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夏季多雨,尤其荒郊野外。

半夜一場雨,伴著震天徹底的動靜,才震回了謝福兒的心竅。

高長寬穿著方便騎射的胡裝,眉峰微躬,依舊霽風朗月的五官襯著鬢間的花發,韶顏白絲,掩在氈帽里,不合時宜的好看。

謝福兒捻住寬大的寢衣下擺往後退:「這種天大的案子還勞煩您親自動手,做完了還沉得住氣不趕緊走,您的心可真是大,難怪都少白頭了。」

太倉宮的鬼宮名聲就是他打響的,每塊磚都摸熟了,來來往往平時進出多少人,四方八里哪兒是官道哪兒是小徑都一清二楚,有什麼好慌。

他身軀一矮,坐在她寢卧外的一張胡床上,就像這裡是他待過很久的熟地方,十分放鬆:「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不親自來,怎麼能帶你走?」

這次回絕比上次又有底氣多了,謝福兒躬身一福,直接打消他心思:「您贈我的方子,確實是良藥。」

高長寬望一眼她小腹。

贈她藥方助她懷孕,無非是讓她為了保胎護子,願意聽從自己的建議,離宮來太倉。

這是近乎殺雞取卵的悲催做法,卻又不得不做。

他唇弧略彎:「我上次帶你走時,你已經是六叔的女人,這次既然想帶你走,也不會在乎是帶一個人走還是兩個人。」

謝福兒豁然明白,一步步的早被他計算過了,盯住他:「為什麼你認為趙王對我不利?」

高長寬沒說話,眼神卻一滑,掃向謝福兒身後。

殿外雨水下得更大,劈里啪啦的撕破了天幕。

倚在門口的趙宮人反射地彈了一下,將醒未醒。

門扇背後有影子晃過。

這所行宮雖然近似冷宮,畢竟不是沒有人,除趙宮人每夜在裡頭守著,外頭也有兩名宮女值夜站崗。

謝福兒警醒,壓了壓聲音:「還不走。」

話剛說完,高長寬快步朝自己走過來,謝福兒看見他一手摁在了腰際,好像在抽什麼出來,明晃晃的刀鞘,刺人眼球。

喂喂,不願意走也不至於要殺人滅口吧!

謝福兒還沒來及吐槽,他繞過自己,訇的用腳踹開門。

門前兩名值夜崗的宮女跟趙宮人一樣,軟綿綿倒在地上,一看就是已經被這牛鼻哄哄的太子迷暈了許久。

惟獨一個人佝著身在迴廊牆角拐彎,在雷電閃過的間隙光亮下,揚著一張驚慌的臉,正面朝高長寬,來不及避開。

眼熟,是行宮的一名內侍,貌似是主理外院事的。

太倉宮統共二十個宮人,內侍不超過十個,謝福兒記得很清楚。

她聽見「咯噔」悶聲一響,那內侍軟絮一樣倒在了高長寬的肘上。

高長寬用刀背劈昏來人,帶上門,捏住氣息漸弭的內侍頸子,摔在地板上,望著謝福兒:「這就是為什麼要防趙王。」

謝福兒站定住,明白了,這人是趙王放在行宮的內應,怕是時刻監視自己。

都已經離宮了,還盯得自己這樣緊,雖然是夏天,她脊背還是滲了些細汗。

高長寬大步走近,一手按住謝福兒後頸壓向自己。

兩人鼻息相對,他兜住她的後腦勺,鼻尖幾乎觸到了她的額:「你當我占卜也好,算卦也罷,六叔寵妾,必會有一名喪生於趙王手裡,」

他吐納濃重,聲音顛顫,一如在驛館時,讓她並不覺得是瘋言瘋語,竟然耐性聽著。

罷罷,都已經被他招引到了太倉宮,聽他說說小道消息又有什麼關係,就當八卦啦。

他繼續:「……一身兩命,母子俱亡,這就是為什麼我叫你避開那個黃口小兒。」自己上一世的命運,他已經改了,她前生的命運,他也不會眼睜睜再瞧一回。

隔了兩世,慘烈記憶仍盤桓不走,蝕他的骨。

成婚後日子快活,儘管她遲遲沒孕,也影響不了濃情蜜意。

他上一世活得太謹慎,生怕出差池,落人口實,加上與新任帝王的特殊關係,讓他極少跟皇帝有私下互動。

除了大型典禮,她身為太子妻妾,也極少跟皇帝見面,就算見面,也是隔著人山人海遠遠一瞥。

直到成婚大半年後,她從太後宮那回來,臉色蒼白。

他問侍女,才知道,她遇上了去給太后請安的皇帝。

當時,他只當她是第一次見皇帝,太緊張了,並不知道他的妻子是在震驚撞見的天子竟是五二精廬的那個男人。

新婚夜她曾經暗示過自己不是完璧,可他無論如何沒想過那人竟是微服的天子。

那一場邂逅后,皇帝也牽起了民間那一場舊情,動了心思,處處私下糾纏。

她不敢告訴他。

可笑他上輩子一直都被蒙在鼓裡,只覺得從那天起,他的太子妃少參加宮中聚會宴請,遇典禮也託病避開,卻也只當她害羞,儘可能滿足她,自己在朝中則落了個寵妻儲君的名。

直到他尋了生育方子,她有孕了,他才覺得她心情好了些。

那天,她難得與幾名內命婦去了後宮,在上林苑遊玩。

這一去,半日不回來。再回來,卻是被人抬回來,宮奴說,太子妃回來的路上跌跤,滑了皇嗣。

太醫還沒來時,她躺在床上,群擺鮮血淋淋,竟然沒哭,只是白著一張臉,大大一雙眼瞳失魂落魄,喉間飄出的呼喘是隱忍。

有孕以來,她處處小心,宮奴們前呼後擁,他不信她會跌跤。

他將她的貼身侍女拎出門外,那侍女才戚戚哀哀跪下來說了實情,上林苑中,碰見了聖上,聖上召太子妃水榭小閣見了一面,出來沒走幾步,就成了這個樣子。

那個時候,他才知道,他跟她的生活早就在一個人的操控下變了樣。

他至今仍然無法想象,他的六叔召見他的妻子后,水榭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反正他失去了他的孩子。

這場滑胎是個轉折,好像讓龍椅上的那個人終於下定了決心。

籌謀了好幾年,他的六叔成功破除阻力,為她改名換姓,避人耳目將她迎進後宮。

他披頭散髮,一改往日靜默,衝到墀下罵他「蒸寡嫂,報侄媳」。

盛寵幾年後,她小腹隆著,不明不白死在遠條宮的床榻上。

那時,他早已經被尋了由頭,囚在了太倉宮,可通過內侍的轉口,還是知道是趙王所為。

六叔少子,幾個親子女都在幼年時夭折,沒有養大成人。趙王是六叔養在屬地,順利長大的唯一親生子嗣,從小疏於正統管教,剛一進京,驕橫自大,不能忍受父皇盛寵的女人誕下可能奪走自己儲位的龍胎,暗中買通了給她安胎的宮中醫婦,鴆殺了她。

事後天子再是震怒又怎麼樣,流徙了趙王又如何,換不回她性命。

被折磨死在太倉宮時,睜眼再醒來時,他心中那口疼痛還在發震……可,手腳幼嫩,鬚髮未盛,他拿起銅鏡,不敢置信,竟重回到十歲。

親生父皇殞命、幾名親兄弟莫名死去、親叔叔回朝登基的那一年。

短暫的驚喜過後,他知道,如果不想他和她的悲慘重來一次,自己的戰鬥就要開始了。

他託病,盡量不吃宮中的膳食,就算吃了也立刻挖喉吐出,借口身子不適,避免六叔的懷疑,就是不願像幾個兄弟一樣的下場。

沒有人會相信,堂堂個皇子,好幾個月都是靠母舅偷偷捎進宮的乾糧來維持生存。

幾名兄弟陸續逝后,打的是京城一場瘟疫的名義。六叔到底也有些良心,留了他一命,沒有窮追猛打。

也許並不是有良心,而是需要留一個侄子,來堵天下人的嘴。

新帝登基后,他沒有再像前世活得謹小慎微規行矩步,反其道而行之,肆意過活,*朋黨,用肉肥膏膩、遊戲人生來蒙有心人的眼,讓高位上的那個人覺得自己是個不成大器的。

還有好幾年光陰能改變,他心態平穩,不徐不疾。

最無奈的是,只有先改寫了自己的命,才能來挽救她的。這期間,只能故意避而不見,錯過跟她的一段光陰。

他作廢了今生跟她的婚姻。

謝福兒聽了半會兒才會意過來,他說的那寵妾是指自己。

高長寬不想跟她說那麼清楚,有些記憶有不如無,見她疑惑,說:「昔太祖皇帝強納花蕊夫人,視作禁臠獨寵,說什麼百般愛萬般憐的,還不是由著弟弟在校場上射殺了妃子。趙王是他親子,比弟弟又是更親幾分。」

太祖、花蕊夫人什麼的,根本就不是這年頭的人和事,謝福兒試探:「你說的花蕊夫人太祖皇帝,是誰?」

高長寬鬆開她頭顱,凝視她眼,臉上有柔情:「不大記得了……依稀很久前,有個人跟我講過這個故事。」

不管記不記得,謝福兒卻徹底信他,他知道不屬於這時空的事,那麼他的提醒就不是信口開河。

她蜷手推他胸膛,退後了兩步,拜了一拜:「多謝提醒。」

高長寬明白了她的意思:「你還是不願意走?上次在驛館我就說過,就算你走,也不會有後顧之憂,不會牽連謝家。」

謝福兒笑了笑:「太子辦事一向穩妥,我當然放心。太子是不是打算趁著大雨,一把大火燒了這個沒人管的冷行宮?到時遍地燒成黑炭的死屍,舉朝上下只當一個出宮禮佛自省的宮中夫人倒霉,喪生天災,當然不會牽連我娘家了,說不定皇上到時還因為愧疚,讓謝家世代享受延綿恩澤,從此我卻成了個沒名沒姓,連爹娘兄弟都見不了,一輩子回不了家的活死人。」

高長寬沒有講話。

謝福兒蹲下/身,試了試那名內奸的鼻息,被高長寬這麼來去一折騰,早斷了氣,緩緩站起身:「……那個告訴太子花蕊夫人故事的人,還有沒有跟太子講過另一個故事?蝴蝶在東岸拍動一下翅膀有可能會引起西岸一場颶風,太子既然能逃出生天,改命換運,那名寵妾也不見得一定就是我。我既然得了太子提點,以後也會加倍小心,太子珠玉在前,教了我,與其躲,不如爭。」頓了頓,老實說「時候不早了,太子幫我收拾了這具屍體就走吧,我一個人搬不動……」

高長寬唇角有股澀苦笑意,還是固執:「我再等你兩天,你再考慮考慮。雨大漲潮,封了河路,我也走不了,這是天意……」其實來之前就在北方測算過,把天氣當路障,來掩飾行程。匈奴與西方結交廣,測繪天氣的儀器比中原豐盛得多,

話沒說完,面前人繞過來,高長寬被她托起手,掌心滑進個冰涼的東西。

「水路不通,走陸路。」謝福兒說。

高長寬低頭一看,是一枚白玉,他通曉皇族信物,一看就知道是天子攜身的進出玉符。這是重寶貴璧,不是能隨便賞賜的東西,他不知道謝福兒怎麼會有,可這東西皇帝既然都能給她,也許自己真的是操心多了。

他端詳她,嘴耳唇鼻宛如螺鈿珠玉嵌在白玉臉上,這難道不是跟前世的妻子一個樣子嗎,怎麼又根本不像是前世那個人?

前世他把她保護得太好,在把她迎進東宮做太子妃時,一步步都考慮周到,什麼都提前為她做好了,以至於她有些禁不起風雨,是溫憨的。

可現在,她不怕,甚至眉眼間還有些玩味。

也許真如她說得……蝴蝶翅膀一拍,各人命都不同了?

*

陣雨雷鳴中,天地變色。兩匹馬夾著輕便快車與郊外的行宮反向而馳。

出了城門,高長寬握了握手中玉符,拿出來,丟在一名隨行死士手上,交代了幾句。

死士接過,鞭馬朝京城正中心馳去。

還是不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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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氣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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