是約定,不如說是期望。無論曹植還是華佗都明白,哪怕帝王亦不可能做到。

然而曹植掌權后,到底還是在鄴縣中建了醫館請華佗坐診,非但免費為人看診,藥材價格亦是最低的。這期間,華佗救回的人命不可計數,也算實現心愿的第一部。

當然,這一舉止為曹植收攏的人心更是難以估量。

曹植嘆了口氣,不再回答,只放下車簾,命人送華佗歸家。

俗話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曹操這一病,令整個鄴縣上空都籠了一層慘淡的烏雲。大軍勝利歸來的喜悅,亦因這一場頭風蕩然無存。

不過好在有了華佗,一月里儘管頭風依然犯了幾次,曹操的面色終於漸漸恢復了。

曹丕、曹璋,曹植三兄弟每日除了上朝處理事務,便是歸來后便陪曹操說會話盡些孝心了。三兄弟安排好了順序親自煎藥伺候,閑暇時期便寫一些曹操喜歡的文章或詩篇博他一笑。就連往常最厭惡看書的曹璋也開始找些經書來看,似乎有些心如止水的意味。

——縱然是稍過片刻,便有呼嚕聲傳出。

一切都安靜的有些滲人。

但時間久了,總歸有那麼一些不安分之人,喜歡做一些非份內之事。

一月不上朝、湯藥不斷的曹操,在眾人眼裏大約可能也許是真的病入膏肓了。於是十一月的某個下雪天,終於有第一人跪倒在曹操床前,高呼「大魏不可無後啊!」

吶喊之聲嘶力竭,表情之視死如歸,令曹操只看了一眼,便不忍直視了。

曹操縮在被窩裏,卷著被子嘆了口氣:「啊,有理。老咯,孤到底是老咯!是到該立世子的時候了!這樣吧,你跟孤說說看,孤該立誰為世子好呢?」

「……啊?」哭聲戛然而止。曹操瞧著對方眼中露出些微不可置信與恍然大悟的恐懼,微微笑了笑。

所以說,不作死才不會死啊。

郭嘉被喚去時,曹操正倚在窗邊看冬景蕭殺,落葉簌簌。

這個冬天到底是十分凜冽了。

郭嘉微驚:「外邊風大,主公怎把窗子打開了?」

曹操仿若未聞。

他依然撐著窗扉瞧著窗外,對身後的郭嘉揮了揮手。

他說:「這些日子裏,孤總是莫名其妙就想到了以前。孤想到,董卓叱吒風雲的時候,孤只能活在他和呂布的夾縫中。後來,他死了,孤又對上了袁紹……孤,想到第一次見到荀彧,想到第一次見到你……那時候,孤與你們,都很年輕。」曹操說到這裏,指了指窗外樹梢上被寒風吹着旋轉落地的枯葉,「而如今……故人依稀凋零,好似風中落葉啊。」

郭嘉怔了怔。他張口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默然無語。

曹操緩緩關了窗。

他拂開郭嘉攙扶的手,走回床邊,然後用被子將自己蓋得嚴嚴實實。他說:「孤病著的這一個多月,老二和老四做得很好。」

腦海中出現某個身影,郭嘉下意識牽起唇角。他正欲附和著誇讚兩人,又見曹操伸出手止住他的話語:「今日將你喚來,其實並沒有什麼事情。」

郭嘉斂眸。

「孤的這些謀士里,最為器重的——便是你。孤曾對你說過,何時孤先走了,孤的這些兒子……這個天下,就拜託你了。」

郭嘉心中大震。他已知道了曹操要說些什麼,終究只能苦笑道:「有華大夫照料,主公身體再過些時日必然無恙。這些話,主公何必再說呢。」

他的話很輕,彷彿羽毛落地一樣刷在心上。但他的笑容里卻始終有着令人堅定而自信的力量,一如很多年前傾身而立於軍營之中,談笑間敵軍灰飛煙滅。

曹操緩緩閉了眼。他的面上慣來是沒有什麼神色的,如今居然也染上些許的倦怠:「奉孝,孤是真的老了,這個天下總歸是要交給他們的。」

「主公!」

曹操擺手:「老了,人老了,才喜歡回憶從前。人老了,才會忽然明白原來還有那麼多事要去做……可惜人有時候,當真不能不服老。」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也不再看郭嘉,反而閉目倚在枕上,恍若閑話家常般隨口一問:「那麼,郭奉孝,孤的這些兒子裏——你最想輔助的人,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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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已瞧見了郭嘉:「先生。」

郭嘉約是打算行禮,便上前一步,怎料腳下雪跡未消,當下腳底打滑,整個人向前撲去。

身旁僕人尚未反應過來,曹植已穩穩扶住了他。

然後他感覺到,郭嘉緊緊握了握他的手腕。

他握的太緊了,並不像因摔倒而懼怕,反而像是故意借摔倒提醒他什麼。

他的心也頓時沉了沉。

郭嘉已放開手,打趣道:「嘖,多謝四公子。否則在下這把老骨頭,說不定就得摔碎咯。」

曹植嘴角抽了抽。

下一瞬又笑了起來,神色關切道:「雖然雪掃清了,地上卻是十分滑的,先生還請小心些。」

郭嘉行禮謝過,與曹植寒暄幾句,轉身隨僕人出門。

郭嘉的背影已消失在花園中了,曹植也轉身,朝着他來時的路走去。

顯而易見,這是通向曹操庭院的路。

那麼,方才他們是談了什麼重要的事么?

若非是關係重大的事,郭嘉豈會在曹府之中特意提醒他?

如今父親頭風發作痛苦難耐,他們討論的必不可能是出征。若非出征,又為何在這時候單獨召見了郭嘉呢。

是……世子么。

父親已經決定立世子了么。

甚至在立世子之前,詢問抑或者,試探了郭嘉。

曹植深吸一口氣。

他並不希望郭嘉參與父親立世子之事,卻無法阻止父親對郭嘉的依賴,或者是上位者必要衍生的疑心。若是以前的郭嘉,此刻一定會理智從容地保持緘默,不輕易說些什麼。

只是時光荏苒,他們都變了。

他與郭嘉之間,早就不是當初的亦師亦友,更親密了呢。

他無法確定郭嘉到底說了些什麼,父親又聽了些什麼。但從方才那一握來看,情況大約是對他很不好了。

會失敗么。

父親到底還是沒有給他足夠的時間,想立曹丕為世子么。

曹植閉了閉眼,掩去晦澀的心思。再睜開時,只剩一如既往的溫和。

不。

一定,還有轉機。

天已經黯了。

這是朱鑠進入成為曹丕幕僚的第三個月。

此前他都在軍中擔任不大不小的官職,直至北上出征烏桓時與曹丕一見如故。得勝歸來后,曹丕便提拔他做了曹府守衛將領。

今夜正是他帶兵守夜。

先前那倒霉蛋高呼「不可無後」,很多人都聽見了。府中流傳的「立世子」之論,似乎也在曹操見過郭嘉后,得到了完美的證實。

今日曹丕便秘密召令了他、司馬懿、吳質,陳群商量了此事。

曹操極其信任郭嘉,眾所周知。若能得郭嘉美言幾句,離世子之位也一定能進一步。然而可惜的是,郭嘉是與曹植交往甚密。

交、往、甚、密。

這四個字,有很多種意思。一種是純粹的酒肉朋友,有福不一定同享,有難不一定同當;一種是親,再有一種……便是他們與曹丕的關係。

郭嘉與曹植到底是哪一種呢?他到底是說沒說曹植的好話呢?

他與吳質覺得郭嘉一定會說,但可能是淺言則止。陳群還在思考,沒有發表意見。司馬懿則篤定,一個字都沒有。

然後曹丕安心了。

他與司馬懿並不相識,僅是因為曹丕才在近日有了交流。幾日相處,這個人的智慧,才學都令他信服,但見曹丕對司馬懿如此信任,還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這種信任,甚至令他有了完全被比下去、沒有用的錯覺。

他本就是心急之人,更是迫切希望證明自己並不比司馬懿差。

夜深了,寒風呼嘯而過。

朱鑠猛然回頭,夜色里,他似乎看見了一個人影。定睛看去,又什麼都沒有。

他皺了眉頭,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重,便找命手下最機靈的一人,跟上去瞧瞧。

片刻后,他的手下歸來,告訴他確實有一個人影,偷偷進了郭嘉府中。

嘖,偷偷進了郭府中。

不知道是不是小偷小摸之徒,或者是夜半無人正好私語呢。

等一下,郭嘉府中!

朱鑠心中一跳,似乎懂了什麼。他急忙抓着手下道:「那個人,是不是像四公子?」

「您這麼一說,似乎……似乎確實有些像四公子……但是天這麼晚了,四公子必是睡了罷。」

「呵!」朱鑠冷笑起來,「曹公即將立世子,丕公子勝算更大一些……這種時刻,他如何能安然入睡呢?」

他很快收起表情,對那人道:「你去將此事告知丕公子!其餘人,隨我去見曹公!」

註定成為一個不眠之夜。

曹植被驚醒時,表情有些茫然。他似乎尚未完全清醒,怔怔瞧著伏在面前的士兵,重複了一次:「父親喚我?」

許是太冷,抑或別的原因,侍衛的聲音居然有些顫抖:「是,是的。」

曹操縮在被窩裏,像看蠢貨一樣看着眼前這個信誓旦旦說自家老四與郭嘉密謀的武將。

他記得……這傢伙是曹丕推薦的?

朱鑠面色堅定,心卻隨着時間流失愈發不堅定起來。

他總覺得,有什麼被漏掉了。

他很快知道了漏掉的東西——因為門口居然傳來一聲溫和的,又恍若能帶人入地獄的聲音:「父親找兒子?」

朱鑠豁然回頭!

這不是曹丕的聲音……

他死死瞪着披着大氅疾步進門的曹植,已無法掩飾心中的震驚悚然。

曹植的面上有着些許的擔憂。他很快走到了曹操身邊,詢問道:「父親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兒子去請華大夫罷。」

曹操擺了擺手,指着地上的人:「認得這人是誰么?」

然後,曹植看到了整個人都僵在地上的朱鑠。

一個局。

朱鑠已清醒了。寒風麻痹了他的腦子,竟然叫他做出如此瘋狂的事來。

他垂下頭伏着身子在曹操面前瑟瑟發抖。

曹操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看着曹植,看着慢了幾步進門卻臉色大變的曹丕,心中已瞭然一切。

立世子啊,立世子。

這是誰布的局呢?

曹植與曹丕在其中做了什麼?

今晚是朱鑠自作主張么?

還是說,是曹丕要他來的?

……但曹操不想說話了。

一切一切,他已不願深究。

他命人將朱鑠關押進牢,只揮退眾人,然後站到窗邊,看着窗外。

夜已經很深了,天幕稠的像難以化開的墨。與之強烈對比的是庭中未曾融化的白雪,沉沉壓在樹枝上。

曹操想到了昔日郭嘉說的那一番話。

「主公還記得袁紹與劉表么?」

袁紹與劉表,這兩個對手他當然記得了。

他們的兒子,令他印象深刻啊。

為了一個位置爭得你死我活甚至連天下大勢都看不清,嗤,也真是沒用的可以。

——那麼,曹植與曹丕呢。

作者有話要說:完了--。。。我果然還是適合一個月一更么。。orz,最近在存新坑。。不存3w字堅決不發!於是我覺得再也見不到新坑的面世了。。。。

最後有點倉促,因為要下線了,先這樣下次更的時候再改一改潤色一下吧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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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七步成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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