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 85 章

85第 85 章

湖對岸正對著桃李堂,遠遠還能瞧見個輪廓。

想想也是愧疚,甩手老闆做得是安樂,卻辛苦了別人。

謝福兒聽呂公代謝夫人傳過幾次話,書堂全靠孔君虞在打理。

小酈氏心眼比大酈氏精細些,問:「昭儀是有什麼心事?」

大酈氏跟妹妹對望一眼,笑說:「皇上在宮裡就猜到昭儀的心思,這回出門前就備好了,待會兒就有好東西送您。」

正說著,那頭傳來嘈雜聲,幾名校尉伴著一名男子撥開湖前的南軍,前面是中常侍胥不驕親自引路。

年輕男子輕袍緩帶,作民間百姓打扮,在一群武官內臣中格外顯眼。

離謝福兒近了,男子腳步一滯,走也走不動了。

相貌還是那個扮男裝的女嬌郎,那天周身英氣足,隻身攜著婢子,像個撒了性子管不住的野性女郎,今天卻是遍體女兒香,前呼後擁,富貴流轉。

再被人催著走近幾步,孔君虞見她淺紅宮裝,外面系了件冬青帔,腰纖臂搖如河柳,臉頰微豐如銀玉,唇上暈了嫩吳香,嬌美勝過上回見面,烏濃濃的髮髻穿過一柄鳳形銀步搖。

小時候聽在朝為官的祖父說過,本朝皇后戴鳳釵,妃嬪按不同級別佩戴七尾鳳釵和五尾鳳釵。

孔君虞默默一數,足足七根,可謝福兒發上的步搖明顯又是特製的,釵頭多了兩隻鳳鳥尾巴,展開翹起,統共變成了九尾鳳,離皇后的全鳳釵只差一根。

要是這一位還不算如今天下最得寵的女人,還能有誰?直到內侍利著嗓門叱了一聲,孔君虞才掀袍跪下來:「草民有罪,不知道原來是昭儀。」

隔得不遠不近,謝福兒看到了年輕山長臉上的震驚,其實自己的吃驚不比他少。

兩個酈寶林對視一眼,識趣走遠了兩步,先候著。

胥不驕則行近輕聲說:「聖上出宮前就安排好了。路過桃李堂時將孔先生召出,趁在驛館停駕的光景,叫孔先生親自給昭儀彙報書堂事務。」

謝福兒一怔。

胥不驕以手掩嘴:「聖上知道昭儀一直記掛學堂的事,時常在大內書庫中借閱幼學卷籍,又找呂公詢問桃李堂的情況。聖上這些日子叮囑過人,好好盯著桃李堂,還經常叫老奴去桃李堂,打探經營情形,巴不得學堂做大做強,成個業界翹楚。不信,昭儀大可跟孔山長對峙一問。」話音一轉,老臉黯了,嘟了嘟嘴:「可惜喲,苦心付諸流水,沒人知……」

謝福兒總覺得他當自己是一時起性,壓根兒就瞧不起自己那些事。

胥不驕皺紋笑成了喇叭花:「昭儀是要老奴拿些冰塊來,消消暑氣?」

「什麼天,哪有什麼暑氣。」謝福兒剛說完就意識過來,手一挨臉,紅得發燙,像用手爐捂過。

還真是不爭氣,做這麼點兒小事就架不住心軟。謝福兒裝了個事不關己,繞圈子關懷:「六郎下車時走路一瘸一拐,現在沒事了吧?」

胥不驕恭恭敬敬:「回昭儀,進館歇著呢,剛老奴又進去問候過一次,聖上說沒事,就是說腰那塊還有點兒酸麻。要是昭儀能親自問候,聖上必定龍顏大悅。」

謝福兒暗忖皇帝好哄,要不等會進去再討個巧賣個乖算了,肯定沒事,這樣想來忽的又有些發了燒,掐了掐袖口內層:「等會兒就進去。」保准哄得他叫娘。

昭儀慪死皇帝和哄活皇帝的功夫是一個等級的,胥不驕抹了把老汗,不擔心了。

這一場冷戰,該是偃旗息鼓了。

孔君虞被晾了半天,終於忍不住腳板子一移,動了一下。

謝福兒見孔君虞還是不敢看自己,命人把他帶上前幾步。

孔君虞雖然是朝臣後代,畢竟還是布衣日子過得多,除了祖父口耳相傳,連將臣王侯都沒親眼見過幾個。

謝福兒見他離自己越是靠近,臉就越是發紅,不小心多走前了幾步,越了界線,還被個不知好歹的內侍吼了一聲,心想自己把他騙過來打工,他就是自己的人,不能叫他受委屈,斥走了內侍,叫他跟在身後沿湖賞景,邊走邊問正事兒。

謝福兒看得出來,孔君虞還是沒完全回過神來,牙撞牙的,說話磕磕巴巴,勉強才算說清了書堂近日情況,新進招收了多少學子,伙食有沒改善,隔壁那老行尊又推出了什麼新活動,正在準備什麼競爭草案。

孔君虞現在跟她說話處處都是避忌,再沒往日的瀟洒利索,這讓謝福兒有點失落,就沒多問了,末了想起胥不驕的話,忍不住試探:「這段日子是不是有人去桃李堂代本宮照料過?」

孔君虞當然知道這昭儀嘴裡的「有人」是指誰,聽她一個本宮出口,頭頸越發垂得下:「回昭儀的話,聖上派那位大人去過多次,」揚臉望了一眼胥不驕,「大人每次來都問學堂有沒有缺度,學子們會不會還在挨餓,有沒有讀不起啟蒙的寒門學子,要是有差池,馬上補辦……還有,桃李堂後面幾座搖搖欲墜的教室和廂房,聖上托這位大人派工匠前去修繕過了,還驅過裡頭的蛇蟲鼠蟻蜘蛛網,說是見過老鼠。」當然,現在才知道那幕後老闆是天子。

謝福兒莞爾。

孔君虞見她粉腮罩著盈光,怔怔然:「草民愚鈍,早就該想到,像昭儀這樣的女子,當配的一定是人中龍鳳,草民還真是個眼拙蠢才,那天竟還將皇上兩次認錯成昭儀的……」痛悔又后怕地舉起手,朝自己小俊臉上拍打了兩下,摑得還蹦蹦脆亮,謝福兒叫停都停不下。

孔家要是幾代都是沒見過世面的泥腿子平頭百姓就算了,偏偏孔君虞出身官宦世家,謝福兒估計他聽過龍威的厲害勁,既然忤過天子,心裡自然畏懼,依舊啪啪響地自摑。

謝福兒好笑:「聖上是個重教之人,最禮賢學者,還沒說你什麼你就打得嚇死人,人家不知情的還以為聖上是個怎樣的暴君,不知者不罪,本宮說不會罰就不會罰!」

孔君虞聽了謝福兒的訓斥,這才停住手,說:「往年草民總聽祖父講,再天真爛漫的女郎進去了深宮內苑,都得磨成個金剛身和一副老樹皮子心腸,惟獨昭儀福份貴重,全因有天子遷就和庇佑。」

謝福兒也不知道被他哪句勾動了一下,湖上夕照臨水,目光朝著粼波一閃:「是因為他是天子的緣故才算我的福分嗎,要是這樣,最多只能算是我的時運罷了,算不上什麼福分。」

孔君虞頓了一頓,垂頭:「夫婦之道,貴在磨合,無論什麼人都一樣。嫁女莫望高,女心愿所宜。這是民間奉勸家中有待嫁女的父母的話,也是規勸女子,不要因為男方的身份地位而交付閨心,另一方面,也不要因為對方的身份和地位,不敢交付閨心。」

謝福兒像是說到了心凹處,那是個心虛的軟地方,沒膽經路過,存不住底氣,蓄不足能量,半天才出聲:「哪個不敢。」

驕者必多卑,傲者必多愁,看似沒心肺的,不過是為了一副心肺不受傷罷了,孔君虞沒說話,朝謝福兒笑。

後頭跟著的趙宮人和胥不驕頭都齊刷刷大了,皇帝准許昭儀與找這學堂師長一見,可不是來談哲學論人生的,怎麼聊著聊著還聊到了風花雪月?

胥不驕率先咳咳:「時辰差不多了。」

幾名侍女迤裙而上,左右過來擁了謝福兒。

謝福兒收起心思,直了身子,站在侍女中端麗望孔君虞:「那就麻煩孔山長繼續為本宮照料桃李堂了。」

孔君虞臉微微一變,恢復之前的謹慎恭色:「昭儀。」欲言又止,幾次都說不出口。

謝福兒見他還有話要說,停了動作。

孔君虞遲疑了下,嘆了口氣,懇求:「草民今日有幸與昭儀見了一面,不知道能不能再與聖上見一面?」

謝福兒盯住他:「見聖上?」看他還沒消腫的半邊臉和悔不當初的神情,也知道是多此一問。

這死心眼的還惦記著對皇帝的侮慢,是想親自拜過謝罪,得個實在回應。

想想也是,自家爹爹還不是一樣,被皇帝隨口在書房裡訓兩句都能嚇得叼著煙袋在廊下坐大半夜。

一般百姓要是知道跟皇帝犯過衝突,只怕嚇都得嚇死。

謝福兒看他今天被皇帝請來,細胞只怕都死了不知道多少,說千道萬,到底是個文弱書生,兩隻腳到現在還打著擺子,臉也是白的,也就回過頭來,望了一眼胥不驕,試問:「不知道皇上那頭準不準。」

孔君虞無官無職,白丁一枚,沒特殊傳喚,沒什麼道理能夠近御前,這也是為什麼安排謝福兒在皇驛外頭私召孔君虞。

胥不驕跑進驛館一趟,再出來時,笑意掛在臉上,宣:「聖上准了。」

謝福兒、兩個酈寶林並著趙宮人、孔君虞等人在守衛引領下,前後進了皇家驛館。

這裡是天子去京郊中途落腳的歇息場所,皇帝正在東驛三層朱樓頂層。

門外禁衛里的兩名官長見昭儀過來,領著部下避退兩步,給裡面傳去了。

孔君虞看見門口手持鋼刀,彪魁英挺的羽林兵,臉色一緊,又出了一額頭的汗。

文人還真的是不禁嚇,謝福兒回頭一瞧,叫人去給他提醒了些禮節。

走進少頃,有宮娥出來,腳步匆忙,行禮過後,溫聲楚氣的聲音掩不住一路跑過來的喘息:「昭儀來了,聖上在裡頭,叫您進去。」

謝福兒見蘇娃白凈臉蛋微微發紅,胸脯一起一伏,跨檻過去,見她又跟著過來,腳步一停。

蘇娃將趙王的吩咐當成了金牌,一進驛廂,給天子端茶送水、卸襪除衫的事情,處處都撈到手裡做,這會兒在室內正給皇帝更換用膳的寬敞衣裳,皇帝並沒要自己離開,有些不大甘願就這麼走,忸怩著咬唇攪手,故意推時辰,面前貴人開了聲:「嘴唇都咬翻皮肉了,還不去止個血。」

小酈氏聽昭儀說完,哽兒都不打一個,朝蘇娃冷冷說:「姐姐同我這邊廂房有些事,就勞煩蘇宮人來整一整了,聖上這邊有昭儀照料。」說著叫宮人將蘇娃強行一架,拎了下去。

謝福兒叫幾名禁衛跟孔君虞在外面等著,先撥簾進了內室。

內室用隔斷分為三層,皇帝在最裡面一間。

皇帝的便衣被蘇娃服侍穿了一半,衣裳晃蕩盪地披在身上,菩薩似地坐在那兒。

謝福兒上前給他攏好領子,見他不言不語,手一邊動,一邊低頭在他耳邊沒話找話:「是福兒穿的沒別人好?」

皇帝耳朵被她吹得發癢,站起來,把另邊袖子自顧自套到胳臂上。

謝福兒不依,邊給他穿邊念叨:「六郎說呀。」又催促:「六郎稍微低一些,夠不著……」

這小妒婦,皇帝被她連打帶催,睨她一眼,彎□,還是不講話。

機不可失,謝福兒瞄準目標,趁機偷襲他下唇瓣肉,啪嗒香了一口。

「謝福兒,你——」皇帝大怒,摸摸嘴,咂了兩下,坐下來,沒聲了。

謝福兒蹲下來,給他拉平了衣裳角,手滑下去,嬉皮笑臉:「那,六郎有事嗎?我看一點兒沒有,車上六郎叫得可歡快了,裝的吧。」

皇帝懶得理她,憋了小半會卻憋不住了,高挺鼻樑上飛上一抹潮紅,斥道:「謝福兒,你的手又在做什麼。」

謝福兒訕訕縮回手,淚滾滾:「福兒這還是特意來給六郎賠罪的呢,六郎怎麼還凶人啊。」

演戲功夫不知道哪兒學的,架不住皇帝吃。

皇帝煩躁,捉住她手拉回來:「別亂放了。」

謝福兒卻抬起手,給他展平了衣襟的懷擋,下了決心:「六郎,咱們還是好好過日子吧,您就別跟我鬧了。」

雖然這話好像哪裡不對勁,但皇帝還是被什麼撞了一記似的,被她這麼一軟一硬的夾攻,什麼火都堵在裡頭,發不起來了。

養不教夫之過,每次都這樣,認命了。

他拍一拍大腿:「坐椅子上,說會兒話。」

正是這會兒,門外傳來窸窣動靜,謝福兒轉頭瞄了下,說:「孔山長在外頭,現在要不要宣他進來?」

皇帝心思一動,臉色淡下來。

孔君虞循例搜了衣裳,進室覲聖,臉色更惶恐,腳步灌了鉛似的。

皇帝眼神落在孔君虞身上:「上次在桃李堂,不是還對著朕厲害勁么。你們都退下吧,別嚇著讀書人了。」

禁衛拉了簾下去。

謝福兒站在皇帝身側,見孔君虞深呼吸一口,趴在地上,對那天的事謝了罪。

皇帝臉色還算舒散。

謝福兒正要說兩句讓孔君虞退了,眼前白光一閃。

只當是花了眼睛,謝福兒還揉了把眼。

文質彬彬的儒士學者臉上還有屁的懦弱膽怯,畏懼敬仰,手指縫裡夾著什麼,燒紅的眼珠因為激動幾乎出血,清瘦的身軀發了威似的,隔著好幾步的距離要撲過來。

目標顯然是皇帝。

指縫裡夾著的是一片修得薄過紙的片刃,怕是黏在袖子內側裡帶進來的。

不是跟不上時代,而是人變化得太快,謝福兒都來不及震驚。

行刺什麼的也不算幾率高發事件啊!怎麼偏給自己遇上了!

還有這孔君虞,這是著了魔道么!

皇帝的笑意凝在唇角,卻不動也不叫。

這時候還有心情裝酷?謝福兒護住皇帝,大叫起來:「救駕!」

孔君虞雖然起了殺心,顯然也因為皇帝沉在臉邊兒的森森笑意遲疑了一下,他明顯是早有防備,甚至是他布的局,卻還是猛撲上前——

皇帝拎起謝福兒一管臂,朝後用力一摔,從用膳的寬大便服腰后拔出一把短劍,拇指一摳,「撲騰」一聲,劍鞘頓地,橫手逼過去。

文人哪兒抵得過打匈奴出身的?

謝福兒後來回想起來,體力一般就真別搞暗殺行刺,別說力氣和技術,反應都慢了半拍。

明明孔君虞先亮的兇器,卻是皇帝先一步制住了他。

皇帝的短劍有多鋒利,謝福兒也沒計算過了。

耳邊是咯吱咯吱的聲音,震得人撓心的癢,像是在宰現烤小全羊,肉帶著皮筋帶著骨頭,一起割下來。

謝福兒被皇帝摔在牆角,還七葷八素著起不來,噗咚一聲,一個皮球彈啊彈的,骨碌碌滾到自己腳邊。

人頭脫離了身體,竟然還直愣愣睜著眼,望著謝福兒,糊了血污的五官有些扭曲,好像在笑。

謝福兒發了懵,想問一句為什麼。

人頭就像是明白她的意思,垂死之際,蠕動了兩下唇,因為沒停穩,又滾了半圈。

她往後一退,腦袋不慎碰在牆壁上,咚的一響。

記得在太傅府時,為了早些融入謝家生活,她總趴在廚房那兒看傭人幹活。

有次傭人殺大公雞,放好接雞血的大碗,用刀子沿著雞脖子割下去。

大公雞慘叫著身首分家,可這個人頭,至死沒吭一句。

胥不驕領著禁衛和宮人已經沖了進來,護駕的,檢驗龍體的,查看死屍的,來攙昭儀的……

皇帝在混亂中捲起袖子,露出還有些血污的小肘,慢悠悠坐回去,扯下雪白的懷擋抹了兩下手,抿了口茶,才在人群里掃了謝福兒一眼。

皇帝的神情陌生得很,謝福兒估摸自己可能是受了驚嚇,像是死活不認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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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氣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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