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 72 章

72第 72 章

陳太后聞訊趕到時,偌大個太醫院雞飛狗跳,鬧成一團。

老太后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壯觀的情景,連來意都忘了,一時癱在馬氏手臂上,目瞪口呆。

一排翹檐平房外,目測不下二十名宮娥和內侍,排成一條隊伍。

女的脫得只剩單衣,男的打著赤膊,全都赤著腳丫子,簌簌抖動,進進出出。

陳太後走過去,扒開簾一看,室內擱了幾個木桶,一字排開,全都盛滿了水。

太醫將進去的宮人全身上下檢查,耳朵和指甲縫兒都不放過,再讓宮人分別進木桶,里浸泡數刻,最後命醫女採集水樣。

「這是幹什麼?」太后心噗咚跳。

「聽說這些宮人都是那日與昭儀接觸過的。」馬氏唯唯諾諾,「剛聽太醫院的醫官彙報,聖上講,凡走過,必留下蛛絲馬跡,若是宮人自身攜毒故意與昭儀接觸,身上多半有殘留。」

平房附近一座小殿臨時改建成審訊室,外面是鐵面無情的衛尉。

驗身完畢下完餃子的宮人,穿好衣服,再進去接受審訊。

衛尉附近站著廷尉長官,掌管宮中刑法獄訟,算是審案能人。

廷尉長官得了皇命,剛剛趕進宮,汗還沒幹,可一雙精明眼睛已經在厲掃受審的宮人,開始進入工作狀態了。

衛尉則是本朝宮門警衛,個個五大三粗,虎背熊腰,黑臉神似的,多在各個殿門執勤,少進大內深宮。

光是一身的氣勢就能將這些受審的嬌弱宮女和斯文內侍嚇得心不著地兒。

廷尉審案的經驗加上衛尉粗漢子的震懾,是深宮人少見的。

到時一個個審起來,別說宮內投毒,祖宗十八代以上偷過一隻雞隻怕都要竹筒倒豆子。

果然,一名衛尉頭領厲聲一吼,一名內侍嚇得尿失禁,濕了褲子。

登時,一股尿臊味竄遍院子。

陳太后厭惡捂鼻,伊爾伊爾地叫著退後兩步,一轉頭,又見幾名侍衛吭哧吭哧抗著一根被連根鋸斷,丈高人粗的朱漆樑柱進了太醫院,再仔細環視周圍,更大驚失色。

天井裡堆了雜七雜八的物事,大到殿內頂梁御柱(給拆掉頂樑柱的宮殿點蠟……),鏤花格紋的門扇。

中到辛夷樹,太湖石,圈椅,錦杌,梳妝台。

小到一株花,一棵草,一方帕,婦人妝台上的釵環鏡匣奩盒。

一群太醫正在天井內,圍著一堆東西前前後後搗鼓,每樣東西都不放過,發現特別處,令人捧進室內,給游御醫送去。

「老六是瘋了么?」陳太后顫聲,「他是想把哀家的宮苑給拆了?」

「這些東西也是昭儀那天碰過的。」馬氏訕訕。

正在這時,不遠處傳來尖利一聲凄叫:「太后您來了哇,太后……您瞧瞧他們這些不知上下尊卑的貨,一去椒風宮,二話不說拆了本宮寢殿的樑柱和大門也就罷了,還把妾身拉過來,要妾身同那些奴婢一樣,褪掉外衣去接受檢驗,說什麼要妾身泡在水裡驗毒——」

頂樑柱一拉,寢殿蓋頭當場就垮了一半。

斷壁殘垣中,酈氏站在灰塵瀰漫里,錯愕地無以復加,自己可是賢妃啊,怎麼還能像當老百姓一樣遇著強拆啊!

這會兒見到太後來了,酈賢妃披頭散髮就推開旁邊內侍,拔足過來,戚戚哀哀哭泣:「妾身這還算是後宮的夫人嗎,這麼一弄,妾身還有臉見人么……」身後還跟著蕭充媛,沒講話,低垂頭顱。

馬氏小聲提示陳太后說:「酈賢妃那天召過謝昭儀,蕭充媛也在場。」

陳太后雖然因虐童一事厭酈賢妃厭到了骨頭裡,死了也懶得關心,但見她要被帶進去驗身,臉色一變,勒令內侍:「住手!退下!一個賢妃,一個充媛,你們是瞎了狗眼嗎?也當成奴婢一樣對待?」

架著酈氏來的一名領頭內侍猶豫一會兒,不退下,反而上前,為難回答:「聖上說過,只要是那天近距離接觸過昭儀的,都得請過來,無論是哪位。賢妃與昭儀那天相處的時間不短,聖上講了,不單要查,還得詳查、深驗。小奴們也是遵照聖上意思,求太后體諒,別難為小人們吶。」

陳太后正要發惱,太醫院一間房子走出熟悉人影。

是游御醫的屋廂。

皇帝見著陳太后,也沒奇怪,下了階行了禮。

陳太后見皇帝也在場,正好:「皇上這是做什麼。宮苑中的物事多不勝數,萬千計不止,別的就罷了,竟還推倒了賢妃的房子!皇上,您這是給天下人留笑柄啊!昭儀碰過的挨過的皇上都搬來太醫院細查,是想搬空皇宮?」

皇帝默道:「那倒不是。」

陳太后臉色這才好看一些,噓口氣:「皇上總算還有些理智。」

皇帝撇嘴:「昭儀傷手后毒才入侵,一直到包紮之前,這段時辰碰過的東西才是重點,其他時辰碰過的東西,搬了做什麼?徒增無用功。」

陳太后氣結。

良久,陳太后才悠回來:「奴婢們也就算了,後宮的嬪妃也這麼查?尤其酈氏,到底是個賢妃,中宮下面她最大!皇上不看僧面要看佛面,不行,不能驗身。」

皇帝表情稀奇:「就是嬪妃更得查,母后你懂的。」雙目一沉,有些玩味:「母后前幾刻在上林苑,還嫌朕對賢妃罰得不夠,這會卻處處幫她擋著,驗個身都不許。呵,呵。」

陳太后臉上閃過怪異的緊張,站在自己親生兒子面前,倒像是被他生出來的一樣,被洞穿得死死,再不好提了,麵皮一訕,卻不甘心,諷刺:「安慶呢,安慶那天也跟昭儀親近過!堂堂公主,你自己的女兒也信不過?皇上總不會認為一個小女孩兒有本事能拿到毒來謀害人?」

正說著,皇帝長身後竄出個小腦袋。

高佛佛牽住父皇御袍一角,乖乖巧巧:「皇祖母,佛佛已經被醫女檢過了。父皇不是不信任佛佛,只是怕佛佛年紀小,被人利用了自己都不知道。昭儀中毒,也是因為不叫佛佛摔跤才傷了手,給人可趁之機,佛佛難辭其咎,就算父皇不講,佛佛也會請命,幫昭儀儘快查出毒源,查出兇手,還後宮安寧。皇祖母原先教過佛佛,人愛我,我必愛人,知恩不報非君子,皇祖母的話,佛佛銘記於心,一刻都不忘記。」

陳太后聽了後半句,脾氣被堵在裡面,對著孫女兒是發不出來了,又朝向兒子:「聽說昭儀當日準備去圖華宮請安,幸虧中途被酈氏拉去了椒風宮,不然,是不是連一朝皇后也得被你拉過來卸衣除衫,浸水驗毒?哀家是不是也該慶幸當天沒見過昭儀?不然皇上是不是連當哀家這親娘都不放過,也得要為你的昭儀驗一驗?」

皇帝沒說話,眼皮子略略一垂。

陳太后佔到了上風,只當兒子愧疚:「皇上怎麼不說話了呢。」

氣氛緊繃如弦,稍一鬆弛,幾乎就能彈出去殺蚊子。

眾人忍著一把汗,動彈都不敢。

皇帝頓了須臾:「若是皇后與太后那天跟昭儀接觸過,自然也得請過來協助調查。」

陳太后臉色煞白。

皇帝揮揮手:「還等什麼,還不將賢妃和充媛請進去,另闢一間驗身。」

宮人醒悟,呼啦領著酈賢妃和蕭充媛一鬨而散。

人走後,皇帝開聲:

「宮中有毒物毒人,沒人能安心,今日禍害昭儀,明日還不知道禍害誰。母后嫌兒子這陣仗鬧得太大,兒子卻還嫌不夠大,至少,沒將幕後元兇駭出來自招。」

陳太后沒話好說,心中轉了一轉,又異常不安。

在宮裡,想禍害人,下毒是個大眾化的通用手段,因為是個消心頭之恨的最直接的法子,沒有其他辦法的不可預見性。

這手段談不上高明不高明,就看下毒人的運氣好不好。

謝福兒一被放倒,還沒怎麼著,皇帝就搬東西綁人,連幾個妃子嬪妾都不顧不管,剮衣服泡澡交外臣去審不含糊。

要是真的查出源頭,這後宮,還能不變天?

還有那酈氏驗身一事——

陳太后離了太醫院,一路壓低聲音,咒罵:「這下毒的人,還真是同哀家緣分不淺!」

馬氏聽懂太后的意思,咧了咧嘴,不敢吱聲。

*

雷厲風行下,結果出來得也快。

太醫院查出來,昭儀體內沉積的毒素,跟酈賢妃常用來染髮的膏劑成分大致相通。

毒物就是那發膏。

而膏劑,就是與酈賢妃一向交好,擅長以花草調製女子保養妝物的蕭充媛所制。

花卉草木包含對人體有益的成分,自然也有與人體相剋的毒性成分。

蕭充媛是此中能手,藉由植物里的天然輕微毒性,匯聚成能夠損害人體的中毒,提煉出來,加在染髮膏劑中。

毒素不劇烈,又是通過皮膚一點一點吸收,發作極慢,天長日久才能看到成效。

謝昭儀喝涼水塞牙縫,剛好手上新傷時徒手抹毒給賢妃養發,冤枉中了招。

但不是謝昭儀倒這麼一次霉,也牽不出這一樁秘事。

威嚴之下,蕭氏身邊的貼身宮婢嚇得將主人這兩年的行跡都招了,成了蕭充媛密謀殘害酈賢妃的人證。

經廷尉審查,經天子下旨,蕭氏被拿出寢宮,暫時扣於管理皇族事務的宗正府大監內,等待發落。

事完了,游御醫又隨著廷尉趕赴永樂宮,與皇帝私稟情形。

胥不驕訝然,蕭氏謹小慎微,入宮三年,跟在權人屁股後面大氣兒不敢喘、遇著侍寢機會都不敢接的人,原來心思叵測。

想那酈賢妃處處自傲,惟獨對一頭枯黃頭髮不太滿意。

蕭氏藉由長處接近賢妃,討歡心,竟做出這種陷害同僚的掉頭事。

想著,胥不驕問:「查出這毒損人哪兒沒有?」蕭氏跟賢妃交好也不下一兩年了,賢妃能吃能睡,能跑能跳,對著宮人殺殺剮剮、吆五喝六的精氣神兒比皇帝還要足,也沒瞧見有什麼後遺症啊。

游御醫臉上有幾分無奈,又掩著幾分失笑:「這毒用久了,叫人……」

皇帝眉毛一聳。

「……蕭嬪所用花劑,叫頭髮看起來烏黑油亮,同時又會致人不易察覺地脫髮,因為斷斷續續,一般人並不會重視,只當是正常掉發,或者是換季時氣候乾燥。長久下來,這毒素叫人遍體不長毛髮,從頭髮到眉毛、眼睫毛,掉個乾淨,從此再無回根的一天,就是民間說的『禿毛症』、『無毛人』。」

胥不驕一震。

真是寧得罪小人不能得罪女人。

本朝的後宮婦人最重視頭上那點兒青絲,蕭氏竟拿賢妃最重視的地方下毒手。

沒了頭髮,對於賢妃來說,比死還受打擊,還不如下個慢性葯毒死她算了呢。

胥不驕見游御醫猶豫了一下,繼續:

「……臣昨日也瞧過賢妃,呃,已經有了禿毛症的徵兆,賢妃平日因發量少,估計是為了取悅聖上,又恐怕別人嘲笑,愛佩戴義髻,從來不以自己真發示人,掩耳盜鈴之下,更不注意脫毛的情況。看如今的樣子,接下去就是睫毛和眉毛處了……」

「噗——」皇帝發出聲音。

游御醫和胥不驕訝異望過去。

皇帝臉上完全沒有不好意思,嚴肅起來:「朕在聽,你繼續。」

「說完了。」游御醫歪了歪嘴,真是沒心肝兒啊,賢妃的毛都要掉完,不感喟一下就算了,笑得出來。

皇帝臉色卻馬上厲了起來:「這就說完了?朕想聽的怎麼一句沒聽到?解藥呢,人和毒源都查出來了!」

廷尉長官抱手:「微臣親審過蕭氏,蕭氏供出了毒藥成分,盡數交了太醫院。」

游御醫點頭,面上卻並不算開懷:「太醫院正配比相應解毒藥物,只是……毒雖不重,但蕭嬪心思慎密,為了不惹人懷疑,當初每樣毒性花草都只用一點兒,導致毒樣太多,得花費時日。老臣必帶領院人晝夜不眠,儘快找齊全,目前已送去一些到遠條宮,給昭儀服用了些,日前聽服侍宮人說,昭儀已不那麼嗜睡,有了些起色。」

皇帝沉默半晌,起身朝墀下大步走。

胥不驕明白皇帝要上哪兒,打了個手勢,示意兩個人離場,跟在了天子後面。

游御醫卻還有一件事藏在心裡。

雖然跟這次的下毒案沒什麼關係,但猶豫了半天,恐怕還是得說。

見皇帝要走,老御醫開聲攔住:「皇上,這次驗身,臣還發現賢妃有些問題,不知當講不當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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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氣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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