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薨卒

八十二、薨卒

姜朔看著窗外眉頭微皺道:「那是皇城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皇城出事了。」張隨坐下笑道:「說不定是哪家的小孩子在放煙花呢,姜兄莫要過慮。」姜朔又看了幾眼,見確實不再有異動,街上行人也慢慢恢復正常,這才一步三回頭地回到桌邊。張隨道:「姜兄身居世胄高位,不忘心念天下,在下極為佩服,敬你一杯!」姜朔笑道:「好說,恪盡人事、不違此心便是了。」說著舉杯和張隨相碰。張隨道:「恪盡人事、不違此心!真是於我心有戚戚焉!請滿飲此杯!」二人互相點點頭,一飲而盡。

這時房門「篤篤」響起,趙巨炎道:「進來。」推門進來的,卻是丁毅之帶來的一個小僮。丁毅之道:「小莊子,什麼事?」那小僮「小莊子」上前雙手呈上一張折起的信箋,丁毅之接過掃視幾眼,臉色微變,冷笑一聲,揉成一團將其丟出窗外,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那「小莊子」倒退著出去了。張瀟想起在滄州見丁學之手下有個「小孟子」,心道:「他家裡可還有小莫子、小荀子,抑或小楊子、小朱子?這名字起得倒是有趣。」幸好今日眾人相聚乃是快事一樁,他自笑他的,也沒人在意。

張隨看著丁毅之道:「什麼事?」丁毅之撇嘴道:「『今夜子正,城西落日樓候君大駕』,連個署名也沒有。」張隨笑道:「你若有意前去,小弟願意助陣。」丁毅之搖搖頭道:「他讓我去,我便一定要去?我堂堂一個流派的門主,為何要貿然接受一個無名小輩的挑戰?無需理他。」張隨盯著丁毅之看了幾眼,撫掌道:「丁兄好一派莊重的宗師氣度!輸在你手裡也不枉了!」丁毅之大笑了幾聲。

過了一會兒,張隨站起道:「這酒喝得忒也無趣,不如來玩個小遊戲。」姜朔首先響應,張隨拿起自己身前的空酒杯,走到屋子中央,笑眯眯地正要說話,忽然「嘭」地一聲,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奴慌慌張張撞了進來,環視屋內眾人幾眼,發現姜朔在座,雙手一拍大腿,叫道:「少爺,你……你怎麼還在這裡飲酒?老爺他……」看看眾人,似乎礙於外人在此,不便張揚家醜。

姜朔騰地站起道:「怎麼?」那老奴附到他耳邊,嘴唇翕動,說了幾句話,姜朔臉色遽然變色,立即向眾人拱手道:「各位,對不住,家父突然出了點事情,在下必須趕回去了。」說完轉身就走。張隨拋下酒杯,追到房外道:「莫非是什麼麻煩事?我可幫得上忙么?」姜朔剛要婉言拒絕,又看了張隨幾眼,道:「那麼你和我一起走罷。」

張瀟見姜朔和張隨初次相見便打得火熱,覺得姜朔重彼輕己,心裡很不是滋味。

姜朔走得極快,張隨也只是勉強才能跟上,那老僕一溜小跑在後面緊緊跟著。姜朔邊走邊低聲道:「家父是世襲豐慶侯,今年已經五十有餘,前幾年一直好好的,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經常神思不定,寢食難安,有時甚至極為暴躁。剛才家僕來報,說他發了瘋魔!」張隨皺眉道:「瘋魔?」姜朔道:「沒錯。不過想來城中諸多名醫現在正在進行醫治,我本不該如此擔憂,可是,總覺得父親他不大對勁……」說著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三人行速不滿,沒多時便到了一處大宅院,偌大一個宅門上橫掛一面大匾,上寫「忠義千秋」四個大字,是先皇文皇帝的手書。姜朔、張隨以及那個老奴對那匾行過禮,這才繼續匆匆向里走去。剛過了幾道門廊,便聽到一陣狂亂的叫吼。

姜朔辨出是父親的聲音,焦急之情更灼,放腳奔跑起來,轉過一道拱門到了一處小園中。園中站的全是寬衣大袖、身背藥箱的醫者,均搖頭嘆氣現出無能為力的神色,拱門外也聚集了不少面帶驚疑的奴僕。園中的一座三層高、甚為雅緻的小墅里不斷傳出近似野獸的嘶吼。

姜朔奮力撥開幾個人,怒道:「你們看什麼?都給我滾回去!沒本事的庸醫也統統給我滾!」大哥!」眾人聞得怒聲,紛紛向旁避退,口中發出不滿之聲,姜望從小墅中快步走出,也是滿面焦急,略帶一絲慌亂。姜朔湊到姜望耳邊低聲道:「大哥,給他們幾封銀子,讓他們閉嘴。二哥可在?」姜望點頭道:「他在裡面。」姜朔帶著張隨三步並作兩步走進房中。

在房間的一角,**個身強力壯的僕人正在奮力按住一個頭髮斑白的乾瘦老人。那老人撲在地上,披頭散髮,狀如瘋魔,五官扭曲挪位,嘴裡時而大吼大叫,時而低聲呼呼喝喝。貼身的白綢內衣破破爛爛、血跡斑斑,隱約可見裡面瘦小的身體上遍布一道道鮮血淋漓的口子,嘴唇及口舌被他自己咬得鮮血長流,嘴角流出的涎水混合鮮血,在他身下積了一灘淺紅色的水跡。一個面塗油彩的法師一手持法螺不停搖著、一手持蘸水的柳條在豐慶侯身上抽打著。

那幾個強壯的家丁奉了姜望之命,將豐慶侯死死按在地上不敢鬆手,每個人都出了一頭大汗,顯然極為勞累。張隨沒有想到,僅僅五十齣頭的人竟然衰老成這個樣子,也沒有想到,這麼一個乾枯瘦小的身軀里竟然能蘊藏著一種大到可怕的力量。

姜晦站在一個坐在椅上、手持錦帕不斷拭淚的婦人身側,雙手按在她兩肩上躬身低聲說著什麼,想來是在款言安慰自己的母親。他見姜朔來了,這才直起身子道:「全城的大小醫館都看過了,沒人能醫。父親脈象紊亂,不似有病,倒像是鬼上身。」那坐在椅上的婦人抽泣道:「你父親都這樣了,你還出去喝酒,你說說你自己……」

姜朔不理會母親的絮叨,轉身對張隨道:「你看看,這個可有辦法救治?」張隨道:「我看,得先讓侯爺平靜下來,再。請讓這法師退下吧。」姜朔一看張隨有辦法,連忙把那法師斥退。

張隨從懷中拿出那一袋屢立奇功的曼陀羅,左手拂開豐慶侯臉上的亂髮,右手將其湊近他的鼻端。這神奇的曼陀羅有止痛定神、放鬆神經之奇效,一般情況下,正常人只要嗅到一絲氣息、或嚼下一小塊莖葉便會立即沉靜下來,不知不覺進入一種類似睡眠的夢幻狀態,是以張隨極有信心地拿出此物,不管為什麼,先暫時解了這老人的痛苦再說。

豐慶侯嗅到曼陀羅的香味,果然平靜下來,大口呼吸了幾口,面上呈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他適才五官挪位,尚未復原,張隨雖然近在咫尺,一時也分辨不出他是欣喜還是嫌惡。他的手指不小心觸碰到豐慶侯的臉頰,只覺滾燙堅硬如同烙鐵,皮下的肌肉如同一道道麻繩般緊緊地擰在一起,不由大吃一驚,心道:「他全身肌膚竟然綳得這般緊!這……該不是迴光返照罷?」

一人全身的皮膚和肌肉組織里,只有面部最難調控。人臉上雖然肌肉豐富,但並不如手臂。大腿那樣控制自如。是以面部一般都是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往往被視為罩門。這豐慶侯面上肌肉都能擰成堅硬逾鐵的程度,其他身體部位可想而知。

張隨正在驚異,他身邊的兩個壯漢嗅到曼陀羅香氣,手下不由一松,豐慶侯猛地掙出半個身子,一把將張隨推開老遠,奪過那隻小布袋,也不管袋口在哪裡,一口咬開便舔食起來。他此時力氣極大,幾個壯漢都制伏不住,張隨也被他推出一個趔趄,幾乎跌倒,驚叫道:「那不能吃!」

姜朔眼疾手快,衝上前去一把抓住父親雙手,卻怎麼也掰不開,只好將那小布袋緊緊捂住,豐慶侯已將下半身也掙脫出來,不由分說,一口咬在他手背上,大口吮吸鮮血,情狀可怖至極。姜朔又痛又懼,大叫一聲。張隨衝上前來捏住豐慶侯頜骨一拉,登時頜骨脫臼,鬆開口來。

張隨叫道:「速速紮緊手臂,清水沖洗傷口!」姜晦奮力撕下自己半幅衣襟,上來將姜朔手臂緊緊扎住,所幸院子里便有水井,立即有下人打了幾大桶水來。姜朔頭次見父親失態幾成野獸,心臟噗噗亂跳,氣息不穩。豐慶侯雖然口不能合,卻仍然大口舔咬著那隻小布袋,碎步片也不管不顧,一同吞了下去。

張隨出手如風,連點他臂上幾個大穴,總算把半隻殘缺不全的布袋從那雙堅固如鐵鉗的手裡奪了回來,看看裡面,只剩下角落裡的一小點,不由大是心疼。他本想豐慶侯身份高貴,不願對他用點穴這種江湖方法,沒想到弄巧成拙,搞得那麼一點點曼陀羅幾乎喪失殆盡。

豐慶侯雙眼通紅,支起雙手,向張隨跨出兩步,似乎是要搶回曼陀羅,渾似一隻野獸。這時卻忽然雙腿一抖,摔倒在地,渾身抽搐起來,口中不停吐著白沫,叫聲凄厲痛苦。

姜朔三兄弟目瞪口呆,張隨跺腳急道:「拿水來!灌他喝水!這東西不能吃太多,過量便要人的命。快給他喝水,稀釋體內的毒性!」姜朔提起沖洗傷口剩下的半桶水便往父親口裡倒,姜望對張隨道:「你說這是毒藥?」張隨小心地在半隻小布袋上彈彈抖抖,把曼陀羅彙集到一處,道:「用的適量,可解百痛,過量便成劇毒。」

豐慶侯掙扎著把頭扭到一邊去,眼睛盯著姜朔,口中嗬嗬有聲,好似要說什麼話。姜朔蹲下身子輕聲道:「父親,您要說什麼?」豐慶侯瞪著姜朔,揮起右手打了他一個耳光,指甲在姜朔臉上劃出四道血口。姜朔緩緩扭回頭來看著父親,豐慶侯抽搐得更為厲害,嘴裡呼呼嚕嚕不知在說些什麼,看他眼神,似乎在斥責姜朔。自他倒地以來,還沒過半柱香的時間,便不再動了。

姜朔仍然蹲在地上發獃,侯夫人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哭道:「你這個孽子,你到底做了什麼讓老爺這麼生氣?」姜望和姜晦也都呆若木雞。他兩個在外地忙於公務,春節都沒在家過,回京還沒三天,想不到便迎來了父親了死期。想起剛才那番野獸般的瘋狂,再看看現下一動不動的平靜,簡直如做了場夢一般。

姜望道:「三弟,我們兄弟三個裡面,只有你留在父親身邊,今天這事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到底做了什麼?」張隨這時已將曼陀羅收回懷中,道:「這事和你也有關。」姜望轉頭望著他道:「你說什麼?」姜晦揮揮手,示意旁邊幾個嚇得嘴巴都合不攏的僕人們先退下去。

張隨先對伏在豐慶侯身上幾乎哭成淚人的侯夫人道:「夫人,侯爺最近都和什麼人來往?」侯夫人抽抽噎噎道:「我不常外出,但他交往的人必然都是社會名流。」張隨追問道:「幾個月之前,陸國師是不是突然對侯爺親熱起來?」侯夫人抬起頭略帶驚異道:「你怎麼知道?確實如此。」

姜朔咬牙道:「陸鼎,他到底怎麼把我父親害了?我問他去!」說著轉身就要往外沖,姜望道:「我也去!」張隨連忙和姜晦一個人拉住一個,道:「不可!你現在沒有證據衝撞相府,反倒犯了僭越之罪!聽我說!」姜望和姜朔極力控制住自己,看向張隨。

張隨道:「古國天竺有一種植物,名為『曼陀羅』,可止痛定神,但人畜服用次數多了便會上癮,癮發之時,六親不認,萬物皆可拋。適才我要你紮緊手臂、清洗傷口,便是為了免其隨血行環繞你全身,那可就是一輩子的附骨之蛆了。陸鼎用這東西,不知還控制了多少人!」姜晦點點頭道:「和我所料差不太多。這曼陀羅便是你剛才拿出的那一袋東西?」張隨道:「不錯,這一袋也是機緣巧合,從陸鼎的手下人那裡取來的。看來侯爺是在陸鼎誘導下培養了香癮,導致侯爺身體逐日虛弱。今日廷議之時,兩位當庭抗爭,陸鼎便斷了侯爺的香源,才讓他如此痛苦。」他說到這裡便打住話頭,將一句「因此對你甚是生氣」收回腹中。

他這番推測雖然合情合理,但苦在沒有證據。姜氏三兄弟想起父親癮發之時,果然是「六親不認、萬物皆拋」,不禁悚然動容。呆立了半晌,姜朔慢慢跪下,伏在父親身上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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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劍天瀾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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