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被幸

3被幸

那日晴好,氣溫適宜,書院的午後更是暖風熏得學子昏昏欲睡。

可血案通常都在陽光后。

謝福兒記得清楚,外傅下達關懷指示后,她捂著腦門,還客氣了兩句:「並無大礙,學生擦擦就好,哪能叨擾外傅的歇所——」天亡我也,四周一望,半片軟布都沒,一怔。

外傅目光本來一沉,陡然一亮,語氣尚平緩:「還不快去。」

謝福兒尊師重道,不敢讓師長催第二遍,況且糊著一臉血出校門,實在對不住這張英俊臉蛋,乖乖出去了。

**

書齋後面修著一排廂房,青瓦翹檐,是精廬特別給先生們課餘休憩的場所。

當天出了書堂門,謝福兒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偌大的四方院子鴉雀無聲,除了自己這座課舍有人,其他幾間都沒有聲息,甚是蕭條,無形中又有緊繃氣氛。

滴水聞聲,十面埋伏一般。

這是她第一次來精廬,但她隱隱約約感到,平時的氣氛不該是這樣。

有名男子上前引路。

是個身材纖細的——男子,臉孔白皙,自稱是外傅的隨身書童兼長隨,穿的是富貴人家的絲衫,瞟一眼謝福兒,沿途上挺背負手,到了外傅的廂房處,伸手一指:「喏,進去吧。」聲音細細嫩嫩,宛如變聲期之前的男童。

謝福兒準備多問兩句哪兒能找著揩臉帕子,長隨已經轉過身,丟下個傲嬌背影,揚長離開。

她摸摸後頸,只得一人去了內室,找了條幹帕抹乾凈,其後正要出去,外傅進來了。

謝福兒始料未及,退到門前,喊:「外傅。」

外傅坐到檀梨花椅上,語氣閑適,談吐自然,就算避開人,也並沒有對著重臣子女的禮讓:「謝敬喬之女?」

謝敬喬就是謝太傅的大名。

五二精廬中高官子弟多,一般的常駐師長雖然眼光已養高了,但與一群官二代、富小開們的家長打交道時,仍是免不了客氣,甚至因為私心,略有小逢迎。

這名初來乍到的外傅卻能不畏強權,非但沒有半點巴結,反倒直呼自家爹爹的姓名,實在……很有幾分高風亮節。

謝福兒心生好感,垂首攏袖,畢恭畢敬地答:「學生正是謝家女。」

外傅不緊不慢:「看著為師說話,大殿上不惜以頭搶柱的氣魄,都去哪了。」

謝福兒撩一把汗,這一撞,到底是天下皆知啊,今後做什麼,別人怕都是得拿這個來比,惶惶抬頭,對住面前男子一張臉孔,眼睛沒法移,只得盯住。

外傅大方地由她看了半刻,見面前這少女除了有些顫顫巍巍,並無其他表情,清清淡淡地發出結論:「你不認得為師。」像是在問,又像在自問自答。

謝福兒自然不認識他,就算是舊的那一個原身,也是不認得他的。他不是今天才剛來代課么?只莫名其妙點了兩下頭。

外傅挑挑眉毛:「好。」

謝福兒眉頭一跳:「好?」

外傅舉起手,湊近輪廓清冷的下頜,轉了兩轉,唇角溫雋,微揚略動。

他手指極修長,中斷微凸,長了握筆老繭,再想想外面那名傲慢長隨,謝福兒心忖這外傅估計是哪家的老爺戶主,有點兒家底,腹內又有些學問,加上愛附庸風雅,才出來授課,不過圖個樂子罷。

正在疑慮,外傅放下手,緩問:「年庚幾許了?」

謝福兒道:「年尾就得滿十七了。」

這回輪到外傅眉頭一跳:「多少人白了頭髮掉了牙,都入不了仕。你十七不到,就當了一年的官,還不算考試、被人推舉的光陰。一路照應你的官員可是被你爹爹打點過?」

本朝當官的途徑時興察舉制和考核制,先由各級官員推薦人才,再考試,最後通過就能上崗。

據記憶,謝福兒當時找了一個在地方當官的表哥,叫他推薦自己,上報京師,再借那表哥幕僚的身份去參加考試,最後劈關斬將,拿下官位。

謝表哥本來不願意,謝福兒拿兩人年幼不懂事過家家,扮過新郎新娘,拜天地洞房生娃帶孫子的事要挾,說已是他的人,要是不願,這就告訴爹爹嫁了表哥。

表哥難為啊,天下再彪悍的表哥一見表妹,都是軟了幾兩骨頭的小乖乖,謝家表哥再見一身男兒裝的表妹,比自己還要俊傲,娶了也是壓不住的,只得應下。

謝福兒觸柱后,估計朝廷會審查自己當官的事,但時辰還短,暫時還沒聽說表哥有什麼牽連,鬆了一口氣,如今被外傅問到了鼻子底下,有種被刑部審訊的緊張,見他一臉的猜疑和鄙夷,又覺得受了羞辱。

好學生最惱怒的無非是別人說自己的成績摻水分,不真實,營私舞弊。

謝福兒為原身惱,為自己心虛,含糊其辭:「學生爹爹不知情,也沒外人操作,全是學生一人妄為。」頓了一頓,不甘:「況且,有志不在年高。若學生沒本事,再怎麼打點,也過不了聖上親自閱卷的京試那一關,學生也算得上是天子門生……外傅置疑學生水平,豈不也是置疑聖上的眼力勁和判斷能力?」亮了兩眸,淚光盈盈,滿含激動,拱拳朝天:「我家聖上,可是開天地以來,大大的明君聖主哇!」

外傅眼眸一眯,又抬起指,摸了摸頜:「噢?皇帝有那樣好?」

謝福兒見這嚴謹師長不恥下問,發了幾分得意,順著杆子往上爬:「可不是!學生雖為官一年,還沒機會上朝,但聖上的摺子硃批偶爾過學生的手,又聽上司描述,光見其字,僅聞其聲,就心生仰慕,只恨沒來及親自侍奉御前——唉,此乃學生錐心刻骨之恨哇!」兩手蜷緊,作金剛狀,捶了幾記小胸部。

話沒說完,外傅展袖豁然站起,帶了幾兩風,正撲到謝福兒臉上。

他身型高,卻綳挺健朗,沒有半點贅余……至少,沒脫衣服前,謝福兒是這樣覺得。

一站起來,華蓋遮陰,擋住了謝福兒半邊視野,愣了一愣,早忘了稱許皇帝,忍不住贊:「外傅這身材板子極好!」

外傅背了手,意味深長睨視她一眼:「好。」

又是什麼好?謝福兒疑,見他朝門外走,也要跟上去,他卻轉了頸子:「還有事沒了,你先等等。」悠悠然然走出門。

謝福兒不敢忤逆,乖乖坐等。

等了小半會兒不見動靜,她正想探頭出去,那名又白又驕的長隨已經提步進來,旁邊跟了兩名精廬小廝,端著食案,上面置了茶壺木盅。

長隨依然面無表情,只叫小廝斟滿一杯茶水遞給謝福兒,自己則手持雞毛短筆,在一簿小冊上勾畫,張口問:「謝太傅之女謝福在?」

謝福在是謝福兒在官場用的男名,事敗返家后,謝福兒早恢復了本名,這會兒一愣:「謝……福兒。」

長隨擺擺手:「好了好了,福兒也好,福在也罷,總歸是謝家長女,沒錯吧?」

謝福兒:「嗯吶。」

長隨又上下打量:「芳齡?」

謝福兒順嘴答:「年十七。」

長隨提筆,依話記錄下,翻過一頁,又問:「有無隱疾、傳染病以及不雅症,例如腳氣、狐臭、口氣、鼾症?」

謝福兒呼吸一頓,會意過來:「這是做什麼?學生要走了。」

長隨上前便將她手肘子一拽,目光一閃,卻緩了口氣:「精廬內定期統計學子各項近況,替小的家主人,錄一份名單,往日裡頭你們精廬也不是沒做過。」

謝福兒這才縮回坐下,呡了幾口茶水,擦擦汗,掩住尷尬。

長隨與謝福兒互相拉扯了一把,臉上似有掂量,攢了眉,似透出一股子憂心,篤定出結論:「謝小姐是個力大之人。」

這也是核審內容之一?謝福兒努嘴,不可置否:「如今物阜民豐,學生家裡伙食還行。」

長隨端起壺,又斟一盅,這回親自遞了謝福兒鼻下,見她飲下,才舒緩臉色:「謝小姐坐著不慌,您家先生還有交代,稍後便來,若是疲了,」一指室內角的一張青木卧榻:「在那兒歇歇也成。」

謝福兒笑這侍從小題大做,沒過半盞茶的時辰,笑不出來了。

*

之後發生的事,宛如行走在雲端之上,飄飄忽忽,迷迷瞪瞪,霧漫天,紗滿地。

身在浩然無邪的國辦學堂,裡頭都是單純清白的莘莘學子,文雋儒雅的君子師長,哪會有半點防範心?

混沌間,頭重腳輕的謝福兒感覺自己頭髮熱,腳發虛,莫非是頭傷複發,引出了熱症?

她摸上了那張卧榻。

卧榻只是供精廬師長小憩,並沒搭蓋,設得簡陋,床板子冰冰硬硬,她卻像跌進了龍床一樣,張開四肢,躬軀闔眼睡下。

不知是夢是醒,謝福兒察覺有人進來,在自己身下墊東西,軟細纏綿——真正是舒服,惹得她睡意又深了幾層,還聽見那名長隨的聲音在遙遠處響起:

「哎喂……墊厚點兒……仔細我家主人硌著了……枕頭多拿兩個,被單子也找一床來……我家主人有風濕……吹不得寒氣……涼了腿腳喚疼叫你們人頭落地都是償不了的……」

隨即,天地都安靜下來,本來就靜謐的午後書院,空氣都停滯了。

門口一陣陣齊整步伐,自頭頂上洶洶踱來,傳到耳里,似是武人穿的鋼靴,將磚石地踩得鏗鏘響,間或夾雜著盔甲碰撞、兵戎摩擦之聲。

謝福兒失笑,這是做的什麼夢……

屋外嘈雜陡然停住,安靜下來,感覺就像是……將這座廂房密密牢牢地圍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謝福兒好像被什麼拋了上去,又跌下來,一高一淺的,上上下下,熱熱乎乎,脹脹緊緊。

迷糊間,又覺得自己成了一朵大喇叭花,開得正盛,一隻大手將自己從泥地拔出——根莖脫離土地的那一瞬,彷彿針刺斧絞,一陣撕痛!

她大叫一聲:「啊——!」

那人拔花的力氣小了些,卻還在鍥而不捨地拔,更是鈍刀子割肉一般。

謝福兒卡在半截子泥土裡,出不來,又再回不去了,痛極飆淚:

「要麼快!要麼滾!磨磨唧唧疼死姐!」

那人再不惜力,一柄偃月大刀揮就殺來,將謝福兒連根帶莖,齊刷刷隔斷!

她痛昏了。

不過也不算吃虧,她記得在昏前,火速抓住了那把大刀,狠命掐捏了一把,一柄本又熱又硬又粗又壯的巨刃快速消靡了下去。

估計短時間內,那把大刀,再很難殘害別的花花草草。

那日沒完全醒,眼睛都還沒睜開,謝福兒就被人進來攙起,被撬了嘴,灌了什麼東西,黏糊糊的苦得要命,跟前幾天養傷時喝的葯差不多。

她閉著眼呢喃:「什麼鬼東西……」

「避子湯。」有人將她鼻子一捏,嘩啦啦將一碗液體灌得底朝天,公事公辦地清晰吐出。

謝福兒的意識,一下子就醒乾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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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氣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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