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索明哲的記憶

第七章 索明哲的記憶

紅燭躍動,春夜乍暖還寒。

索明哲褪下外袍,脫去長靴,上榻解開倒掛帷幕的小金鈎,掀被擁熙樂入懷,用壯碩挺拔的胸膛為懷中女子擋住帳外一室清涼。

溫暖加身,睡夢中的熙樂如小貓般親昵蹭蹭索明哲,燭光打來,熙樂睫毛緊閉的嬌顏透著自內而外的柔和、幸福。

見她睡得安詳,索明哲心中滋生出一股恍若隔世的不真實感,他思緒翻飛,埋藏記憶深處的一幕再次湧上腦海。

記得六年前胡楊樹葉漫天凋零的深秋,父王染疾,重病卧床,秦盾國四方守疆大將見儲君年幼,多番書信勾結,私下蠢蠢欲動,意欲在先王歸天後舉兵謀逆,瓜分秦盾國。

父王不甘心江山易主,改作他姓,偷偷把傳國玉璽給了十八歲的哥哥,並讓讓哥哥帶着剛滿十六歲的他,出使新田王朝,求助貴為新田皇妃的小姑姑,期盼請來救兵,平息內亂。

那知消息泄露,三十名心腹為保護他們兄弟二人,先後在南上途中廝殺陣亡,全部血灑荒野。

待到達新田王朝皇都時,自己與哥哥已同乞丐無異。乞丐覲見,皇城守將自是死不通傳,任哥哥手持信物苦苦哀求。看到貴為一國儲君的哥哥低三下四懇求卑賤的守衛,想到遠方病重的父王和生死不知的弟妹,他血氣上涌,憑藉武藝搶奪了兵器,殺進城門。不計後果,只想就是拼了性命也要鬧出動靜,給哥哥爭取到光明覲見的機會。

只可惜寡不敵眾。

哥哥被架於城門外,動彈不得。自己卻鼻青臉腫,滿身傷痕。

侍衛們的拳打腳踢讓他內心爆的衝動慢慢熄滅,慢慢絕望時,空中傳來一聲稚嫩而動聽的聲音:「你們不要打了。」

那個聲音,讓索明哲至今魂牽夢繞,不能相忘。

「你們是來找人的吧!我記得蓮妃娘娘有個一模一樣的玉佩。你們是不是找她。」透過腫痛的眼睛,朦朧看到一個著粉色華麗宮裝的女孩走向哥哥,而侍衛們鬆開束縛,跪了一地。

他努力的想從地上爬起,卻力不從心,腦中緊抓那驚鴻一瞥陷入昏迷。

再次醒來,哥哥已帶兵回國平叛,走前跪求姑姑照顧他。並留書囑咐:哥哥此去生死未卜,如不幸戰死沙場,弟弟切記不要報仇,聽姑姑的話,保住性命,代兄弟小妹好好活着。

傷好后,他每日在姑姑宮中虔誠祈禱神靈,希望哥哥順利平叛,希望父王早日接他回國,一家團圓。每日,每日,在大雁遷徙,花落花開,光陰流轉間苦苦煎熬。

四下無人時,他也曾偷偷的想,如果哥哥勝利,接自己回國那日,他便以一國王子的身份求姑姑做媒下禮,娶了助他們登殿面聖的那個姑娘。當時,他還不知道這是一見傾心,更不知曉那姑娘的身份,但美麗女孩模糊的音容相貌卻已深刻心間,揮之不去,那抹輕盈夢幻的身影是他在新田王朝苦澀等候中唯一甜到心坎的蜜糖。

於是,更盼望哥哥取得最後的勝利。

時光變遷,自己長成哥哥那般年紀,十八歲的他褪去毛躁,變得深沉穩重,謙恭有禮。

兩年光陰,新田王朝宮內也生了很多的事,例如姑姑誕下皇八子,晉陞貴妃,例如皇后的嫡女熙樂公主戀上一人,得了花痴病。

堂堂嫡公主竟為一男子將自己弄得沸沸揚揚,名聲全無。當時自己聽姑姑語有無奈憐惜時,表面附和,心底不屑嗤鼻。

家鄉終於傳來消息。哥哥的王師旗開得勝,平定內亂,伴隨捷報而來的是父王過世的噩耗。父王本就病重,在哥哥求得救兵回國后,每日以虎狼之葯吊命苦苦支撐,拼着最後一口氣督戰群雄,戰局好轉,再不能支,半年前吐血身亡。

姑姑傷心不已,立即為他佈置行裝回國,走前三天,再不能忍,於是羞澀同姑姑講了隱藏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姑姑嘆息「那日救你的女子,便是熙樂公主,她眼中只有溫華,讓姑姑怎的去說。」

聽完姑姑話后,心忽然如墜冰窟。原來他一直在心底嘲笑的竟是自己的心上人,不怪深宮兩年,他從未尋得那女子,因自己一直將那花痴公主避若蛇蠍。

今日回想起來,仍嫉妒那溫華公子嫉妒到狂。溫華一句「若尋雨花石放於盆景中,別有一番風味。」她便不畏冬日水寒,赤足莫愁湖,尋得珠圓玉潤的石頭,細細挑選奉於華府;溫華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她便洗去胭脂,大小宮宴不再上妝,素麵朝天。

自己突然悟得,愛上時不是瘋狂,而是心甘願的沉淪,參不透瘋狂,是還沒有遇到讓你為之瘋狂的人。

不想放棄,尋得機會在御花園同熙樂公主表白心意,她臉上厭惡的表語至今刻入心間,在她看來,被自己喜歡竟是一件骯髒齷齪的事。自己於溫華相比便是雲泥之別。她講:溫家公子,風華無雙,此生此世,不嫁他人。

心如刀絞,片片剝離,疼痛難當,他把絲做繭,厚厚包於鮮血淋淋的心臟。

今生他也許不會再向第二個女子訴說話了。

回國后,國亂初定,哥哥已登基為王,君臨天下。

叛逆在登基之時全部祭天,或腰斬或凌遲或五馬分屍。亂世重典,鐵血的手段才能保得風雨飄搖的江山。

大哥不在如父親般信任異姓將領,他將四方兵權收回,分封給同胞親人。自己請願領兵守護南邊疆土,因為那裏氣候最為惡劣,而且土地貧瘠。三弟,四弟默默把離皇都最近的安全富饒之地讓出,交給大哥年僅五歲的長子。就這樣,他們兄弟子侄四人一天封王,帶着各自輔佐社稷的丞相奔走四方。

臨別那日,大哥牽着小妹的手,為同胞、親人踐行,酒後,哥哥站在高高的皇城城牆上,迎著初升的朝陽,沉默的目送長子手足帶着牛羊牲畜,緩緩離開,任狂風吹散頭,化作空中飛舞的片片憂傷。

六年時間一晃而逝。

六年裏,大哥在秦盾國國都坐鎮,廢舊立新,日夜操勞,他們在邊疆草原餵養牲畜,休養生息。慢慢的國家在他們兄弟子侄齊心協力下日漸穩定,日漸富庶。

今年過年回皇都,文武齊聚一堂,宴會結束,他扶喝的酩酊大醉的哥哥回寢宮安寢,哥哥躺在床上,硬拉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語:「當年苦,哥哥真是沒辦法,沒有親近信任的人,就強把你們幾個小的送到邊疆,你們不要怪哥哥啊。」

「老三老四聽話,都已成家,有了知冷熱的人,只有你拖着,不讓大哥省心。」

「就是你小子,那南邊苦寒,記得第一個冬日回來你衣衫單薄,滿手凍瘡,堂堂王爺竟然沒有件像樣的抵禦嚴寒的衣裳!每當想起來哥哥就痛心難當!哥哥沒有遵從父王遺旨好好照顧你們,我對不起父王啊。」

他在哥哥眼中,是有責任和擔當的男兒,其實大哥不知道,當年自己毫不猶豫選擇最貧寒的地方,還有一個原因:跨過荒涼戈壁,就是新田王朝的國界,那個強盛的國家,有初春的楊柳飛絮,有盛夏的小橋鳴蟬,還有姑姑,有自己少年竇初開時種下的最美麗的痛。

心裏苦澀,當時他默默把哥哥手放到被子裏,掖好被角,而後看到年僅二十六歲的哥哥眼角鬢間竟生出了細小的皺紋和時隱時現的白,不禁小聲嘆息:「明哲之苦同哥哥相比,又有幾何?明哲不苦,哥哥累了,歇息吧,明日我陪哥哥城外狩獵,踏馬雪原。」

第二日,狩獵的行程因一封家書取消。

遠居新田王朝的姑姑來信,說思念子侄,修書邀哥哥皇宮一敘。哥哥看完信后不作停留,即刻清點人馬,備好重禮,冒薄雪出。這個時間寫信相邀定有大事。姑姑是整個索默達一族的恩人,哥哥從來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日升日落,在一個風雪初歇,枯枝敗葉下草芽微冒的冬末下午,哥哥帶着親衛從新田王朝探親歸來。回來那日,他避了人,把自己關在議事大殿裏整整兩天。兩日後傍晚時分,命人傳自己覲見。

「我同新田王朝簽了國書,為你求娶了他們的公主。」哥哥滿臉疲倦,聲音苦澀干調:「明哲,哥哥講過不逼迫你,可是卻食了,你不要怪哥哥。」

他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怎麼能怪哥哥呢?這本就是身在皇室不可抗拒的宿命。苦笑中緩緩展開哥哥遞與自己的婚書,婚書下角寫着娶嫁雙方的名諱,娶親人是:秦盾國鎮南王索默達.明哲;另一方則用工整的小楷寫了:新田王朝嫡三公主.劉熙樂。

頭開始眩暈,那是一種什麼感覺,他不知道,只記得當時竟難自控的擁抱住大哥,並猛親了他的臉頰額頭。自己的失態讓哥哥驚嚇不已,但後來現那只是心中狂喜的表達,哥哥終於鬆了口氣,哥哥是真的希望弟弟們一世幸福。

離開議事大殿後,回到王府,他花園獨酌,當夜喝的酩酊大醉。很久沒有如此舒暢痛快的飲酒了。層層剝開多年前心裏結的那個厚厚的繭,輕輕碰觸,仍是散著蜜糖的甜膩,這一切都是新田王朝的熙樂公主賜予的。

熙樂終於來了,在自己度日如年的期盼中。

大婚那日,他牽着她的手,舉行了此生最莊嚴的儀式。

儀式后,怕熙樂屋內寂寞,不顧習俗,傳喚她最熟悉的婢女前去侍候,並把身邊貼身侍婢一同贈予;怕她腹餓且吃不慣秦盾國粗糙的飯食,找理由把滿堂賓客推於兄弟,偷偷下廚憑記憶為她做了新田王朝慣吃的爽滑順口的龍鬚面。

他像竇初開着急討好心上人的緊張少年,支開門口侍衛奴婢,手托木盤,站在喜房前,正待舉手推門時卻聽到熙樂與婢女說:「我那不是受刺激頭腦熱嘛!做了的事又不能反悔,要是能反悔的話,我是決計不會來着荒涼之地的。」

她本不屑來此,竟又是自己一廂願。

他幾乎端不住手裏的面,轉身落荒而逃,其實早該察覺,在看到知書、知畫守在門口時他就應該察覺。

回到喜堂,掩下心中苦澀,遊走於滿堂賓客中,不論官職高低,交往親疏,凡有慶賀敬酒,一律飲下,只求宿醉不醒,避開洞房花燭那難堪時刻。終於如願了,兩個弟弟怕自己在上國公主面前失態,於新婚之夜將大醉昏迷的他架入書房。

第二日酒醒,為免尷尬,他沒回喜房,毅然決然進了皇宮。前三日同哥哥仔細商討今年開拓南邊領地的想法細則,祭天大典后自己遞了鼓勵耕種的諫書,本想哥哥能同意他的想法,結果事與願違。放牧強國是父王的遺願,哥哥不願違背,無奈下推延了回南邊領地的時間,讓車駕隨從先行,慢慢同哥哥引經據典,苦苦相勸,並例舉了大量在新田王朝搜羅到的關於農耕富國的實例,終於將他說服,同意在南疆拓地試行耕種粗麥。

忙完國事,待他知曉熙樂生病的事時她已病癒。初起想回府探望,可又想:自己是堂堂硬性男兒,她既不稀罕我,我又何苦湊上去受那譏笑嘲諷。

心中又放不下。

借口不日即回南疆,不可因兒女長耽擱農耕大事,懇求三弟媳婦代為探望照顧,三弟媳婦是書香世家小姐,知書達理。露出瞭然的神態欣然前往。

誰知小妹不分輕重,竟去遊說熙樂參加祈豐節。祈豐節上篝火處處,人潮湧動,魚龍混雜。明珠在草原長大,個性奔放,身手靈活,熙樂自小嬌養於深宮,纖細柔弱,怎能受得住那種氣氛。不得已將回南疆的時間延遲一天,祈豐節夜晚悄悄在她倆看不到的角落暗自守護。

遠遠看着心中朝思暮想的人兒與小妹手拉手在人群里忽隱忽現,在篝火前優雅的起舞翩翩。看着那個美好的女子和妹妹肆意嬉鬧,笑成一片。

突然難過萬分:為什麼你對每個人都那麼好,好到連只有一面之緣的三弟媳都對你飽含仰慕稱讚,對我卻如此冷酷無。我哪裏比不上那個溫華!

深思恍惚間,忘了隱匿,被小妹現,她大叫着朝我跑來,嘴上掛着油膩的肉渣。自己掏出錦帕,幫她擦凈,習慣性的解下披風為她護住雙肩,笑話她:真是沒有女孩樣,以後估計嫁不出去了。

小妹氣的跺腳。

想起熙樂,抬頭見她嬌姿楚楚立在胡楊樹下,玉簪輕挽秀,唇角緊抿,衣袂翻飛,看到她用一碰就碎、脆弱而委屈眼神來看自己,一時間心跳如擂鼓,等反應過來現自己已踏馬而逃。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緊張什麼。

害怕熙樂在如此盛大的場合下再出譏諷於他,怕別人知道堂堂鎮南王能守得住苦寒南疆卻駐不進自己王妃的心間。

小妹不明舊,派人來尋,說他傷了她二嫂的心,要自己速去賠禮道歉。還說熙樂哭得一塌糊塗,不再理她,又說熙樂跟着侍衛同乘一騎,不知蹤影。

可自己怎能去尋,尋得又能怎樣去說。

只能在城門外守候,直待月移西天,珠露凝結。

他慶幸自己守候了,因為他真切的感覺同榻而眠的熙樂對自己,已經沒有了當年的排斥厭惡,且感受到了她撒嬌似的依戀。

如果苦澀的守候最終能等到甘甜的果實,那麼,過程艱辛些也不算什麼,索明哲睡前輕吻熙樂耳垂,小聲呢喃:劉熙樂,只要你真心嫁於索明哲,我定會一生一世把你捧在手心,寵於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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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樂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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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索明哲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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